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01 [默史]來客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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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2-01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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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 [默史]來客殺

參本《山陰夜雪》

謝謝大夫邀本以及各位神隊友（鞠躬
受准發文。新年摸索幸運點拯救我的蜜汁天運………………ojz

來客殺
*默蒼離史豔文
*私設

1.
“往上山的方向所去盡是危石嶙壁，那山太高太峻，山道開得極窄，走的人也少，雜草遍生，荊棘四橫，荒涼得很。春夏時尚好出行，等過了秋，隔夜便能積下足能沒過小腿兒那麼深的霜雪。山腹背陰，陽光四季都曬不進谷裡，其實啊，那豈止是霜雪的冷，分明是整座山的涼氣，幾乎要陰寒到骨子裡去，叫人顫抖。
“鳥獸自然是八方散盡了，更遑論人。
“大夥兒都在說，那山頭不吉祥。早些年死過不少的人，有的是人，有的是魔，鮮血都要將山給澆透。陰氛太重，那些魂靈不得往生，便盡變成些人不似人、魔不似魔的怪物，這怪物白日裡長著人的模樣，夜間卻會變成屠戮生靈的惡鬼，所過之處便是修羅無間，山河遍染血色。
“但那都是些傳聞了，誰也沒有活著見過。不過，若你曾上山去，路上行得偏了，許還能看見堆積在那兒的白骨。如今的山頂總是叫濃霧盤雲常年地籠罩著，風雨不停。早些時候，一年裡有那麼幾日放晴，聽人說，到了這樣的日子便能看見山頂上頭有棵血紅色的樹。連著樹幹枝椏，根壤莖土，全是血的顏色。樹上不生枝葉，卻結著顆顆晶瑩的琉璃串，也有人說那是白骨舍利，便那麼巍巍然地站著，看見了總是不吉祥。”

村是小村，就坐落在山邊，沒有什麼響亮的名號。村中曾住著一位秀才，因此地土層深厚，望去黑茫茫的一片，便取黑土的意思，討了一個墨字為名。
村中不過十戶，二三十人，十畝耕田，一間作坊，一鋪茶肆。祖祖輩輩在禍亂時節僥倖留了下來，竟未遭什麼變故，便依山謀生，稀稀落落，得過且過。
一鄉人活一鄉命，這方寸平靜之處，近日卻很有些不平靜。

天際尚泛著些微黛青，夜霧一層一層剝落，茶鋪裡已坐了一位客人。深秋的天氣早時總叫人有些受不住，茶老闆煨在燒水的爐子旁，就著柴火烤熱，一邊回頭絮絮地同那人客說話。
“天可冷吧？我們這兒啊，不過幾日夜裡便要有霜雪了。”
“山上落雪麼？”
“自然要落的。山一落白，天就寒了。前幾日還聽人說起……”老闆做了一回想，接著卻搖搖手，“算了。”
來客身上著一件白色的儒衫，單薄得很。茶老闆呵著白氣提茶倒水，他道一聲謝：“那可真是早寒。”
“可不是。經年天災人禍，這寒天確是來得愈發地早。”
老闆絮絮地同他談話。這村落極小，多年未見得外頭來人，老闆著實好奇，來客一句一答，溫潤平和。
“外頭亂著吧？”
來客神色疏淡了幾分：“是啊。墨亂佛劫，魔禍再起。近來魔人作難，蒼生鴻哀。”
村裡隔絕於世實久，待問及生平，來客便簡單道，史某自雲州來。
說話間又進來了一位人客，史君子抬頭看了一眼。清晨煞涼的時候，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綠袍子，進了鋪逕自找了個角落的地方坐下，茶老闆也不忙著招呼，仍同他談著話。
老闆頭上的青色逍遙巾被洗得已有些起毛髮白，塌著貼覆面堂，拎著水壺的一隻手腕上搭著白巾也露出茶湯黃漬，叫人總瞧出些滄桑的樣子。
“你方才來，不曉得寒天有多寒。那風極緊極厲，幾乎叫人覺得風聲像是人的哭號。往年這樣的時候，我們都是不願出門的。”
他喟歎一聲：“曾也聽人說起外頭魔人肆虐，便更不敢出門。這地方是如此閉塞，出去的不曾回來，留下的困守在此，許久不曾見過外面的生氣了。”
世道艱辛，天總是灰而沉的。求生已難，求一份安穩實是難上加難。
史君子垂下眼，喝了一口茶。
老闆看著他，欲言又止。
茶老闆經營這鋪子已有許多年了，尋常來客都是些農閒時候的村民，張張熟面孔，知根知底，互無生分。
家長里短柴米油鹽，老闆做的乃是最末的一等生計，無什麼見識，日子寡淡清閒。

不日前的清晨，鋪子裡卻來了位陌生的客人。三五相聚的人群裡孤立出來的一張素昧的面孔，十分清秀，尤其一雙眼睛，是晴空萬里時的蔚藍色，分外出眾。
“您是新來的吧？”
那人客微笑地答：“是，尋訪至此，討杯茶水。”
茶老闆咂了一大口粗茶，拭去碗口滑下的茶湯，稀奇問道：“可是有什麼公幹？”
來客手裡端著泥色的壓手杯，坦口折腰，杯壁上墨筆繪著雙獅滾球，方脫胚，稻葉荷目，是仿禦窯青花的樣式，自袖中摸轉出來。他的臉上掛笑：“尋人。”
“尋什麼人？”
來客不答，垂下眼笑了笑，那雙眼睛驀然變得濃厚鮮紅。反問：“店家可曾聽說過止戈流？”
茶老闆愣了一遭，一時反應不上：“什麼？”
來客將手中的杯子放下，眼底仍是澄澈一片，再答時卻換了問題：“我問老闆，方才說的那座山，是什麼山？”
聲音不高，茶鋪子裡登時卻安靜下來，便顯得尤為突兀。茶老闆似已是魔怔了，半晌方才回神，倉皇起身，手下哐當一聲，那剩下的半碗茶盡數傾灑於桌。
那座山是個禁忌。來客明白了這一點，便也閉口不提了。不過從此往後，日日常來。

晨光亮了半邊天，街巷裡稀疏的人影漸漸密集，比之近日竟多了一倍不止。爐上燒著待用的熱水，老闆坐在灶爐後頭，與他經過的村民一一招呼。
外頭炮仗聲突地一響，孩童便接連激動地叫鬧。白衣儒客抿了一口熱茶，道：“難得熱鬧。”
“也就這一兩天，再冷下去，要落了雪，人就不再出來了。”
“天尚未大寒，何至於此？”
“我們這兒的規矩，但要那山頭開始見雪，便是一年生計到頭的時候。”
連日交談，他終於妥協。思索半晌，道：“不光是因為天寒。”
茶老闆壓低了聲音：“那山頭不吉祥，萬人埋骨，都是要入魔的。老人家說，大雪壓住了祥瑞，陰魂便要出來作祟。前些日子聽別人說起，那常年風雪的地方，又隱約見得有人了。”
水壺發出長鳴，老闆匆匆趕去，返身提了滾燙的一壺新茶。史君子臉上那番溫潤的表情已盡數消退。
“店家，請問此山何名？”
“正名便沒人知道，我們只當它紅土像血，枝頭掛著琉璃，便諢叫做血色琉璃。”
他深藍眸色忽亮，紅光大盛。
街巷裡的過路行人陸續走進了茶鋪，仍照往常一般，一杯粗茶、一碟薄糕，桌前椅後互道家常。欲雪氣象陰沉沉地掛在茅草棚頂，另一半的天光再亮不起來，昏暗的一邊隱約顯出異色。呼嘯的寒風一陣長過一陣，村裡尚是熱鬧，而雷聲已在大地盡頭轟鳴作響。
來客拿起椅子上的斗笠，沿著山頭的方向悄然離去。
茶老闆不過眨眼的功夫，白色的儒衫便閃到了山道上，被深深淺淺的荊棘草葉遮蓋著，像這天地間第一抹雪色。

“老闆可曾聽過止戈流？”
“未曾聽說，那是什麼？”
史君子卻搖搖頭，目光投遞往盡處落白的山：“上次老闆問我來此何干，我實則是來尋人。”
“尋到了嗎？”
“尋到了。”
“是什麼人？”
“殺人之人。”
他的面上從容，道，我來，為殺不速之客。
茶老闆心底突地一跳，悚然大驚。
史君子已將蓑笠戴上，抬頭向遠處望去，山頂一片霧雲深攏：“風雪欲來，還請務必早些離開。”
茶老闆揩去額頭上的薄汗，困惑不解：“為什麼？”
他低聲歎了一句，像喃喃自語。遠寄的視線叫一半暗沉的天色壓著，竟現出相同的異色。
“要變天了。”

2.
茶老闆說得不錯，山頭果真已開始落雪。山道兩側星點分佈著積累下的白霜，將黃綠枝葉壓低了，覆蓋著皮下紅土。
上山的路並不好走，由是他走得極慢，周遭異景浸在白霜透雪之下，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魔世再開的這一年裡，他去過許多地方，每一處都有這樣落了雪的山路。仿佛他總逐山雪而去，也像是他要去的天地已然叫皚皚白雪全盤包裹，山河冷寂，唯一來客。
那半邊昏暗的天色盤桓在覆雪高山之上，盤曲的山路在盡頭同天都要連為一處，積雪折出微弱的光，他看清那兒該是不通路的終途了。
山頂上果然是厚雪薄壓，卻未見那棵琉璃果子的血樹。不過一座小院，兩間草房，簡單樸實，勉強住人。院子外鑲著一圈籬笆，確然老舊了，卻不見破敗，竹門隨意地搭上，仿佛主人家只是外出，又許是委婉的逐客。雖住到了這高寒的山上，然實與山下所見景致並無分別。
史豔文敲了敲竹籬笆，在門外揚聲道：“在下蹣跚前來，欲與主人一見。”這是決計不走的意思，裡頭於是便應聲響了幾句答應，說是答應，卻更像某種器物的蜂鳴。他本欲在牆籬外等候，牆籬卻突地開了一道口子。他以為這是主人家的意思，便輕輕推開矮舊的竹柵欄，往裡頭去。
院中植著一棵樹，極高，極壯實，冠蓋蔭蔭，蒼翠欲滴，在這素淨的純然雪白之中異常顯眼。
他便這麼站著看了一會兒，又循著道走進了屋裡。
主人確然不在，只是走得不久，桌上熱茶還升騰著熱。內室比之院外簡單更甚，牆角堆了乾柴，柴木上仍有青痕，牆洞開著，穿堂風獵獵，四處都響著呼鳴，牆上掛著一柄形狀奇異的巨劍。他在桌邊稍坐了片刻，桌上熱茶慢慢地涼卻，主人卻仍未歸來。
走出來時天色已然暗去，沉灰壓頂，風已停歇，空氣似乎凝凍了一般。直到沿著山路下山了許久，再回頭看，不知何時竟又開始落雪。

茶老闆告訴他，若是日頭晴好的時候，遙遙便能看見山頂那棵血紅色的樹。而這風雪初起的時節裡，那兒卻確然顯出了巨樹的輪廓。樹下影綽站了一個人影，手中似提著長柱，那人匿在白屑的簾後，唯有視線投遞過來，是成冰的一道劍氣。
那個晚上他恍惚見到山路上有人提劍獨行，大抵應是一場夢，卻靈台清明，那劍氣蜂鳴甚至震落了行道路上厚層白雪。與茶老闆所說無差，山土果真是血一般的鮮紅，夜行的人極慢地踏過每一寸陰涼紅土，劍鋒無鞘，雪瓣便吹斷白刃，水珠沿著前進的方向一路滴落，落盡紅土之中，仿佛澆灌以冰涼的血。
醒來時外頭映著微弱的瑩白，他按窗遠望，明白那是前夜落雪的折光。
山頭既開始落雪，山下的生計便到了頭。

村間巷陌再無一絲人跡，茶鋪也早早收攤，他無處可問，唯有再赴高山。
此番上山的路便已不如上一次好走。地凍且濕滑，四周那些長在紅土裡的植被全帶著紮人的倒鉤，茶老闆曾說這是一座凶山，待那雪多落了幾層，便是八百里寸步難行，如今他總算體會一二。
史豔文卻是在此再遇見了當日茶鋪裡的那位人客。他仍穿著一身薄綠角袍，冠發未束，萬徑人蹤滅的茫茫雪地裡獨此人安然地站在不遠的山道上，肩上發上落滿了白雪，卻全然不覺寒凍一般，史豔文無端便覺得他分明是在等著自己。
那人定定望著來路所在，眸子微微合下，仿佛是看見他了，便終於啟步接著往上走。西風卷著雪潮波浪似的波蓋過來，這樣的時節話皆無法出口，史豔文喊不住他，只有快步地跟上去。愈上路愈崎嶇，那人也走得不快，綠色的衣袍拋向風裡，像凋零的樹葉。
史豔文與他落了三步的距離，上一回來時風雪未至，這一次迎著當頭撲來的冬勢，等他終於走到山頂那處低矮的竹籬笆前，天色竟都消去了大半。
主人家正站在院中那棵參天的樹下，仰頭看了一回依舊蒼勁的大樹，又回頭看著他，說道：“你不進來？”
史豔文低頭看那座矮籬笆，確是給他留了一個口。
來的路上寒風呼號，卷起的雪浪幾要蔽空，山頂上卻平靜無波，院中甚至未曾有雪色侵浸。他回頭望了一眼烏雲遮布的迢迢的山路，突地微笑起來。
“與主人見一面，實不是件易事。”
主人家仍站在那棵蒼翠的樹下等著他，樹上靜悄悄地掉落了一片葉子，正落在他的頭頂。此人綠衣綠發，在大雪壓封的景致裡，卻無一絲突兀，天然和諧。
他伸手摘下落葉，語氣輕飄，稀疏平常：“如若輕易，你又何必來。”
主人家是料定他會來，或者已然知曉他曾拜訪，熟稔得仿佛相識許久，史豔文卻並不記得他們曾見過面。
“先生知道我是誰。”
“我也知道你為什麼來。”
頂上綠枝微微顫動，又一片樹葉無聲無息落下來，墜地時卻叮鐺一響。
“先生見過我？”
“你說呢，你見過我嗎？”
頭頂竟透出一些微弱的天光。他問得像是很隨意，而一雙眼睛卻定定地望過來，那是琉璃一般的。史豔文恍然有一種錯覺，然而他仍舊搖了搖頭。
“從未。”

魔世重開的時日來得比他料想得還要早，沉淪海彼岸波濤驚震，這一遭他錯失了許多過往，再步塵寰，如隔千秋。
故人生生死死來來去去，與其相關的事物同樣物換星移面目全非。他與許多人曾有過命之交，但此一往魔世，業已半數遺忘。
也或者這一茬根本無關緊要。
人世的災劫向來沒有循序漸進的先例。當是時墨亂未艾，佛劫又生，達摩慈悲終究沒有鎮壓住遺魔咒怨，惡瘴戾氣沖天而起，三十六法門之內分崩離析，蒼天變色，大地哀鳴，沉淪海彼端的鐵騎洶洶而來，踏過結界之內最後的帝國防線，引開二度魔禍。方圓近千里村落十日內先後淪陷，千萬百姓無辜橫死，魔之氣焰空前狂漲，甚於前劫。更有貪生之人自甘成魔，瀕死之時獻賣靈魂，墮入魔道，為惡之首，人不似人、魔不似魔。
史豔文行逐千里，為的便是這應死之人。
那魔人所經處幾無完卵，血海漂櫓，生機盡斷。
那魔人所經處卻總生著蒼天的樹。那棵樹生在寂靜的白骨堆上，遍身通紅，鮮烈如血。
茶老闆那日告訴他，這風雪不停的山頂之上，便生著這樣一棵樹。

主人家稍頷了首：“終歸你來不是為了我。”
史豔文凝目望著院中那棵蒼翠的大樹，垂下眼歎了一口氣：“確實。”
“失望麼？”
“真正失望，唯在遲來一步的時候。”他笑了笑，那縷微弱的天光仿佛他眼中波動水色，“但願這一次我沒有來遲。”
雪色將傾，史豔文便要告辭了。
主人家送他至院門前，注視他向那未晴的呼嘯風道走去，突然又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沒有問我。”
他不解地回返身來：“先生？”
“除了確認我不是魔人，你便沒有其他想要向我確認的事情嗎？”
仍是那般隨意的口吻，仿佛只是禮貌，是盡待客之道。
史豔文與他四目相對，過了許久，竟輕緩地笑起來。
“確實忘了，還未請教先生名姓。”
那人亦稍揚嘴角，回之一笑，眉目卻生冷：“默蒼離。”
“那麼，默先生，我們確實未曾見過嗎？”
第一片雪落在了他的頭頂。雪粒不大，卻十分寒涼，不過片刻，默蒼離的兩處肩膀便積起了薄薄的一層白霜。他既不拂去，也不離開，定身不動，像同那蒼勁的大樹連根並生：“你說呢。”
史豔文將蓑笠重新戴上，幾不可查地歎氣。
“先生請回吧。”他道，“風雪已至，保重。”

3.

這一日剛過酉時，極遙的灰紫色盡處則泛著微弱的銀色白輝。夜雪還未落下，山村中寂靜一片，屋舍裡幾無光亮。街巷裡的雪已堆積得有些厚了，因無人灑掃，看上去竟有種天然的純淨。茶老闆望著朦朧的窗外，那一處天空斑斕著暗沉的紅，他正要熄了燈，屋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敲門聲音不大，且毫不急迫，他幾乎要以為這是幻聽——靠天為生的村民們恪守著忌禁的告誡，在漫長的雪季之中固守一隅。沒有人該在這樣的時節裡出門。
但他很快就明白過來。
門外果然站著那位遠方來的人客。
他仍穿戴著那日上山的斗笠蓑衣，毛氈上濕漉漉的一片，頂上還覆著一層尚未融化的雪。他的臉色看上去略顯疲倦，屋中的燭光暗沉地照映著，來人看了一眼，溫和地笑了笑，道：“叨擾了。”
茶老闆欲要給他備茶，被他伸手擋下：“此來已是多有打擾，老闆請不必忙活，我坐坐就走。”他方才從山上下來，卻未至到山頂。大雪封山已有些時，路上積雪實在過厚，途中更遇狂風卷沙走石，至半山再不能向上，只能作罷。
那日告別之後史豔文仍前往拜訪了幾次，他直覺他與默蒼離必有再見的一日，只是次次如此，仿佛上天欲阻，他再未得謁。

“這雪竟比往年下得都要大。”
“四面的山道都該封了吧。”
史豔文點頭，果真只是略坐會兒的打算，蓑衣也未解開。
“若要上山，可還有其他的路？”
茶老闆凝視著他，方要點頭，最後卻搖了搖頭。
“這是何意？”
燭火搖曳明滅，茶老闆瞥見他蓑衣之下露出的一點白色衣袍上斑斑點點的鏽色的紋跡：“史君子為何如此執著地想到那山上去？”
“我欲往山上尋一位先生。”
茶老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兒哪裡有什麼人啊。”他不忍歎息，“那座山已枯了有好些年頭了，上面冰天雪地的，哪裡還有什麼人。”
“確然有一戶人家。不似店家所言那般陰森景象，同山下並無什麼分別。”
茶老闆凝視著窗外一小片褐紅色的天空：“我也去過那裡。幾個月前，他們說那山頭上起了人煙，大家惶惶不安，以為是那魔劫終於也蔓延到這裡了。村裡幾個年輕人便自發結伴去了那山頭勘探。那還是長夏，可那山路到了半腰就烏雲密佈，再也看不到了。我們在山下等了三天，第三天的晚上，終於等不下去，我便趁他們都睡下，獨自上山去。”
史豔文隱約猜到了後續，輕輕地闔上眼。
茶老闆背對著他，繼續道：“說來奇怪，沿著那山路走到了頂，竟也沒有什麼稀奇，沒有密雲，沒有白骨，沒有人。”他說，“空蕩蕩的山頭，山腰之上便是貧瘠的一片，什麼都沒有，也沒有人。”
他忍不住嗚咽：“一個人都沒有啊。上山去的那些年輕人，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他重新坐到桌前來，一張臉如老去二十歲。他說，這地方太閉塞，不會再有什麼人來，更不會有什麼人走。已然經閉塞了這麼長久，那終歸要有覆滅的一天，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會死去。
茶老闆最後道：“你走吧，不要再理會那座山頭，或是什麼應死的人，更不要再去找那位先生。那兒不吉利，這裡也不吉利。我也許知道你是誰，也許也知道你有多大的能耐，但都沒什麼分別。你便從此離開這個村落，到其他地方去吧。”
史豔文沒有動，卻輕聲問：“那其中有你的兒子嗎？”
“有。”
他便笑了：“犬子該與他一般大。”
他生就一張斯文面容，微笑時分明寬和，眉眼與鬢角卻佈滿滄桑。
“我曾與犬子一同落難。逃亡路上，唯有一扇生門，其勢必不可兩全，最後犬子通過了那扇門。”他將蓑衣拉整了一番，遮住了袍下濺了漬的衣擺，“之後經歷不值一提，而今向店家提及，不過想說一件事。”
“蒼生於我，皆是一視同仁的不舍。是時魔人作祟，我本便是為誅此來客，分毫線索都不可放過，斷沒有棄之不顧的道理。”他起身長揖，“我必往山頂一行。請問可還有別的路能去？”
茶老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村頭西側的土道也是連著山腰，那兒面陽，想來雪還積得不深。你若非走這一趟，便往那兒去碰碰運氣吧。”
他說，不過那兒更少人走，危峻未知，此去也許兇險非常。
“我便是在那兒最後找到了他們的遺物，只是襤褸難辨，恐怕早已白骨成灰。”
夜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了。史豔文將斗笠戴上，道了一聲謝。
“村外八十裡的廢墟之下有城名為黑水，那兒是安全的庇護之地。還請早些離開。”他重新步入風雪之中，衣裳被吹鼓起來，冷風侵骨，寒氣遍身。

村頭的西側是過去的祠堂，後來破敗了，也無力修繕，便如此荒涼下來。連日的積雪將路邊的雜草壓低伏倒，才顯露出一條隱蔽的山道。
雪季愈深，那天色愈顯得深沉，有些非同尋常的異樣。厚雪將微弱的天光重新折射回去，愈遠的地方愈亮，照見那一片天空是絳紅色的，這便是沉夜降下的意思。
默蒼離所住的山頂上仍然是平平靜靜，竟無一絲風雪侵擾。這樣透紅的沉夜，院子裡卻一盞燈也沒有，那棵蒼天的大樹靜靜不動，地上唯有兩片落葉，還是鮮嫩的翠綠。山下的來客悄無聲息地翻進院中來，他輕車熟路，循著道一路直走進了屋裡。
牆洞此夜無風漏下，更無月相照，屋中簡陋，那柄形狀奇異的巨劍也仍懸掛在壁上，分明沒有燈，卻有瑩瑩的光輝散發出來。他亦步亦近，那巨劍竟無端震動起來，愈震愈響，最後竟至發出了蜂鳴一般的長嘯。
他在三步之外的地方停下了。
三步之內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人。先前沒有發現，接近了才有所察覺。

默蒼離面壁而立，此時轉身來向他微頷首，已然知曉他要拜訪，專程等著他的模樣。
“你來了。”
他低聲笑起來：“先生真如鬼魅一樣。無聲無息，一時我竟也沒有發現。”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默蒼離並不覺得有什麼稀奇，隨手指了指外頭不合時令的樹。
山無降雪，庭有巨樹，事出反常，則必有妖者。
“既如此，先生又緣何在此？”
“等你。”
“等我？”
默蒼離終於轉過身來。他注視著來客一雙血紅色的眼睛，道：“你不是有問題想要問我。”
“確實。我欲問先生：你可聽說過止戈流？”
“聽說過。”
“那先生可知道，其陣法傳人，現今何處？”
默蒼離亦微笑起來。他站在那柄青銅巨劍之前，負著手，注視眼前的來客自腰間緩緩抽出一把長劍。
“你說呢？”
龍泉劍出鞘全然無聲，劍刃急刺而來，白光倏忽一現。
山頂不知何時落起了雪。
紛揚飄絮層層疊疊地落在這兒，一片一瓣，貼貼切切，瑩瑩的光線薄片似的散了出去，也如劍光一般寒涼。
默蒼離站在那兒卻沒有移動，避讓一分也不曾，鋒利的劍刃便橫亙在他的喉口，生生停下來，有些縷碎發落下來，觸之即斷。
“先生果真是不怕死的。”持劍的人又笑起來，低沉輕緩，“我已問了先生想聽的問題，先生又能否回答我的問題？”
“什麼問題？”
“你等我來做什麼？”
默蒼離面上的神色仍是那般：“你是史豔文，還是魔人？”
他抬起一雙血紅色的眼睛，臉還如白日所見別無二致，卻分明魔氛橫生。來人側偏著頭，反問：“有區別嗎？”
“若是史豔文，我等他來殺我。”默蒼離反手抽出牆上的青銅巨劍，古舊的劍身上密佈著繁雜咒印，螢光生於此，突然大作，“若是魔人，來客則殺。”

4.

雪季深了，白晝越來越短，天空終於愈發地看不見了，極微弱的天光在密密雪線之後艱難明滅，幾要被卷挾著銀屑的大風盡數吞噬。漫天遍野茫茫的一片，方外與人間一樣浩劫。
這間村落究竟沒有逃過一難。史豔文歸來時，村中已是狼藉一片。
厚雪叫地層的泥漿遍染，烏糟不堪。山下的土竟也如山上一般，全然變成血浸過的紅色。
街角的茶鋪茅頂從中斷塌，頹然倒地。老闆始終沒有搬離出去，與這村落相生相息。前日的一盞茶猶然還是熱的，熱氣將老闆臉上的涼霜氤氳成霧，面容仿佛也看不清了，如此一夜，便白骨成灰。
他站在廢墟上，正面所對，是那荒敗的祠堂。這一年裡他去過許多地方，有時去得早些，尚有緣與那蒼生相見，有時去得晚了，或者僅是遲來了一步，卻也果真同茶老闆說得那般，是貧瘠無邊，一個人也沒有的。荒敗的祠堂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三尺之下埋著那些年輕人的遺物，這是一個衣冠塚；與之相隔不遠，條條巷陌，那是萬人墓。
無處不是地獄，白霜之下，盡是血土。
史豔文在原地坐下，蓑衣已有些殘破，遮蔽不住裡頭的衣袍。露出來的地方，星星點點，斑斑駁駁，都是一灘一灘的鐵銹腥痕。
大雪蔽空遮日，天是全然暗沉的，寒冬裡的光仿佛隱逸到了結界的另一頭，白晝似乎永不再降臨，他一個人坐在廢墟之上，度過一個不見天日的長夜。

史豔文終於看到了那棵樹。遍體瀝血，連著樹幹枝椏，根壤莖土，全是一般的鮮紅。樹上不生枝葉，卻結著顆顆晶瑩的琉璃串，四周荒蕪而寂寞，天頂半清半濁，深沉靛色與炎灼豔色交融，天外紅塵，境內清修。玄紫的天空之下空蕩蕩的一塊地，無聲無息，無靜無動，唯有這樣一棵樹，巍巍然地立著，樹上的琉璃串子自發地搖曳，叮叮咚咚，輕輕脆脆，交織一起，卻如同利刃蜂鳴。
樹下擺著一張桌，桌旁坐著一個人，身影叫樹幹遮擋了，然他卻立刻便明白那是什麼人。
“我來遲了。”
默蒼離注視他從袖中摸轉出一隻茶盞。那是個斗笠盞，火紅色的杯底繪著黑色祥紋，兩側泛起白光。他將茶盞輕輕置上桌，推至中央。“我曾去過另一處村莊，那兒也臨山，山土通紅，也如此地一般陰涼。山腰上有一處燒窯，窯主就地取土開爐，煉出來的便是血釉。”他將杯子取回，置於默蒼離的掌心，盞身仍舊是溫熱的，釉色極亮，那白光仿佛能可流動，血色沿著紋路細細下淌，竟有如生靈。
“先生知道，世上血釉難得，亦或者是從沒有血釉這一說。那杯子還未完全成形，若在胚裡溫至成形則是黑陶。魔兵犯侵，山下已有百姓早早避走他鄉，而山腰上的這一戶人家卻不願離去，要守著那座爐子，直到杯盞成形。”
史豔文停下來頓了片刻。“魔兵便是在那一夜血洗了山頭。一家五口，無一倖免。宅子已然塌敗成墟，那爐子亦然，山土爆散開去，同廢墟底下尚未乾涸的血跡融做一處，竟便就如此生出了一小棵光禿的樹，樹上什麼都沒有，頂上三枝橫杈，頂著這只脫胚的血盞。”
默蒼離再將那只斗笠盞轉還於他。杯身已全然冷卻，如雪一般冰涼。
黑陶唯有在落胚的時候熱血以灌，血色分寸侵進盞身，才鑄得了如此一枚血釉。那一夜魔氛滔天，清濁不辨，陰陽兩分。山道濕滑，盡是與雪水並消的紅塵朱土，生靈塗炭。最後的晚上，他提著劍沿山道向下，衣袍濕垂，曳地浸染。大雪突然降臨，封固天地，他身後是寂靜的山嶺，再無分毫生機。
長夜與風雪並至。這一片空曠之地亦落著不知來處的薄雪。史豔文將斗篷蓑衣全都取下，白衫上頭寸寸鏽印。他的腰間綴著那柄利劍，一雙眼睛也已兩分，鮮紅色的透著光亮，道：“我以為先生會阻止我。”
默蒼離手無寸鐵，身無長物，仍坐在那兒，反問道：“怎麼阻止？殺了你麼？”他朝他看過來，竟笑了笑。
“如若我能殺你，又豈容你活至今日。”
他靠坐的那棵樹顫動得越發明顯，枝上琉璃串激烈地碰撞，劍嘯隱隱浮現，壓迫感當胸而來，史豔文如入窒息的一瞬，半邊眸底紅光大作，轉瞬之間躍過空曠之所，將樹下人摜倒在地，劍鞘開啟，見血封喉。
雲上紅塵漸下，大雪不止，史豔文另一隻眼中靛藍漸赤。
“魔者唯止戈流能可全誅。他們正尋止戈流的傳人，魔人在尋，得而殺之。豔文亦在尋，得而殺己。”
他握劍的一雙手已然脈絡暴起。劍鋒指下，默蒼離突然伸手覆上去，那白刃寒涼似冰，他的手也是冰一般的。劍刃吹發即斷，他這麼握著，卻不見血：“我殺不了史豔文。”
“我已不是史豔文。”
他眼中幾無半分清明。黑雲欲催，風雪停了一瞬，倏爾狂風暴雪卷席人間，天欲崩裂，地幾斷垂，那一棵血色的樹突地爆散開去，巨大的氣流平地而起，琉璃散碎粉齏。
默蒼離後退十步方停。史豔文卻仍在原地，手中利劍震動不止，分明是嗜血凶兵。
他重又抬起眼，那方已全然血色透亮，連著衣袖袍角，乾涸的印記又全盤複生起來，仿佛附靈於此，不可規避，證明他手上血債難消。
“默先生，請吧。”
入魔之症無法可懲，本是護世的人，卻要手刃蒼生。
史豔文不願再遲一步。
他的面容已有些不同，卻沒有沖天的魔氛。他抽出長劍，劍鋒嘯唳，竟引得凝滯空氣一同震鳴。

最後的時刻，他仍忍不住問道：“我果真與先生從未見過？”
默蒼離的手邊立著那柄巨劍，鈍刃無鋒，落地沉重。他的面容落在風雪之後，不見身影，唯有一道成冰的劍氣。
“從未。”
“既是如此。”他垂頭笑了笑，“相逢是客，來者亦是客。”
“客為何來？”
“客來為殺。”
“殺何人？”
是年魔禍大興，戰火四起，千萬英烈捐軀。鮮血浸透厚土，山河盡此顏色，英靈長盤不滅。
劍身相撞發出轟鳴巨響，黑雲裂開一條縫，金光墜地，天地忽明。
“殺來客。”

策凤无兵。孤鸿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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