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0.30 〈蒼天〉(棄蒼)2018-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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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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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9)

樓主發表於: 2022-10-30 12:3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10.30 〈蒼天〉(棄蒼)2018-6-20

〈蒼天〉(棄蒼)2018-6-20

第一節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愛情是魔幻的而非寫實的，只存在於人們的構想之中，似乎歡樂地接受了彼此，而又在某一方面不意外地，發現了戀人們之間互相疑惑的種種不安與猜疑。

對於此，我始終不能說是完全了解的，雖然我身為一個研究其中究理的人……但，當那件事發生在我身上，我卻不能說我了解自己像了解自己所研究的題目那般，那麼樣地條理分明頭頭是道。

至今為止，我仍不明白那是什麼。

像沉入水中，像一隻蜉蝣，漂蕩四方，既渺小又卑微。

然而我既不為了索愛而來，也不為了喪失愛而陌生，我仍是那個清清楚楚知曉我自己的人，站立在這個世上，付出自己一生于我所奉獻的，既不因為得不到愛而變了容顏；也不因為失去愛我的人而感到遺憾，我仍舊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事著我的活動……

「棄教授，您在裡面嗎？」

門外有人敲了敲門板，棄天帝看了一下腕錶，將手指中夾住的煙伸向嘴邊吸了一口，轉臉向窗口道：「班代嗎？讓同學們先自習一會兒，我等會兒到。」

「好的……教授。」

門外的同學沒有多說些什麼就離開了，棄天帝把菸頭捻熄，雖然校園倡導無菸環境，但每位約聘教師在自己研究室裡的行為是隱私的，校方管不著。

他整理了一下手邊的教材、課本，拿起一疊影印的圖稿，蹣跚地步向門口，他沒有想到自己已逐漸年老，而已經在校園裡待超過二十年了。

他教中國古典文學，教哲學，他在校園裡馬不停蹄地穿梭在各個系所，從年輕時的熱情激昂，到後來的司空見慣，他覺得對於學生，就是給他們他所能給與的，而其他就是學生的事而不是他的事了。

這是每一個長年在大學裡執教的教師都會有的心態，然而棄天帝卻不將它稱之為倦怠症，他稱之為與時代同步。

校園裡無不是充斥著滿溢的倦怠的年輕人，這裡那裡到處都是，他們笑著青春著歡騰著，可是他們很快就會發覺自己垂垂老矣，失去活力地苟延殘喘。

那個時效大約在學生們畢業四五年後，等到四五年後，就不會再有學生回來學校裡看他了。

棄天帝推開門，漫步走向通識教室，就在樓下四樓，又要面對一群仰望著他的學子而他們的眼睛中空洞沒有光彩，彷彿不知道自己為何坐在這兒。棄天帝已經看過這些學生好多屆了，每況愈下，他甚至不能期待自己的講課能精彩些，因為那些學生八成是沒有聽進去的，只關心著他們課桌下所滑動的手機。

他去餵養他們，中華傳統文化的博大精髓，根本是浪費時間。

沒有人想要學習，而他也接受現況了。

棄天帝將書本擱在講台上，抬手又看了看腕錶，他說：「現在是第三節課過十五分鐘，同學們，怎麼還留著沒有翹課？」

他說笑，卻沒有人笑得出來，面面相覷。

「好吧，把課本拿出來，如果有人忘了帶的話就跟隔壁的同學一起看。班代，把講義發下去。」他一邊交代，一邊把一疊紙往總是坐在前座的班代面前一放，班代站了起來，發給每一排第一個位置的同學，讓他們往後傳。

不能不說這個教授的態度有些敷衍，大家都這樣想，只是沒人敢說出來。

棄天帝又看了看腕錶，讓人感覺他的時間好像很珍貴，那種壓迫感無形中帶給了同學們壓力，每個人都默默無語地傳著講義，對於這樣制式化的教育有些無奈，卻也默默承受。

教授在白板上提筆寫下了：看圖說故事。

然後轉身面對台下，用手中的白板筆指著白板上面的字道：「同學們，這就是你們今天在這一課堂所要上的內容，寫下來你在講義上這張圖片上看到了什麼？」

他眼睛一掃台下每位同學的臉，鏡片下精光暗露的瞳孔像鋒芒一樣銳利，提起嗓子說道：「看圖說故事，會不會？同學們？」他道，「看圖說故事是每部成語字典裡都會有的，同學們，有人看過成語故事的嗎？請舉手？」

同學們互相訕笑然後每個人都在和隔壁竊竊私語。

棄天帝並不是曾經這樣做，這是第一回，他曾想，問這世代的年輕人到底有沒有看過書，變成是會讓他們受窘的，所以在以往的課堂上他總是不會這樣問。

今天他很有些興致所趨，他想，一堆只是被父母送來讀大學就渴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這些芸芸學子們，到底懂不懂得來上所謂通識課程的含意？

發下去的講義裡的圖片，有的是三英戰呂布，有的是林沖夜奔，有的是穆桂英掛帥，等等歷代戲曲戲文。

棄天帝兩手撐在講台兩邊道：「同學們看過這些嗎？」

台下人紛紛搖頭。

棄天帝整理嗓音道：「今天你們來修這門通識課程，歷代戲曲選，是為了學分的，請誠實舉手？」

同上一次一樣，棄天帝的發問只換來同學們的面面相覷，好像有誰舉手了就是丟臉似的，在座的卻實在沒有一個人看過因此沒有人舉手。

說來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聽見老師在問話卻當作沒聽到似的一樣不予回應，棄天帝也看慣了，很快地接話道：「那麼把你們手中拿到的圖畫就你所看到的寫一個故事下來，這就是今天這堂課在上的。」

班代很為難地代同學們開口道：「老師，要幾個字？」

棄天帝微微一笑，他們所關心的竟然就是要寫幾個字交差？

他笑說：「最少五百個字，最多......現在......」棄天帝又瞄了一下腕錶，「到下節課，現在四十五分，到下節課還有一個小時十五分，隨便你們寫，這會列為期末成績，同學們，好好發揮。」

他故意示意這將攸關他們的成績，於是每個人都低頭乖乖地寫了起來。

有人搔頭、有人咬筆、有人一臉沉重，棄天帝翻開帶來的書籍坐在講台一角，不再理會台下的學生，忽而他感到了一股視線，直直往他身上投射，他抬頭看，正見一個學生坐在數十個座位中央，一雙眼像流星般閃爍，無畏無懼地端視著自己，而自己揚起眉毛迎向那同學的目光，棄天帝覺得他正在將自己描摹，而他不知不覺就把手中的書籍給蓋了起來，擱在膝蓋上，不期然與他對視。

他不閃不避地觀察著自己，然後又低頭伏案寫下一段，然後又抬頭，棄天帝難免想這個學生在幹什麼？他好整以暇地接上那位同學的目光，那個同學甚至盈盈一笑，然後異常專心地刻劃筆尖在稿紙上。

他有一頭淺棕色的頭髮，低俯向桌面的時候額前的瀏海微微晃動，他書寫的樣子那般認真，好像這真代表了他的期末成績，棄天帝不禁哂笑，這根本不代表什麼，只是做為一個參考而已，沒想到他那麼認真。

那個人早早地交了卷子，然後在講台前對棄天帝說：「老師，提早寫完可以走嗎？」

因為棄天帝是出了名的不點名還有不盯學生的，所以他也大方地說：「好啊，寫完了的同學可以提早下課。」

於是一堆人聞言之後更加拚命地埋頭寫字，交了稿的那位學生在離開教室前還半推開門看向這裡一眼，棄天帝想說他在看什麼？那個人笑了笑，竟是無聲勝有聲，一時那個笑容撞進他心裡，而隨後門因氣閥裝置關上了。

飄渺的一個人。

棄天帝那時心想，那甚至可稱之為古代所云的仙風道骨的一個人。

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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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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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9)

1樓發表於: 2022-10-30 1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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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107-6-21 00：21

棄天帝把繳上來的作業花了幾日才審完，下班後還帶回家裡批改學生作業，他覺得自己是盡職的，怎麼也輪不著別人說教師這職業是尸位素餐的。

他為了學生，犧牲多少個寒暑，還到校為他們補習功課，讓他們被當掉的成績可以在寒暑假補課裡得到PASS。

蒼所交上來的作業，令棄天帝不知道該如何評分，令他苦笑，因為那確確實實是一篇如他所交付的課堂作業那般完美的──看圖說故事。

只是，那故事中的主角是自己，而不是自己發下去的講義上的圖片。

蒼以自己在課堂上的觀察，寫出了課堂上的種種喧鬧以及各種不同個性的同學間的對話，以及對於教師的埋怨和對於前途的迷惘，藉由各人的口而寫出眾生相，更甚之，寫出了教師在台上的冷漠與高端。

棄天帝不免無法否認那確實是圖畫中的真實，而自己也並不想否認那就是原本的自己。只是就這麼被看穿還是有點面上掛不住。

於是在下一堂發完批改的作業之後，棄天帝與蒼交眼了一會兒，那接下試紙的學生眼神慧黠，睞著自己謙虛地回到座位上，他忽有種想訴說的衝動，究竟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想問，但是那學生像一般的學生一樣直視著他期望他說下去，於是他整了整喉嚨，把課堂書本上的內容上下去，從頭自尾，那個學生都專注聆聽。

棄天帝說，任氏傳，那個學生認真地筆記。

棄天帝說，搌玉崔待詔，那個學生認真地筆記。

棄天帝說，林沖夜奔，是要奔向哪裡？請同學們講述自己的意見？那個人舉手站了起來，條條理理地訴說林沖別了老母孤身投梁山是何等割心之痛。

棄天帝看了一眼那學生，束髮高冠，英姿挺然，眉宇間一股正氣，他驀然在心底嘆了一聲。

那嘆息所從何來，他不知道，在課堂鐘聲響起之後那個學生隨著他跟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仍然侃侃而談，一副要為古人喉舌的模樣，棄天帝笑了笑問他：「這麼喜歡歷史嗎？」

那學生靦腆地垂下眼睛笑了，「就是從小喜歡。」

身為一個古文教師難免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情懷，一時口中溢辭：「怎麼會寫那個故事的？」

那學生愣了愣，也笑道：「老師怎麼給我打分數？」

「那個分數之於這個對談是無益的。」棄天帝抿了抿笑，「那是篇即興的創作是嗎？」

學生老實地說：「那是一時興起，所以收尾的時候自覺得不應該，應該不能得到期末分數，很擔心不能歐趴。」他笑了笑，卻一臉不在意。

棄天帝也笑了，「這個分數......我保留了，當作是你我之間的對談，只是我在你眼中是如此的嗎？」

棄天帝發問，那學生撓了撓頭，一臉害羞地道：「那時不知道怎麼地......老師給我們出看圖說故事，我就想著眼前的老師更是一副圖畫，所以就順著心意把現場給描摹出來，當然這不是老師出的作業......」

棄天帝道：「我從來都懶得點名，你的名字是......？」

「蒼。」那人說，「我叫蒼。」

「蒼......」

棄天帝把這個名字含在口裡，默默在心底唸了一遍。

「我覺得老師給我們出那個看圖說故事的含意是......」蒼說，「是要我們看見自己。」

他說。眼神閃閃地發亮。然後說：

「所以我才想，如果就所見的，來描述自己眼中所見的，應該符合老師所出的題目，於是我就那樣寫了。」

那確實是。

棄天帝心想，那確實是，符合自己出的題目。

不是任何一個戲曲或者戲文，那麼便有著中心思想，他想知道的是現代的年輕人心中在想什麼，而出了那個題目，至於是不是他發下去的圖片也並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年輕學子們在感官意會裡感受到什麼，這才是他想知道的。

「你是寫出來了......」棄天帝說，「那個圖畫裡的沒有言語的故事。」

蒼笑了一笑，「或者是因為老師我才寫出來的。」

「嗯？」棄天帝疑問。

「因為老師......全身是畫呀。」蒼說，帶著盈盈一笑。

棄天帝沉吟著不曉得自己在那一堂課洩漏出些什麼，但他老成地對學生展露笑容：「但我給你們的功課是就著圖片說故事，而不是看著我而編排我的故事，所以我給你的期末成績......會因為你的一時衝動要打點折扣。」

蒼哀嚎了一聲，「老師你明明說那是你與我的對話的！」

「是如此。」棄天帝淺笑，「但那不代表你可以以此逃避正規的課業，你必須補上一篇看圖說故事給我，而不能以我與你的對話來充數。」

蒼垂下了頭，搖頭嘆笑：「老師你可真是......」

「蒼。」棄天帝突然說，「那是篇好文章，但只是就你的觀感而言。我們確實在對話，但那却與作業的內容完全無關，那是你的即興創作，在於你只把你的感官投向於你所在意的事物上，然而你卻把作業忘得一乾二淨，我可以給你分數，但換了一個人或許不可以，他們還是會要求你交作業，所以首先的是你得要先遵守規則才行。」

蒼頹喪地低下了頭，低聲道：

「我還以為老師你會有所不同......」

他語氣中的失望，令棄天帝心裡一懍，他也道：

「不要用你的想像來想像我，因為你必將會失望。我沒有與眾不同，只是特別關注學生而已。」

蒼苦笑了下，「原來我是把自己內心的投射依附在老師身上嗎？我還以為......你對我是有別於他人的。」

他那句話，棄天帝答不上來，否認的話似乎違背自心，而答應的話也似乎太過莽撞。

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叫棄天帝也難以挽留，蒼就這樣走出了他研究室的門口，接下來直到學期末棄天帝都完全沒有看見他，他翹了自己所有的課。

聽說，蒼留級了。

那是在學期末，聽同學們說的，他翹了自己所有的課，還有另外的學科也極少出現，所以被二一了。

棄天帝嘆了口氣，那也不是自己所能及的。

他心想，那只是個學生。

他心想，那是百千個學生裡的其中一個。

他心想，若蒼還來找他，他該如何應對他？棄天帝決定了若蒼還來找他，他仍然是把他當成自己學生，即使最後蒼那語氣裡的失望帶著情愫未果的惆惘，他仍是打算將他當成自己的學生的。

然而他卻無法說服自己，整個後半個學期，蒼都不到他的研究室裡來拜訪，他覺得失去了些什麼。

狀似虛無飄渺，難言的情感，晦深的心緒，得到與失去之間，那份莫名的情感，該如何以名之？棄天帝還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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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10-30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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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107-6-21 12：33

從來沒有遇見過那樣的人。

蒼白得如一抹浮雲。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

棄天帝轉身的時候看見他，蒼坐在後門的空位上，不知何時他摸進教室。聽同學們說，蒼又來上課了，總也是獨自一個人，聽說他補過了幾堂課，又重修了學分，有幾堂要與學弟學妹們一起上，但他那麼毫不在意的樣子叫人忌妒，有幾個同學便說蒼是仗著自己家裡有錢所以可以多讀幾年也沒有關係。

棄天帝對他溫和地笑了笑，然後重新回到書本上，繼續講課。

課堂將了之際，棄天帝轉過一個身，蒼又不見了。

他苦笑著把課本掩上，對著台下說：「同學們，今天的課就上到這裡，班代，等一下到我的研究室來。下課。」

棄天帝說完就自顧自收拾課本，有幾個同學集到他的身邊發問一些問題，在短暫的討論之後棄天帝就攜著班代回到了五樓教師研究室層樓，走近自己研究室門口，早看見了蒼已等在那兒。

一襲貼身的襯衫，鬆開兩顆鈕釦，棄天帝還以為他是那種教養良好的乖乖牌，不過任是誰上了大學之後接觸了花花世界都可能有些改變的，更何況是他們現在這個年紀，正是好奇探索這個世界的年紀，什麼都會去嚐試的。棄天帝沒有太大驚奇，緩緩地對蒼點了個頭，蒼尾隨著棄天帝以及跟在棄天帝身後的班代進了教授研究室。

棄天帝交代了那個班代一些事務後，交給了他下個禮拜的課堂上要用的資料，要他先發給同學回家思考，在下堂課時要隨機抽問，班代收下了資料便有禮地退出，臨出門時還疑惑地看了兩人兩眼，但棄天帝對他笑了一笑，班代告別了老師之後隨後離去，棄天帝舒適地躺在座位上，隨口問：

「怎麼了？這麼久沒有看到你？」

他說得彷彿他已聽說了很多，蒼微微一笑，「加入了一個社團，現在每天都在練吉他。」

棄天帝從頭打量了他一遍，笑著說：「看上去還沒有那麼花俏，在社團快樂嗎？」

蒼點了個頭，微笑道：「挺好的，團練讓人專心。」

他似乎意有所指，但棄天帝忽視了，接著問：「那麼今天是來……想聊點什麼？」他說話的模樣挺開心的，蒼也順勢道：

「好久沒有拜訪老師了，想知道老師好不好。」

「我嗎？」棄天帝仰身躺在靠椅上，攤手道：「來這所學校二十年，好的壞的都已經看過，如今也沒有什麼好不好的了。」

此語一出，棄天帝本人倒有些驚詫，自己怎能在學生面前口出抱怨，雖然遲鈍一點的人不能體會其中深意，但若是蒼的話……

果不其然，蒼看著他的面龐顯得有些尷尬，艱難地開口：「不知道為什麼老師總是喜歡強調這個年齡的差別……難道是我還不能親近老師的內心嗎？以至於老師總要用年齡比較大來規避你我之間的關係，終究只是老師與學生嗎？」

棄天帝啞口，蒼站了起來，對著他笑了，「老師，我下次還來。」

說著鞠了一個躬，禮貌地退出研究室。

棄天帝是歡迎他的拜訪的，便送他到門口，蒼調皮的眼睛對他眨了一眨，說道：「老師，送到這裡就好了。不然又要演出十八相送了。」

「欸，蒼。」棄天帝叫住他。其實他們只說過半個學期的話，但不知怎麼的蒼很親近他。「還寫嗎？寫了給我看？」

他說，帶著問句。柔和地對蒼笑了一笑。

蒼回過身，露出牙齒笑道：「還寫，只不過……」

「嗯？」

「不……」蒼停頓了一會兒說，「只不過現在忙著社團，有機會再給老師看。」

棄天帝感到蒼對他有些疏離了，雖然不像是不願意讓他看的樣子，但是總有些隱瞞。棄天帝並不想追究，這個年紀半大不小的孩子怎麼能不有點秘密？他只是一個大學教師，所以他笑了一笑，道：「那好，年輕人多學點東西是好的。」

以至於他說出了類似社交辭令的話，而他知道蒼也是知道的，這個孩子比同年齡的孩子要來得早熟。

「要不……老師您把e-mail給我吧？我寫信給老師。」蒼遲疑了下開口道。

棄天帝把桌上的名片取了一張然後寫下郵件地址，遞給了蒼。

蒼微微一笑，又鞠了個躬。

這個年紀這樣有教養的年輕人並不多見，棄天帝以為那是他家庭養成的關係，直到後來從蒼的口中聽到和家裡人的關係，棄天帝才明白那是他自己的緣故。

他將他送到樓梯口。

然後蒼在一樓停車場往上瞧之時，沒料到棄天帝在自己研究室的窗口對他揮手，蒼笑著也往五樓那窗邊揮了一揮，然後騎著摩托車離開。

※

接下來整個學期蒼都經常往他研究室跑，兩人常常談到忘記時間，直到傍晚日落時分。棄天帝並不特別期望這個學生來，但在他到來時總是特別盡心接待。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或許是蒼身上那股氣質特別吸引了他，他像是一個年輕人，也像是擁有智慧的老者，棄天帝常說希望他能活撥一點。

整個學期蒼都平安無事地度過，會這麼說是因為同學們間的傳言，都說蒼有再度被二一的危險。他像是計算著學分來上課，覺得可以安然度過的科目老是見不著他的身影，而棄教授的課堂他卻是總是出現的。

許多同學都猜想蒼在國文學科得到了高分，蒼也總是高深莫測地說，還好，是老師賞臉，這一學期至少這一科不會當掉了。

不過國文再怎麼好，也不過是到二年級，二年級之後，就沒有國文課了。

蒼失去了動力。

參加社團的他常常揹著一把吉他到通識大樓一樓的演藝廳排演，二年級的學期末，期末發表會，蒼看起來更有一種頹廢的氣息，許多人都說他閒人勿近，像是把自己在什麼地方關起來，即使蒼對於其他人的應對仍是那麼得體，然而蒼常常仰望通識大樓的五樓，像是遙望著什麼。

棄天帝聽說蒼在期末發表會上嶄露頭角，成為了校園新一代的風雲人物，他很想虧他，於是便在課堂間的空堂希望蒼來到，在學期末即將放暑假之前，蒼出現在了他的研究室之前，他熱情招呼他，伸出手搭住蒼的肩膀，托住他的後背將他迎進自己的研究室。

「老師，」蒼一進門就壓抑著嗓音道，「我想休學。」

棄天帝嚇了一跳，連忙問：「怎麼了？」

兩人在三人座沙發上坐了下來，蒼道：

「我覺得一切都很空洞，很沒有意義。」

「怎麼會呢？不是在期末發表會上得了第一名？」棄天帝問。

「老師在課堂上曾問過我們，為什麼要來修通識課程，那答案很簡單，是為了學習廣泛的學問，但是卻沒有一個人答得出來，我覺得很孤獨……」

棄天帝想說，那是因為你還年輕……他想說，卻說不出來。

一個少年人在他面前坦白自己很孤獨，棄天帝覺得自己再怎樣安慰都有點仗勢自己年紀大而不能貼切地與之身處同地。

他說：「也許等過幾年，你的心思就會沉了下來，那麼到時候或許你就懂了。」

蒼把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老師，你不知道吧………我對你……」

棄天帝沒有迴避，只是把眼也揪住蒼那雙疼痛的眼睛，接住對方的話語。

「我以為我只是年輕，我以為只要我不想就沒有那個事實，但是……我覺得除了我離開之外無法止住現在這個環節我將要做出來的事，」

棄天帝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遭遇到什麼了嗎？」

蒼苦澀地一笑：「我要休學，然後我要離開，謝謝老師這段時間以來的……」他說話頓了一下，再次接口說：「我不再跟老師碰面了。」

對棄天帝來說彷彿一道驚雷，劈在自己頭上。

他問：「為什麼？」

以往就算學生離開校園，也不曾口出如此驚人之語，他不明白。

蒼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吧？每當我到了你的研究室，我就想在門後撲倒你，我無法抑制這樣的思念……」

如此直白的告白讓棄天帝怔了一怔，他從沒有想過，這個學生，對他……

他含糊地微笑了：「是嗎？真恐怖……」

他想藉由說笑把對方的真實情感掩飾過去，而藉由說笑讓兩人之間的對話轉向自己可以回應的方向。

棄天帝想要的是還保有和這個學生之間的關係，然而蒼卻繼續說：

「我不想依賴你……」蒼用兩手捂住自己的面龐道：「我覺得這樣依賴你的我不像是我了……」

蒼離開之後棄天帝還在恍惚，他沉在辦公椅上，任時光流逝，而他卻想不明白方才為什麼自己不能有多點反應。

依賴我什麼？……他想不透，什麼樣的依賴會讓這樣一個學生決定離開他，而他從來沒想過……他只是……如自己的招呼他而已，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特別的……如此而已啊……

棄天帝讓自己放空了一會兒，打開筆電斟酌地打下一段文字，然後寄出。

他想，他要挽留他，不管是為了什麼。

「不要到了我的生命之中然後又離開。」棄天帝打下這段文字。

那不是我的錯。棄天帝抱住頭想。他明白了什麼但是他無法回應，只能如此說。希望對方待在自己身邊，即使那讓對方煎熬，而摸著自己的心他是希望他留下的，不管任何形式，縱然是學生縱然是愛慕者，或者只是對方一時的情切熱烈，他想，於自己的心是想挽留他的。

而他也如此做了。

他把信寄出幾日間都不得好過，之後聽說蒼已經辦好休學，從此不再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了。

※

在蒼斷了音訊之後，棄天帝仍然每日準時到校，準備教材，上課，回研究室，然後回家。

他的生活沒有太大改變，擁有的只是一個年輕人在他的生命裡出現然後不可抹滅地改變了他生命裡的一部分。

他曾想那個人可能隨時都還會出現。

就像以往在課堂結束之後總也會有那麼一個年輕人守在他的門前等他。

他已準備好微笑，等待著每次回研究室休息之時，向那個人展現。

但那個人自此不再出現。

棄天帝想，蒼畢竟只是一個年輕人，一腔愛意，因此口無擇言，如果自己那當時能更加的多一點什麼來安慰他，或許就不致於如此了。

但他想不到違背自己自心的話來塘塞他。

棄天帝有些發噱。

對於自己回應不上來的心意，只有自己知曉而已，卻連在本人的面前也說不出話。

他無處去尋他。

體認到這一個事實之後他除了也正視自己內心的空洞之外別無他法。

終究……愛著他的也只是自己而已啊……。

棄天帝竟不否認蒼的離去像自己失去了愛人，即使他們從沒有逾矩過，蒼端端正正像一個小老頭兒，總是遵守著師生之間禮儀的界線，卻又總是口裡討便宜希望老師能對自己更青睞一點，想來……那當時蒼就懷抱著那樣的心思了。

而他卻是在蒼走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習慣了蒼的陪伴。

青春，需要付出代價，而那個代價，棄天帝不曉得自己是否曾經付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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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10-30 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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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107-6-21 21：27

原以為，會就此度過一生。

日復一日的教學以及聆聽學生們的諮商，日子過得飛快而他也不以為意，沉浸在自己的教學對學生們會有所幫助的羅織的幻想之中，不過每當自己獨自待在研究室裡，他會想起蒼所說的那句話，覺得自己很孤獨，覺得一切都很空洞而且沒有意義……。

棄天帝抹了把臉，他並不去想有沒有意義的問題，只要他盡好自己的責任，將自己所會的知識傳達給學生就好了。

再過幾年，蒼突然在e-mail裡來信，棄天帝不可置信，將信件來來回回看了幾次，確定那個寄件者是蒼沒有錯，他說，在下一個假日，希望能來拜訪老師，希望老師能抽個空與他見面。

棄天帝愉快地回信了，他回信寫說到時候一起共餐，聊聊你這幾年都在做些什麼。

蒼再度回信了，談到自己的工作情況，以及自己付予熱情所研究的項目。

棄天帝期待與他見面，像是與自己長大成人的兒子見面一般。他完全忘了那件事，也不打算再提，蒼可能是一時迷惘，他說服自己說，青年人的感情怎麼可能期望能一直持續下去的呢？只要見了面，他就可以確定蒼此刻的模樣，那麼或許就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有什麼在心底深處騷動，使得棄天帝顫抖地將手中的茶杯潑濺在了桌面上，他慌忙地拿取衛生紙拭去桌上的水漬，卻遲遲無法平息自己即將又要見到蒼的激動。

思念原來是一種沉積日久的情緒，你以為它不存在，然而卻在一個當下足以令你措手不及。

※

蒼穿了一件休閒皮夾克，白T桖牛仔褲，打扮很輕鬆整潔，像是一個主流正經的樂團主唱，蒼也的確如此說，他說他在一個樂團裡擔任主唱，也彈吉他，平常是在兼職以賺取生活費。

蒼把他們自己壓錄的CD送給了棄天帝，說這是這一檔次他們受邀到某個音樂節主要表演的曲目，已經有人前來接洽他們下一場的演出，不過並還不算出道，因為他們樂團裡有人正要退出，對於成員的空缺他們仍在尋找適當人選。

棄天帝道：「你看起來過得不錯。」

蒼微笑，像是一個斯文的讀書人更甚於一個樂團主唱，他說：「還好，過得去。我們到處表演，已經有一年多了，我常想著等穩定一點再告訴老師，因為怕樂團萬一撐不下去突然解散……」蒼笑說，把玩著左手無名指上載著的戒指，似乎也有些難掩緊張地頻繁轉動著戒指，「什麼活動都接，包括地方廟會的助興還有各縣市政府舉辦的音樂節等等的舞台，漸漸地有了名氣……」

蒼說到最後聲音低了，狀似很害羞地問了：「老師……你好嗎？」

棄天帝愣了一下，這才想到自己完全沒有說自己的情況，本來嘛，和學生見面一向都是單方面聽學生說的比較多，棄天帝回過神來，道：「挺好的，每天去學校上課，再也不能有什麼不同了。」

他笑道，雖然語氣中有些虛弱，蒼以為他是因為教學太過費心，疲倦了。

「那時候沒有回老師的信，很抱歉……」蒼身上那種憂鬱的氣質被社會磨練得沖淡了，但他講話中那種偏向愁悶的感覺仍在，他說話時異常專心的習慣也沒改，即使他頻繁轉動戒指的動作讓棄天帝也有些跟著分神，猜想蒼現在是不是在拘謹著？

「嗯，沒事，都過去的事了。」

棄天帝一開口，蒼馬上停止了手下的動作，棄天帝原以為只是自己隨口所說的話，安撫一下蒼緊張的情緒，但他卻不預期聽見蒼說：

「對於老師而言已經過去了嗎……」蒼微微傾身向前，一雙眸子清亮得泛光，喉嚨沙啞地道：「對我而言是從來都沒有……」

他說話說得那樣輕，幾乎像是不敢給棄天帝聽見，而又那麼地婉轉，似是後面接著千言萬語不能盡興說出。

蒼將臉一甩仰靠在餐廳裡的椅背上面，擠出一個開朗的笑容，道：「老師過得好就好了。請讓我付帳，不能讓老師招待的。」

「那不行，」棄天帝直接一口回絕，「你才剛出社會沒多久，我怎麼能讓學生付帳呢？」

蒼笑了笑，「我已經不是學生了。」

棄天帝道：「就算你出了社會也永遠都是我的學生。」

蒼凝視住他，一動也不動，笑得像是年紀更大一點的模樣，「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不再讓老師當成是學生看待，而將我當成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關於此語，棄天帝沒有多想，師生兩個人走到櫃台結帳時，蒼快樂地微笑著，仍是跟棄天帝討價還價，說著等有一天我賺的比老師多的時候您一定不能再請我客了，要讓我付帳。

棄天帝覺得好笑，為何這個學生執意在這種小細節上呢？他不以為意地道，就算到了那一天老師也一定要付帳，因為我是你的老師。

蒼笑嘻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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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蒼甚至沒有要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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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0.30 〈蒼天〉(棄蒼)2018-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