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18 【雨拓】【补档】螺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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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har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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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6)

樓主發表於: 2024-01-18 1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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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8 【雨拓】【补档】螺旋

落拓子后来在引用起元叙事理论的时候，总会想起太叔雨来。这种理论被作为现代性的一种标志，于落拓子的研究范畴中已经几乎只被用作批判，落拓子私底下则出于自身的某种浪漫情怀，对其产生亲切。概念本身在不同范畴里有不同的定义，落拓子所想到的是在文艺批评当中，可以简单地将其归结为：现实，人的经历具有连贯性和主题性，经过整合便成为一段完整的故事。倘若从后现代的视角来看，现实绝不是成熟的故事那么工整，现实荒谬而零散，毫无道理可言，伏笔未必能得到回收，突发事件未必有铺垫，情节也未必能一定走向某个明确的结局；但落拓子认为他和太叔雨之间的交互，却毋庸置疑是一个故事，有始有终，从头至尾打着一层穿过彩窗的光，仿佛可以从他的人生中完整地打包割离出来，包装成一卷胶片，在经意和不经意的时候一遍一遍回放。落拓子每想起他一次，就看一遍，有时站在场外的观众席上看，有时只是放在背景听着声音，有的时候又觉得，他自己还在场内，在舞台上，还在故事当中。
故事开头的场面很是普通，并且带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落拓子推开了街边的教堂的门。教堂位于市区边缘，有些人迹罕至的意味，落拓子坐着校车曾路过不少次，唯有这一次他亲自走了进去，进去时还有些紧张。这一天他记得很清楚，是9月1日，刚刚迎来秋季的第一次降温，外头吹起冷涩的大风，何况这时已经接近黄昏，为数不多的行人都忙着逃进温暖的室内，没有人注意落拓子小小的拓展疆土行为。教堂内不知是否因为阳光不能直射，竟然比外面还要阴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不大的礼拜堂，与刻板印象里的礼拜堂无甚差别，只是比网上那些大教堂的内部图片相比，微缩了不少，没有开灯，天光透过彩窗，在阴暗的地面上投影天使的色块。
落拓子向里走了几步，很是茫然，他没有看到人。今天是周三，也许刚好没有信徒来访，但也没有工作人员，比如牧师，或者，至少应该有人在守门吧？落拓子如入无人之境地来到礼拜堂最前，彩窗前立着十字架，上面有耶稣，背着光面目模糊。落拓子看着它，心想，难道我要直接和它说话吗？但眼下真的没有别的人。落拓子吐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说，你好……
您好。礼拜堂空空荡荡，话声周围包裹过剩的回音。
落拓子震惊地看耶稣像。耶稣的嘴当然并没有动。然后落拓子听到脚步声，附带着一滴微小的笑，他才意识到回应者另有其人。
太叔雨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落拓子的面前。他是一名长发的神父，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穿着纯黑色立领的修身长袍，然而衣服并没有熨得十分妥帖，贴着身体微微扯出了褶皱，使他的气质也脱离了神职人员特有的那种疏离。神父从礼拜堂一侧的门边走来，挂着平和的神色走向落拓子，仿佛刚才笑了一声的不是他。他的步伐有些急，不知是否是因为觉得怠慢了客人：我能帮到您吗？
他来到落拓子的面前，身上散发出清甜的柑橘香气（落拓子想，原来神父也会用香水）。他首先微微躬身，落拓子不清楚天主教的礼仪，总之也跟着这么做了。太叔雨——落拓子现在当然并不知道他叫太叔雨——气质与落拓子想象中的神父一致，看起来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但他不能判断这种印象是真的来自本人，还是神职的服装或者教堂里圣洁的光线。落拓子也并不因此感到放松，反而觉得危险，这其实也毫无道理，只是空无一人的教堂、过分英俊的梦一样美好的圣职者这些要素结合起来，往往像什么恐怖电影的序幕，落拓子咽了一下口水，将多余的联想挥去，说，抱歉，我并不是信徒，是……可以进来的吧？
神父微笑着说，当然，即使并未入信，您也是主的子女。我的确没有见过您。他的神色变得放松了一些，又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想……落拓子顿了顿，我想了解贵教，可以参观吗？
那很巧。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打扰他人造成不便。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神父一边问，一边抬手整理微乱的鬓发，落拓子看到他手上戴着崭新干净的白手套，与颇有些穿旧了的制服对比强烈，一丝微小的不和谐。但是打扰到您了……落拓子也跟着用上了敬称，他看神父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感到困扰，继续说，我要写一篇与基督教有关的论文，但此前从没有接触过宗教，在文献和书籍上阅读总是太抽象，我想来到这个氛围里，和真正的信众谈一谈，于是就到教堂来了。如果不妥，我就告辞。
他其实拿不准这个理由是否失礼，毕竟听起来好像有猎奇心态的嫌疑。他本打算悄悄地混进来，悄悄地观察教徒或是圣职人员，然而没有想到会是现在的情形，他只能和一名神父一对一交流，何况这位神父看起来又亲切又周到，他对这种人完全没辙，只好无所遁形地把动机交代干净。好在神父并没见怪，看来是接纳了这个理由：您肯主动亲近主，并且您不愿只听信别人言说，而是选择以自己的眼来看，如此诚意，我只会感到尊敬，怎么会不妥？只是，他思考了一下，说，这里规模不大，常来者也并不多，恐怕只靠参观很难了解到什么。如果您愿意，有什么疑问，我可以尝试为您解答。
神父语气悠然，言谈间勾画出虔诚又爽朗的圣职者形象，并且对落拓子来说，能够得到可谓业内人士直接的解惑，当然比任何间接性的了解都要方便。他立刻说，可以吗？多谢！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啊，我叫做落拓子。
太叔雨。神父报出名字的时候，声音不知为何很轻，很别扭，仿佛他对这个名字抱有抗拒。
后来他们熟悉了一些后，落拓子问太叔雨，第一次见面时，究竟是出于天主教的教义愿意帮助我，还是纯粹是个人的热心？太叔雨就意味深长地笑，问你觉得呢？落拓子便说，说实话，你其实不是那种热情的人，应该是遵照教义的比重更大。
太叔雨回答，其实都不是，只不过我想和你多说些话。
至于具体为什么想和这个骤然之间闯入的年轻人多说些话，他又没有解释。但最开始，落拓子真心以为太叔雨秉性热情，虽然这与他本人所流露出飘逸的气质并不相符。太叔雨请落拓子坐在礼拜堂第一排的长椅上，自己也在一旁落座，保持亲近又不失礼貌的距离，问，那么您目前有什么疑问呢？是有不明白的教义，还是对教会的结构有兴趣？
落拓子说，我在来之前，读过一些相关的资料，但总是不太明白……他又有些迟疑，好像在找合适的稍委婉一些的措辞，最终没能成功，他说，我是从根本上不明白。我一直在学习文化相关的领域，渐渐觉得奇怪，在对文学、历史、社会学、甚至经济领域的研究里，都存在基督教的影子。三大宗教里，伊斯兰教和佛教也同样拥有很多信众，影响力却显然远远不如，为什么唯独这部宗教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就我看来，他和其他的宗教，应该并没有根本性的差异，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我所知太少，领会不了贵教的精要……
太叔雨盯着落拓子的眼睛，于是相应的落拓子也在看他的眼睛。太叔雨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凝固，很快他明显地平稳了一下震动的情绪。落拓子急忙说，我是否问得太……太叔雨摆了摆手，说，不，你的问题很好。
这个时候落拓子再次察觉到一闪而逝的违和感。太叔雨没有给他深思的时间，继续说，这个问题我也曾经想过，我可以和您一起探讨。首先，我想您也许混淆了，天主教和新教不同，更具有影响力的应当是新教，如果要解答您的疑问，恐怕要从宗教改革入手。不过在那之前，您的说法似乎对宗教不怎么以为然……
落拓子急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太叔雨说，没有关系，那么您如何看待天主？或者说，您是怎样看待信仰？
落拓子摇了摇头。如果是信念，我倒是懂得……落拓子说话时看到太叔雨一直在盯着自己。虽然说话时给对方目光是礼貌，但始终这样直直地看着眼睛显然物极必反。倘若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这名神父的表现过于有侵略性，没有修行者该有的那种包容与温柔，然而落拓子出于常年追根究底的学者本能与他自身的天性，对这样的目光只觉得亲切。以及，他忽然想起刚才的违和感出自哪里，太叔雨在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感情接近喜悦，甚至一时间没有说您，而是说了你。落拓子于是摒弃拐弯抹角的描述，直白地说，你说不以为然，也许是有一些。我其实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如此全心相信一个虚构的、具体的形象？如果是把某种思想当做生活的指导倒是可以理解。但将这种……类似于偶像崇拜的东西……发扬得这么大，甚至产生了历史性的影响……我只能将这当做一种现象去接受，怎么也想不明白背后的原因。
即使是神父主动问起，落拓子这么说的时候，也做好了神父会生气的心理准备。太叔雨并没有生气，反而越发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来，问，您为何认为，主是虚构的？
落拓子没答上话，太叔雨又说，您喜欢读小说看电影吗？落拓子点头说，我的学业就和文艺作品有关。太叔雨问，那么您有没有非常喜欢的角色？
落拓子迟疑地说，有，但这……一样吗？
太叔雨说，既然都是虚构，有什么不一样？
落拓子停了一会说，作品里的角色，经常会有许多种解读，在不同的人心里，都是不同的形象，读者很容易把自己的经历或者期望投射在角色身上，理解甚至天差地别……但是，宗教的崇拜对象，难道不是唯一神……
太叔雨又说，有什么不一样？
落拓子说，可是，……那么，其实，所谓的天主、神，也可以看做是某种投影吗？
至少他的名字是存在的，也有许多的绘画和雕塑为他塑造出了形象，您也一定见过。您心中所理解的主，和我心中的一定不相同，但也不妨碍我们现在谈论他不是吗？就像万千我们的同胞所做的一样。您刚才说没有崇拜的对象，但您有自己的信念，是吗？您是……太叔雨说到这里，眼中忽然露出温柔的光来，这一刻他的样子比起神父更像亲近的学长：您是持有智慧的人，您懂得该相信和想要的是什么，但很遗憾，许多人并没有机会找到这样坚定的信念；那么这时候，主的存在也就给了我们机会。对我们而言，祂代表了所有的道德，崇拜的标榜，可信的引路人。我不知道对您而言，您的信念或者说，思想，也许是钟爱的作品，是否也是如此……也就是聚集了所有您的欲望、您的责任、您的精神上的一切的那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再我们这里，为他冠上了天主的名字。
落拓子也一直看着太叔雨，他的思考此刻变得很慢。无疑他有很喜欢的思想家，也有喜欢的作品，但要讲什么欲望责任云云，显然还达不到。太叔雨注意到他有些迷茫的神色，又轻轻地笑着说，倘若没有，那样东西或许就在未来的某一天等您，只要您肯去相信。我衷心祝愿您能找到。他说这话的时候伸出了手，纯白手套覆盖的指尖在落拓子的额头、胸口和双肩点过，太叔雨说，阿门。
落拓子第一次接受宗教性质的祝福，他抖了一下，太叔雨的手指几乎真的碰到他的眉心。即使还没能完全了解宗教，被祝福的感觉总算不错，落拓子在心里想，果然对很多事情，还是需要实际接触才能了解，而今天在这里能遇到太叔雨，实在也是一种幸运。他也跟着笑起来说，我有些明白了……多谢您。
太叔雨侧着头说，谢我什么？我们还并没有解决您的问题呀。
落拓子确实被忽悠得险些忘了最初问了什么，闻言只好眨了眨眼。太叔雨说，只是聊了一些很基础的事，说来您读过了圣经吗？
落拓子招供道，没有读完……还停留在创世纪。太叔雨说，莫非您是被大量的人名和地名冲昏了头吗？落拓子又眨了眨眼。太叔雨笑着说，我第一次读的时候，也几乎要读得昏倒了。您是刚开始接触的话，的确会感到陌生。让我带着您一起读怎么样？有些部分无关紧要，不必认真研读，关键的部分，我可以为您讲解。
落拓子这时候开始觉得，神父是否有些殷勤过头了？但他的神情里并没有迫切追求同意的意思，还十分悠闲，仿佛所提议的事情，不是要花费大量精力指导入门者，而是随手借出一本无关紧要的书；落拓子自己，本来其实也不是闲到只有钻研宗教这一项任务。然而，如果要解答他的问题，从根本入手当然会有帮助，况且他也早有将研究领域扩展到欧洲或者美国的想法，那么怎样也绕不开圣经。既然这个提议是太叔雨主动提出，落拓子就没有客气，说，只要不会给您带来打扰，我会经常来的！
落拓子答应下来之后，太叔雨一直挂着的温和的笑容忽然又扩大了许多。时间接近黄昏，他起身将礼拜堂的电灯打开，驱散黄昏的阴暗。太叔雨说，如果您接下来没有安排，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落拓子终于看到太叔雨清晰的面容，他原来没有昏暗的光线下看着那么年轻，脸颊清瘦，脸色也好像某些传说里昼伏夜出的生物，没有血色，白得过分。落拓子这天在教堂耽到晚上九点才离开，从诺亚方舟的部分开始，读完了出埃及记，过程中始终没见到别人拜访。落拓子走出教堂，眼前忽然出现许多太叔雨以外的人类在街上走动，平乏的街景失去了宗教梦幻的色彩，他如梦初醒，心有余悸地想，该不会真的误入了吸血鬼的巢穴吧？
劫后余生的落拓子登上公交，透过车窗看到教堂里的灯又熄灭了。看起来晚上也不会有人再来，白天呢？礼拜日呢？落拓子隐隐约约地觉得，太叔雨对他这样周到，难道是因为总也等不到人说话吗？可是神父归根结底，应该也只是一份工作，工作之外，总该还有亲人或者朋友才对。
他回学校后整理了今天的收获，又查了一下这家教堂的信息。其实按照落拓子的做事习惯，他应该第一次拜访前就查清楚的，然而他只是刚巧路过，忽然间想起最近的烦忧，兴起了闯进去看一看的念头。说是命中注定也好，说是鬼使神差也好，故事开了头，就只能如车轮一般不断滚动下去，直到道路的尽头，至于那尽头是辉煌的门扉还是断崖，或者只是一面坚硬冰冷的墙壁，如今的落拓子自然不得而知。
根据网络上的信息，这座教堂真的只有一名神职人员，太叔雨在网站上的证件照看起来过于周正，让落拓子觉得十分有趣。太叔雨本人不周正吗？倒也不是，但总觉得很难想象这个人挺胸抬头地让人照相的样子，因为太叔雨现在在他心里的印象，和平时天天看到的人都不同，总是脱离不了不在五行中的什么异界生物。落拓子又看到教堂在周日早上八点有弥撒，于是决定了下一次拜访的时机。
弥撒那天，教堂比上次热闹得多：聚集了六位之多的信众，可惜大部分的座位还是空的。落拓子坐在最后一排长椅，跟完了弥撒的全程。这六位信众都是老人与妇人，附赠一位明显只是被母亲带来的孩童，主持仪式的太叔雨在黑衣外面加了白袍，头发梳得整齐得多，仔细看还绑成了麻花的样式。他在这场合表情肃穆，讲话时也压沉了声音，只是在看到后排落座的落拓子时，露出一瞬间的微笑，对他点了点头。弥撒的流程对非信徒的落拓子而言，冗长又不明所以，他没有跟着一起念祷词，只听着太叔雨念，然后信徒跟着稀稀落落地读，每人都语气饱满，氛围很好。但氛围越好，落拓子反而越自觉格格不入，他又想起太叔雨曾说过的话，依然不能感同身受虔诚的来源。
但以落拓子的性格，对不理解的事情很少产生偏见，他现在心里隐约有些好奇，很想自己也有机会能够体会这种虔诚。他又看向太叔雨，太叔雨此时正带着信众唱垂怜经，彩窗令他白色的衣袍也染成了彩色，他刻意放大声音时音色更加醇厚，敛目垂眉，也同样是信得很虔诚的模样。落拓子想，他是真的把一切都交托给了天主吗？用他的话说，所谓的，他的欲望、责任、精神的全部焦点……
直到弥撒结束，太叔雨走到落拓子的面前。您今天来得很早，太叔雨这样说。落拓子说，周日没有安排，可以在这里待一整天……他忽然意识到，太叔雨可未必一整天都有空。好在太叔雨并没有表示反对。有两位信徒留在了礼拜堂里，太叔雨就指了指一扇侧门说，我们到那里说吧。落拓子记得，那是初次见面时，太叔雨走出的那扇门。
落拓子随着太叔雨走了进去，内中竟是一道螺旋向上的楼梯，狭窄冗长，木质的阶梯上没有任何修饰，显现出木料本身的纹路。礼拜堂的天顶比一般建筑要高，通往二楼的螺旋楼梯因此也很高，一望上去看不到头，一层一层堆叠的样子让人头晕。太叔雨说，美国的新墨西哥州有一所拉瑞多教堂，那里的螺旋楼梯很有名，没有使用任何钉子和中央支撑，被称作建筑奇迹。我们这里是模仿之作。可惜如果能轻易被模仿，奇迹就不能叫做奇迹，这道楼梯很是平常，只是修得分外陡峭罢了，你小心一些，握着我的手。
落拓子于是握住了他的手。太叔雨的手掌很大，却又很瘦，仿佛皮肤后就是骨头，丝质的白色手套触手发凉，拉着落拓子攀爬上漫长的虚假的奇迹。或许是因为有人带领，落拓子真的登上楼梯，却不觉得一圈一圈转得头晕了。上方是一间起居室一样的房间，摆着桌椅沙发，另一角整齐陈列着杂物，落拓子没想到是这么平常的房间，太叔雨松开了手：这里用作和友人相聚、以及我生活之用。如你所见，这间教堂只有我一名神父。他拉开椅子：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为你倒一杯茶。
落拓子坐在那张椅子上，桌椅也是朴素的木质，很硬，也很凉。和这房间的陈设一样：完全没有装饰，地板是水泥，墙是什么都没有的白墙，电灯也是最简单的款式，窗子小小的，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地方像布置得不走心的舞台剧场景，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落拓子读到过东正教有苦修的方式，却不知道这算不算天主教要求的苦修？太叔雨拿出的茶具同样像是超市里随便买的，他泡茶的手法认真讲究，泡的是青柑，茶汤金黄，香气很好。落拓子便出言称赞，太叔雨笑着说，我只有品茶这一个爱好。他将两人的茶杯摆好，首先做了一下默祷。
落拓子等他结束后问，喝茶也需要祷告吗？太叔雨说，进食和饮水都需要。当然，现代其实没那么严格，偶尔不做也无所谓，这些做法只是贴近主的方式，做得多了，自然会感到与天主心灵相连。看您的样子好像又有点不太以为然。无妨，我没有干涉您选择的意思，我们继续吧。他将自己的圣经书本摊开，在上次与落拓子读完的段落夹了一张船只形状的书签。落拓子觉得镶着金边的书签好看，多看了一眼，太叔雨问，您喜欢吗？我记得我们从方舟开始读，就选了这一枚。等到读完，我将它送给您吧。
落拓子很容易投入进学习，反而太叔雨也许是对读圣经太轻车驾熟，时不时地走神，眼睛并没有放在书页上，只在落拓子提出问题时会万分认真地回答。太叔雨对圣经的讲解，更接近文本学上的解释，只叙述来源参照、各宗派的差异和发展，并不在解读上过多加以引导，落拓子听得很舒服，他也很讨厌被人限制思想。但过了一会，落拓子便发觉他的状态，问，抱歉，您一早就主持弥撒，是否累了？我来之前，应该先征询您是否方便的。
太叔雨笑了笑。不，如果您不累，我们还可以继续。
落拓子说，我想休息一下。他真的有一点累，但也是稍微想和太叔雨说些别的话。茶已喝完，太叔雨又泡了第二道，一边说，这一道是最好喝的。落拓子望着太叔雨的身形，他除下了弥撒时的白袍，身上还是那件使人显得过分瘦削的黑色长衫，动作轻巧地将茶具摆好，面上有一层清淡的愉悦。落拓子忍不住问，耽误您这么多时间……其实在您看来，我的想法是不是太天真了？
太叔雨说，并不天真，您的疑问让我感到亲切，因为我也有和您一样的想法。甚至在我最初皈依之前，也和您一样不理解，为什么要崇拜虚无的神。
落拓子问，真的？太叔雨笑道，难道您认为我从生下来开始就以此为职吗？我和您一样，也是出于好奇而接触的。您知道，这些年来我们的教育里没有神，我们自小就得不到广大又理所当然的爱，因此与这门宗教有一些隔离，也是很正常的事。
落拓子呆了好一会，说，您说……爱吗……
太叔雨用手撑起脸颊，狭长的眼睛打量落拓子的面容，他的视线追逐落拓子的神色变化。是啊，他慢慢拉长了声音：约伯曾对主说，[你将生命和慈爱赐给我；你也眷顾保全我的心灵。]你已经大致明白了主的存在，现在也当明白主的职责了，那便是赐予世人以爱。
天主的职责，这话很奇怪。落拓子突如其来地陷入思考，甚至没有留意到太叔雨又握住了他的手。落拓子，太叔雨忽然出声叫了他的名字，可以谈谈你的家人吗。
啊……落拓子回过神来，太叔雨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下了手套（也许是趁着泡茶），掌心的热度忽然变得发烫。太叔雨在看他，今天看来没有使用香水，空气里只有茶香，安静得突兀。这个场面落拓子见过，屏幕上的神父在为迷途的人解惑的时候，经常会握着对方的手，辅以安抚的目光，很寻常；感觉不对的是他自己。落拓子说，我的家人……没有和我一起生活……
太叔雨微笑着说，抱歉，我没有过问你隐私的意思，如果不想讲不用勉强。只是我在想，你的想法，和我过去一样，因此，也许，有那么一种可能性，你是否也和过去的我一样，因为不曾拥有过，甚至不知道自己没有，甚至第一次发现的时候，会抗拒，会害怕……
如果他指的是所谓的爱，来自家人的爱，或许落拓子可以说，他确实不曾拥有过。他从很小开始就一个人居住，一个人在外求学，和分居各地的家人几乎只有事务性的联系；也因此他习惯了独自生活，独自思考和解决问题，从小就比同龄人独立，因为聪明，也比同龄人更孤高。他也确实从来没想过，他如今的性格和生活方式，和所谓的爱能有什么关系。这个字说出来很容易，他却鲜少直接出口，因为以他的治学态度而言，不理解的词汇最好不要轻易使用。落拓子口干舌燥地怔了半天，说，所以您选择投入了神学的怀抱吗？
太叔雨说，是啊，不过也是经历很多事后才做的选择。我只是想为你提供一种思路。如果你仍然不太能理解主的存在，那么也可以，将祂完全理解成爱这样东西。只要你相信祂，去爱祂，那么就能找到祂……
落拓子把手收了回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第二道茶果然更浓郁，口干也缓解了一点，虽然他本来只是想把手从太叔雨手底下挽救出来而已。太叔雨也开始喝茶了，若无其事地收起了淡薄的笑容。他们安静了大概两分钟左右。落拓子说，难道相信祂就是……爱祂吗？
太叔雨侧着头看他，落拓子又说，如果所谓的爱就是天主的真容，那么只要相信会被爱，就能得到祂的爱……我一直对宗教抱有怀疑，谈不上相信，其实是顺序搞错了，才一直想不明白。其实所谓的爱可以视为相信，我这样理解对吗？他终于想通，脸色被豁然照亮，急切地看着太叔雨，明显是希望得到对方的肯定。太叔雨笑了笑，说，是，但这也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而已，只是如果你真的和过去的我一样，或许我的想法帮得到你。
落拓子很是高兴：多谢你。我忽然明白了！我要再想一想，有些段落可能要重新读一下……你实在帮到我很多。
太叔雨垂下眼眸，说，但真的是一家之言，不可尽信。不过，你看来很适合神学。你知道，有一些人，就连开始相信也做不到。他们心里的防卫太重，神走不进他们的心里，任何人都走不进，他们不相信任何人，因此也看不上任何人。那种人修习神学不过是在拙劣地模仿，就算学着苦修，做过成千上万次祷告，也不可能得到主的宽恕。而你是能够真正去爱人的人。你要不要跟着我修行算了？最后这句话他又抬起脸笑着问出来，落拓子受宠若惊地说，我还没有毕业，而且暂且没有投身于此的志愿，现在只要能把论文写出来就谢天谢地了……
太叔雨发出一串笑声，落拓子又眨了眨眼。太叔雨说，你真是老实……不，笃实。
落拓子当时觉得，这句话是太叔雨在揶揄，他不服气地回应：我也没说什么，这就能称作笃实吗？太叔雨有些奇怪：你不喜欢被人说笃实吗？
落拓子说，我不是那种人啊。包括你说的什么能够真正……我一介普通学生，不要给我戴高帽子。
太叔雨眼光在落拓子脸上转了一圈，收起笑容说，那我以后不这么说了。他只表示不说，看来并不打算真的改变看法，但落拓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再说下去，他想说的就未免有些矫情：他在想，就他目前读到的，这门宗教里所定义的爱，又纯洁又坚定，没有杂质，信徒对神给予信任和爱，神也还以庇护和爱，一清二白得就像钱货两讫。落拓子自认为不拥有这种朴素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卑劣而自私，与单纯相去甚远，但具体是哪里卑劣，又说不上来。其实只是因为他此时还太过年轻。诚然他经历过了许多，长年的孤独和学术生涯却也为他阻断了另外一些机会。如果他和一些同龄人一样曾经过早地投入感情的漩涡，就应该明白，某些感情萌生的根源之一，就是好奇，就是想要探究动机和心理，以及想要获得承认；那么接下来的方向也就顺理成章，这本来就是很自私很别扭的一种情感。包括他现在其实很想问，你说我和你的过去很像，那么你的过去是什么样的？本来并不难问出口的问题，落拓子也不明白在顾忌什么。不明白，但仍然顾忌。
太叔雨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在他们后来相处的几个月里，他都再也没有特意提起那个落拓子很难出口的字。落拓子仍然经常拜访教堂。他没再在弥撒日前往，而是专门挑周中的下午和傍晚，也就是他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时间（落拓子出于惯性觉得，太叔雨应该那时候会比较闲）。太叔雨也每次都很欢迎落拓子，带他来到楼上那间起居室谈话。即使走了好几次，那座螺旋的楼梯还是又高又陡，太叔雨也就每次都拉着落拓子的手。天气毕竟越来越冷了，太叔雨不再摘下手套，也再也没有使用过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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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nhar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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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6)

1樓發表於: 2024-01-18 1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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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拓子的衣服变得厚重，太叔雨始终身着黑色的制式长袍。见得多了，落拓子认出他总共有两件一样的衣服：其中一件稍微旧一些，腰上的褶皱更加明显。落拓子曾问，你难道没有其他的衣服可穿吗？太叔雨回答，如果外出当然还有便服，但在教堂里只能穿制服，我也不经常外出。落拓子这才意识到：你就住在教堂里吗？太叔雨指了指起居室一旁的一间小门：我的卧室就在那里。
落拓子其实好奇他的卧室会是什么样（八成和这个起居室一样没有人气），但也不好意思提出要去看。不过这段日子里，太叔雨带着他去看了教堂里的其他设施：狭小的忏悔室，已经弃置的唱诗房，藏书聊胜于无的图书室等等。从只有太叔雨一名神父就可以看出，这教堂规模很小，毕竟此时代的住民大多没有信仰（以太叔雨的说法，是由于教育），教堂本身也开在居民不多的地方，不如说落拓子简直不懂为什么这里会建造起一间教堂。这又是一个巧合：如果教堂不在这里，落拓子就不会走进去，那么也不会认识太叔雨。而太叔雨若不是在此独自经营一所小小的教堂，也就不会认识落拓子，很难说这是幸运或者不幸。至于太叔雨在此的理由，——现在落拓子并不知道，也没有余力去探究，他现在被更多其他的念头填满，除了暂且只是随着楼梯一起旋转不停的陌生感情以外，还有一切起源的那篇论文。在太叔雨的帮助下，论文进展顺利，九月底就大致完成。他那天写完后，立刻存进手机带去了教堂里，请太叔雨看看。
其实太叔雨又不懂他的专业，天主教相关的内容只在论文里占据小小的一部分。太叔雨遇到不熟悉的概念就一一询问落拓子，还是认真地看完，末了说，原来你在研究的是这样的东西，探寻思想的来源和影响，很有趣。
落拓子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程度还很浅。你觉得和宗教有关的那些描述，有没有问题？
太叔雨把手机还给他：没有，写得很好。我就说你很适合神学，真的不考虑留在我这里吗？
太叔雨说话时显得很有礼貌，最后的问句语气却敷衍。他大概并不是真的想让落拓子留下。落拓子却侧着头，认真考虑了起来，其实他竟然真的产生过这种念头：在闹市边缘的小教堂住下来，安安静静地没有人打扰，每天只需要读书作文，还有……他自知这种想法其实无稽，也觉得太叔雨更像是随口一说。但其实会不会，太叔雨的语气也是某种试探？太叔雨现在就靠在桌边，一边喝茶一边看他。
他又直直地看落拓子的眼睛，落拓子没有观察过，他对其他的人是否也这么喜欢盯着眼睛看。落拓子被一直这么盯着实在有点受不了，说，我也在想……
太叔雨坐直身子：你也在想？
落拓子眨了眨眼，说：我以后还可以经常过来吗？虽然这篇文章写完了，但我有点想往这个方向深挖一下，何况圣经也还没有读完。
太叔雨笑了起来，落拓子本以为他是高兴，仔细看他的笑容，又觉得仿佛里面带着些自嘲的意味，这让落拓子有些迷惑。太叔雨就维持那表情说，你还想继续跟我一起读？落拓子点头，太叔雨又问，难道我教得很好？
落拓子说，你想听实话吗？如果说是教学水平，并不算很好。抱歉，我是说如果按照体系化的评判标准，你教得实在不算好，还好你应该不需要开班教学。但是对我来说……对我来说很好。你曾经有一次说，觉得我和过去的你一样，也许这就是原因，我觉得你的解释很容易理解。
落拓子说完之后，也学着太叔雨的样子，直直地看着他。太叔雨却逃开了他的眼光一瞬，再转回来后，才说，那只是我的猜测，你不用太放在心上。不过我当然一直欢迎你，你也看到我这里来客很少，如果你再也不来了，我会很寂寞的。
这之前和之后，太叔雨都没有再使用过寂寞这个词，因此这一次就令落拓子印象深刻。他们照旧读圣经，但很少再这样闲聊，因为太叔雨总会将话题岔回神学上去。这当然无可厚非，只是落拓子时常想起太叔雨说过的寂寞这个词。落拓子追究死人的生平和思想脉络早就熟能生巧，他过去所养成的在学问上追根究底的习惯和引经据典的方法论，对微笑着看着他眼睛的太叔雨丝毫没有用处。了解活人按理来说应该更容易，直接问出口就是，落拓子并不知道缠住他口舌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日期落拓子记得很清楚，因为就写在刊物上：11月23日，他那篇与天主教有关的论文发在上面，第24页。这天也是个周三，落拓子上午拿到样刊就带着前往了教堂。来了这么多次，他是第一次看到太叔雨待在室外。十一月末已经很冷了，太叔雨只在常穿的黑衣外面围了条针织的围巾，擦拭教堂外立着的一尊圣母像。这尊像落拓子没怎么仔细看过，因为雕刻得极其敷衍，充斥着有就不错了的氛围。太叔雨擦得很是认真，想来这也是他的工作之一，他见到落拓子，显然很出乎意料，问，我以为你下午才会来？
落拓子冷得鼻尖发红，说，你看，我的论文发了。
太叔雨呆了好一会，说，恭喜啊。我毕业已经很久，现在毕业据说是要看发表量的？落拓子点点头，从包里拿出期刊递过去。太叔雨接过翻着看了两眼，说，和我上次看到的相比，你又改了一些是吗？
落拓子吃惊道，你还记得我原本写了什么？
太叔雨笑着说，我平时也喜欢看些社科类的书，你写得也有趣，不知不觉就记住了。进来说话吧，外面挺冷的。
太叔雨坐在礼拜堂的长椅上，又把全文看了一遍，说你加了东西啊。落拓子点头说，我上次说了，还想往这个方向深入，所以回去以后又考察了一下，给未来做点铺垫。
太叔雨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书页，白色的手套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劳动有些脏污，太叔雨便停下动作，将还崭新的样刊还给落拓子：那你还需要发表多少篇？
落拓子说：我已经发够了。他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其实这个刊很小，所以才能审这么快就发出来，也算不了发表数的……不过这是我在新领域试水的第一篇，以后写更深入一些的再投大刊……
太叔雨说，是吗，你在迈向新领域啊。那，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影响更大的是新教？你之后是不是要去找新教的教堂学习了？
落拓子说，为什么急着赶我走，圣经是同一个版本吧。太叔雨笑道，是啊，但天主教真的太陈旧了，对大多数人没有吸引力，对时代也已经没有意义。落拓子问，你自己是神父，这么说合适吗？那你为什么还……
太叔雨说，因为比起新教，天主教没有那么理性，而且留在过去也没什么不好……不说这个，如果你想继续深入的话，太叔雨这时候的面容异常认真，我看到你主要的关注点是宗教对文艺创作产生的影响，那么未来有机会，你可以到更动荡的边缘地带去看看，虽然也许会太危险。但那里对宗教对偶像的崇拜更直接和关键，因为一直处在紧张和矛盾中，人民需要更直观和缥缈的寄托，需要被照亮；何况局势越是动乱，道德也就越没落，宗教至少可以为此做一定的把持。你就会真正了解到，宗教对人的影响究竟能到什么地步。
落拓子看着他说，那种地方，你已经看过？
太叔雨用手背整整头发，说，我们不是一起读过吗？[我要用伸出来的膀臂重重地刑罚埃及人，救赎你们脱离他们的重担，不做他们的苦工。]你想，为什么经文里会有那么多神拯救大家脱离苦海的故事？
他最近经常这样突然引用起圣经的句子，说话听起来更符合神父的身份，却不太像落拓子最初认识的太叔雨了。但同时，他也有部分言论更嚣张，诸如刚才的天主教太过陈旧，以及接下来即将发表的一些看法；就好像一不留心吐出真言后，急忙摆出神父的样子来做补救，但他的语气又还是那么虔诚。落拓子看了他一会，太叔雨神色平和。落拓子便垂下了头，低声说，是啊，精神的寄托与指引。经过你这段时间的指导，我已经终于明白了，其实对人的影响能到什么地步，我大概也……
太叔雨忽然笑了一声。落拓子又抬头看他，太叔雨说，可惜对一些穷凶极恶又愚钝的人，即使是主也无能为力。落拓子问，愚钝？太叔雨点头说，是啊，有时会有犯了罪的人来教堂里告解。他们不过是来寻求心理安慰，其实并不相信主，也不真的相信自己能得救，自然也就不可能得救。
落拓子转过视线，又看到礼拜堂最前祭台后的十字架，以及那上面的耶稣，背后还是那片斑斓的彩窗。落拓子轻声说，或许相信的人，本来也不会犯罪吧。……不，这么说不妥当，有那么一些犯下罪行的人，是出自不得已的苦衷，耶稣代人背负的，应该是那些人的罪才对。
太叔雨笑了起来，就这么笑了好一会，落拓子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我随口一说。太叔雨看来并没有对他的言论发表看法的意思，还在笑。落拓子说，别笑了，那对这种告解的人，你怎么回答？
太叔雨像刹车的缓冲一样又笑了几声，才说，随便回答，反正他们也没在听。其实聆听告解的技术含量很低的，顺着说几句就行，谁都能做，你要试试吗？
落拓子说，啊？太叔雨很有兴致地说，我来给你告解一下。
落拓子坐直了身子。太叔雨交叉起双手，第一次流露出这种程度的兴奋：就当做是检验你的学习成果好了。也不用这么紧张，又不是真的。嗯，那开始了？倘若我……他眼睛瞟着一边想了一下，说，我杀了人。
落拓子眨了眨眼。太叔雨容光焕发地继续说，我杀了许多人，有我过去的仇人，也有因为种种原因逍遥法外的罪犯。我借着自己职业的身份取得他们的信任，很容易就杀掉了，人的身体比想象中要脆弱得多。
落拓子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个设定在什么漫画里看过，他说，呃……
太叔雨笑着说，怎么样，神父？主会宽恕我的罪吗？
落拓子想了一会说，那你还是不要来教堂告解，去自首……
太叔雨揶揄地看着他，落拓子说，抱歉，抱歉，我再想一下。主大概也不会宽恕你吧。
太叔雨说，怎么这样，那神父先生，你会宽恕我吗？
落拓子坐得越来越正，其实紧张得身体都绷直了。他说，我……也不会。毕竟，我不是你所杀的那些人，我没有宽恕你的权力，并且……我不能认同你的做法。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做，我又不是你……
太叔雨游刃有余地笑着，现在看着当然不像在告解，反而是在以观察落拓子的反应为乐。落拓子这时候产生了在考试的感觉，其实他真的考试也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紧张过了，上次恐怕还是考研。落拓子继续说，但是我想……我想，过去一定也有人像你这样忏悔过，他们会与你同在，而不是我……我不曾感受，没有资格对你做出审判，我对罪恶和宽恕的想法，对你也没有意义，我也没有资格代替主发声……你应该也有你的天主吧，只有直接面对罪恶的人才能看到的那位天主，你应该问问他愿不愿意原谅你。
落拓子快速说完，吸了很大的一口气。太叔雨还在看着他笑，看着他的眼睛。落拓子说，我说的好像和教义完全没什么关系……
太叔雨神采飞扬：说得很好，比我厉害多了。真的，不然你来当这个神父吧？
落拓子问，你不会是想退休，所以一直想把我扯进来代替你吧？
太叔雨说，好主意，我确实有点累，想休息了。
落拓子说，神父会退休吗？太叔雨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看起来思维又跑到了远方。这段时间以来，他经常这样神游，落拓子问过他是不是太忙，太叔雨说，不是，年纪大了。其实他虽然不算广泛意义上的年轻，看起来也不会超过四十岁，至少在落拓子的专业领域，这个年纪也不过比刚刚起步稍好一点。但太叔雨的身上，总是流露出积累了比常人更多疲惫的气息，不知是否由于总是沉溺于思辨。太叔雨很快又回过神，这一天他精神似乎分外好，拉着落拓子读了一会经，又和他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跑去烤了饼（不是很好吃）。他们聊了学校，同学和老师，书籍和电影，还有对食物的喜好。只是他如同一贯那样，并不说自己的事，落拓子一问，就轻描淡写地回避掉。落拓子也就不问了。
在落拓子傍晚离开之前，太叔雨说，平安夜晚上你有空吗？我们也会做弥撒，并且互相祝福，会来很多人。你要不要参与？
落拓子说，我会来的。
一个月又很快过去。平安夜这天，这座一向冷清的教堂竟然也装扮了起来，房顶和上面的十字架上缠了些彩灯，墙上贴着图画，门前摆了一棵盛大的圣诞树，一旁还装饰了礼物和雪人的摆设。落拓子没想到太叔雨会装扮得这么认真，忍不住多摸了摸那棵圣诞树，塑料的针叶每一片都没有沾染灰尘。他本以为，太叔雨不会太认真对待只用得上两天的摆设，但出于他那间歇性的虔诚，好像倒也并不奇怪。
教堂里在放圣歌，落拓子不曾听过。人很多，好几十个，很显然其中许多并非信徒，只是来凑个热闹，来来往往，落拓子抱着自己的包奋力挤进礼拜堂。太叔雨站在宣讲台上，他在重要场合似乎都喜欢将头发梳成复杂的样式，戴了一顶高高的帽子，宣讲经文。真的在听的人不知道有没有一半。落拓子这次听得很认真，他如今已经渐渐明白那些浮夸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太叔雨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不知道太叔雨为什么今天要讲亚当和夏娃这一段，圣诞节难道不是耶稣的节日吗。但他今天宣讲的声音很是洪亮，明显精神很好。落拓子看着他，他却没有看过来。也许是今天人太多了，小小的礼拜堂已经挤满，他并没有发现落拓子人在哪里。
这座教堂连唱诗班也没有，太叔雨只好自己唱圣歌。他唱歌的水平，在业余里算是很好，嗓音条件也好。这歌落拓子当然也没听过，有一些教众在跟着唱，太叔雨也许是懂得发声技巧，歌声穿透众人的合唱，准确无误地落入落拓子的耳中。弥撒结束的时候，落拓子还觉得意犹未尽，他当时在想，下次再有这样的仪式，一定还要参加。
这时候他才发觉外面有雨声。天气预报明明说了今天会是晴天，往年的圣诞左右有时候会下雪，今年分明也冷，竟然下的是雨。雨势暂且还不算大，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落拓子便站起来，有些迟疑是否可以去找太叔雨说话，就看到太叔雨主动走了过来。他今天穿的白衣，比普通的弥撒时的装扮又更复杂，加上他背后十字架和彩窗的背景，像是从油画中走了出来。
太叔雨叹气说，今天怎么会下雨呢……你带伞了吗？
落拓子摇摇头。太叔雨又叹了口气，马上又笑了，说，你来了。
他坐在落拓子旁边，人渐渐都走了，圣歌还在放。落拓子这时忽然想起来，说，圣诞快乐。
太叔雨转过头看着落拓子笑，眉眼很是温柔。圣诞快乐。今天应该说平安夜快乐才对。不过，祝你圣诞也快乐。
雨越来越大，盖过了圣歌的声音，太叔雨便将音响关掉了，反正教堂内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人。竟然这么快就已经都走掉了，陡然间小小的礼拜堂变得好宽阔。太叔雨说，可惜，你应该在雨不大的时候就走的，来不及了。唉，今天怎么会下雨呢。落拓子问，你说了两次了，本来有什么计划吗？太叔雨摇了摇头。
在这个故事里，偶然实在占据太多的成分了，从开头就是偶然，如今这场大雨也是。太叔雨说，我们到上面去说吧，来，握着我的手。
落拓子总觉得，这天那道楼梯比以往变得更漫长，太叔雨的手似乎也没有那么温热。木质阶梯在雨天发潮，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扰得人心烦。起居室也气氛不好，电压不太稳，电灯亮度不够，小小的窗外雨越来越大。太叔雨招呼他坐下，自己又脱掉了白袍和帽子，他今天头发梳得实在隆重，却没有和以往一样泡茶。从踏上楼梯开始，落拓子就觉得气氛慢慢凝固，他本以为是天气的缘故，太叔雨却又不明原因地沉默。是累了吗？落拓子开口，打破沉默说，你吃过晚饭了吗？
太叔雨摇头说，没有，今天是小斋日。落拓子说，今天是周四啊，平安夜是斋日吗？而且就算是，小斋只是不能吃肉吧？太叔雨又笑了笑。仔细看去，他确实比第一次见面瘦了些，那件黑色的长袍看起来空荡了不少。他本来就足够瘦了。
落拓子在自己随身的背包里翻起来。我是下课后赶过来的，也没来得及吃饭，在路上买了点……他一边说，从包里掏出半袋在便利店买的袋装面包。只吃了一点，你要不要……
太叔雨眯着眼，盯着那面包了看，好像从没见过面包一样。他接过来，打开吃了两口，吃得很急。落拓子说，你是不是饿了，慢点。太叔雨就只吃了两口，放在桌上说，说来我这里还有酒，既然不是斋日，喝一点吧。
太叔雨从一旁的壁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和两个酒杯。可惜这不是什么好酒。他将酒倒好，说，但我吃了你的面包，是应该请你喝红酒的。
落拓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在说耶稣分面包和红酒的故事吗？
是啊，面包是肉，红酒是血。我既然吃了你的肉，现在请你尝一尝我的血。太叔雨说着拿起一杯，落拓子也跟着举杯：那我们在这里分肉和血，是不是太不健康了？太叔雨笑道，你说得对，不健康。
红酒确实不算好，很酸很涩，而且很冲。落拓子脸颊发烫，太叔雨歪着头看了看他，问，你不能喝吗？落拓子摇头说，我酒量还行……今天可能是吃得太少，肚子空了。太叔雨立刻拿起剩下的面包飞快吃完，然后说，你说了要给我的，不能再拿回去了。
落拓子目瞪口呆：我没有要拿回去。你怎么……难道是你不能喝吗？
太叔雨说，我怎么？落拓子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太叔雨笑道：不讲理？你觉得我平时是个很讲理的人？落拓子凑近他的面容，太叔雨还是那个太叔雨，只是瘦得太多，双眼狭长，也还是一样看着落拓子的眼睛。落拓子说，好吧，我失察了。
太叔雨垂下眼，说，你恐怕失察很多。
落拓子说，我没有。
那是我失察……太叔雨说到一半，落拓子烦躁地打断：唉，你不要闹了，只喝了两口怎么会喝醉呢。太叔雨用手撑着脸颊：我当然没醉啊，我本来就是这样子。落拓子说，好吧……太叔雨又在笑，落拓子问，你又在笑什么？你在想什么？
太叔雨在笑里面掺杂着说，[凡有血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满了他们的强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太叔雨说完后，闭上眼睛，又重新念了一遍。落拓子看着他，接着说，[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太叔雨大笑起来，你都背下来了？那很好，你要记住，记得很牢。他将自己那杯红酒一饮而尽，眯着眼看向落拓子。落拓子觉得，他的眼里好像有些要求，可是要求的是什么，他又不说。落拓子想要看清，又靠近了一些，他几乎能看清太叔雨的睫毛；很快，在狭长的眼里看到他自己的倒影，而那双眼睛也忽然充满了某种恐慌。在落拓子碰到太叔雨之前，太叔雨匆忙地向后倾身，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落拓子这才捡回呼吸。他几乎回想不起自己刚才想做什么，好一会才停止颤抖，太叔雨也没说话。落拓子抿着嘴唇，也站了起来，他把脸转向另一边，小声说，我……
太叔雨很大声地呼吸了几次。落拓子说，对不起。太叔雨没有回答，落拓子继续说，是你失察了。
然后，太叔雨的手从他的身后伸了过来，落拓子注意到，他又把手套摘掉了。那双手将落拓子紧紧地抱着，手指几乎陷进衬衣下的皮肤，他的脸也埋在落拓子的发间，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落拓子握着他的手，感觉手是温热的，连同太叔雨紧贴上来的身体也散发过剩的热量，压得落拓子动弹不得。房间里空气潮湿，逐渐弥漫开一股霉气，或许这是落拓子感到难以呼吸的原因。
不知道过了多久，太叔雨的手又开始动作，指尖从衬衣前襟和长裤腰间的缝隙滑了进去，后颈也落下一串湿润的触感。落拓子想起，初次见面时，他曾经有过太叔雨其实是吸血鬼的联想。于是在这一刻，他甚至已经做好死在太叔雨口中的准备，可惜这并不是那样的志怪故事，太叔雨是人，眼下所展现的也不是吸血鬼的食欲，而是属于人类的另一样欲求。神父的手烫得要命，经过的皮肤几乎燃烧起来，落拓子方才喝下的红酒，即是太叔雨所给予的血液与之呼应，和大雨一同叫嚣不停。
落拓子的腿软了，上身伏在桌上，已经站不太稳，于是太叔雨用力扶着他的腰。男性的那个部位本来不是为了接纳他人而存在的，落拓子最初感到的只有不适。他使劲地抓着木桌的边缘，太叔雨仍然在他的身后，不知现在摆出了什么表情。他的手落在落拓子的背上，热度沿着背脊的骨节向上描写，在肩胛打转，最后不紧不慢又迫切地搭上脖颈。落拓子的脖子上有一层薄薄的汗，被太叔雨用手指画开，指肚按在颈侧的血管上，那里的脉搏一突一突地跳动。太叔雨发出一声极长的叹息。
你舒服吗……太叔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压在落拓子的耳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廓说话，声音太低，又像笑又像哭。他吐出的气又湿又热，有苹果的香气：我觉得很舒服……你是这样的温暖、湿润，就好像……
他没有说出好像什么，落拓子也没有回答。固然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不觉得太叔雨需要得到回答。他是舒服的，但很有限，他花费了过多的精力去适应异常物的侵入；作为第一次的经验，平常得超乎想象，当然和自己处理生理需求的感觉不一样，但要说什么让人欲罢不能的成分，似乎也没有。后来他回想起来，觉得记忆寥寥无几，只有滚烫的触感挥散不去，因为他始终没有看到太叔雨，甚至没有和他做了这种事的实感；而他再看到对方的脸的时候，神父又已回到了和最初相遇时的面容，他不再笑了，目光平和，把右手伸向落拓子的脸，拇指按在落拓子的嘴唇上沿着唇纹摩挲，好像在用手代替自己的口唇，与他接吻。
那只手封印了落拓子的语言。太叔雨也没说话，他照旧直直地盯着落拓子的眼睛。他一直都在看什么？漆黑的眼珠上，此刻除了太叔雨自己的影子再无他物。
太叔雨抽开了手。他别过头说，已经太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落拓子本想说，我今晚不回去了，或者说，我还可以再留一会。但是再留下来要和太叔雨说什么，落拓子心里没有数。他的头脑一片混乱，茫然里伸出手，抓住了太叔雨的手腕。太叔雨笑着说，做什么？你们学校是不是有门禁？落拓子沉默了一会，放开了他。嗯，我明天再来。
太叔雨将他送到楼下，楼梯还是又长又陡，落拓子每次下楼都怀疑自己其实有恐高症，今天尤甚，他走下去，感觉自己好像走入水中，水压压着他的胸膛。太叔雨拿给他一把很大的黑色的伞：回去早点休息吧。他又伸出手，为落拓子画了十字，裸露的手指点在落拓子的胸口，最后说，那么再见。[惟有你永不改变；你的年数没有穷尽。][因为在这世代中，我见你在我面前是义人。]阿门。
确实太晚了。这一天落拓子光是乘上公交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好在室友发信息告诉他，大雨令很多学生耽误了回校的路程，因此校门会开到很晚。后来落拓子也多次想起太叔雨这一天的话，他说，我见你在我面前是义人。那是天主对诺亚说的话，第一次跟着太叔雨读经的时候，正读到了这句话。落拓子不知道太叔雨是不是因为记得才这么说，至少落拓子一直记得，记得很牢。可是，可是，诺亚的奇迹，伯利恒，客西马尼，耶路撒冷，除了他还有别的人记得吗？[你为何永远忘记我们？为何许久离弃我们？]
这场暴雨后来被称作十年一遇。这座城市早年间排水系统建设不够完善，几乎每年都会经历一次暴雨后的积水，后来修好了，却也不下这么大的雨了。在落拓子来到这里上学后，还是初次经历暴雨，[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小小的公交车里挤满了人，艰难地淌着水行走，隔着车窗只能借着路灯看到飘摇的雨幕，落拓子把自己的背包和太叔雨借的那把黑伞抱在怀里，隆隆的雨声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就连所谓的神，所谓的相信所谓的爱，还有太叔雨的手都盖住了。[洪水泛滥在地上四十天，水往上涨，把方舟从地上漂起。]你的欲望，你的责任，你的精神上的一切。[水势浩大，在地上大大地往上涨，方舟在水面上漂来漂去。]你是否和过去的我一样？我们自小就得不到广大又理所当然的爱。[水势在地上极其浩大，天下的高山都淹没了。]而且留在过去也没什么不好。我当然一直欢迎你，如果你再也不来了，我也会很寂寞的。[水势比山高过十五肘，山岭都淹没了。]可惜对一些愚钝的人，神走不进他们的心里，任何人都走不进，做过成千上万次次祷告，也不可能得到主的宽恕。你会宽恕我吗？[凡在地上有血肉的动物，就是飞鸟、牲畜、走兽，和爬在地上的昆虫，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我既然吃了你的肉，现在请你尝一尝我的血。你说了要给我的，不能再拿回去了。而你是能够真正去爱人的人。人民需要更直观和缥缈的寄托，需要被照亮。[凡在旱地上、鼻孔有气息的生灵都死了。]已经太晚了。已经太晚了。太晚的相遇。太早的别离。已经太晚了。[凡地上各类的活物，连人带牲畜、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了，只留下挪亚和那些与他同在方舟里的。]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握着我的手。[水势浩大，在地上共一百五十天。]握着我的手。
多年派不上用场的排水系统，这一次没能完全发挥他本该有的功用，城市里没至膝盖的积水花了整整三天才完全排净。由于现在是寒冬，刺骨的积水造成了颇为可观的财产和人身安全损失，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又发生了一件让媒体和市政府头疼的事：就在暴雨的次日下午，临近城郊发生了一场火灾。火源是一间几乎无人问津的小教堂，本打算来年就拆掉，只是还没有想好改建成什么。由于地面还有积水，只烧到了一层的一半，虽说由于火警报得及时，没波及到附近的其他建筑（那一片还是有些居民区的），但教堂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周围水面上漂着狼狈的残骸，和本来为今天准备的圣诞装饰碎片。这件事的余波持续很久很久，因为清理遗迹的时候，在教堂的地下挖掘出了数具尸体——其中一人死亡时间较近，在11月下旬，尸体相对完好，经过比对，确认是一名通缉了很久的逃犯；还有一位身上有未来得及处理的证件，来自9月1日失踪的某政府官员；另外几具则由于被埋时间太久，身份的确认迟迟没有进展。火灾和尸体包括谜一样的教堂主事神父占据了一年当地报纸的版面，直到对媒体的禁令下来：罪犯没能落网，反而死于私刑，显然有损政府的公信力。至于这桩案子十几年后又被翻出来重见天日，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一个报火警的却不是附近的居民，而是一位就读高校并不近的硕士研究生。落拓子在消防员将火势扑灭大半的时候就捂着湿毛巾冲了进去，他这辈子只做过这一次称得上出格的事。他想找的螺旋楼梯，由于是纯木制，上半部分已经完全被烧去，下方的木板也伤痕累累，落拓子手脚并用地攀登，虚假的奇迹残骸已经很难发挥它的作用，到最后落拓子几乎展现出了攀岩领域的非凡天分。
他在十二月的月末满身是汗，翻找面目全非的二楼。曾经平和地欢迎过他的起居室，如同烧窑一般满是上腾的烟气，现在只露出森严的敌意，仿佛之前的景象也是虚假。都是假的，落拓子想。唯有那次告解是真的，他却把那当成了假的。
一开始就是假的。太叔雨或许真的供职于教堂，循循善诱地教导落拓子寻找信仰，自己却从没有真正信过教。天主教反对同性之间的性接触，当然也反对杀人，更加不允许自杀，太叔雨一样都没做到。虚假的圣职者。
他终于在一道倒塌的房梁下找到了太叔雨。年长的男性已经脱去了神父的漆黑着装，只穿了件朴素的白色衬衣，头发也没再绑起，拂在他的面容上。烟将他的皮肤和衣物熏得有些脏了，但火并未烧到他的身边，大致看来，仍然是生时的模样。凝固的血从他的手腕爬到地上，沾染过他手里握着的一枚船型的书签，现在早已变了颜色，仿佛他的血，从来就不是红的一样。
落拓子吃力地钻过房梁，来到太叔雨的身边。他碰了碰太叔雨的脸，早已冷透了，并且已经僵硬，人的身体原来能拥有石像一样的触感，这让太叔雨的身体也仿佛一个虚假的人；现在他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不会再盯着落拓子的眼睛看，或是让落拓子去握他温热的手。你应该发现了，在太叔雨的身上，有很多谜还没有解开，但这些是下一个故事的任务；而告别是需要时间的，在从结尾回到下个开头之前，还需要很漫长的哀悼，落拓子暂且只能留驻在此。我们现在，只需要迎来这个故事的终幕：落拓子躬下了身，他终于亲吻到太叔雨的嘴唇。

Fin.
注：[]内为引用圣经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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