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19 【赤俏】你是我沒有寄出的第十封情書 (三十) 更新14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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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n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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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120樓發表於: 2022-10-16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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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對都是無奈，唉～是否越是在身邊就越是看不清呢？霜跨不過去自己心裡的坎而做出的選擇，也許他認為是對彼此好，可是卻讓不是太在意這點、不願牽連無辜的銀牛承受著同樣的痛楚，就如同俏俏做出的選擇一般，可是俏俏這麼做，一次就傷了兩個人的心了，也許俏俏真能扮演好一個好丈夫的角色，但常欣又真能因此感到幸福嗎？但我真想拍拍軍師大人的肩，好不容易擺脫了滿是折磨與兩難的責任，卻又因為俏俏的一句話陷入了失去一切的絕望，但是既然都見到俏俏哭了，都知道俏俏為此也很不捨痛苦，赤羽真的沒有想再試一試、挽回一切的想法嗎XD
然後那個預訂，是完結之後還會再出一波全文版的嗎？

頂端

董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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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6)

121樓發表於: 2022-10-16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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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120樓(昏night) 的帖子

戰爭永遠都是殘酷的，不論是否被捲入其中，時代的漩渦終究會在每個人的身上留下不同的傷痕。想要戰勝傷痛不只需要愛與原諒，還有勇氣。
緣分是很可貴的，不知赤羽和精忠是否能為了彼此衝動一次，勇敢一次呢？讓我們繼續看下去wwwwwwwwww

然後回覆和解釋一下關於第一冊預定的問題~

其實會決定先出第一冊是為了自己，我一直都有將這篇文出本收藏的打算，本來也覺得等文章完結後再執行這個計畫會比較好。但這篇文的篇幅太長了，其實累計至目前更新的進度已經快30萬字了

出本過程中的潤稿與校稿都是我自己負責，如果等到完結才開始處理這麼龐大的文字數量，這對我來說實在太辛苦了，所以才想說先出第一冊減緩壓力。當然我明白以讀者的立場，一定會希望看到結局後再考慮是不是要購買，所以才會對大家說可以參考看看就好，想先買第一冊或是等文章完結後再一次收藏全文都沒問題，感謝詢問~

薄風斷寒柳，雪盡花落聲寂寞，此生有何留。

頂端

董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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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6)

122樓發表於: 2023-01-25 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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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俏】你是我沒有寄出的第十封情書番外─雪滿衣(上) 更新122F

溫皇番外──雪滿衣(上)

長空高遠，白雲悠悠，渺渺黃沙天萬里，茵茵草原望無際。這片天高雲闊，彷若世外的無垠原野，曾孕育了五十多個部族及其後代子孫。然上蒼對人們的恩賜並非無窮無盡，為了爭奪肥沃的水草之地，部族之間時常發生大大小小的衝突，百年來在新仇舊恨層層疊加下勉強維持脆弱的平衡，直到有一以孤鳴為姓的人橫空出世，改寫僵持的歷史。

遽聞那人十六歲便已然跨馬蹄刀，犀利的雙眼如山林中一呼百應的狼王，不掩吞併山河的壯志與野心。他帶領自己的部族開闢戰場，敵人降伏於他之驍勇，亦敗於其謀算智取，自此兵馬倥傯，風中總飄揚著揮散不去之煙硝。

綿延山稜依舊，草原青綠如昔，然一曲胡笳所奏之驪歌卻遼遠而蒼涼，無數性命將豪情與壯烈盡付數十年的征伐歲月，直至砍下首級後沿著刀尖落下了最後一滴血，所有部族或臣服或含恨，終於對一人俯首歸順。草原部族世代皆以強者為尊，那人之後在無庸置疑的擁戴下稱帝建國，自此以後世人皆知有國名為『苗疆』，而時至今日，孤鳴王族依舊掌管這片廣袤大地。

然十餘年來腥風血雨的歷史，在文官的筆觸下終究是太輕了，各部族傾盡全力的殺戮與侵略的歲月裡，寒光凜冽的刀刃下所滅亡的城都，長嘶馬蹄踩踏過零碎的屍骨，婦孺無助淒切的哀哭，都不足以成為稱頌詞文裡的一滴墨。世人皆道廣闊無垠的沃土是上天的恩賜，然而亡故之人所流乾的鮮血亦灌溉滋養著這片土地。綿延不盡的殷紅滲入土壤與石縫裡，輾轉又成了高聳的城牆，王宮的基石。

世代興落，權力更迭的過程大多都是相似的，人總是被心中的慾望所推動，就像虎豹因為飢餓而獵補，羊群為了存活而自願走進圍籬，人類的本質與牠們實際上並無不同。

在一間比尋常人家更為豪奢華麗的書房中，身著藍衣的人勾起的唇似笑非笑，將原本捧在掌中的記錄苗疆歷史的書冊放回書櫃原位。苗疆的王爺府有一本史書並沒什麼值得訝異的，只是從書頁間斑駁老舊還蒙了一層灰的痕跡看來，這位王爺對祖先的開國歷史並沒有多大的興趣，拿出來翻看的次數還不如另一櫃那些有關藥學醫理的書。

然而讓一位尊貴的王爺當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去碰觸那些汙穢的傷病，為了維護王族尊貴的體面，苗王是絕不可能允許的，也不知那人為何仍要研究這些，為此還向自己借了幾本筆記。

他在一疊放置的不算整齊的書冊中，拉出一本眼熟的素面筆記本，直接翻到了最後一頁，果不其然的在白紙上看見自己寫下的名字『溫皇』。這位王爺跟別人借了書，轉頭就忘的一乾二淨了，還得本人自己過來取回，當真是過於隨興灑脫，不過溫皇也不會計較這點小事，因為他與這位王爺認識多年，對其脾性早就習以為常。

正當溫皇百無聊賴地在別人的書櫃裡找尋是否還有自己沒看過的書時，遠處傳來一陣沉厚有力的腳步聲，如入無人之境般穿過前廳，繞過迴廊，往溫皇所在的書房而來。此夜月色皎潔，卻只在他身上的鐵色軍服留下一小片模糊的清輝，腳步聲最終停在了書房門前，夜裡的寒氣隨著被推開的門扉一同湧入屋內。

來人劍眉星目，英氣逼人，任半長的黑髮垂在肩頭，稜角分明的輪廓和壯碩的體魄自帶不怒而威的氣勢，然總是微微緊蹙的眉心下，有一雙和寶石一樣透藍無暇的雙眸。

能對王爺府熟門熟路的人，身分自然不簡單，溫皇狹長的眼睛淡然的朝來者一瞥，那好整以暇的態度，好似眼前的人並不是只靠其殺伐果敢的名聲便足夠威嚇環伺諸國，以一人之姿守住苗疆南方國線的羅碧將軍，其軍紀治理森嚴，戰功赫赫，一如前任將軍，也就是他已逝的父親一般舉國上下無人不曉。

環顧諾大的書房，卻只有桌上的一壺茶、一杯盞和一個人的身影，羅碧迎上溫皇的視線，以就如在戰場上磨礪過的低沉嗓音問道。

「千雪呢？」

有客來訪卻不見主人相迎，更別說當初嚷嚷著說要一起喝酒的人正是千雪孤鳴。不過溫皇倒是不以為意，他毫不客氣地捧著剛才挑的幾本千雪孤鳴珍藏的藥理學的書籍，佔據了房間裡唯一的一張長椅，為自己挑選一個舒服的姿勢後才回答羅碧的問題。

「大概是被他哥扣在王宮裡訓話了。」

千雪孤鳴是當今苗王的親弟弟，雖然無緣王座，但本人也志不在此，更愛香醇美酒、結交四方，享受暢遊五湖四海的逍遙快哉，這灑脫不羈的性子雖然讓生性多疑的苗王為其王位的安穩感到安心，但也時常困擾不已，輕則訓誡幾句，狠心的時候就讓與千雪孤鳴年紀相仿的祖王叔把他扣在北競王府罰抄，說是鍛鍊心智穩重，但這種懲罰方式讓溫皇都不禁懷疑，千雪孤鳴今年究竟貴庚。

「如何，要坐下來等他嗎？」慢條斯理的抬手指向桌上的空杯，溫皇瞥了羅碧一眼，微微勾起嘴角。

於如水夜色下共飲的邀請乍聽之下字字真誠，然內心澄明的人就會明瞭，這人不過是說說罷了，輕笑著揶揄然後看著威嚴無比的大將軍露出無言以對的表情一直是他的樂趣。其實只要千雪不在，羅碧通常會直接掉頭回去，畢竟他可是堂堂的一國將軍，軍隊業務繁重，可沒有千雪孤鳴來的悠閒，應該也沒有閒情逸致與自己這麼一個無所事事的閒人喝茶了。

溫皇愉悅地收回視線後便翻開手上的書，慢走不送這四個字剛要配合羅碧轉身的時機說出來時，眼角餘光卻見那人反常地朝自己走了幾步，在千雪孤鳴找他們喝酒時習慣的位置就坐，提起茶壺為自己倒一杯茶，雖然寡淡茶味不比烈酒來的濃烈快意，但他仍是喝完了那杯茶。

當初溫皇會與羅碧結識，便是同時認識兩方的千雪孤鳴主動牽線搭橋，三人每次能聚在一起，幾乎都是千雪主動相邀，因此他們像現在這樣真正單獨相處的機會，可說是千載難逢，抑是不同尋常。

溫皇放下手中的書冊，面容看上去十分平靜，然而審視的眸光卻是不偏不倚落在羅碧線條剛毅的側臉。等到他將手裡的茶杯放回桌面，身體緩緩轉向自己，溫皇終於聽見他特意留下的理由。

「聽說你要離開巫教。」

不論是論事或殺敵，羅碧的行事作風皆是單刀直入，不喜迂迴，這就是多年來敵人皆震懾於他的原因，可溫皇並不若常人一般心生畏懼或厭惡，反倒喜歡他這不留情面的一針見血。

就如同王位傳承之重要性將會影響一國的命運，族長交接也是部族間的頭等大事，若是本已預定地下任族長在繼位之前突然遭到撤換，通常代表族內發生一場激烈的奪權爭鬥，或是犯下錯事被老族長所厭棄，而無論是哪一種，下場無非是無聲慘死或永世被部族所流放，只是想像都令人不寒而慄。

可此刻在羅碧眼前的溫皇卻是平淡如常，彷彿即將到來的血雨腥風甚至是殺身之禍皆與他無關。千雪孤鳴與羅碧自幼而識，交情深厚非旁人能比，然溫皇卻不得不意外這件事千雪孤鳴竟從未向羅碧提過，其豪爽性格下的細膩心思，讓溫皇出乎意料卻也感到多餘。

今晚大概是無法享受獨處的悠然時光了，溫皇闔上連一行字都沒能讀進去的書，說起千雪孤鳴想替他保密，然而自己其實不以為意的過往。

「我本來就是外人，那人當時領養我只是為了巫教能後繼有人，不過現在已經不需要了，畢竟本來就是差點死在荒郊野嶺的孤兒，說不定連巫教的血統也沒有。」

巫教的老族長年事已高且膝下無子，血脈相近的後代也盡是庸才，為了延續巫教一族在苗疆的地位與代代傳承的巫蠱秘術，不因衰退而遭到併吞或沒落，老族長斷然捨棄了自古以來的血脈相傳，選擇從族內挑選優秀的族人繼承族長之位。然而不知該說其眼光獨到或者昏聵無智，千挑萬選後竟然擇中了族人因一時心軟從狼的口中救下的一個不知來歷的嬰兒，若是由溫皇自己來說，大概會輕蔑的道一句愚昧至極。

當然巫教的未來現在已經與溫皇無關了，因為老族長近年終於老來得子，在外面撿來的怎比得上自己親生的，自然該交出鳩佔鵲巢的身分，最好將自己的名字從巫教內抹的一乾二淨為好，免得由他人代為動手。

這巫教老族長繞了這麼大一圈，費了許多心力卻盡做些沒有意義的事，溫皇都不禁為他搖頭興嘆，也認為所有人都應該與他同樣為此感到荒誕好笑，然是羅碧只是靜靜的看著他，如沉靜的深潭容納任何欲往下沉淪的幽暗。

「沒想到你也會露出這種表情。」收斂了一身凌厲的羅碧，就像將軍卸下冷硬的鎧甲，竟讓人有些不習慣。溫皇淡去了臉上的訕笑，說：「我從小就知道我不是親生的，離開也是順理成章。」

不像千雪孤鳴與羅碧一出生就得到從父輩延續下來的身分地位，巫教虛偽的尊榮對溫皇而言既非與生俱來，也不是依靠自己親手所得的東西，恰似飄渺無形的雲煙，不值一握。

不論是自己的過去還是未來，溫皇都表現得極為冷淡，對自己孑然的身世也能侃侃而談，彷彿生來就無心無情，被一團模糊的白霧所壟罩，羅碧或許看不真切，但他至少了解千雪孤鳴。不是所有部族都能接納外人，如果當真如溫皇所言，這二十多年不過是在扮演虛假的父子關係中活的意興闌珊，他不曾每一日都在警惕中睡去，危機中清醒，日復一日如履薄冰，透徹人心冷暖，千雪不可能從未與他提起溫皇的身世。

有些事情在溫皇心裡被自己看得太輕了，致使他人無從關切，而本人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察覺。不過已經發生的過往無法更改，既然溫皇不放在心上，羅碧也不必替他悵惘。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羅碧問道。

「與巫教斷絕關係之前我會先把書讀完，他答應直到畢業之前都會提供我的生活開銷。」他們終究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巫教想不付出任何代價便擺脫他也不是那麼輕易。

而不知該說刻意為之還是單純興趣使然，溫皇所念的學校是可是學費最昂貴的醫科，若要資助他完成包含訓練在內的所有學業，巫教族長可得從私庫中花掉不少錢，待到溫皇披上白袍的那一刻，雙方才能一拍兩散，互不干涉。

而也是在此因緣際會之下，溫皇在學校認識了對藥理學有興趣而前來旁聽的千雪孤鳴，繼而又見到了傳聞中自年少就參軍，經過一番歷練後終成名將的羅碧。

而這位令人風喪膽的羅將軍此時就坐在溫皇面前，沙場朔風凜冽，好像將他的五官刻劃的比初見時還要深邃，令那雙透藍的雙眼看過來時，心緒輕晃如漣漪。

「如果遇到什麼事找不到千雪，就來找我。」羅碧說道。

雖然沒有千雪的王爺府富麗堂皇，但羅碧的將軍府是除了苗王宮以外最安全的地方，沒哪個人敢隨意侵門踏戶，動他身邊的人。

早已見識滿目瘡痍、硝雲彈雨的人，還不至於只是聽了一個淒涼的故事就心生憐憫，大將軍一言九鼎，絕不輕易許下承諾，更不隨意予人信任。

溫皇微詫，腦中思緒百轉，人心在他眼裡忽然變得難以捉摸，卻比以往多了點溫度。

或許有些世間事，從來深思無益。良久後溫皇很輕的笑了笑：「既然羅將軍開口，我可不會客氣。」

屋外夜色正濃，似有暗雲湧動在苗疆不見盡頭的蒼穹，然視線短暫相觸的剎那，卻彷彿拾得片刻的歲月恬淡，浮現於嘴角的微笑少見的坦然幾分真心。

而在月涼如水，清涼的晚風輕輕揚起窗邊繡有金絲銀線的紗幔之時，遲到許久的人也終於風塵僕僕的趕上了差點錯過的聚會，千雪孤鳴提著從王宮裡帶出來的一壇美酒和三個酒杯，大步流星的推門而入，在見到兩位久候多時卻並未離去的朋友後露出開懷的笑容。

「我可算是趕上了，你們剛才在聊什麼？」

千雪孤鳴落坐後立刻嫌棄的移開了桌面上的茶水，轉而放下香氣四溢的酒罈，他一邊將酒杯遞給羅碧，嘴上也不閒著，招呼溫皇別慵懶的躺在椅子上了，快坐過來一起喝。

當溫皇終於肯動一動雙腳移位到桌前時，千雪孤鳴立刻替他將酒杯滿上，佳釀在前，羅碧與千雪孤鳴碰杯後率先一乾而盡，但溫皇更樂於調侃彷彿剛從哪個牢籠裡逃出來的千雪孤鳴。

「苗王這次竟然沒把你丟給北競王看管？」

香醇美酒入喉，足以撫慰世間煩憂，也可讓人忽視朋友壞心眼的嘲諷。千雪孤鳴舒出一聲滿意的嘆息後才回道：「這次不是我哥，是被我的侄子纏住了。」

「蒼狼王子？」溫皇修長的手指摩娑杯緣，思忖著沉吟：「我記得他應該也到該唸書的年紀了。」

聽聞苗王后早逝，苗王至今不肯納妃，因此現在的苗疆唯有一名王子，而為了讓王子在成年之後具有足夠的能力接任苗疆的王位，他必須接受十分嚴苛的王家教育，這是蒼狼自出生就背負在肩頭的重任，何況有千雪孤鳴這樣的閒散王爺做為對照，苗王對於王儲的教導只會更嚴厲，應該不可能讓他耽於玩樂才對。

像是從溫皇的表情讀出了他對自己的腹誹，千雪孤鳴難以置信地朝羅碧比出讓他評評理的手勢，不論是商議國策還是帶兵出征，只要他哥開口，千雪孤鳴何曾推諉過，除了受不了王宮裡的繁文縟節而屢屢藉機不返之外，他這個王爺做的可說是俯仰無愧。然而羅碧沉默的瞥了一眼遠處那個存放許多藥學書籍的書櫃，對千雪孤鳴的叫屈不予置評。

得不到朋友的支持，千雪孤鳴只好替自己倒滿一杯酒解悶，並且無奈地解釋：「最近王宮裡管的嚴，他沒有兄弟姊妹也沒什麼玩伴，所以特別黏我。」

巍峨雄偉的宮闕是苗疆權位顛峰之處，可同時也是一座固若金湯的牢籠。苗王維一的子嗣尊貴無比，絕容不得半點差池，於是他們將幼子保護在無數道嚴密的城牆與看守之後。在這座王宮裡，除了心中唯有天高地闊的千雪孤鳴，所有人眼中所見的天空都是那麼狹窄的令人喘不過氣。

然聞此言，舉起酒杯的溫皇狀似漫不經心的抬眸，羅碧則冷哼一聲。

「王宮規矩再多也沒管住你。」

「這怎麼能相提並論，我又不用繼承王位。」

千雪孤鳴說罷，昂首一飲參雜人生諸般苦澀的烈酒，沒有人看見他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而羅碧與溫皇則心照不宣的對望一眼。

王宮守備再森嚴，也不至於將一個皇子看守的如此密不透風。千雪孤鳴沒有繼承王位的野心，然而孤鳴此姓所代表的不僅是至高王權和榮華富貴，同時也可能是禍起蕭牆，引發家國動盪的亂源。

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料到，在苗疆王族間似有烽煙被點燃之前，帶領士兵護衛邊城的將軍卻因為人生不可期的意外而陷落深淵，事後想來，這彷彿是苗疆迎來舉國混亂前的一種徵兆。

羅家歷代從軍，就連住家都治理的如軍營一般森嚴肅然，然而今日卻比以往都更加鴉雀無聲，整棟建築猶如被烏雲罩頂，瀰漫著陰沉悚然的氛圍。

當溫皇見到羅碧時，他的身旁已經棄滿了難以計數的空酒瓶，以十足狼狽的姿態倚靠桌角旁，驀然聽到動靜後，一雙布滿血絲的雙眼冷然瞪向不請自來的人。

「你怎麼進來的？」

羅碧冷聲的質問讓溫皇忽有一種錯覺，若此時在羅碧手中的不是酒瓶而是一把寒光凜冽的長刀，或許他心念一起，真的會將銳利的刀鋒架上自己的脖頸。

在溫皇眼前的人，宛如是一隻負傷後變得兇殘無比的猛獸，然而他只停頓一秒，依舊無所畏懼的邁步向前，撥開散亂在地的酒瓶與他席地而坐。

「我現在明面上還是巫教少主，他們不敢攔。」再說他能自由進出不就是羅碧當初的允諾嗎。

沉默在壓抑的空氣中持續蔓延，隨時都會伸出利爪的猛獸帶著隱晦的敵意端詳身旁的人，然而或許是那人的一襲藍衣在多年後已經有了讓人揮之不去的熟悉感，羅碧緩緩垂下眼睫，周身縈繞的危險氣息頃刻隨著闔上的雙眼淡了不少，不再追究溫皇撞見自己落魄模樣的冒犯。

而安靜下來的猛獸終也撐不住一身傷疲，放任自己頹然在熟悉之人的眼前。溫皇在一片寂靜中側頭望向羅碧的側顏，不由想起了也擁有與這張臉依稀相似的另一個人。

那位自稱史艷文的人從中原而來，因為有一張與羅碧極為相像的臉而被士兵錯認，眾人本以為這只不過是天底下的一則奇聞罷了，然千雪孤鳴聽聞此事後心底無端生出一絲不安，立即命人將史艷文扣上，一切行事皆低調保密，不准走漏一絲風聲。

然而誰料與史艷文深談後，即便是見多識廣的千雪孤鳴也感心下惶然，因為史艷文的存在與出現都並非巧合。比起那些不切實際的傳言，這天底下會有兩個人長得幾無二致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二人自打出生前便是雙生子，而史艷文也坦承自己是受驟然離世的亡父所託，即使以身犯險也要前來苗疆尋找三十多年前於中苗戰爭中失散的胞弟。

上一代的是非恩怨已經隨著黃土深埋而無從追尋，然而真相的殘酷卻讓還活著的人錯愕不已，浴血奮戰而存活至今的信念，在他的眼前一夕崩塌。原來羅家到了這一代早已無後，因為羅碧的身世竟是在中苗戰爭中被他喚了這麼多年的父親從他親生父母手中狠心奪去。

這麼多年來，前羅將軍像是為了將自己的兒子培養成足以撐起國家的棟樑，自小便以最嚴苛的手段訓練，任憑寒冬酷暑，風吹日曬，即便受不住如此嚴訓而大病一場，也甚少給予他休憩的時間和父親的慈愛，但羅碧認為那至少是他的父親對他寄予厚望，所以他咬著牙熬過一次又一次的生死關頭，終於在父親離世前，以無庸置疑的戰績和榮譽成為了苗疆上將。

然而這一切如今細想起來卻令人渾身發冷，父親病逝前那道蒼老陰冷的目光，終成為了羅碧不堪回想的夢魘。那彷彿是他一生哀怨，為何用盡了手段苛刻殘害，也無數次將他送入燎原的戰火裡，日復一日的經歷生死和無常，都沒能讓羅碧比他早一步墜落無間。

當千雪孤鳴掙扎許久後還是決定將史艷文帶到羅碧面前，並把過往如實告知時，親眼看見羅碧難以置信的狂怒和一路走來的人生被全然否決的衝擊後。他下定了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替朋友隱瞞身世。千雪孤鳴少見的下了死令，將所有聽聞此事的士兵全數流放邊疆，永世不得回返。因為羅碧是中原人的身分一旦曝光，多疑的苗王焉能容得下他，到時羅碧的下場絕不只是拔權削位，更是連性命都保不住。

苗疆現在局勢動盪，身為苗王唯一信任的手足，一邊又要替朋友掩蓋過往痕跡，千雪孤鳴分身乏術，於是他將這件事也告訴了同為朋友的溫皇，請他協助將史艷文送離苗疆，並隨時關注羅碧的情況和安危。而在探望羅碧的前幾天，溫皇其實人正在邊疆，慘澹的月色映照著一張張驚恐而絕望，蒼白又僵硬的面孔，而他優雅地取出手帕，面無表情地擦拭手上被噴濺的鮮血，口中感嘆地輕喃，千雪孤鳴怎麼就看不透，他能被苗王所信任並非因沒有爭權的野心，而是太過重情心軟。

千雪孤鳴大概很快就會發現是誰動的手，但為了陷入危機地摯友，也只能對這件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而只做到這種程度還不夠，溫皇雖然已經將具有曝光羅碧的身世而對他造成威脅的人清理乾淨，但是身體裡的血脈終究是無可逃避的問題，如果他想維持現在的身分在苗疆存活，未來將會步步艱難，想要徹底解決，倒還有一個方法……

如果雙生子已經成為了互相反噬的存在，那麼只要留下一個就夠了。

羅碧這樣殺伐果決的人，應該也想過這個方法，然而他跟千雪孤鳴一樣，心中的道德良知與這世上僅存的最後一名親人讓他下不去手。

溫皇垂眸望著自己蔥白修長的手指，刺眼的血汙已經被清洗乾淨，但鼻下總隱隱聞到一絲很淡的血腥味，然溫皇神態從容，像是毫不在乎這雙手再度染上奪命的殷紅。暗藏殺機的思緒逐漸蔓延，可在憶起那張與羅碧一模一樣的面容，並想像自己親手取他性命的畫面卻是莫名一滯。

這份不尋常的猶豫，溫皇自己也感困惑，而這時他聽見羅碧低聲呼喚自己的名字。

「溫皇……」凌亂的髮絲覆在憔悴卻仍不減英氣的面頰，羅碧側頭過去，迎向溫皇頓住的目光，說：「你這十幾年活在他人的屋簷下……都是怎麼想的？」

這幾十瓶酒水下肚後，羅碧似乎終於把自己灌的神智不清了，溫皇無語地端詳他臉上的神情，不明白比起不惜一切代價地存活下去，羅碧為何要在這種時候問如此無聊至極的問題，讓他有些分不清這人是醒著還是醉了。

「沒想什麼，不過是為了活下去暫時住的地方罷了。」若不是羅碧問了，溫皇都無心思考這個問題。

「所以我與千雪也只是你與那個人交涉的手段？」

直接而凌厲地問語猝不及防，羅碧看著溫皇的眼神從酒醉的迷濛忽而轉為迫人的審視。

當年在王族所舉行的中秋宴上，如果沒有認識年紀相仿的千雪孤鳴，兩人後來還成為能交付後背的生死之交，前羅將軍或許早在自己還是孩提的時候就已經動手了，何必如此迂迴行事，最終還功虧一簣。

那麼溫皇也是嗎？若不是因為時常與千雪孤鳴和自己來往，一舉一動都有王族之人親眼盯著，巫教族長又豈能給他活命的機會。

然而對於羅碧的質問，溫皇只是揚起一抹很淺的微笑，悠悠地說：「看來你是真的傷心了，說出來的話與巫教的三途蠱一樣毒。」

不過外人也不知什麼是三途蠱吧，那是巫教秘傳的蠱毒，此蠱特別之處在於具有母蠱與子蠱，只要在一個人身上下了子蠱，那麼握有母蠱的人便能隨意操控那人的生死，一生將其囚禁在自己掌控中，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但是要成功在活人身上種下子蠱並非易事，必須用刀尖劃開胸口的皮膚，讓子蠱沿著鮮血淋漓的傷口鑽入血肉之中，並花上數年與人的身軀融為一體，但過程中那椎心刺骨的痛楚足以將一個大人逼瘋地哭叫不止，更何況是年幼的孩子，大多當場就斃命在絕望的恐懼之中。被棄埋在巫教邊陲的死屍早已不計其數，百年來只有一個人完全容納子蠱並活了下來。

他或許不記得狼的利牙曾經差點咬碎自己弱小的身軀，但他都一生都不會忘記子蠱在他體內鑽心蝕骨的感受，那份殘酷的劇痛原來能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徹底變成一個宛若怪物一樣的存在，可是他們卻稱他是上天賜給巫教的驚世之才。

濃稠的陰暗如漲潮的河水漸漸淹沒了胸口，當一雙狹長的眼眸越來越冰冷的時候，一個身影忽然迅速撲了過來，失神於記憶裡的溫皇反應不及，被一股蠻力重重的壓在了地上。烏黑的長髮與水藍色的衣袖鋪散於下，溫皇微微睜大雙眼，看見支在自己上方的羅碧神情猙獰，滿懷憤怒地對他吼道。

「到底是不是！」

激動的咆哮像是要將得知身世後所積壓的種種情緒一併宣洩而出，羅碧的胸膛劇烈起伏，沈重的氣息灑落在溫皇微愣的面容。

在至今為止都被假象所籠罩的人生裡，他急需抓住些什麼，證明自己擁有過真正存在的事物，即便那是一顆比月色更為淡薄的心。

羅碧落下的目光狠戾，仿佛只要聽見任何予他瘋狂的答案，就要將這個世界同自己一起摧毀殆盡，然而溫皇卻在這樣的凝視中安靜下來，內心暗潮退去，眼復清明，生平第一次發覺這世上還有什麼能與自己如此靠近。

被羅碧五指緊扣的手腕隱隱有些泛疼，溫皇收斂平日的漫不經心，與對方坦誠相對：「我如果真的想要巫教族長的位置，憑我自己就做得到，還用不著勞煩你們二位。」

眼波中流轉的怒潮，隨著溫皇惱人但認真地坦白而激起狂瀾，但又瞬間重歸平靜，羅碧沉默的注視溫皇，良久後只罵了他一句狂妄，沒有再多說什麼。可當他欲起身退開時，有微涼的指尖情不自禁地撫上了他的眉眼。

「你與你哥真的長得一模一樣，除了這雙眼睛，像海水那麼藍。」

游移的指尖從高聳的眉骨慢慢往下移，輕輕地劃向了狹長的眼尾，溫皇在羅碧湛藍的眼瞳裡看到了自己。

冰涼的手指帶著寒意透進肌膚裡，羅碧頓時從酒醉中清醒了幾分，他沒有制止溫皇不知何故的觸碰，然而溫熱的酒氣散去後，蕭瑟的晚秋所凝聚的寒意，終究冷了一雙眼，一顆心。

「苗疆右接道域，左與中原緊隔一條山脈，巫教更位處苗疆內陸，你這輩子根本沒離開過陸地。」而將沙場視為歸宿之人，同樣無緣得見世上另一處的開闊。

如海水一樣透藍的雙眼，於現在的他們而言都只是虛有的想像。

苗疆的蒼穹太高太遠，漫無邊際的原野叫人望不見盡頭，也許他們也分不清這天與地究竟是故里，抑或是他們的枷鎖。

「是阿……」

溫皇低聲沉吟，而羅碧按下了他的手，改而將他從地上拉起。

夜色已深，羅碧喚了人將滿地的酒瓶收拾乾淨，並告訴溫皇屋裡有客房能讓他留宿一晚後便逕自轉身離去。沉重的身世與不知前路的命運，壓低了他英姿挺拔的雙肩，溫皇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道蹣跚的背影，窗外有風吹過，搖落了滿地的枯黃。

那一年，是苗疆有史以來最短暫的秋季，當凋零的落花枯枝被點燃的火焰一一化為灰燼，漫長而肅殺的嚴冬悄然而至。

而那一天，命運的注定與無常，比一路的風雪都還要凜冽。

薄風斷寒柳，雪盡花落聲寂寞，此生有何留。

頂端

董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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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6)

123樓發表於: 2023-01-29 21:3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溫皇番外─雪滿衣(下)

為了進行一場困難的手術，溫皇從白天一直忙碌到深夜才離開醫院，他獨自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腦中還思索著該為今天的病例寫下哪些註記時，屋裡被人點亮的燈讓他驀然止步。

霎那間，有許多想法在腦海裡飛速穿梭，長年保持的警覺讓溫皇隨時都能想出應對的方式，然而風雨既然已經襲來，這時候選擇逃避並不明智更不適合自己，溫皇最終毅然地轉開門把，坦然迎接這場腥風血雨。

而就如溫皇所料，一個不速之客泰然自若地出現在客廳裡，他身著雍容華貴的錦衣狐裘，緩緩轉過身，一張白淨端正的臉龐便映入眼簾。以征戰立國的苗疆向來崇尚縱馬馳騁的壯實體魄，很難想像這樣一個斯文俊雅的男人竟同為孤鳴王族的後代。

雖然不常出入王宮，但溫皇認得眼前這個人，他就是千雪孤鳴時常提起的只比自己年長幾歲的王叔，眾人尊稱北競王的競日孤鳴。聽聞他自幼身體孱弱，因此久居在位處偏遠的北競王府休養，甚少出門走動，連王宮聚會亦難有機會見到他的身影。

然而今日一見，其人風姿綽約，一點也不似傳聞中的體弱多病。

尋常苗疆百姓見到王族無不謹小慎微，敬畏有加，但溫皇顯然是個例外，競日孤鳴見他一派從容的取下將圍巾掛在衣帽架上，兩人都在沙發坐下來後才緩緩開口。

「王爺是不是來錯地方，見錯人了？」

開局的第一句試探，禮儀與鋒芒都恰到好處，競日孤鳴玩味的輕揚唇角，巫教百年一遇的天才，果真不愧其名。

「溫皇阿。」競日孤鳴交疊雙腿，說：「你知道你父親現在臥病在床嗎？」

競日孤鳴語帶關切，彷彿真是前來表達慰問，然眾人皆知垂垂老矣的巫教族長纏綿病榻，哪天突然撒手而去也不會有人訝異，而競日孤鳴更不可能為了這點小事前來，論起深藏不露的演技與潛伏的耐性，溫皇在他面前也自嘆弗如。

「那王爺知道，我與那人並沒有血緣關係嗎？」

「就算只是養父子，你們的關係也太惡劣了。」競日孤鳴輕笑了兩聲，心想溫皇倒是對自己的疏情毫不掩飾。

「王爺若是想要巫教的勢力就儘管去拿吧，還勞您來問我的意見，真是客氣了。」溫皇回以透徹的目光，對競日孤鳴特地見他的目的抑是瞭若指掌。

「巫教族長現在奄奄一息，醒的時間比睡的還少，而他的親生兒子不過是九歲的孩子，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沒資格與我談。」

看來巫教這次注定要被捲入皇權紛爭之中，溫皇無奈的嘆息：「果然我還是該早點與他們斷絕往來。」

話已經坦白到這個份上，虛與委蛇地試探下去不過多餘，溫皇從見到競日孤鳴後的第一眼就十分清楚，他想要與之一談的人只是巫教少主。

「我就直說來意了，苗疆的王位我誓在必得，所以我需要巫教的支持。」

競日孤鳴毫不避諱地說出自己的野心，這是處心積慮謀劃多年的人才有的自信，溫皇歛下了面上的笑意，似乎預見了即將烽火滿城的苗疆的未來。

「那我得請教王爺，你想用什麼來說服我？」

苗王仍存活於世，不僅有親生的王子也有血脈相近的兄弟，想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登上王位談何容易，更遑論他與千雪孤鳴交好，競日孤鳴究竟握有何種籌碼，讓他堅信自己一定會為他所用。

然而在亮出自己的籌碼之前，競日孤鳴微微一笑，先說起了一個陰鬱晦暗的故事。

「我調查過你，自出生就無父無母，長年被巫教作為蠱毒的實驗品關在地牢，要不是資質甚好被族長看中，恐怕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太陽。像你這種生來就活在黑暗中的人，心智早已扭曲，對世俗之物毫不在意，生性涼薄不懂人情，空有一副人的皮囊，這裡卻甚麼也沒有。」

競日孤鳴舉手比劃著胸口的位置，意味深長地端詳不發一語的溫皇。

本該無人知曉的過往，卻經由競日孤鳴溫潤的嗓音娓娓道來，像是在聽著別人的故事，然而反覆被蠱毒所折磨的生不如死的記憶卻又歷歷在目。而聽見競日孤鳴對自己一針見血的評價後，溫皇竟不為所動，眼眸浮起令人心驚膽戰的笑意。

「王爺謬讚。」

不愧是睿智非凡的北競王，只差一點就很接近真相了。

而這世上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只剩下即將老死嚥氣的巫教族長與他所親手製造出來的最像人類的怪物。事實上這不是一個自己有多麼可悲，而是巫教族長一生都活在恐懼裡的故事。

從狼群中被救回是真，十歲之前一直被關押在地牢當作三途蠱的實驗品也不假，溫皇資質斐然，的確是巫教難得一見的天才，然而他讓人見識到自己的不凡之處，就是因為他年僅十歲便自學操控蠱毒，而後反過來將研究人員與地牢的守衛通通殺了個乾淨，他站在滿地的血泊殘骸中，一柄森寒的長劍抵在巫教族長的咽喉，面無表情地逼迫他與自己談條件。

一心為了復仇和權位？不，苗疆族長可能到死也不會明白，這種事情對溫皇一點都無所謂。

人可以不殺，母蠱也可暫時不討，但他要巫教少主的位置，畢竟一個身分不明的孩子要獨自生存並不容易。等到自己成年後，巫教族長交出母蠱，而他就此離開巫教，他們相安無事地將這個秘密都吞到腹中，否則就比比看是溫皇和被摧毀的母蠱一起先死，還是巫教族長的頭顱先被溫皇一劍揮落。

雖然對這段往事的推測不全然準確，但競日孤鳴的結論是對的，他是一個沒有心的人，對人世的一切無所牽掛，那競日孤鳴又要如何從這種人身上尋到可趁之機。

「我既然敢開口，當然是有備而來。」競日孤鳴緩緩抬眸，彷彿精雕細琢的眉目既優雅又殘忍：「你若是能讓巫教站在我這一邊，我就放過羅碧。」

沒想到競日孤鳴所謂的籌碼不是權勢富貴的利誘，也不是雪恥了恨的情仇，而是放眼苗疆無人可敵的一國大將，溫皇聞言十分失禮的笑出聲來。

「你既然都說我涼薄，怎麼會認為我在乎，況且你要是殺他，你覺得千雪會是什麼反應？」

羅碧跟千雪孤鳴曾經一同上過戰場，他們是真正的過命交情，如果他真想以羅碧作為要脅，千雪孤鳴定當第一個竭力阻止。在爾虞我詐的王室中，在偏遠孤冷的北競王府，也只有千雪孤鳴時常帶著溫酒與毫無保留的真心前去與他作伴，為了他的病情埋首研究藥理多年，對於這份情義，競日孤鳴究竟是忘了，還是從頭至尾都不在乎？

將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當作一枚棋子欺騙利用，競日孤鳴譏諷別人冷心絕情，但是自己也不惶多讓。

至高之位注定孤獨，踏上這條路的時候便該有所覺悟，競日孤鳴忽視在腦海中轉瞬即逝的那道身影，沉吟的語調沒有半分躊躇。

「皇家無真情，實話告訴你，如果我真的要趕盡殺絕，就算是千雪也難逃一死。」對付一個沒有心的人，自然必須做到一樣的絕情，競日孤鳴悠悠地說道：「但我不一定非殺了羅碧不可，畢竟你我都知道他不算是苗疆人。」

此話的言外之意，就算不是聰明絕頂之人也能理解，溫皇臉上的愜意頓時退去，終於顯現當年在地牢中將最後一個人一劍穿心時那冷峻至極的眼神。

千雪孤鳴與自己費盡心機所掩蓋的舊跡，卻被競日孤鳴以如此輕描淡寫的口吻道破，死人無法洩漏秘密，能掌握整件事情的始末，唯有從一開始就精心布局的人。

史艷文為何剛好在苗疆局勢最紛雜的時候現身，他的父親又為何突然病逝，讓他產生了前往苗疆尋找親人的念頭和動機，當這些疑問以萬分之一的機率串成一線的時候，那麼就絕不可能是單純的巧合。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只是似有若無的動搖，競日孤鳴籌備多年費心設下的計謀便不算虛擲。他一生都謹慎行事，沒想到卻在這件事上意外的豪賭，賭一個沒有心的人是否真的能薄情寡義到最後一刻。

「北競王果真用心良苦。」

溫皇望向他的眼神，像是一隻被隱隱激怒的毒蛇，競日孤鳴揚起得意的笑容，這是他聽過最有風度的嘲諷，最充滿敵意的稱讚，而他兩者都樂於接受。

「你是聰明人，好好想想吧。」

只要羅碧的身世被揭露，競日孤鳴不費一兵一卒，甚至不須髒了自己的手，就能讓昔日人人景仰的上將身敗名裂，累累軍功在叛國的罪名之下，一個都保不住他的性命。

那一晚，競日孤鳴的雙腳還沒踏出屋門，溫皇就已經做出了決定，因為在這件事上他根本無需考慮。

冷肅矗立的將軍府又是一夜清冷，然而這天對羅碧注定一生都無法忘懷。推開的門扉之後，一條蜿蜒的血河從屋內一路蔓延至他的足尖，而隨著血痕望去，滿目瘡痍，屍橫遍野，儼然剛歷經一場慘絕人寰的殺戮，羅碧驚愕望著眼前怵目驚心的景象，立刻衝入屋內尋找是否還有人倖存，然而蒼涼的月色下，在溫熱的血都已經涼透，羅碧最後只在書房裡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副將，他的手裡還握著一張拚死護住的信。

那封信在廝殺過程中已經被捏皺破損，上頭都是副將的斑斑血跡，然而羅碧還是看得出那裏頭赫然寫著自己的身世以及數條叛國欺君罪名，是有人趁他不在的時候將這件事故意透露給了他最信任的副將，或許是想藉由他的手向苗王與世人公開這個秘密，然而副將知曉這份驚為天人的真相後，竟沒有轉身往宮中告發，而是選擇拔刀猛然斬向陰謀者。

信中所言不論是真是假，十幾年的金戈鐵馬早已將深刻的同袍之義雋刻心中，他們願意天涯海角追隨的從來只有一人。

英勇的將士最終沒能亡於戰場，而是以性命替他守住這個秘密，羅碧百感交集的扶起瀕死的副將，只聽見他用微弱的就快聽不真切的聲音對自己喊了聲將軍，而後沉沉的閉上了眼，於染上血色的夜裡就此長眠。

命運為何要將人愚弄至此，一心護佑山河萬里的壯志卻蹉跎於前塵恩怨之中，因為自己的身世之謎，這麼多無辜的人被他所累，而將來他還會再害死多少的人。滿腔的酸澀於生離死別後再也無法壓抑，羅碧抱著懷中已然冰冷的遺軀悲怒交織的低吼，痛苦的悲聲久久迴盪。然而在他心神混亂之際，一陣不明的暈眩趁此襲來，當羅碧終於察覺這一切可能是圈套時，視野已經猝不及防的暗了下去。

再醒來後，羅碧毫無意外的身陷在一座昏暗潮濕的地牢，他強忍著額角鈍痛撐起身體，聚焦的視線終於循著微弱的光源，看見有個人一直沉默地站在鐵欄之外，牆上照明的火焰在那人的臉上明滅著模糊的光影。

從悲痛的情緒中漸漸冷靜下來後，現下的處境讓羅碧十分清醒的意識到這是一場策劃許久的陰謀，他們讓一國上將轉眼變成階下囚，卻沒有扣上罪名將他交給苗王，代表自己並不是他們的目的，而是一塊可能阻礙計畫的絆腳石，恐怕此時王宮裡已是風起雲湧。

而毫無疑問的，此時看守在此地的就是在他府裡動手殺人，並且將他關押在此地的始作俑者，回憶起當時的慘況，羅碧懷揣滔天的恨意走向前去，誓要記住仇人的模樣，為自己的副將和枉死的性命討回公道。然而當火光照亮那人真正的面目時，羅碧卻是心神俱震，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竟是自己無比熟識的一張臉。

「溫皇……」

羅碧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而溫皇冷漠的將手負在身後，依舊一言不發。

是阿……在看見一屋的血跡斑斑時，他早該想到的。

將軍府是除了王宮以外守備最森嚴的地方，就算想強攻取下也得經過一番廝殺，不可能一點動靜都不會被察覺，除非他能不受盤查自由進出，趁所有人毫無防備的時候，降下一場腥風血雨。

那個人一定是羅碧認識的人，而這份特權他只給過兩個人。

月下對酒的情誼，交換脆弱的信任，原本是自己對這荒謬的世間最後的安慰，可到頭來千錯萬錯，竟是他不識人心險惡。

溫皇曾言，他不須自己和千雪的幫助就能坐上巫教族長的位置，原來那是因為在他心目中已經有更好的人選，不論這究竟是巫教還是溫皇的選擇，眼下的結果已經說明了一切。

遭受背叛的滋味猶如千刀萬剮，然而想起另一個在王宮裡可能也陷入危險的朋友，羅碧已經顧不得自己的心情，他憤怒地敲打欄杆，佈滿血絲的雙怒視著溫皇。

「千雪呢？你們對他做了什麼！」

「你還是多關心自己吧。」

就算王宮今夜將會天翻地覆，現在被囚禁在這裡的他又能做些甚麼。

這是自羅碧醒來後，溫皇第一次開口，然而那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語調卻冷透了他人的心，就像在溫皇心中，不論是他還是千雪孤鳴都無關緊要。

徹骨的心寒過後，過往點滴悉數被一股滔天的恨意所淹沒，羅碧捏住隱隱顫抖的拳頭，咬牙切齒的朝溫皇咆哮：「你的命留在我手裡之前，告訴我為什麼！」

鐵欄杆的震動聲與羅碧的怒吼一齊在死寂的地牢裡迴響。羅碧曾經以為在這諾大的天地間，在這熟悉卻又突然變得陌生的國家，至少還有溫皇曾感受過相似的孤獨，理解他心中的憤慨與無奈。

然而究竟是人心易改或是從一開始他們便看錯了，為何趁機從背後出手傷他的，竟是曾深信不疑的人。

羅碧盛怒的雙眸中，似乎有過一閃而逝的落寞，溫皇悄然蜷起指尖，輕聲說道：「讓你恢復自由不好嗎？」

上將之位是羅碧以實力得來的殊榮，但同時也是他的束縛，只有丟棄這個身分，他才能從困局中脫身。

「自由……」羅碧低聲重複這兩個字，他深深地注視著溫皇，眼底的恨意卻又更深了一分。「這就是你殺光我身邊的人，害千雪生死不明的理由？」

尖銳的質問落下後，地牢裡頓時寂靜無聲，溫皇沒有回答，因為他終於知道這個理由在羅碧耳中聽來是毫無誠意的辯解，更似嘲諷他的身不由己。然而對有些人來說，這個理由就是一切，是曾經也被關在這座地牢裡的自己屏除人性也要存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把人看好了。」

兩名巫教的侍衛在溫皇的命令下走進牢房，分別站在兩側嚴加看守。

今夜宮變後，過去的時光已然成為不堪回首的往事，曾經的情誼也僅剩眼中滔天的怨恨，他們已經無話可說。溫皇默然轉過身，然而欲邁步離去的雙腳，因為傳入耳中的低啞嗓音驀然停下。

「我以為我們三人相識的這段時間，在你心中至少是有意義的。」

世人皆盼望一身的坦蕩赤誠能換得一顆真心相待，縱使他生來沒有歸宿，幼時的際遇造就一雙覷盡人性寒涼的眼，但他們依然期盼過這段相知相識的日子，能溫暖那顆冰雪般孤寂的心。

可是如今大夢初醒，一道無情鐵欄將二人分隔兩處，而羅碧從始至終都看不見溫皇的表情。

「溫皇向來以誠待人。」

「哈……這是我聽過最可笑的謊話。」

溫皇寡淡的語調仍是一如往常，映襯著繚繞在地牢內的笑聲嘹亮卻盡顯蒼涼，彷彿悼念他們之間決裂的情誼，而後溫皇聽見羅碧此生對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

「只要我還活著，永遠都不會放過你。」

能回以背叛的除了殺戮再無其他，陌路的盡頭終是宿怨的起點，是熟悉又陌生的那個人和他傾倒的漫天恨意。

當溫皇從羅碧含恨的怨聲中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開巫教，回到了住處的臥室，他環顧一屋的空蕩冷寂，僵硬的思緒驀然想起自己現在該做些甚麼。

溫皇打開衣櫥，拿出自己事先準備好的行李，因為他現在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苗疆。溫皇的東西並很少，除了錢以外便只有常穿的衣服和幾本醫學書籍，就像在苗疆生活的這二十多年，沒什麼能讓他心生依戀，無法捨下。

競日孤鳴此刻全神關注在自己的計畫，被他囚禁的羅碧和身處宮變中的千雪孤鳴也無法脫身，這是最好的時機，否則等所有人反應過來，四面八方的追殺將會截斷他的退路。然而在離去之前，還有件事情必須由他親手了結。

軟禁族長和他的幼子並一手掌管巫教，對溫皇從來都輕而易舉，當他如入無人之境般來到巫教族長的病榻前，拖著殘軀苟活的老族長已然病重的神智不清，然而在見到帶上行李的溫皇並領悟他為何而來的時候，像是等待多年的這一天終於到來，老族長竟似迴光返照驀然睜大混濁的雙眼，顫抖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從枕下取出一把匕首，用剩餘的力氣在溫皇眼前朝自己一刀刺下，蒼白枯槁的面容上浮現出悚然的快意。

這麼多年來他們在檯面上維持虛假的父子關係，暗地裡則互相防備算計，惶惶不可終日，恨不得能將對方除之而後快。因為溫皇想要遠走高飛必須脫離三途蠱的控制，但他心知只要交出母蠱，自己必然也會馬上死在溫皇手上，因此族長在瀕臨崩潰的絕望中將母蠱也放進身體裡，若是哪一天溫皇對他動了殺意，這個怪物便只能與自己同歸於盡。

只要母蠱一死，被種入子蠱的人便會一同在肝膽俱裂中痛苦慘死，怪物沒有資格以人的樣貌活下來。神情瘋狂的老族長咳出殷紅的血絲，等著溫皇在他眼前不可置信的倒下，在死前也嘗一嘗他心中怨毒多年的滋味。

早已是風中殘燭的性命，最後的執念僅有殺掉自己培養出來的怪物，然而不論如何拖著一口氣等待，溫皇頎長的身型仍是屹立不搖，宛如一道巨大的陰影覆蓋了將死之人渺茫的希望。他垂眸望著從狂喜漸漸轉為疑惑，又從疑惑陡然變成驚恐的老族長，陰冷的笑意慢慢爬上了他的唇角。

他們不是都說他溫皇是巫教難得出世的天才，那麼解三涂蠱自然不在話下，他今天來不過是要親眼欣賞老族長會如何在誅心的怨恨中徹底斷了氣，而他的雙手依然乾淨的不染半點塵埃。

赤紅的鮮血在整張床榻蔓延開來，老族長不肯瞑目的雙眼像是瞪著溫皇，或者是看向什麼也沒有的虛空，不知當他回想起自己冷酷的看著無數性命在三涂蠱的實驗中受盡折磨時，是否也有料到自己悽慘的下場。

當溫皇將過往恩怨遺留後背，緩步踏出前塵的時候，有潔白的雪花輕輕飛落，沾濕了他的肩頭，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比預想中還要更冷一些。溫皇將手收進大衣口袋裡，卻在指尖忽然碰到幾張單薄的紙片時倏忽一愣，他拿出一觀，方想起除了妥善放在行李之中的，自己還有另外兩張船票。

說是船票也不準確，因為這艘船並不是由取得正式資格的公司經營，而是收取報酬為遭到通緝或身分不明的人服務，暗中送他們出國的非法偷渡船。但是當溫皇在地牢看見羅碧無法諒解的眼神時，便已經明白對故土的責任和羈絆，注定了背道而馳的結果，而從來一無所有的人，更不該在最後一刻心生波瀾。

老族長到死之前一直以為握有溫皇唯一的弱點，但真正將他鎖在苗疆的從來都不是三涂蠱。

溫皇沒有任何猶豫的將那兩張船票撕碎，緩緩攤開雙手，任由風雪將其吹散至白茫茫天地裡。

內亂的局面已經勢不可擋，從溫皇現在的位置趕到渡口至少需要三天，他必須避開士兵盤查，更得在封鎖國境之前搭上離開的渡船，每分每秒都迫在眉睫，生死就在呼吸之間。然而就在他與約好的接頭人碰面時，一道白衣素裝的身影縱馬疾馳而來，在認出溫皇時立刻拉緊韁繩，只聞一聲馬鳴長嘯破空，一人一馬頃刻間擋住了溫皇的去路，更是嚇退了躲在暗中的接頭人。

只差最後一步，溫皇就能永遠擺脫苗疆，真正重獲自由，然而看清阻礙之人的面容後，溫皇放開了一直藏在大衣裡的匕首，看不出情緒的笑了笑。

「我沒想到會是你來找我。」溫皇望著俐落下馬的千雪孤鳴這麼說道。

這意想不到的發展讓溫皇也忍不住在心裡自嘲，自己竟能讓一向重視情義的千雪孤鳴來取他性命，也算是此生難能可貴的成就了。

然而見他這副沒心沒肝的模樣，千雪孤鳴的臉色陰鬱的更加難看，冷著聲說道：「要是來的人是羅碧，我怕他一個衝動就把你宰了。」

「那不正好遂了他的心願。」溫皇淡淡地說道，等待千雪孤鳴露出和羅碧一樣心寒的神情。

既然千雪孤鳴完好無恙，就表示他應該已經從地牢裡救出羅碧了，並且知道自己在他們毫無所覺得的時候殺了許多人。千雪孤鳴當下若是抽出刀刺穿這顆涼薄至極的心臟，溫皇一點也不會質疑他這麼做的理由，可他等來的不是割袍斷義的利刃，而是千雪孤鳴終於忍無可忍的破口大罵。

「心機溫！你把我們倆當傻子我還能原諒你，但你要是在說出這種話，我可就要連著羅碧的份一起揍你！」

千雪憤恨不已的罵道，隨後將一個東西粗暴的扔了出去，被溫皇眼明手快的接住。

「這是孤鳴王族的通行證，別走暗路了。」

冬天的風浪太大，體型小的私船容易有翻覆的危險，到時陳屍海底還跟誰談什麼追尋自由。

「你要放我走？」

這還是第一次看見總是從容的溫皇流露出明顯的詫異與困惑，千雪孤鳴沒好氣的反問：「難不成我千里迢迢跑來這裡殺你？」

有這個通行證後別說是港口，或許就連苗王宮都能毫無阻礙的出入其中，溫皇心情複雜的垂眸看著通行令牌上象徵王族的狼圖徽，想起曾經有一個人也因為出於信任，將相似的特權贈與了自己，但在多年後悔不當初。

溫皇抬眼注視千雪孤鳴，發自內心的問道：「你不擔心羅碧怨你，我可是他誓死都要殺掉的仇人。」

而且千雪孤鳴既然已經見識了羅碧的前車之鑑，就不擔心自己也遭到背叛嗎。

溫皇詢問的表情太過認真，使千雪孤鳴也不禁愣住，他望著溫皇半晌，語氣裡有幾分不意察覺的無奈：「原來你是這麼認為的，難怪跑的那麼快，王族親尉都差點追不上。」

千雪孤鳴話中有話，溫皇一時之間竟然沒能理解是什麼意思，但千雪孤鳴無意多做解釋，因為不論是他還是溫皇都沒有多餘的時間了。千雪孤鳴遠望自己來時的方向，護佑他從小長大的王宮被掩蓋在濃霧之後，彷彿高聳依舊，然而一切都隨著空了的王位而變了。世人皆道生來優渥的王族不知人間疾苦，可又有多人看透光鮮亮麗的外表下，暗藏多少親族相殘的血淚。

千雪孤鳴閉了閉眼，壓抑不住沉重的嘆息：「我不與你多說了，我哥走的突然，蒼狼也不知所蹤，現在王宮裡一團亂……」

回想起王兄驟然倒落的身影，話到一半已經淒然無聲，彷若喪服的白衣被風吹的凌亂。在眼眶裡的淚光盈滿之前，千雪孤鳴轉過身背對溫皇，說：「總之你快走吧，反正這些與你無關不是嗎。」

儘管記憶中的王宮再也不復存在，但那裡永遠是他的家，而羅碧在軍中也有無法放下的牽掛，苗疆於他們而言並非只是樊籠，只是他們太晚察覺，溫皇眼中所見是更遙遠的地方，樓高生寒卻更顯自在的天地。

孤獨的寒意被風捲進衣袍，千雪孤鳴翻身上馬，送朋友安全離開是他對這段情誼最後的付出，往後天南地北，不相聞、不相問。

然而千雪孤鳴臨走前，溫皇忽然按住了他準備提韁的手。

「競日孤鳴心思縝密，你們不是他的對手，但鐵軍尉軍長應該還在觀望，在局勢落定之前，你必須找到能夠牽制住他們的人，盡量為蒼狼拖延時間。」

千雪孤鳴說的沒錯，不論是王朝興敗起落，還是戰火將會點燃苗韁，使的巫教一朝覆滅，溫皇一點都不在乎，然而不知為何千雪孤鳴望著他，哀愁的面容上出現一抹苦澀的笑意。

「終於肯說人話了。」原來這人的鐵石心腸，還沒有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這十幾年來為了奪回存活與選擇的權利，溫皇皆是步步為營，沒有什麼能脫離自己的算計，唯獨結識千雪孤鳴與羅碧是人生中的意外，既然他們都贈與過自己無價之物，那麼他也得回禮才能徹底轉身揮別。

「千雪，我不會再回苗疆。」這個地方已沒有任何自己留戀之物，溫皇鬆開手退後了幾步，說：「轉告羅碧，如果他想殺我，叫他以後自己來找。」

雖然能否找得到和是否殺的了，得憑羅碧自己的本事，但溫皇允許了這個人與他生死糾纏到最後一刻的權利。不過這段話卻莫名惹惱了千雪孤鳴，這也是溫皇第一次看見好脾氣的千雪孤鳴竟然對自己大發雷霆。

「你還真是看得起自己，再這樣下去你活該孤獨一輩子！」

拋下一句火冒三丈的氣話後，自覺要是在看著溫皇的臉就要忍不住自己的拳頭，千雪孤鳴立刻調轉馬頭，往來時的方向策馬回返，風聲中隱約似乎聽見有個人用很輕的笑語說了句：承你吉言。

白色的雪花簌簌落下，不再平行的足印，是他們終將邁向各自道路的證明。冬天的天空深灰暗沉，海水的顏色也與想像中的不同，終於抵達港口的溫皇獨自眺望眼前的海平面時，在漫長的思忖後決定收回自己曾說過的話。

這片海比苗韁的陸地更廣闊，能帶著他去往世界的盡頭，但沒有羅碧的那雙眼，藍的如此令人難忘

而這一別，將是杳無音訊的二十年光陰，任歲月匆匆而過。

渡船在海潮聲中駛離了港口，而在回到王宮前，千雪孤鳴在路途上一處隱蔽的城鎮稍作停留，那是他以前在外遊歷時為了隱藏蹤跡不被王兄發現，私底下買的一處院落。他將馬交給王族親衛後一個人走進院中，有一個人已經久候他多時。

聽聞身後傳來聲響，站在涼亭裡的羅碧回過頭，剛脫出地牢不久的他看上去還有些憔悴，但神色已經平靜許多。

「他走了？」

羅碧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千雪孤鳴又想起了那位識人不清所結交的損友，他撩開衣襬就坐，灌了一杯桌上的茶水依舊餘怒未消的開口：「走了，還說了一堆可以把人氣死的混帳話。」

方才他攔下溫皇時，其實一直等著他能夠說些什麼，誰知溫皇竟真的隻字都不肯提，好像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們不可能猜到是誰趁著宮變時暗中透過醫官將羅碧身陷地牢的消息傳信給千雪孤鳴，否則失去了自己的親人後又接著失去過命的兄弟，就算是他也會一蹶不振吧。而且當時羅碧如果也在聽聞苗王的死訊後趕往宮中，在混亂的時刻被有心人抖出身世並接著扣上欺君謀逆的罪名，那麼就當真毫無生路了。

千雪孤鳴苦悶的扶著額頭，他承認自己有時候真的不懂溫皇在想什麼，一句解釋都吝於開口，打從心底認為沒有人會理解他做出的選擇。

千雪孤鳴嘆了一口氣後，起身走到羅碧身旁與他並肩而立，語重心長地問道：「藏仔，你為什麼不去見他，這可能是最後一面了。」

明明在自己出發去攔住溫皇的前一刻，羅碧一直都待在這裡。

當苗疆烽煙四起，沒有人能預料這場內戰的結局，而且在他們逃出巫教地牢時意外闖入了一間被封閉的實驗室，看見了滿屋陳舊的血跡和幾張寫有驚世駭俗的實驗數據斑駁紙片時，千雪孤鳴相信溫皇說的是真的，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結識多年的情誼和一朝締結的恩怨情仇，在事過境遷後各自會剩下多少。羅碧雙手交放在胸前，冷哼著說道：「我說過我不會放過他。」

看來人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很難完全拋下自己的過往，千雪孤鳴望著羅碧線條堅毅的側顏，苦笑著搖了搖頭。

而就如千雪孤鳴所預料的那般，遠走他鄉的溫皇不論去到何處，總是察覺有人暗中探查自己的行蹤，他曾經猜想是不是羅碧要追殺他而安排的人，可許多年過去了，溫皇始終沒有等到故人的出現。

而為了躲避追查的眼線，溫皇不斷輾轉各國，一邊與醫界的朋友交流學習，如他所願的過著漂泊但還算快意的生活。而這段流浪的日子，直到他一次準備離開羽國時在港口撞見一張熟悉的令他呼吸一滯的面容後終於有了變化。

「溫先生，許久不見。」

「你是……史艷文。」

若不是聽見那人溫和悅耳的嗓音，並且確認那是一雙泛著琥珀色的雙瞳，溫皇恍然中真的以為自己再度見到了那個人。

史艷文提著行李箱，頭戴一頂黑色禮帽，打扮的像個來到國外商談工作的生意人，然而其文人儒雅的氣質依舊無法被掩蓋，兩種身分在他身上既矛盾卻又融合得恰到好處。

史艷文拿下帽子放在胸前，彬彬有禮的朝溫皇頷首，像遇到熟人一樣親切的問候：「我本來想問你還記得我嗎，但仔細想想，你一定能認出這張臉的不是嗎？」

當初史艷文前往苗疆尋找胞弟時，沒有料到會因為羅碧的身分而引發這麼大的風波，為了不讓胞弟陷入危險，史艷文只能選擇低調離開苗疆，而他就是在溫皇的協助下順利脫困。

如果換做其他人，這點小事溫皇早就已經忘了，然而眼前的面容卻讓前塵舊事再次浮現，溫皇恍然中才想起歲月如梭，距離那天離開苗疆後竟然已經快要十年了，既然是雙胞胎兄弟，現在的羅碧應該跟史艷文差不多吧，原來十年後的他是這副模樣……

當兩人的身影因為重新恢復色彩的回憶而漸漸重疊之前，溫皇立即收斂自己飄忽的心緒，他沒有順著史艷文繼續這個話題，而是看了眼他手裡的船票。

「你要回中原？」

「是阿，我的家人在等我回家。」

出現在港口的人不是亟欲去探索世界，便是想盡早回到自己的歸宿，想起家裡的妻兒，史艷文不禁露出思念的笑容。他對略為分神的溫皇問道：「溫先生也是來搭船吧，你要去哪裡？」

要去哪裡……
浪跡天涯的人，又要前往何處耗盡餘生？

離開羽國後該去往何方，溫皇原本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他這一路走來本就隨興而至，依照直覺隨意挑選下一個地方，既無目的也沒有盡頭，享受著再無拘束的自由。

然而當史艷文詢問的這一刻，溫皇卻在意外陷入漫長的沉默，迷失於眼前的面容。因為他的身軀像是突然被一條無形的鎖鏈貫穿，他像過去一樣想掙脫束縛，在被綑綁前奮力的拉扯，然而那條鎖鏈卻異常的堅固難催，還從他本該空蕩蕩的胸膛裡用力拉出一顆鮮血淋漓卻仍有餘溫的心臟，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被逼入窮途的羅碧將他壓在身下，執著的向他討要的東西。

溫皇握著行李箱的手指猛然一顫，差點鬆開了手。一切彷彿又回歸了原點，終究還是這張臉喚醒了塵封的記憶，喚回了原以為從不存在的情感。有的人自詡機關算盡，透徹人性，卻從來都沒有看清自己，溫皇不知是對誰很輕的揚起了唇角。

「中原阿……那我也一起去吧。」

溫皇一輩子都沒有所謂的歸宿。

可若性命只剩下一天，這身遺骨殘灰將要撒向何方，他終是選擇了一個離那人最近也最遠的地方。

薄風斷寒柳，雪盡花落聲寂寞，此生有何留。

頂端

董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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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6)

124樓發表於: 2023-04-28 22:1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赤俏】你是我沒有寄出的第十封情書 (二十七)

(二十七)

歲月靜好的生活是什麼樣子？孩童以那般天真的語氣問著，然而數年的兵荒馬亂後，早已經沒有人能記得當初。

各國列強陸續燃起的硝煙隨風吹拂過原野，彈藥發射的火光取代了溫暖的燈火照徹夜空，而斷垣殘壁之下所埋葬的，是人們對於平靜生活的最後一點嚮往。

若要問這殘酷的世界何處尚存公平二字，那是每個人從開始或結束都有可能停留之地。潔白單調的床鋪以及被窗框所分割的天空，是來人與逝者眼中所見唯一相同的情景，不因新生的歡愉或對死亡的哀悼而有任何例外。

每一個國家都有這樣的地方，而它在中原稱為還珠醫院，一日便看盡了生老病死，喜悅與痛苦交織於此，宛若人間無常的縮影。而在這反覆迎來聚散之地，有一個人不疾不徐的與周遭的匆忙擦身而過，彷若深不見底的烏黑眼瞳，映照不出這世間悲喜。

自從溫皇受聘於環珠醫院以來已經十多年了，這人有一張雖然時常掛著微笑卻依然讓人怯於親近的俊容，大家對他的來歷所知不多，只聽說這人是透過國際醫學會的推薦進入環珠醫院，並且還得到了院長的特許，讓他保有非重症者不醫的行事特權，所以溫皇雖然每天會穿著白袍準時出現在醫院裡，可是大部分時間都將自己埋在書卷中，無所事事的度過。

如此標新立異的一個人，想當然會受到同行微詞，指責他沒有平等對待人命，有違每位醫者都要立下的希波克拉底斯誓言。然而當溫皇執起手術刀時，每一個被他所救的傷患是尊貴或貧困，是奸佞或良善，他從來不在乎。被推進手術室的都是等待自己施救的將死之人罷了，所謂的平等如果不能是如此無情又簡單的事實，那麼又有誰能自許公正地看待他人。

例如溫皇最近搶救回來的那個人，在編寫中原歷史的書頁上，他會是受後世批判的罪者，可在某些人的記憶裡，他抑是助人為樂的善人，善與惡往往無以為評，溫皇只知道此刻他所看見的，是一個深受天意捉弄的疲憊之人。

當卸去軍官身分的命令正式下達之後，赤羽信之介的病房外已經沒有士兵固守，雖然偶爾會有人前來慰問探望，可他們皆來去匆匆無法久留，因此赤羽信之介空寂的病房就成了讓溫皇能光明正大地偷懶的地方。

赤羽信之介經過這陣子休養後，傷勢已經好轉許多，唯有精神上仍是鬱鬱寡歡。溫皇進到病房後隨意地和望著天花板出神的赤羽信之介打了招呼，便一如往常的開始翻找他的慰問品。這些昂貴的水果各個都長的精緻又漂亮，可惜有傷在身的赤羽信之介還不能吃，於是自認善解人意的溫皇決定精挑細選出一顆表皮最紅透光滑的蘋果代替赤羽信之介享用，削皮的水果刀還是他自己帶來的。

哪怕赤羽信之介此刻正因為面臨人生中的低谷而黯然神傷，也忍不住瞥向在床邊的鐵椅上坐下來開始削蘋果的溫皇，腹誹這個人還真是一點都不客氣。

只要離開了手術室便對任何事物都興致缺缺的溫皇，但凡能夠免去他親力親為的事情，絕不會勞煩自己動手做，然而赤羽信之介看見溫皇用刀片削蘋果皮時那俐落的手勢，竟如同長年握槍的軍人對於使用槍枝的方法相當瞭若指掌，就算是一名時常使用手術刀的醫生，也不見得如溫皇一般，對於刀刃熟稔慣用的不同尋常。

從無奈轉變為審視的目光，短短一瞬就引起了溫皇的警覺，他手上的動作略微停滯，而後唇角勾起一抹不帶有任何情緒的微笑，像是突然記起自己作為醫生的本分，主動詢問赤羽信之介的病況。

「身體覺得怎麼樣？」

溫皇說話的同時也繼續將剩餘的果皮削除乾淨，而後他隨意將水果刀放至一旁，張口品嘗昂貴的水果，然而本應與期望中相同的香甜口感，因為赤羽信之介的一句話而嚼之失味。

「你時常去史家，是因為史艷文長的與他的弟弟很像嗎？聽說那人一直在苗疆。」

赤羽信之介的語氣太淡泊，幾乎就要讓人忽視這句話其實直白得有些鋒利，溫皇沉默地看了赤羽信之介仍有些蒼白的面容一眼後，便偏頭望向窗外的景色，對著手中的蘋果又咬了一口。

赤羽信之介依然清楚記得，當年派出去暗中查探溫皇來歷的人，回來後只遞給他一份內容單薄的報告。父母不詳，十歲之前的童年為謎，名為巫教的成長之地也在內戰中一夕傾覆，廢墟中僅留一條血色足印蜿蜒向外，隱沒至大海的邊線。溫皇最終選擇背井離鄉，他的存在之於苗疆本該如同雪花飄零，不留痕跡的消融於遠航的風中，可儘管如此，他的生命裡依然留下了兩個名字，而其中一個人據說有一張與史艷文神似的面容。

若那些無法留下紀錄的過往，是關於這世間連描述都極為慘忍的黑暗，那麼已經遠走的人為何決定在與苗疆距離最近的中原定居，每當他隔著茶湯模糊的霧氣看向似曾相似的那張臉時，又會是什麼樣的情緒在心底搖曳。

再度被翻起的過往，是否有著截然不同的故事，卻與眼前人依稀相像的悵惘。

無言了半晌後，溫皇才緩緩開口：「別以為自己是傷患，就能趁機詢問別人的私事。」

大概是被赤羽信之介猝不及防的探詢影響了食慾，溫皇放下只吃了幾口的蘋果，臉上少有的流露幾分不耐，可赤羽信之介卻是瞭然一笑，彷彿溫皇那雙冷峻的眉眼已經解答了許多事情。

哪怕是心寒之人，也總有一些舊事與故人仍糾纏在記憶深處，因為難以淡忘而不想再提、不願回想。赤羽信之介不知此時的他是不是透過溫皇，預見了自己餘生的模樣。

「你之後有甚麼打算，回日本嗎？」

將早已斑駁的往事按下後，溫皇移回視線，回望赤羽信之介微愣後黯淡下來的神色。無論經歷過什麼樣的過往，在溫皇的生命中，那些都已經成為老舊褪色的記憶，可是對赤羽信之介而言，他所面對一悲一喜，依然是令其銘心刻骨的當下。

由萬千亡魂的悲鳴所換取的榮耀，多年以後將寫進哪一頁壯烈的殘章，而累積成無數功勳的罪業，於時代遠走後又會刻入哪一方寂寥的墓碑。赤羽信之介如今已然疲憊的卸去這一身難以赦免的重擔，連悲傷都與這世界上無法挽留所愛的人們一樣平凡。

「或許吧，但我答應過精忠會去參加他的婚禮。」

當時在一屋暖室裡，他們曾對彼此有過承諾，史精忠既然沒有忘記，那麼赤羽信之介也不想食言。

循著赤羽信之介的視線，溫皇也看見了在以白色為主體的病房中顯得特別突兀的紅色喜帖，被放在另一側能夠觸手可及的矮櫃上。這張喜帖可能比刺入體內的刀刃更令赤羽信之介肝腸寸斷，可是溫皇聽固定幫赤羽信之介換藥的護士說起，赤羽信之介經常看著它出神，游移的指尖輕柔的撫過那個讓他痛徹心扉的名字。

如果當初在信念搖擺之時便立刻頭也不回地轉身回到故鄉，後來的很多事情或許都不會發生，已經體會過無數傷慟的赤羽信之介此時應該有所領悟才是，只有連裹挾著疼痛的感情都一併捨棄，他才能真正重獲新生。

史精忠交給他這張喜帖的真正用意並非故意惹他傷心，更不是真的想在婚宴上看見他祝賀自己，赤羽信之介應該明白的，可是他終究還是作出了這個選擇。

「也罷，如果要去就快點把傷養好，要是再躺著進醫院，我會拒收。」

一提起這件事，溫皇投來的眼神多少有些怪罪的意思。

赤羽信之介當日被下屬抬進醫院時，溫皇已經初步判斷過他的傷勢，雖然情況危急卻不至於到了要與閻王爭命的程度，若不是看在與赤羽信之介相識多年，神田京一又派軍隊將環珠醫院圍的水洩不通，還不一定能讓溫皇親自動手術。

「我又欠你一份人情。」

畢竟是經由溫皇的手才挽救了這條性命，赤羽信之介非常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抱怨。

雖說他的傷勢在溫皇看來並非危險萬分，但神田京一當時的舉動可嚇壞不少人，其他醫生看見軍人不斷湧入並且強勢控管醫院的場面，也不見得有膽量救治他這位傷患，所以赤羽信之介這次能得救還是得感謝在這種情形下依然能冷靜吩咐眾人聽令行事的溫皇。

「是阿，我該怎麼討回來呢……」簡單的道謝可不能讓溫皇滿意，他想了想，而後用在赤羽信之介看來十分不懷好意神情對自己說道：「不如這樣，下次輪到你發喜帖的時候，讓我幫忙轉交到史家如何？」

溫皇只是想像便覺得史精忠收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一定會精彩萬分，不過赤羽信之介可沒有他那種就連自身苦痛都能當作消遣的心狠，他皺眉觀察溫皇似笑非笑的面容，直到明白了甚麼才無奈的長嘆一聲。

「別記仇，我以後不提你的過去了。」

同為天涯淪落人，何苦還要互戳傷疤，赤羽信之介只是以為溫皇雖然還念舊情，但過去的情義或恩怨對他而言早已雲淡風輕。

這世上很難還有人能像溫皇一樣，能用清冷的眼光看待世間無常，如果連他也有無法完全抹去的回憶，那麼赤羽信之介該如何期許自己，有朝一日能將他與史精忠之間的感情逐年淡忘。

心照不宣的感受各自難言的心事，當赤羽信之介又一次側頭注視喜帖時，溫皇也收起了散漫的笑意，沒有再說什麼。

有人從黑暗而來，即便搗碎了曾經得到過的片刻暖意，也決然走出前塵；可有人仍然為了一道微弱的光芒而踏入深淵，徘徊其中，不知該何去何從。

阻止自己從喜帖再看一眼那個名字的念頭，赤羽信之介安靜的閉起眼眸，心感人間風霜凜然，遲遲不見春意。

***

無拘無束的風經過了被閉鎖的高樓外，在浪潮聲的陪伴下托起海鳥的羽翼，助其展翅飛越滄海，降落到世界的另外一端。

隨著太陽升起，食物香氣揭開了一日新的早晨，為生活而忙碌的人群分散的湧入大街小巷，偶爾有汽油車行駛而過，交織出一片祥和的光景。

這裡是魔世，一個繁華且自由，安定而強盛的國家，未經戰火摧折的人們朝氣蓬勃。

賣報紙的孩童抱著厚厚一疊的報紙在人群裡穿梭，大聲吆喝著近期的新聞，其嘹亮的聲音穿過街道，努力吸引了路人的注意。而在賣報童斜對面的一間咖啡店裡，魔伶挽起垂在頰邊的幾縷髮絲，正安靜地坐在店裡隱密的一角，深灰色的素面套裝恰如其分地收斂了她天生的明豔氣質，然而柔和的晴光穿透玻璃窗照在她身上時，被光影所勾勒的輪廓宛如一幅稀世的美人畫躍然於浮生。

然而一個男人的出現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他穿著一件深色格紋西裝，手提著黑色公事包，十分自然地往對面的空位上坐下，魔伶抬眼望過去時，正好對上了男人泛金的瞳色，一種依稀相似的熟悉感立刻在心中浮現，令她有些恍惚。

然而這一瞬的動搖不過是她的錯覺，對面的男人雖然也有一張雅致乾淨的相貌，可是那雙眼睛暗藏一抹清冷的波光，與她悄然放在心上的那個眉目溫柔的人並不相同。

不論看向這雙眼睛幾次，她好像總會陷入片刻的回憶而失了神，男人對此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他饒有趣味的笑了笑，沒有戳穿魔伶的心事。

「不好意思，遲到了。」

這是男人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但他的道歉忘記添上了誠懇的語氣，理所當然地認為每個人應該都看的出來他非常忙碌吧。然而此時坐在他對面的年輕淑女可不容許他輕率的解釋，知道自己的身分是幽暗聯盟的千金卻還敢對她如此失禮的人並不多，不過魔伶並不惱，反而回了一個狡黠的微笑。

「沒關係，等下你付錢。」

魔伶的話剛落下，一位服務生便舉著托盤朝他們的座位走來，立於桌邊為兩人送上苦香四溢的黑咖啡。待服務生走遠後，男人無語的望著魔伶端起杯子時優雅從容的吹散熱氣的模樣，不禁勾唇輕笑，心道明知自己是聽從誰的命令做事，卻仍有膽子與他笑鬧的人才是真的難得，難怪就算是網中人也拿這個女孩沒轍。

男人沒有在意魔伶無傷大雅的調皮，他也端起自己的那杯咖啡，隨口揶揄：「你不是從不讓男人請客的嗎？」

魔伶大小姐面對眾多男人熱烈的追求卻油鹽不進的名聲，可是連藏身在陰影裡的他們都有所耳聞，怎麼自己今天破例了。

「既然是你公子開明的招待，我怎麼能不給面子。」魔伶笑得落落大方。

如果不是曾經撞見網中人執行任務，魔伶或許也會和普通人一樣，對眼前這個親切風趣的男人一無所知。然而公子開明藏於平凡偽裝下的身分，其實是魔世情報單位的一員，位階甚至比網中人還要高，他多年來協助組織的運轉並且掌握世界各國的情報，是個絕不簡單的人物。

因此公子開明今天跟魔伶見面，當然不會只是單純的請魔伶喝一杯咖啡，他們身後所代表的背景與能力，才是促成這場會面的原因。

幾句寒暄過後，接下來談的便是嚴肅的正事。公子開明從公事包裡取出一個沒有封裝的牛皮紙袋以及一張卡片放到桌面上，手心朝上對魔伶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妳要的東西。」

公子開明的意思是讓她確認物品，魔伶頷首，將放在紙袋上的小卡拿起一觀，卡片的背景是佛窟與梵文組成的意象彩繪，而圖案之上印有魔伶的個人資料，雖然看似平平無奇，但這張卡片是經由唯一一個中立國所核發，如果沒有透過特殊管道，普通人沒有辦法輕易取得。

公子開明說道：「有了佛國的庇護證明，就算之後發生戰爭，他們也不能輕易威脅妳的安危，但我還是要提醒一句，這可不是萬能的保命符。」
佛國一如其名，因為多數的人民具有虔誠的信仰而以宗教立國，並在開國之初便宣告絕不介入任何國家間的紛爭。他們的中立地位在多年前就已經得到國際上的共識，也是少數擁有庇護權的國家。可戰爭一旦開始，就沒有回頭的餘地了，如果深陷在戰區中心，就算是慈悲為懷的佛祖也鞭長莫及。

公子開明雖然替魔伶拿到了佛國的證明，但秉持著對魔世人的關切，他認為自己有義務提醒她這件事的風險。

「謝了，我答應的事情也會做到，一定將你們的人萬無一失的帶回來。」

魔伶代表幽暗聯盟做出誠摯的保證，她當初既然主動與公子開明提出交換條件，事到如今便沒有退縮的道理。

兩國開戰的情勢已經勢不可擋，因此情報單位也決定撤回當初他們暗自送進中原替魔世收集情報的人，為了安全並且低調地帶他們的特務回國，不容易被起疑的商船是他們經過多方面的評估後最終的定案，而網中人與魔伶那次意外撞見的緣分，也間接促成了他們選定幽暗聯盟的原因。

既然是國家的命令又不涉及傷害人命的委託，魔伶沒有拒絕的道理，但去中原接回特務們的任務可能會面臨巨大的風險，所以她希望國家向佛國取得庇護證明，保障最基本的人身安全。

魔伶的要求聽上去合情合理，可公子開明看著她鄭重的收起卡片時，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一絲即將前往戰亂之地的緊張不安，平靜地外表下藏有因為年輕而莽撞的堅決。

只有打算在戰禍之地久留的人才會需要佛國的庇護，魔伶當初答應接下這項任務，絕不只是因為國家的託付或者協助朋友退離中原。

公子開明嘆道：「我說大小姐阿，你為什麼堅持要去中原，那裡是很危險的地方。」

「你和網中人說了一樣的話。」魔伶微微一笑。

如果連身在中原的網中人都這麼說了，那麼真實情形定然比他們所想的還要嚴峻。雖然公子開明不該透露任何情報，但他當初投入這份工作就是為了不讓這個國家的人面臨和中原人一樣的命運，因為低估了世界的殘酷而被現實的驚滔駭浪所淹沒。

「我們收到最新的消息，日本最近才剛派軍鎮壓中原人發起的叛亂，如果加上前幾年的天部事件，雙方累計起來已經死傷了上萬多人，更別說還有被波及的平民和軍警的家眷。一場內部叛亂就已經傷亡慘重，那國家之間的戰爭會有多少人犧牲，妳有概念嗎？」

如果無法正視真相，就會在茫然無知之中賠上自己的性命，這是魔伶第一次看見到公子開明在自己面前露出肅然的神情，清冷的語調中分不清究竟是漠然還是悲憫。

在他人眼中看來，自己一意孤行的決定就像是出於不顧後果的衝動，將來或許會追悔莫及，然而魔伶坦然的迎接公子開明的審視的目光，即使聽見了中原宛如地獄般的境遇依然沒有任何動搖。

「你是我媽派來阻止我去中原的嗎？」

可惜這一次連她的母親都無法阻止自己，她會以管理中原業務的身分留在中原一段時間。

「魔伶，妳沒有講笑話的天賦。」

公子開明冷笑一聲，明白了剛才他所說的話對於固執己見的人不會起到任何作用。

大概是覺得魔伶無意聽進去任何的勸言，公子開明端起咖啡輕抿一口，無意再多說什麼。雖然他們是因為網中人才認識對方，兩人的關係也稱不上是朋友，不過公子開明出於善意的關切，魔伶認為自己好像不該草率的敷衍。

握緊放在膝上的手，魔伶認真的說出公子開明想知道的理由：「中原有我在乎的人，我想幫助他們平安活到戰爭結束。」

魔伶從小就是在錦衣玉食中長大的公主，不論局勢如何動盪不安，雄厚的家世都能助她順利躲過災劫，他們比無所倚仗的平民百姓更能在亂世中活下去。

但是有個人曾經也是安享富貴的少爺，然而他並沒有選擇對周遭的哀苦閉目掩耳，反而不問生死的挺身而出，幾乎要燃盡自己。

魔伶自問雖然沒有心懷百姓的胸襟，但她至少可以透過自己的力量，保護她所牽掛的朋友們。

縱使有些話魔伶沒有說出口，但敏銳的公子開明很快就察覺了她沉默背後的原因，魔伶前陣子去中原時與史精忠交往甚密的傳言果然是真的，否則以她前途無量的年紀，不應該做出這種冒險的事情。

公子開明搖頭嘆道：「果然是為了史家吧。」

雖然不知道魔伶是透過甚麼方式調查，但史家的秘密看來已經被她知曉，否則只是擔心幾個人安危的話，將他們暫時接來魔世安置就可以了，何必赴湯蹈火。

而魔伶的堅持讓公子開明聯想起網中人前陣子回傳的報告以及他們上司當下冷若冰霜的臉色，就算是一向從容的他也不禁感到一陣胃痛，雖然他對傳聞中歷經跌宕的史家大少爺也很感興趣，但是這一家人就像是被坎坷的命運所壟罩，只要與他們有所牽扯，注定要跟著沾染腥風血雨。

不只凶狠的惡魔被拔除了利爪，現在連高貴的公主也為此淪陷，公子開明已經無法確定這個史家究竟是守護百姓還是讓旁人憂患的存在了。

既然魔伶執意在危難時幫助朋友度過難關，公子開明也不再阻止，他微挑下巴示意魔伶看向桌上的牛皮紙袋。

「裡面有這次的撤離名單，臨時需要多加一個位置，這個人絕不能有任何閃失，一定要送他回來。」

公子開明特意叮囑的人一定事關緊要，魔伶見紙袋沒有密封，索性將撤離名單拿出一觀。這次需要魔伶協助隱密帶回來的只有五個人，這是極為機密的資料，公子開明不能讓魔伶帶走，因此她現在就必須記住他們的長相與核對身分的暗號，然而當她看見公子開明所說的多出來的人時，魔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中所見，因為那張臉分明是她曾經見過的一個人。

「這個人……」

當玄狐的照片映入眼底，魔伶驚愕的倒吸一口氣，臉色微微發白。當初常欣對自己描述遇見玄狐的經過時，她就覺得這個男人的來歷並不尋常，甚至可能替常欣帶來危險，但是失去記憶的玄狐的確無路可去，因此毫無頭緒下，魔伶只能先幫著常欣隱瞞玄狐的存在，卻沒想到他的身分竟是魔世的特務。

雖然魔世的手不一定能伸到中原，但如果讓日本人尋到蛛絲馬跡，常欣說不定會有危險。這陡然的意外令魔伶措手不及，然而她驚魂未定時，耳邊又傳來公子開明的聲音。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要讓妳知道。」

在同一片晴朗的天空下，街道上的人們如同川流來往不息，卻漠然的與彼此的悲歡擦肩而過。

隔著一張玻璃窗的咖啡店裡，公子開明微微動了嘴唇，隨後只見魔伶震驚的睜大雙眼，費了一些時間理解並確認自己聽見了什麼後，她動作僵硬的低下頭，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從那天以後，公子開明說的話便一直在魔伶的腦海裡揮之不去，直到耳邊傳來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幽暗聯盟的船停靠在了中原港，魔伶與從魔世帶來的部下站在港口，安靜地望著身穿黑色大衣的網中人朝自己走來，他看起來沒有在地部的叛亂中受傷，然而這趟歸程莫名比來時更要蕭瑟。

當網中人站定在自己面前，魔伶仰頭勾起唇角：「終於可以回去了，你怎麼看起來不太開心。」

一轉眼，與網中人從初見算起已經將近十年，時間並沒有在那張英俊的臉上留下明顯的痕跡，但人心總是會隨境遇而轉變，何況網中人從來不是真正的惡魔。

凜冽的海風揚起了修長的衣襬，網中人最後一次對魔伶說道：「我已經提醒過妳，好自為之。」

在他身後的是一個人心已經支離破碎，不知道還能不能看見未來的地方，魔伶纖細的雙手能為他們撐住世界壟罩下來的黑暗嗎？

網中人質問的眼神凜然若雪，然而相對的目光下，有各自的堅持無需多言。只有親自回國，他才能說服上司放過那人的性命，若非遠離他鄉，她如何守護自己珍重的人。

既然他們都有不能回頭的理由，魔伶輕輕頷首，平靜地與網中人道別：「我心領了，保重。」

人生的際遇總是變幻無常，再次相見卻一來一往，各自奔赴不同的方向，他們的心境都非是初識時的模樣。

這一錯身就無需問再見何期，網中人邁步越過魔伶身側，而在他身後，有個人已經沉默的佇立許久。

魔伶心情複雜的望向聽說已經取回記憶的玄狐，半晌後才開口問道：「你和常欣告別了嗎？」

心在遠方的人，是無法篤定的註解常欣與玄狐之間的感情，兩人在金雷村中朝夕相伴，於炮火聲下相互扶持，生活雖然平凡恬淡，卻也在細碎的時光中填滿彼此的身影。魔伶雖然不確定常欣是懷揣什麼樣的心情看待玄狐的離去，然而玄狐的心事，魔伶已經一清二楚，就算金雷村是一座牢籠，他也甘願被常欣的溫柔永遠困鎖其中。

只是世事並不能如人所願，玄狐悵然的點頭，說：「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請妳替我照顧常欣……」

「常欣結婚以後，應該照顧她的人不是我。」更不可能是早已不在她身邊的人。

魔伶出聲打斷了玄狐的囑託，即便從他微微一震的身軀感受到了深埋的哀痛，也不肯說出任何安慰的話語，因為她對自己也是這般殘忍。

公子開明所說的她應該知道的事情，便是史精忠與常欣的婚訊，朋友多年的癡情終於能夠得償所願，魔伶本來應該為她感到高興的，如果她不曾聽聞史精忠在杏花樹下悲傷的低喃，也從未看見玄狐此刻淒涼的目光。

而最可悲的是，為愛傷情的人不只是自己與玄狐，而是所有人都傷痕累累，卻還要隨波逐流的順應命運的無奈。

魔伶剛才那句話說的冷情刺骨，刻意將殘酷的現實攤開在他的眼前，可玄狐並沒有因為魔伶的直接而太過難受。若不是放不下朋友，魔伶不會回來中原，能看見她出現在這裡反而讓玄狐安心許多。

玄狐從外衣口袋裡拿出一個灰色紙盒，伸手遞給魔伶：「請替我轉交給常欣。」

船上朝他們的方向傳來即將離岸的提醒，離情依依，回頭卻看不見任何思念的身影。向魔伶道謝後，玄狐只能繼續往前走，為了他對常欣的承諾重回陰影之中。

巨大的船身衝破了浪潮，呼嘯耳邊的海風吹拂過人間聚散。目送幽暗聯盟的商船載著網中人他們順利啟航後，魔伶在岸上駐足良久，直到遠去的船隻逐漸看不真切，她的故鄉與母親臨行前的擁抱終於從這一刻變成了相望不相聞的回憶。

「大小姐，您要先去看之後住在中原的房子嗎？」跟隨魔伶的部下在她身後溫聲詢問。

接到魔伶將要在中原長住一段時間後，幽暗聯盟分派在中原的員工便替她尋好舒適的住處，家具裝潢皆已安排妥當，剛才也派人先將行李搬過去，魔伶只要查看是否還有其他需求便可安心入住。

隻身來到陌生的國度，一開始難免會有思鄉的愁緒，部下本想藉由細碎的瑣事轉移她的心情，可魔伶卻搖了搖頭，拒絕他細潤無聲地好意。

如同遠航的船不會再掉頭，魔伶做了一個深呼吸調整心情後，緊緊握住玄狐交給自己紙盒。

「不急，我先去一趟正氣茶行。」

哪怕風雨欲來，花落無情，幽暗聯盟的公主也只會迎難而上。魔伶毫不猶豫地轉身，繡上深紫紋邊的裙襬跟隨她堅定的腳步，翩然如破繭的蝶翼。

史精忠從未想過再次見到魔伶會是這樣的情景。

跟鞋落在地板的回響，急促迫人的敲門聲，如同分別前的場景又一次重現，史精忠恍惚中想起那時的魔伶也像現在這樣推開了辦公室的門，猝不及防的撞進這片孤寂。

史精忠愣怔的望著突然出現的魔伶，數個月不見，年輕氣盛的鋒芒似乎有所收斂，卻依然美麗的動人心弦，然而史精忠很快就發現真正使他內心震顫的並非重逢的悸動。

於亂世中不期而遇，搶先浮上心頭的是急切的擔憂，過於驚愕的史精忠甚至忘卻了禮節，他匆忙起身來到魔伶面前，臉上盡是難以置信的神情。

「魔伶，妳怎麼回來了？中原現在很不安全，妳不能……」

地部發起的抗爭已然落幕，縱然付出萬千死傷，也無法更改中原被夾在兩國交戰之中注定淪陷的宿命。有能力的人都已經帶著親人逃往海外，各國商人也在赤羽信之介的暗示下紛紛回國，抱憾長眠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已經太多了，史精忠不願再看見無辜之人被捲進這場風波。

可史精忠憂心的話語還沒說完，一雙凜然的目光卻直逼眼前，史精忠下意識地噤了聲，茫然的迎視魔伶眼眸裡如火焰般閃動的怒意。

隱忍多時的不解和憤怒在面對史精忠後逐漸難以壓抑，魔伶沉聲問道：「聽說你要娶常欣？」

雖然公子開明掌握的消息絕對不會有錯，但是魔伶還是想親口詢問史精忠，想知道他究竟是抱著什麼心情做出這個決定。

當初也是在這個地方，史精忠親口告訴自己，他無法回應常欣的感情。然而此時此刻，史精忠沉默的面對魔伶的逼問，良久後只說出了一句話。

「我以後會好好照顧她。」

在今天之前的無數個日夜裡，魔伶曾經天真的期盼，有沒有一絲機會，自己不會得到那麼冰冷的答案。然而親耳聽見史精忠坦承這個婚約的背後依然只有責任，魔伶第一次明白了何謂心灰意冷。

「常欣不需要你的照顧！」

魔伶的怒喝清晰無比傳進耳中，史精忠神情僵硬的任由魔伶攥住自己的衣領，凝望著她對自己深切的失望。

「你把常欣當成什麼？你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感情，還要拉著真心喜歡你的人陪你一起痛苦！」

常欣在最珍貴的青春歲月裡將清澈的愛意贈與了史精忠，並且深藏這份感情，寧可靜默無聲也不願令他感到為難，她從沒想要奢求什麼，可史精忠卻用這種方式回報常欣的溫柔，明明給不了同等的愛意，卻還要用虛偽的誓詞束縛她的一生。

「我對常欣的承諾是認真的……」這也是他母親生前的期許。

史精忠喃喃的說道，然而話至末尾，微顫的語調讓他無法繼續說下去。

「但是你心裡的人不是他，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這心如刀割的真相，為何連史精忠自己都不敢面對。

氣的渾身顫抖的魔伶猛然甩手揮開史精忠，然而與此同時，她也看見史精忠的身體竟如凋零的秋葉虛弱的晃了一下，直到伸手撐住身旁的書桌才勉強維持重心。

本就承受過許多傷痕的身軀，似乎已經瘦弱的快要撐不住命運對他的錘鍊。魔伶百感交集的望著臉色蒼白的史精忠，在失控的惱怒與愧疚過後，終究忍不住紅了眼眶。

「史精忠，我曾經很羨慕常欣能夠這麼早就與你相遇，我也忌妒過赤羽信之介，只有他觸碰到你的心，但是……他們都沒有因為你而得到幸福。」

傾訴自己本該隱瞞一生的心意，竟是因為再也無法忍受滿心的苦澀，魔伶用力的蜷緊手指，而史精忠失去焦距的眼神微微顫動了一下，隨後又黯然地落在虛空之中，因為魔伶剛才的話語，刺痛的他快要喘不過氣。

「抱歉，是我的錯。」

史精忠的歉疚輕若無聲，卻沉重的壓在他的心上，每當想起常欣包容卻落寞的目光，以及赤羽信之介無聲落淚的神情，史精忠一直想要對他們說出這句話，卻又膽怯的說不出口，也許就是因為他不敢從他們臉上，看見和魔伶此刻一樣的失望。

「不，是我們看錯你了。」

如果早知愛上史精忠會經歷那麼多辛酸，邂逅的那一天，他們還會願意將這個溫潤的青年放進心裡嗎？常欣和赤羽信之介會怎麼想，魔伶不敢去問，可她已經不知該用什麼心情面對史精忠。

「到底為什麼……」魔伶淒涼的問道。

聽說他們結婚的日子就訂在下個月，婚期將近，或許現在說甚麼都已經太遲了，然而魔伶還是想知道史精忠究竟為何如此狠心的傷害深愛他的兩個人。

可當她要接著逼問史精忠時，本欲張開的口卻驀然一頓，不敢確信自己剛才是不是聽見了一聲壓抑的啜泣。

西下的斜陽照進書房，拉長了地面上的影子，背光而立的史精忠雙肩輕顫，凌亂的髮絲下，一雙失魂落魄的眼眸盈滿了淚光。

「為了救我的性命，我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戰亂之中，我甚至……沒有辦法將他安葬。」

經過縫補卻又再度被摔裂的心神，似乎仍被困在由火焰與鮮血交織出的煉獄裡，史精忠說的斷斷續續，可魔伶依然能透過這些隻言片語，在腦中想像兩軍交戰時瘋狂殺戮的畫面，還有史精忠抱著將死的摯友時那悲痛欲絕的哭喊。

戰爭帶給人們的傷害，即便只是耳聞也令魔伶呼吸凝滯，而史精忠失神的抬起頭，一字一句說的是他餘生的懊悔。

「他希望我代替他活下去，我不能再辜負他。」

史精忠顫抖著按住沉痛的胸口，自從那一天過後，他的心臟就像劃破一個無法結痂的傷口，日復一日的鮮血淋漓。

距離地部之亂結束的幾個星期後，史精忠才終於尋到機會去刑務所遠遠的望過一眼。除了焦黑的看不出原貌的建築物殘骸，黑暗的過往與已逝的亡魂也被深埋其中，再也無處可尋，只有一片渺小的塵埃隨風消散之前，曾短暫的停棲在史精忠攤開的掌心。

雲十方活著的時候為了躲避追捕，過的是兩袖清風的生活，而如今人不在了，他彷彿對此世真的在無留戀，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讓人悼念之物，史精忠所能念想的只剩下他的遺言。

中原被日軍攻破與天部眾人的犧牲是雲十方心頭畢生之憾，史精忠怎麼能用自己被他救下的餘生，和他痛恨的人朝夕相伴，這麼做不只辜負了逝者的遺願，也是繼續傷害……他所愛的人。

所以任何的罪過與懲罰都由他一個人揹負吧，即便沒有了照亮前路黑暗的燈火，史精忠也會堅強地走下去。無論是恩、是情還是恨，這是被這麼多人拯救過的自己應該要償還的。

他的未來注定屬於深沉的黑暗，一心守護的萬家燈火，也無法照亮史精忠封閉的心。然而這時有指尖撩開了垂落在額前的碎髮，史精忠仰起泫然欲泣的面容望向魔伶，因她憐憫的目光驀然一愣。

「但是……你朋友如果知道你為了他的遺願這麼痛苦，他會安心嗎？」

往後的人生還很漫長，離開的人一定希望活著的人不要為他們傷心太久，他們若泉下有知，一定也不忍看見史精忠這麼折磨自己。

雲十方在短暫的人生中，究竟為自己留下了什麼？當史精忠終於從心碎的回憶裡想起雲十方最後一眼的笑顏，他在失去的劇痛中，終於壓抑不住的哽咽出聲。

而知曉史精忠心中的傷痛後，方才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魔伶此時對他只有滿心的不捨。

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條乾淨的手帕，她捧起史精忠的手腕，將它放進史精忠的手心裡，很輕的覆上五指：「我剛才說得太重了，對不起……」

她不應該沒問清楚緣由就一昧的指責史精忠，明明在這段感情中受傷的人也包含他自己，他的心酸與無助沒有比其他人更少，可史精忠從始至終都沒有為自己辯駁過一句話。

從那隻微涼的掌心上依依不捨的收回自己的手，魔伶對沒能阻止淚水滑落的史精忠綻開一個酸澀的微笑：「我只是……希望你也能幸福。」

史精忠其實並沒有變，他還是與自己初識時一樣謙遜善良，雖然他現在的溫柔既拯救不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可魔伶還是願意為他祈禱。

無論史精忠最後選擇哪一種人生，都希望他能寬恕自己，就算永世沉淪於塵浪，也會有人一直深愛著他。

薄風斷寒柳，雪盡花落聲寂寞，此生有何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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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樓發表於: 2023-05-01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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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力太好，完全被帶入了。看的很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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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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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樓發表於: 2023-05-03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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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我为什么才看到这篇文！这个时代设定好适合赤俏！而且作者太太文笔也好棒！虽然只看了了开头但我有预感后面会虐，在那个时代实在有太多无奈T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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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樓發表於: 2023-05-0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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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25樓hahahapaper于2023-05-01 23:17發表的 : P>q"P1&{
筆力太好，完全被帶入了。看的很惆悵⋯ *j9{+yO{ZE

謝謝你的稱讚，其實在寫文的過程中我也非常感傷。
在這個紛亂的時代下最讓人感慨的，我想就是不管是什麼樣的立場，人們都有面臨身不由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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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6)

128樓發表於: 2023-05-04 2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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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第126樓臨霽于2023-05-03 12:14發表的 : \;w$"@9
啊啊我为什么才看到这篇文！这个时代设定好适合赤俏！而且作者太太文笔也好棒！虽然只看了了开头但我有预感后面会虐，在那个时代实在有太多无奈TAT ~3p :jEM.[

這篇文寫了好多年拉，現在從頭追要看很久呢XD
事實上這篇文整體都是偏比較沉重的氛圍，畢竟是在這樣充滿無奈的時代，但是在我心目中也只有赤俏兩人有這樣的溫柔與堅毅可以在這種艱困的世界裡為彼此也為身旁的人帶來一束溫暖的光。
感謝你的鼓勵，這篇文還沒有完結，我也會繼續加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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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樓發表於: 2023-05-06 0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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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三天多的时间竟然把文追平了，一口气看下来，整个剧情的舞台宏大且沉重，人物塑造实在是太鲜活细腻了，不管是否是主角，每个人物都非常丰满。他们坚守着自己的立场与为人的底线，用温柔与坚毅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极度可怜的命途多舛的）中原。纵使是发生在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战争时期，赤俏彼此之间的情感就像不可磨灭的光一样把黑暗的世界撕开了一条口子，希望的光就从那里倾泻进来。
这，我的意思是，作者您这么仁慈，应该，不会，就让赤俏这样以遗憾结尾的吧（笑
不过接下来就该把舞台转到魔世了？感觉任重道远啊。
请加油啊，非常期待未来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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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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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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