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27 【赭墨】入梦来 F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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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1-28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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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7 【赭墨】入梦来 F1完

四奇dk，紫金提及
————

赭杉军背着紫霞之涛来到了青梗冷峰山脚的村落。
青梗冷峰本就极偏僻，这村落也人烟稀少，往上攀几辈都是亲戚，长发鲜红、正气凌然的赭杉军一出现，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和议论。赭杉军不太在意，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客栈的女主人盯着他看了好几眼，为他斟茶，道：……居然有除了墨尘音道者以外的修道人来这儿，真稀奇。
这还是矗理原之战后头一次有人若无其事地同赭杉军提起墨尘音，赭杉军道：你认识他？他经常来此处吗？
他意识到自己的询问唐突了，顿了顿，道：抱歉，我是他的同修，赭杉军。
女主人笑了笑，她斟酌着语气，道：原来是墨道长的朋友…当然认识。我小时候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哪家的长辈，长得又好看，又亲切，那会我不懂事，坐在门槛上，馋他手里新买的桂花糕，他见我可怜，对我笑了笑，要我说，就好像是雨过天晴一样，他说，你想吃？我点点头，他就说，可这是带给别人的，不能给你。我快哭的时候，他就大笑着从小摊贩那儿重买了一根糖葫芦给我。
女主人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墨尘音道长呢，后来，娘亲才告诉我，他是修道的高人，住在青梗冷峰上，设下阵法，不让刺骨的寒风吹下来，不让白雪落下来，我们这个村头才好过了，平时，村里要是有什么大事，也都是去山上寻他。她为赭杉军斟茶，道，哎呀，他不常来，也许一年来三次，也许三四年来一次，也许一百年也不出现，哎呀，听村里的老人说，他可能都活了有千年那么久了。说起来，我上次见他，都是六年前了呀……
她凝视着天边的残阳，突然道：他什么时候再来呢？
赭杉军心想，他不会再来了。

女主人引着赭杉军去了客房，这是她平日专门为墨尘音留的一间上房，摆设典雅，古朴的熏香缭绕而上。赭杉军笑着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倾慕让人动容，要不是今日其他的房间都住满了，赭杉军估计也不能享受和墨尘音一样的待遇。他扶着门，环视四周，突然想到：这是墨尘音待过的地方。
他同墨尘音相处了千年余。一同长大、修道的玄宗如今已是不可再回首的废墟，矗理原之战后，赭杉军为武林奔波劳碌，异度魔界欲毁神州支柱，而苍下落不明，这一切都让他焦头烂额，也无暇再回混沌岩池与望天古舍，只会偶尔写信给非妙报平安。他想起墨尘音的次数，居然不算多。墨尘音的死是墨蓝的海啸，唯有一瞬间的浪涛崩裂与天地失色，在那之前与在那之后，海水都在轻悄悄流淌，长年累月，不动声色。赭杉军背着手，沉吟片刻，开启了术法。
距离墨尘音上次到来已是六年之久，赭杉军只凝聚出一点破碎的影像来，墨尘音的身影浮来浮去，在桌边站定了，他慢吞吞地将拂尘甩到肩上，坐下了，解下肩上的墨曲琴。墨尘音扶着肩膀，揉了揉，他突然抬起头，浓密的睫毛上下一扇，对着赭杉军笑了，这一笑好似冬雪化冻、春水流淌，赭杉军心头一紧，本能地朝前走了一步。墨尘音的幻影道：多谢你为我留了房间，叨扰了。这话不是对赭杉军说的。接下来，赭杉军看着他在房内悠闲地调试琴弦，擦拭佩剑，还到窗旁欣赏了一下风景，没一会，他的身影就破碎了，化作斑斑点点的蓝光，消散在房内。
赭杉军吐出一口酸涩的气。他一步步来到窗旁，模仿着墨尘音的动作推开了窗，这座村庄人烟稀少，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赭杉军心意一动，法阵扩散开来，墨尘音的身影出现在街旁，赭杉军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在街边支棱了个摊子给人算命，一边和一旁的流浪汉聊聊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一边给店家算财运给少女算姻缘给老人算寿命，因为他在这一带名声在外，生意不错，铜板都堆成山了，只是算着算着，隔壁村的媒婆往他跟前一坐，拧着帕子笑：那道长，您算算您的姻缘呗。我们这儿好些个姑娘想您想到都脱形了，这附近又没有道观，哪有人管你！
旁边的流浪汉大笑起来。墨尘音往后一仰，哪怕隔着时空，赭杉军也能看见他脸上一瞬间的惊慌。他别过脸，小声道：这嘛……媒婆再接再厉，道，一个人修道多累呀。墨尘音突然想到什么，正了正神色——赭杉军在他模糊的眉目间看出熟悉的一点狡黠来，他心想，这人又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果然，墨尘音把面前的东西卷起来，悄悄往袖子里塞了，道，我其实已经娶妻了。
媒婆仍不死心，闻到：娶亲了？那您夫人长得如何？多大了？有没有孩子？
墨尘音道：也就比我大个五十岁吧！
媒婆：……
她呵呵道，那一定是个十分成熟温和的女性。
墨尘音道：温和，温和，就是以前没少揍我，有时候跟他打一架，我能在床上躺个四五天。
媒婆：……那她家境不错？
墨尘音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站起来，道：以前是不错，后来发生了点事，现在住山洞里，还生病，就靠我在外算命养他和两个小孩，孩子也不是我的。嗯，说起来，现在都是我揍他呢。媒婆很明显哽住了，墨尘音哈哈笑了阵，推了一部分铜钱给流浪汉，剩下的拎到了隔壁的店里换了几盒糕点。他站在赭杉军面前，提着糕点晃了晃，叹气：怎么算了一下午命还倒折进几两银子，不成，不划算，下次得提提价了。赭杉军接话：修道人，有的钱拿得，有的钱不能拿，有目的的收人钱算命，算是泄露天机的一种，好友，你不可——
墨尘音的身影轻飘飘地和赭杉军擦肩而过了，赭杉军的话就没能继续说下去。
他没有看赭杉军，因为他只是一段过往，一个影子，一片回忆，很快消失在街角，消失在赭杉军的视线里。
自言自语的赭杉像是精神病。

赭杉军回客栈的时候拎了两袋糕点。
他同女主人打过招呼，而女主人恰好洗净了满是泥土的酒坛，招呼赭杉军，笑道：这是小店的招牌，也是墨道长最中意的美酒，名为入梦来，喝醉的人都会做年少时的美梦。这一坛正是他在数百年前埋下的，说要赠予好友做礼，一同庆祝，我寻思，这不就是道长您嘛。也不知道您们这些修仙人什么时候再来，我想了解他一桩心愿呢。
赭杉军谢过她，提着酒回到房间，他不常饮酒，就着糕点喝了两杯，酒液温润香甜，顺着喉咙咕咚滑落胃袋，暖洋洋的，十分熨帖，几杯下肚，居然有微醺之感。

不知不觉，赭杉军沉入梦境里。
他感受到了日光的暖融融，风儿的轻巧，各种乐器叮咚作响的声音。赭杉军绷紧的脊柱立刻放松下来，游子归乡，全身都暖洋洋的。天下人人都扛着重担，而修道人所抗的是天下，纵然赭杉军习惯了肩头的重担，有时也会喘不过气来。此时此地，他似乎又变成了玄宗山上还没能修行出什么名堂的小道士，只用担心明天的课业和修行，别的一概不用多想。赭杉军还没享受多一会，就感觉到什么柔软又轻飘飘的东西一下下砸在自己身上，他一歪头，鼻尖蹭到了什么，嗅到了轻柔的花香。
赭杉军睁开眼，看见一个蓝发蓝眼的小道士抱着琴坐在偌大的梧桐树上，他抓了一把鲜红的花，一朵两朵三四朵地扔到赭杉军身上，花瓣点点散开，坠落在赭杉军的肩膀、脖颈、衣襟、发丝上。梧桐树树上坐着年少的墨尘音，墨尘音面容清隽，眼波流转，轻快道：赭杉，你站那儿发什么呆呢？
赭杉军：……

这当然是梦。
夜深忽梦少年事，只有少年才能无忧无虑地待在仙气飘飘的封云山，才能晒着金灿灿的阳光站在树下发呆，仰望着晃着两条腿、神色还稚嫩的墨尘音。纵容赭杉军是极理智又不会沉溺在私情里的人，也忍不住动容，平素波澜不兴的一汪墨蓝的湖泊，此刻又开始轻轻摇晃着，湖面波光粼粼。墨尘音顿了顿，道，你生气我拿花扔你？赭杉军道：没有。他本来就脾气好，好不容易在梦里见着墨尘音，怎么会因这点事情和他生气。墨尘音打量了会他的神色，背起琴，一溜烟下了树——赭杉军这才发现此时墨曲琴比他还要高一头呢。墨尘音扯了扯赭杉军的衣服，拍了拍他头发上的花瓣，说：也没染色呀，我同你说，前些天紫荆衣拿浆果砸金鎏影，毁了他一件衣服，他回去换了才来上课，因此挨了老师的骂，金鎏影气得都发抖了。
说到此，墨尘音干笑了一下，说，你记得现在应该正在上剑术课的，是吧，赭杉？
他本来不想主动提这事儿。赭杉军严于律己也挺严于律人的——千年后的赭杉军倒是对后辈的态度松快很多，反倒是墨尘音挺严格的——墨尘音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他对赭杉军眨了眨眼，先发制人：你逃课了，赭杉，这次轮到我把你抓回去给师尊交差了。墨尘音开着玩笑，抬手按住赭杉军的肩膀，做状要抓他，他发觉赭杉军表情有些茫然，便也愣住了。此时微风拂过，梧桐树的树叶沙沙作响，三两红色的花瓣被卷起，打着旋落下。
此时此刻此地，墨尘音突然得到了一个拥抱，赭杉军握着他的肩膀，按着他的后背，两人亲密无间地抱在了一起，衣袂交错，体温缠绵，墨尘音先是啊了一下，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举在半空的手最终还是落在了赭杉军的后背。他疑惑地叫了句：赭杉？窸窸窣窣地调整姿势，想去看赭杉军的表情，却只看见了他的侧脸。
……墨尘音啊。
墨尘音听见赭杉君低低的一句，他很难言喻赭杉军的声音里包含了什么情感，几多茫然，几分疑惑，几点触动，恰好一瓣红色的花落在了他的睫毛上，墨尘音诶了一下，伸手，拍了拍赭杉军的后背。

墨尘音抬头看了看越高的日头。
按道理来说，现在剑术课应该快结束了，玄宗弟子如云，少一个名不见的经传的墨尘音，老师应该不会注意到，少一个赭杉军，那可就大麻烦了，这相当于上朝没了宰相，相当于上课没了课代表，相当于课间操没有人带操。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逃课，墨尘音保证自己是九成不会被发现的，现如今赭杉军就坐在他身侧，靠在梧桐树上，也不知道想什么，看着墨尘音的侧脸有点出神。墨尘音心里哀叹着，估摸这次是要被赭杉军拖着挨罚了，一边抱着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赭杉军道：师尊刚给你的？
墨尘音笑道：对，墨曲琴配墨曲剑，我真喜欢。他敲了敲琴面，墨曲琴保养得当，古色古香，墨曲剑的穗子垂下来，随着风轻轻飘荡着。赭杉军看他爱不释手，用软布轻轻擦拭名贵的丝弦。他在雨后的矗理原遍寻不到墨曲琴与墨曲剑，只找到花纹残破的木头碎片和仍被主人紧握在手的剑柄，无法让其与墨尘音合葬，心下更是自责。又想到，墨尘音一掌拍碎了墨曲琴，便是已存了死志，琴在人在，琴毁人亡，也许他决意出战矗理原时，已是这样的打算。墨尘音拨弄着琴弦，慢慢地调音，他心神不宁，时不时地侧过头看赭杉军一眼，他心想，赭杉军这副表情是在想什么呢？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沉默无言地坐在梧桐树前，天高云阔，树枝摇晃，人声遥远，只余下风声和两人的呼吸声。
啪——
墨尘音心道不好，他一个走神，拧得过紧的琴弦绷断了，条件反射地闭了眼，脸颊却只有轻微地刺痛。
温热的血液渐渐地落到他的手背上，烫得墨尘音手指蜷缩了一下。他睁开眼，发觉是赭杉军伸手拦住了，丝弦嵌进他的手心里，猩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砸碎在墨曲琴上。墨尘音连忙为他止血，抱怨道：你怎么能直接伸手拦？赭杉军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摸了摸他脸上被琴弦扫到的红痕，心想，跟桃花瓣似的，他道：没想那么多。
墨尘音拧着眉头，赭杉军带茧的指腹擦过的那块肌肤痒痒的，他古怪地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有心事，可以同我讲。
赭杉军道：没事。

直到被师尊抓走受罚，墨尘音都没有从赭杉军嘴里问出来究竟怎么回事。他在树桩上单手倒立，摇摇晃晃，额头上的汗水一滴滴砸下来。在隔壁树桩的赭杉军身姿如松，佁然不动，墨尘音赞叹之余，更担心起他那受了伤的手来，猩红的血渐渐染红了绷带，渗进树桩里。墨尘音想揽罪，又知道师尊是个实心眼的，怕是他一开口求情，赭杉军又得多倒立上两个时辰。中途紫荆衣和金鎏影来过一次，紫荆衣大笑着，让小厮拿来纸笔画架，要将这两位同修齐刷刷受罚的样子留名千古。而金鎏影先是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赭杉军，紧接着语气急促地责备了他，怎么能和紫荆衣墨尘音混到一起呢！玄宗的祖训喂到狗肚子里了！墨尘音瞅着他俩的背影，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都挺高兴的，只能说自己误交损友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赭杉军聊天，以前和他搭伙受罚的都是紫荆衣，现在换了赭杉军，他便很高兴地同赭杉军分享各种怎么在惩罚里摸鱼的技巧。赭杉军听年轻的墨尘音的秘密，忍不住大笑起来。墨尘音同他笑了会，道，别告诉师尊，你逃了第一次学，说不定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以后用得上呢。赭杉军但笑不语。
两人一直从正午倒立到黑夜，才得了解脱。墨尘音落了地，头晕目眩，身形摇晃，右手已经没了知觉。赭杉军扶了一下他，两人互相支撑着，在星夜下慢慢走到居所去。此刻什么风光月霁，什么小竹流水，墨尘音饿得慌，全然看不见了，他简单清洗了一下，便冲到紫荆衣的居所把他摇起来：紫荆衣来玄宗前是大富大贵的皇亲国戚，母亲擦着泪将有仙缘的他送到玄宗，紫荆衣上山那日，抬上山的各种奇珍异宝足足延绵了十里山路，当然后续又被遣回去了——他师尊怒道：又不是嫁女儿！虽然如此，紫荆衣也比其他玄宗弟子多了几分优待，比如他有几个贴身仆人，一个擅长各大菜系的厨子，还有个小灶台。赭杉军听得那边打闹了一阵，墨尘音在门口站住，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施施然进来，赭杉军就假装不知道他被紫荆衣揍了这回事，墨尘音将几盒糕点放桌上，说，垫垫肚子，赭杉，吃好睡好才有力气干活，明天我们要下山的，你记得么？
赭杉军心道我还真不记得。
他十分镇定地嗯了一下，墨尘音坐在桌边，拿着糕点慢慢啃，招呼他过来吃。

这梦也太真实了。
赭杉军睡在梆硬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说他嫌住宿条件差，在混沌严池打坐千年他都熬过来了，也不是说手臂疼睡不下，他望着窗缝儿里漫天星屑，心想，万一睡着了，说不定梦就醒了。又或许这是一个欺骗他的阵法，但即使这是甜蜜的陷阱，赭杉军也很愿意呆到不得不回到现实的一刻。他思来想去，不大想睡，坐起来，走到墨尘音那边。墨尘音睡得正熟，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眉心的点缀光华流转，他五官还带着青涩之气，赭杉军坐在床边看了会，给他拉好了被子。

次日清晨，马车上。
金鎏影认真道：此次下山，是因为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山头出了个妖魔。
紫荆衣：嗤。
金鎏影顿了顿，道：它十分阴冷残毒，逼附近村落每个月进贡一个鬼新娘，让鬼新娘为自己诞下新的妖魔，否则就会散播瘟疫。
墨尘音：……你的手真的不要紧了？
金鎏影按了按额头，道：总之这次我们需要代表玄宗将他铲除，免得他继续为祸世间。他提高了声音：赭杉军，你怎么安排呢？
赭杉军：金鎏影说得对。

一阵沉默后，墨尘音很努力地垂下眼睫，盯着金鎏影颤抖的衣角看，似乎要看出一片花来，他心想，赭杉军最近是怎么了，好像越来越随意而为了。紫荆衣就没有收敛了，摇着扇子大笑起来。墨尘音推了推赭杉军，赭杉军反应过来，道：抱歉，吾昨夜没有休息好。金鎏影这才脸色稍霁，大抵提了一下这个妖魔有什么能力，要用什么阵法克制，赭杉军时不时地补充一下，气氛逐渐缓和了。马车踢踏踢踏往前开，赭杉军在座位上摇摇晃晃，对座的金鎏影握着信纸，认真钻研，紫荆衣斜靠在车厢上，悠闲地握着葫芦饮酒，而墨尘音抱着琴，坐在赭杉军的身侧。
他心道：这便是赭杉军的美梦了……
马车行至村落，紫荆衣头一个下车，紧接着是墨尘音，赭杉军同金鎏影留下来打点车夫，拴好马匹。金鎏影有些不平。赭杉军失笑。墨尘音四处打听消息，村里即将送走女儿的老人哆哆嗦嗦，她先听闻玄宗弟子来斩妖除魔了，喜极，而后看着墨尘音这个半大的少年，而泣了，哀哀道：你们几个孩子，别冒险了。墨尘音仙风道骨地微笑着，道：不可貌取人，其实我等已经修行几百年，只是还保留着年轻的外貌。老人将信将疑：当真？墨尘音便一指门外披着红发的赭杉军，道：那是我们的小师妹，脸嫩，年纪小，但其实最可靠，最能打……
赭杉军走过来，道：怎么了？
墨尘音镇定地将他往门外一推，道：走吧，无事，好友。他推走了赭杉军，一边回头，道：总之此事交我们，将嫁衣和花轿准备好就可以了。

等四奇在各处设下阵法护住村落再回头，才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嫁衣有了，花轿有了，新娘谁来？四人围着花轿面面相觑，墨尘音不动声色地微笑，不打算第一个开口，紫荆衣眯着眼，利落道：我不干。金鎏影还在观望，赭杉军背着手，他沉吟一会，道：……此事由吾来，太危险了。
金鎏影：……
赭杉军眼睛也不眨一下，严肃道：玄宗弟子正是要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这样才是合格的继承人。
金鎏影咬牙：我来。
赭杉军道：不可，此事还是由我赭杉军一肩挑起。
金鎏影急了，他拧着眉毛，道：难道你以为金鎏影做不到吗？
赭杉军顿了顿，道：好吧。他背着手退后一步，金鎏影还没有反应过来，墨紫二人便裹挟着红色嫁衣扑了上来，一顿吵嚷后，金鎏影被塞进了花轿里，正忍着怒火同轿子内的紫荆衣说着什么。墨尘音顺势把花轿的帘子放下来，他挨着赭杉军的肩膀，道，你是故意激金鎏影的，赭杉。他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将拂尘甩到肩膀上，心情很好。赭杉军哈了一下，淡淡道，哪有，金鎏影有此觉悟，我比不过，逊位也很正常。
墨尘音：……
他憋了会，没忍住，道，好友，你的演技是真的很差。
他还在想，这算不算赭杉落到他手里的又一个把柄，赭杉军便回过头，狭促道：师妹？
墨尘音：……
赭杉军道：你的演技也没多好，好友。

夜色渐深，正是妖魔娶亲时，村民们哀泣着，把百鸟朝凤吹成了丧葬曲，火把在黑夜中延绵出星星点点通的路。载着金鎏影的花轿摇摇晃晃，朝着深山走去，赭杉军、墨尘音、紫荆衣扮作抗嫁妆的小厮跟随两侧，一路沉默无言。越靠近妖魔的居所，四周越是妖气浓重，鬼火漂浮，冰凉死寂，赭杉军回过头去，看见墨尘音脸上浮现一种惨白的死气，睫毛和嘴唇沾染了露水，显得冰凉湿润，他有些心悸。墨尘音被牵住了手，疑惑地嗯了一下：你给我把脉做什么？
赭杉军淡淡道：没什么。
墨尘音道：把出什么脉了？
紫荆衣插嘴道：莫不是喜脉？
两人笑作一团，直到轿子内的金鎏影撩起帘子飞快瞪了他们一样，紫荆衣懒散道，新娘子教训别人前，先把盖头盖好吧，这可是你很重要的日子。
墨尘音很快将这小插曲抛到脑后，载着金鎏影的花轿单独进了小院里，三人各自持了兵器，在屋檐树枝上潜伏。那些绿莹莹的鬼魂漂浮鼓掌，有模有样地吹拉弹唱，金鎏影披着红盖头，捏着红色的纸花，骨节发白，墨尘音觉得他气到有些左摇右晃了，不过也刚好能骗过那凶煞恶鬼。梆子敲过三下，瘦长鬼影拉长了声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金鎏影四肢僵硬地拜完了，在森森鬼影的狂欢声中被那妖魔一扯胳膊，拽进了洞房里，烛光点点，金鎏影的身影摔在桌上，东西砸了一地。四周静悄悄的，赭杉军听见紫荆衣冷哼一声，抽出云天极刃来，道：吾看这玩意儿真不顺眼，可以揍了吧？他没管赭杉军的回答，脚踏云气，轰然一剑破开房门，拧起眉，骂道：汝这下贱东西！
墨尘音来了精神，拉起琴弦，打起辅助，应和道：死了还欺男霸女！
赭杉军：……
时隔多年再看见紫荆衣与墨尘音并肩作战，仍是这般绘声绘色，他记得道魔大战、紫金二人尚未与玄宗生嫌隙的时候，他俩便经常站在高山上，一人用羽扇轻掩嘴角，一人悠悠闲闲甩着拂尘，垂下眼睫，时而轻言细语，很轻蔑地盯着魔将，三言两语激怒对方，唯有伏婴师和螣邪郎等人可以和他俩对骂阵前。紫荆衣和墨尘音一声长，两声短，三声四段，激怒了那些妖魔鬼影。紫荆衣闯进洞房里，在灰尘弥漫中手执云天极刃刺向压在金鎏影身上的妖魔，妖魔反手一攻，金鎏影把他掀起来，他晕头转向，扯着嫁衣下摆哗啦地撕掉，咬牙切齿地掏出云龙斩。两人配合无间，刀剑交错，白光纷飞，金属撞击声令人牙酸。
墨尘音喃喃道：这两人好大的火气啊。
他拄着墨曲琴，同赭杉军守在房门前，处理围攻而来的闲杂鬼影，墨尘音才得了墨曲琴，远不如千年后熟稔，缥缈的琴声响了一阵，他的十指就开始淌血了，钻心地痛。他不动声色，拂尘卷起墨曲剑，剑声铮鸣，轰然击碎怨念所凝聚的鬼影。他听见金鎏影吐血的声音和紫荆衣摔在废墟里的闷哼，当即明白屋内战况不容乐观。他从容地握着墨曲剑，平静地对赭杉军道：此地由吾来。
赭杉军在鬼气森森的月亮下看着墨尘音那张年轻的脸，他的眉目浮现出与千年后同样的淡然和从容来，这种熟悉的选择和场景教赭杉军心悸不已，他迟疑了一瞬，握着紫霞之涛，理智与私心在这一瞬极致拉扯，墨尘音哈了一下，说，这些杂兵，吾还是能应付，还是说，赭杉，汝信不过吾？
他轻飘飘地一掌，将赭杉军推入身后的战圈，赭杉军望着他的背影，少年的身姿与矗理原上终守大道的道者重叠了，赭杉军落了地，长长、长长地叹气，下一刻，紫霞之涛轰然出鞘，紫红的丝带在半空轻柔飘动，冷厉的剑锋倒映出赭杉军凝神的双眼。
即使是梦境，墨尘音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墨尘音听得屋内战况逆转——具体表现为紫荆衣的骂战声响亮了许多，心下安然。然而，下一刻，屋内濒死的妖魔竟发出尖锐至极的叫声！墨尘音大惊，他捂着耳朵，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竟是头晕目眩，耳朵嗡鸣，一时间什么也听不清，他眼前忽黒忽白，踉跄不已，拄着墨曲琴，哆哆嗦嗦地喘息，心道，不好。
他勉强抬起袖子，擦掉脸上温热的血，妖魔那一声尖叫让还未孕育完成的子嗣破体而出，被锁在屋内的鬼新娘们痛苦地尖叫，还染着鲜血的鬼胎朝着墨尘音爬来，竟如潮水一般。
墨尘音干笑了一下，他这时候年纪还不大，给自己鼓了鼓劲，道：不会让他们过去的。
他凝神，眉目锐利，鲜血淋漓的手提起墨曲剑，剑尖斜斜指向敌人，加速的心跳竟然缓和下来，他坚定道：不会让你们过去的。

噗嗤——
紫霞之涛穿过了敌人的心脏。
伴随着哀嚎之声，鲜血泼洒开来，烧得地板滋滋作响，赭杉军确认敌人死亡，便去查看紫荆衣和金鎏影的状况，得到一句懒洋洋的死不了，便急急奔出战圈。他竟然有些头晕目眩，心跳如雷，情急之下，竟然觉得自己踩过的地面像极了矗理原布满泥污血水的地面。他刚寻到战场，便看见墨尘音被一巴掌拍开，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好不狼狈。
赭杉军大脑一片空白，急忙奔去，刚把满身血污的墨尘音揽入怀中，对方就咳嗽着，喷了他一脸血沫。墨尘音镇定地擦了擦嘴，道，抱歉，咳出来舒服多了。
赭杉军可没心情接他的玩笑，他连击墨尘音身上数处要穴，为他止血，便将他背在背上，急急离开战圈，往玄宗奔去。凄冷的月色下，赭杉军背着墨尘音，心下茫然惊慌，只感觉天旋地转，四周似乎都要倾塌了，墨尘音的咳嗽声越来越微弱，从他的嘴角流下的鲜血顺着赭杉军的脖颈流入内衫，渐渐变得冰凉。赭杉军只觉得手脚冰凉，那片平静的墨蓝湖面又一次无声无息地倾泻而来，将他淹没，这种痛失所爱的惊惧与痛苦又一次掩住了赭杉军的口鼻，使得他喉咙酸涩，心脏几欲碎裂。他苦苦坚守仅存的理智是将墨尘音带到玄宗，而他理智外唯一的私心就是救他。
墨尘音咳嗽了几下，凑到他耳边，慢吞吞地说，死不了，放我下来休息下，我怕你先吓死了，赭杉。
他重复了几次，赭杉军才听清他说什么。他终于冷静下来，寻到一处湖边，将墨尘音放下。赭杉军引了湖水来，墨尘音喘息着，勉强喝了两口，沾湿了袖子，擦掉睫毛和嘴唇上斑斑点点的血迹。赭杉军抵着他后背，一股脑地将真气灌给他，直到墨尘音打趣道：再输下去，就得互相搀扶着回玄宗咯，赭杉。赭杉军这才停了，他显得有些焦躁，却坐在墨尘音身侧一言不发。
墨尘音休息了一会，恢复了点力气，扯了扯赭杉军的袖子，道：你在想什么，赭杉？
他望着赭杉军，因为失血，蓝色的眼瞳有些涣散，失了焦距。赭杉军叹出一口酸涩的气，道：……吾来迟一步，墨尘音，吾，很抱歉。

墨尘音察觉到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他艰难地转动滞涩的大脑，意识到此刻的赭杉军背负着许多墨尘音无法理解的东西。赭杉军的叹息像是夹带了千年的雨雪，积雪冰凉又沉重，压在他的肩头。
墨尘音茫然地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事呢？
他本能地握着赭杉军的手，有种莫名的力量催促着他说点什么。
墨尘音整理着思绪，慢慢开口：
……我还活着，你没有来迟，赭杉。

赭杉军睁开眼，墨尘音有些脱力，大半的身体靠在他的身上，他脸色是不自然的惨白，眼瞳倒映着月光，倒是显得很亮。墨尘音吃力地喘息，每说一句，零星的血沫就从唇边流下：
我不是你的责任，赭杉，我是你的同修，与你背负着同样天命的修道者……我所做出的的选择，我所行的道路，皆是出自我的本心，我从未后悔。你也得同样。
我……
赭杉军示意他休息，墨尘音却挥了挥手，他意识涣散，只觉得灵魂漂浮起来，身体仿佛由另一人操纵着，嘴唇一张一合，说出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语：
你从未来迟过，赭杉，在我年少时，你在课上给我打了那么多次的掩护，在师尊面前为我讨了那么多次饶。在道魔大战时，你也曾数次救我于生死边界。苦境流浪千年，你魔源扰心，我曾下过决心，如果你入魔，墨尘音将与你同死，然而你最终坚持下来，没有让我与你走到那一步……
赭杉军心神不定，湖边月下，他身侧的墨尘音最终与相伴千年的同修重合，墨尘音往前一倾，额头抵住赭杉军的，两人相依偎着，尤带血气的呼吸交缠着，墨尘音笑了笑，道：
赭杉，墨尘音唯一遗憾之事是不能继续陪你前行。
赭杉军叹息道，好友，赭杉军何尝不是。
墨尘音眨了眨眼，道，但墨尘音会一直在赭杉军身侧。他哈了一下，发觉自己犯了语病，纠正道，意思是你继承了我的意志与心愿，赭杉。赭杉军按着他的肩膀，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从不曾认为你已离去。
夜色下，盈盈的一汪湖水呀，洁白的月亮倒映在墨蓝的湖面上，微风徐徐，湖面波光粼粼，满身血污的墨尘音与赭杉军靠在一起，赭杉军亲吻他冰凉的唇瓣，吮吸到一点温热的血液，墨尘音有气无力地动着舌尖，慢吞吞地同他交缠着，停下来的间隙，两人脖颈交缠着，互相低语些什么，一直到两人都渐渐失去意识，靠在一起睡了过去。一直到次日紫荆衣和金鎏影寻来，才没让他俩在朝露里冻死。墨尘音咳嗽着，有气无力地靠在紫荆衣身侧，突然听见赭杉军按了按额头，疑惑道：……我不是刚刚去抓逃课的墨尘音了吗？这是哪儿，缘何大家都伤痕累累的？
墨尘音：……
他唉声叹气，埋在紫荆衣脖颈里，权当自己晕了过去。
这人怎么砸到脑袋，什么事儿都忘了。

千年后，客房内。
赭杉军渐渐从缠绵的醉意里清醒了，他虚虚睁开一点眼睛，察觉到墨尘音手执着灯火，坐在床沿。墨尘音伸出手，牵着赭杉军坐起来，引着他到了桌边。墨尘音笑意盈盈，烛火摇晃，他的身影也跟着飘忽不定，赭杉军听见他敲了敲桌面，打趣道，……都说是我百年下埋了，要等你痊愈，与你同饮的，你怎么偷着一个人先喝醉了？
赭杉军笑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抱歉，好友，再来饮吧，不醉不归。
柔软又多情的烛火下，温润如玉的酒杯轻轻碰撞着，赭杉军在醉意里窥见墨尘音的脸庞，这次墨蓝的湖水再次倾泻而来，他却不觉得冰凉了，只感觉到摇摇晃晃的温暖与舒适。墨尘音勾着他的手腕，两人的手臂交错，赭杉军很快领悟，低下头，两人脖颈交错，饮了这交杯酒，墨尘音笑道，没能看小师妹穿嫁衣，吾是真遗憾啊，你怎么……
赭杉军哈了一下，无奈地摇头。

女主人半夜巡夜，提着灯火，恰巧听见赭杉军的笑声，她看见赭杉军一人的身影，投在窗户上，他似乎是撑着脸，正在一杯一杯地饮酒，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女主人心想，明天还是给道长熬一点醒酒汤吧，好梦最易使人醉，然而赭杉军道长还有路要走呢，好梦仍是需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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