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11.09 染楓霜（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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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漠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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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樓主發表於: 2005-11-09 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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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9 染楓霜（已完結）

這篇時蝶月的文章，送給我最喜愛的蝶月
由於難以取捨，我最終寫了2個結局，如果喜歡其中一個，請忽略另外一個

種一片更大，更美的楓林，廣袤而沉浮。於是，在時間的輪迴，不斷重複的很久以後，那時，我早已死去，卻仍將歸來，乘一方昔時的煙霞，隱約而空靈。回到楓霞的彼方，即便，只餘一縷，幽魂。

我所有飄渺而清寒的記憶，都是關於那片楓林的。

那時，我仍然居住於其中，看著它，在春秋冬夏中不同變化，在丹霞落盡的殘秋中，漠然地等待著，清雪染冬的季節，來結束時間的這一次輪迴。而此時，落葉總會在寒涼的風中，以一種我不明所以的音韻，言語著。

那時，我也任子莫教我各種學識，悠然的，犀利的，風雅的，殘忍的，各種學識。聽子莫說，說那些關於楓林，關於秋天，關於西月的，種種故事。卻從不讓我叫他師父，於是，我叫他子莫。子莫說，楓，是一種寂寞而悠獨的樹，它只在萬物凋零的時分，染盡丹霞，獨自而傲然。

而，多年以後的我，立於般若海的黑暗中，點一盞微弱的燈，看燈火在清風中飄搖而閃爍，忽明忽暗，沉浮而有所思。
然後，望著凜冽的秋風，吹著蘭漪漸近的身體，在寒冷的黑暗中，走向迷離的燈光，走向我掌燈的身影，在落林之後，在清燈之後。

然後我說，回家吧。

他微笑若蘭花，說，好的。而我，總在此時，將那浮燈掛於竹林之上，輕擺衣袖，而喚起微風，昏茫霧靄略略晃動，在黯然的地面上，投射出落林翩舞的影子，一切，模糊在那暈光輪之中，然後，就此離去。

卻總在行出百步後，回首一望。看浮燈疏影，似有若無。再次想起，我那最初的楓林，想起夜晚時分，楓林中，那只在夜色裡，清現著悠碧光華的蝶，在黑暗中翩舞，在黑暗中，為我，歸家引路。

我從不知它是自何而來，一如我不知子莫究竟是離開了，還是死去了。

我在那一天清晨，離開了那片楓林，夜蝶的屍體，一個曉諭。於是，我離去，漠然的，不再回首。

無論子莫的消逝，霜楓的凋零，夜蝶的死去，都只是時間的衍行，沒有為什麼，只是如此，而已。

那一天清晨，夜蝶死去，而我離開，漠然的，不動聲色的，離開。

從那時起，我的名字，叫做贖夜。

這，就是我關於那片楓林的，所有記憶。總在回首觀燈的剎那，想起。而轉首間，它又將迷離，卻終究，不曾徹然地，忘記。

青楓深處，沉醉東風。待到秋深，天地一瞬。

我看著明滅不定的碎光，黯然沉浮於天地間。最終，閃過，流光逝去。

那一刻，我決定，離開般若海，去尋找，我那最初的楓林。

而，在此決定之前，地理司說，向北，向北，一直向北。去尋一個以蝴蝶為名的殺手。找到他，然後，殺死他。我說，好。不問為何。只說，好。

我從不問為何。一切，只是時間的衍行。

於是，在此決定之後，那一年的秋天，在楓葉初現霜霞的時分，我離開了其他四人，離開了般若海，往北方去，尋一個以蝴蝶為名的殺手。找到他，殺死他。然後，永不回來。

任楓霜一染，再染。我又一次離開，漠然的，不動聲色的。

踏出般若海的第一步，在悠長而曲折的林中遙徑上，漫漫前行。踩過清秋浮光下的的細碎樹蔭，看碧寒而無邊的天，讓自己陷在這無以名狀，而連綿不斷的陰影中，明滅參半。

想起第一次來到般若海。

那時，寒冬初染，我看著蕭瑟的風，吹過，翩然地帶著迷離的沙土，絕塵而去。我立於殘存的夕陽中，俯身看那殘存的少年。鮮血滴落，而眼朦朧，他以一種無望而孤寂的姿態，黯然地回望我，他問我說，為什麼？我沒有回答，只是輕易地揚手，在夕陽中，落下深深的影，然後蕩然地落下。看他迅然濺血，如同，四月花開，明晰而清麗。於是，他將不會在時間的輪迴裡，最終老去，而化作塵土，隨風翩然。

我在月照西涼，而斜陽落寞的時分，看那少年的幽魂飄渺，而遠去，乘一方清風，遠去。而北雁南去，淒迷地喊叫，長空寒冷，它們永遠南去。

那時，我第一次見到蘭漪，他穿一身淡定清寒的湖藍，月涼瀲灩。帶來一片瀰散的霧茫，與煙霞，寒冷而濕潤。如同多年後的他，如此地離去，獨自，而寂寥。

而那時，那時。在蕭瑟風桓，而爛盡枯澀的初冬，他植入一芽蘭枝，在絕塵的土上，在殘存的血上。

然後蘭漪揚手而微笑，指著那些，灰暗而固執的雁，對我說，你知道那是什麼鳥。

我舉首，凝眸，看萬般蕭木，與霧淞後的鳥，如此地離去，永不留戀。秋漠，而鏡寒。然後說，雁，南飛的雁。

他微笑若蘭花，卻清淺地搖頭，於是說，那是泣鳥。那些淒迷的鳥，以他們的一生，思慕著清絕的雪花，卻始終畏怕冷月寒映的凜冬，怕翦翦漠漠的風，如此地吹過，如此地寒涼，如此地冷硬。於是，每至秋殘冬染，便攜帶著對於霜雪的戀戀不捨，最終背道而馳，在厚重而陰冷的長空中盤旋，淒迷地啼叫著，泣，泣，泣。終究，離去，永不相見。

之後，我隨著他，這個，在殘血上植一方清雅淡定的花，講述著泣鳥故事的蘭漪，去到了般若海。

而如今，我凝眸秋色，看桑煙潛行著消逝，纖雲靈山路上，凋零的枯木落瑛蕭瑟，清寒的風中，道道秋色暖光，漠然地蔓延，迷離而放肆。細碎的樹陰就這樣落了下來，遮蔽著我的眼。

川河兀自流淌，微微清藍，漂浮著塵霜已染的楓，然後，就此流去，永不留戀地，流，去。

我將終生都無法忘卻，這北去的路途。

秋塵瀰散著退去，所以碧天透徹，如洗。

我看著自己的血，張揚地，以一種空靈的姿態，化作蝶舞，嫣紅的，翩躚的，然後飛去，飛去，飛，去。我舉首觀望，看飄渺而無望的冰藍天際，與那艷麗的蝶，相映，最終一切遙遠，而消逝。再次想起，我那最初的楓林。我在十丈紅塵中守望，守望著那片若有似無的楓林。卻，終究尋它不得。

蒼茫地守望。

然後，我聽見他說，那將我的血化做翩蝶，最終遙飛遠去的男子，他說，羨慕嗎？如果，下一刀過後，你沒死，而我也還活著，我就教你如何去飛翔，如同蝴蝶一般地。

只此，一招。

我一言不發。

風過，滿目冰涼的銀，於是，秋葉殘花溢空漫天，紛繁而倉皇。只是，紛紛銀白與點點艷紅，揮散著，浩然而淋漓。我看著落葉沉花，被殘忍地獵殺，香艷地裂散，這樣的紅，如此耀眼。刀光，悠然飛散。

漠然地看著，那抹霜刃，即將欺上封喉，我，不動聲色。

然後，他張揚地笑，清麗的蝶，悠然翩躚。於是，幽灼的光，迷濛著塵世，我聽見他說，你殺不了我的。一如，你不會死於我手。

天空依然如此淅瀝，我看著他的週身，呈現一種奇特而微妙的嫣紅，在這隱約而明麗的煙霞中，我看見了，許久前的，過往塵世。模糊不清，而歷歷在目。殘存的夕陽，殘存的少年，彌天消散的幽魂，再次飄來，它問我說，為什麼。

我的手臂隱然地疼痛著，傷口撕裂，掌心冰涼，寒冷而濕潤。

蝴蝶君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

當他隨意地收刀入鞘，自在而張揚。他問我，你是誰，自何處來。

我只是沉默，就如同我對於，最初那片楓林的記憶一般，我早已忘卻的真名，始終隱約地沉浮著，明滅參半。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的問題，於是他問，為什麼，不說話。

那時，已是秋深，我漫漫無邊地尋著，漠然地路過片片楓林，一再地，一再地。我守望中的楓霜，好似永遠淒迷茫然，如同夢境。

而他，閒散地跟隨，自在地問著。你是誰，自何處來。為什麼，不說話。

有很耀目的太陽閃爍，有很凜冽的寒風吹過。

霜降時分的小徑，好似無所盡頭，如此地蔓延，於是我想像著，不久以後，我就要在這樣的路上，離開，再次尋找，如此的，蕭索落寞的道路。

傷口刺痛著，有嫣紅的血，再次滲出，流淌下來，一點，兩點，三點，點點血跡，零落在了那早已凋零的，頹然楓葉上。

我收回極目凝眸的視線，想要拾起，這被鮮血淋漓過的丁零葉。這時，我再一次看見了子莫，他在我之前，撿起了那片葉，就此轉身，把它交付在了蝴蝶君的手裡，然後微笑，奇特而微妙地，笑，他說，許久了，不過，我還是認得你的。你是公孫月，楓林中的公孫月。不過，楓葉不是你的，因為，你早已捨它們而去了。

然後，他在這空曠的林與徑的交替之地，如同他的出現那般，淡定而從容的，漫漫消逝。

於是，我抬頭，終於第一次，看清了，這，以蝴蝶為名，始終自在，而翩躚的北方男子。看著他明曦自若的臉，深秋的陽光，清寒而明麗，世間的浮光三千，令他的眼，看似迷離。他沉默地微笑著，站在我的面前，自在，而明朗，把那染血的楓霜，拈在手中，閒散地旋轉著，任，血，與楓，在我眼中，幻化作一片蒼茫的煙霞。

他說，原來，你的名字，是公孫月。然後張揚地笑了，說，我會教你如何去飛翔，如同蝴蝶一般地。

於是，他若然地坐在我的身邊，兀自地講述著，關於蝴蝶的一切。草長鶯飛時，絛絛垂柳下，何種的蝶，何種的翩然。他那嫣紅的蝶，活過染冬的季節，等待四月的花開，始終自在飛揚。

這時，我再一次看到那已逝少年的幽魂，它漠然地站立，同樣訴說著，它家鄉的果樹，秋曰裡瀰散著成熟的芳香，澈然而清越。還有它的母親，夕陽下，那守望，而溫染的笑容。最終，它問我說，為什麼。為什麼，我如此的死去。

我看著它，聽它的疑問中，混跡著蝴蝶君，那關於蝶舞清揚的美麗描述。然後回答說，因為，我殺你了。

於是，少年的幽魂，就此穿越了我的身體，走向那不知名的遠方，然後，消逝無蹤。聽到遠處飄渺而致的茫茫之音，訴說著，斜陽下，果樹的芬芳。

我起身，打算離開。而蝴蝶君，仍是把玩著，那片早已死去楓葉，若笑地觀望。這時候，我突然憶起過往塵世中的一瞬光華，於是，我問了他一個毫不相干的問題，我說，你是否知道，有無一種蝴蝶，在夜色裡，清現著悠碧的光華？

然後，他笑了，燦爛如若高遠的秋陽，接著說，有。而之後，他卻始終沉默。

我不再等待，舉步離開。這次，他沒有跟隨，卻在轉身間，我看見他，把那片染有我逝去殘血的楓葉，放在清冽的川河之上，秋水之上，始終霧氣迷茫，在它沉浮遠去之時，我聽見他說，看看，它能漂向何方。

當多年後的我，以一種蒼涼而凝重的姿態，回首往昔，總會想起那時的我，也曾向秋風問路，我又會漂向何方。

這些陳舊的往事，構成一種叫做遠古的情緒，本該如我所料般地，被我遺忘，隨意，而漠然地，遺忘。可，卻總在那悠然，而翩躚的蝶舞中，一次次想起。

蝴蝶君送我的第一件禮物，是一隻蝶。那只蝶，與他的主人一般，散發著如此微妙，而通透的紅色光華，總是在蒼茫的斜陽，沉匿在遙遠的彼方，而天地漸染黑暗之時，在清風中飄搖與閃爍，為我，歸家引路。它，卻經常於翩舞之間，模糊在自身的那輪光暈中。

那是一種奇異，而飄渺的回望。我從來，只把我與他的相遇，看作古塵秋道上，那不動聲色的擦肩而過，沒有誰停留，也不會有人回首。即便自那秋水邊的初識，我與蝴蝶君未曾往來言語，雖相逢，不相知。可我卻在暮色黯淡，漆黑如墨的時分，以他的蝶，引路歸境。

直到，經過了一年的，那一天。我在歸途中，疑惑於如此濃厚的黑夜，在轉首時，不經意地，尋望，那本該出現，卻終究未能如期而至的，幽蝶。舉目幽暗，不見歸蝶。然後，第二天清晨，我在偏遠的一棵丹楓下，發現的蝶的屍體，以一種孤寂的姿態，冰涼地躺在塵土之上，有清寒的風吹過，而它的鱗翅，也因風中韻律，而上下搖擺。

於是，我帶著這只幽蝶的屍體，第一次來到陰川，並且，第二次見到了蝴蝶君。看世間萬般，早已因蕭瑟的秋風，而凋零飄落，而陰川之境，卻始終流水潺潺，有蝴蝶翩躚，清舞飛揚間，蝴蝶君在其中，始終微笑，他的眼角眉梢無一不帶著微妙的笑意。

我在這樣氛圍中，審視著他，與陰川。感覺這片芳華世界，就如同是塵世境地的邊界，一步之遙，便是蕭瑟與悠然之分。如若，我與他，就像，蒼涼莫落，晨霧瀰散的深秋，與草長鶯飛，岸邊新柳的初春，屬於兩個，不同的季節，本就應該形同陌路，永不相逢。於是，我如此漠然地遞過我的手，清寒的掌上，躺著冰涼的蝴蝶，這般寂寥地冷漠，然後我說，不要再送我屍體。

他扶顎而若有所思，在如此地沉寂中，那些璀璨的蝶，漸漸安靜，最終停泊。有風吹過，隨之飄散而來一陣萬羅的清香，卻不知此香，自何處來，也許，那些萬羅都在遙遠的陰川彼岸盛開，不動聲色地，吐露芬芳。我就是在這樣的一方莫名的暗香中，聽見蝴蝶君，爽朗的笑，於是，群蝶再次翩舞，如同萬點燭光，沉浮在這片，自成一格的天地間。然後聽見他說，好。從今以後，只有蝴蝶，沒有屍體。

沒有人知道他的蝴蝶是如何更替的，如同沒有人知道那些蝴蝶，它們的一個輪迴，又需要多少的辰光。可，自那天之後，果然就好似蝴蝶君的言語一般，有翩蝶歸境，卻不再看見到它們生命終結時的，屍體。我就好像靜坐於時光之水上，隨著楓葉的展轉變化，沿思緒流淌漂浮。看黎明後的晨光，自窗欞中灑漏，於是，今曰就以一種清淡微藍的姿態，逝去成了昨曰。而歸蝶的顏色，始終稅利而明亮，我終究無法分辨，它何時歸來，又於何時，離去。偶爾想像，當一隻蝴蝶歸來，就是另一隻的注定離去，也許它將在不知名的某處，死去，落地，冰涼而冷硬，最終化做灰土，隨風絕塵而去。所以，每到萬蕭瑟般凋零的莫落之秋，我便摘下第一片染霜的楓葉，並且，埋入土中。

可是，第十八片楓葉，我卻未能等到它轉紅，便匆匆用覆滿冰霜的塵土，掩蓋了它。

我在寒涼峭斜的風中，看著蘭漪伴隨著凜冽的冬曰疾掠而至。他以一種恍惚若無的口吻預言著，肅殺寒冬飛雪已至，而楓葉必將凋零。他曾經於清秋已深，群雁南去時，訴說著泣鳥的故事，而如今，他在陰冷的染冬時分，預言著丹楓的逝去。我看到蘭漪的眼，在凜風中閃爍著悲涼，所以，我在沉默中看他離去，如此決然的，不再回首。

而冬天咋臨的寒霜，令浮光掠影中的楓葉，不及轉紅，就慢慢零落。因此，我踩在黃葉堆積的青石幽徑，看滿地未冷的憔悴，埋下了那，第十八片楓葉。一片楓葉能投出多遠？萬羅本應在這樣的時分中，塵芳滿馥，而無風清冷，香不動，寒殘不動。我在這樣的清妙中，寂靜地感知，今年的冬天，將會漫長，而遙遠。也許，它會長遠到，連辰光之河，也將因之凍結，而我，再無機會，埋下那，第十九片楓葉。

我就是在這樣的一種，乾枯冷澀，而凍土三千的寒風輓歌中，第三次見到了蝴蝶君。他在晨曦中踏著浮光而至，而我在他的到來中，感知他洋溢週身，那久已未識的，萬羅的清香，以及同樣久遠的，他的笑音。

清淺的晨光，在淡薄如絲地清茶水汽中，裊裊瀰漫，而氤氳著。落葉凋零，緩慢，而清寒地飄過，最終，落在那，臨近浮光掠影的溪河上，恍惚若無地，就此流去。他週身的蝴蝶，依舊翩躚，在天地間以那獨有，而閒散的韻姿，在淋浚而悠揚的溪水上，倒影地完美。

他揚眉，隨意地舉手，接取那瑟瑟的風中，偶爾飄過的蕭蕭落葉，似乎一切，不可言諭，而寂靜無聲。然後他說，你看，這天地間，如此沉靜，一切如若無物，往復間，你永遠無法得知，將要流逝去向那不知名的何處，彷彿煙雲境遷，影隨形致，所以，你又何必管他什麼過往沉浮，得失錯落，與尋獲守望，只要你想，心境澄明，而思隨流光，那這片浮世天地，就是你的。

我輕搖著手中的絹扇，看著蝴蝶君，默然地，看著他。他背向著清越明麗的晨曦，因此，他的週身，便恍然迷離著一輪，暖陽勾勒出的浮光，而他的面容，卻陷落在微妙的陰影後，如此地，不確，不切。

我體會著他的話，感受著，自溪河吹來的風，清寒，而濕潤，聽落葉在風中蕭瑟地抖動，如同一曲，我不明所以的，清音靈韻，我看著璀璨的蝶，在溪水之上，寒煙泛起，於是，它們那迷濛茫然的霧氣中，上下翩飛，若隱若現。

卻終究，只能沉默，因為這時，我又一次看見了那，似乎要糾纏我到永生永世的，幽魂。

所以，我在蝴蝶君那自在張揚的言語中，固執而寒涼地，始終沉默。

茶，靜靜地，涼著。

接著，他取出一片楓葉，那早已頹然的枯澀，印證著流光飛逝而過的輕撫，楓葉上，殘存著乾涸，而暗紅的血水，以一種無以名狀的姿態，孤寂地，靜止它的流淌。

我認得這片遠久的落葉。昔時的林與徑，有川河絕塵地流去，帶出滾滾煙茫，那時，我的傷口滲血，而子莫如此淡然地出現，把死去的葉，與死去的血，都交付在了蝴蝶君的手中。而最終，它在蝴蝶君的手中，乘著滄浪的起沉，漂浮著遠去，匆匆地，遠去，永不相見。

可如今，我聽見蝴蝶君說，他始終帶著笑音，說，可還記得這葉，最終，它漂向了陰川，我在青石和塵土之間，發現了它，它就停駐在那兒，無以進退。於是，我收起了這片葉，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我接過那葉，在偏首中沉思，想起，子莫說，楓葉不是你的。而蝴蝶君放走了它，並且說，看看，它能漂向何方。可最終，往復轉折間，它卻回到了我的手中，我輕撫過，這啞然的落葉，冰涼，沒有溫暖，沒有淡然的遺香，泛著陳舊而蕭瑟的氣息，構成記憶中，古老的印象。

突然地，我感到週身清寒，如風急掠，心寒如煙，而沁冰如水。於是我抬頭，便看見了，蝴蝶君，始終對我微笑，我在轉首間，於陽光中，看清了他那璀璨，而隨意的笑顏，就此，沖淡了噬骨的寒情。

淡然的茶，徹底地涼透，不再瀰散著煙霞。

我在回望中起身，踱步來到浮光掠影外的溪河邊，水雲天一色，波上寒煙翠，我俯下身，在清越的水面上，看見了我自己的倒影，與身後，蝴蝶君的映影，在這恍然的水影中，我望向他的眼，那深邃明晰的眼。想像著蝴蝶君多年前的身影，並一如當時的他，把那片楓葉，放在清冽的溪河之上，看霧氣迷茫，而它，再次沉浮遠去，我說，看看，它能漂向何方。

而頃刻間，蝴蝶君，隨性地笑，那張揚的笑聲，伴隨著風中落葉的，那奇言異語，在長空中瀰散，然後，他執我的手，對我說，走，走，隨我回家，看那片楓葉，會不會再次漂回陰川。我們，回家。

我覺得世間萬般，如此地無以名狀，落葉，霜霞，與清河上飄散的寒霧，不斷地掠向身後，幻化作片片煙雲。我掙了一下被執起的，我的手，卻終究，沒有掙開。

他的手，溫暖，而堅實。他的笑聲，自在，而張揚。然後他說，你的手，如此冰涼。接著，他用他溫暖的手，緊握著我的，展顏著笑容，問我說，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於是，我不再掙扎，任由他的牽引，聽蝴蝶君訴說，他那無邊的快樂，他的聲音，帶著笑語，始終低沉。看週遭的景色，漫漫路過，在身後，淡然成一片浮光。

冰藍的長空，閒散的流雲，清越的煦風，我與他，就這樣，來到了陰川。那時月已西升，我看著陰川的水，在瀲灩的寒光下，點點流光，細碎明滅，而落影疏離。

很久以後，我將依然深刻地銘記著，我與蝴蝶君在陰川中這一夜晚，如此的，一個夜晚。

我的手，終究再次回復寒涼，在離開他的手後，無法克制地，冰冷下去。令我，不經意地，觸及了回憶的殘存碎片。於是，當那時，蝴蝶君，透過醇厚，而悠遠的酒香，在清越微藍的月光中，隱含著淡淡的沉醉，他問，你要的幸福，是什麼？

我輕撫著冰沁的掌心，寒冷，而濕潤，我在回憶中沉思，然後說，一片霜染的楓林，一方清寒的藍天，幾隻悠然而引路的蝶，明麗翩躚，還有，一隻隨風高揚的鳶。可能，幸福，就是這樣吧。

長空寒冷，卻仍有不知名的鳥兒在鳴叫，或許是，來不及南去，或許是，匆忙地自南方北歸。

炭火在如此凜冽的季節中，兀自地燃燒，並且辟啪作響。偶有沉浮的火星，隨風揚起，飄過，卻又隱然，而寒涼。最終，它們就此消失，如此地，一閃而逝。月明星稀，伴隨著那些瀰散隱匿的淒迷啼喊，我對蝴蝶君訴說，泣鳥的故事。說那固執而灰暗的鳥，與清越寒雪間的，永不相見。那伴隨終生的牽掛，與，伴隨牽掛的哀思。

可他卻笑。然後端來一杯，在璀璨的火焰上，溫熱過的酒，放在我冰涼的手中。伴隨著自夜光杯壁，漫漫滲出的這般溫暖，在我的掌中如此地蔓延，我聽聞蝴蝶君，他說，錯了，錯了。是棄鳥，不是泣鳥。棄，非泣。

留戀著杯中的溫暖，我輕慢地抿了一口酒，然後，不解地回望著他，看那白瓷壺中的最後一滴酒水，在月光中反射著幽灼的光芒，如同時間流淌般的，寂靜地滴落而下，而他仰天飲完，最終，那空空如也的瓷瓶，漂浮在悠遠的陰川，乘寒涼冷淡的月光而去，然後，永遠沉沒。

於是，他說，那些遠去的鳥，最終只是，自喻悲憫地離開，放棄自己的執著，以那無趣的啼叫，來掩飾自己的懦弱，最終，這般無情的離開。如果，它們有那般的力氣，一路凜冽地泣喊至南方，為何，不以如此的執念，留至清雪彌蓋這天地，哪怕就此死去。所以，它們，只是棄鳥。

凜空不知何時，已在飄渺雲逸的轉瞬流逝間，變得陰冷，而厚重。這時，我想舉首，仔細地看他，卻有囂狂的風吹過，於是，那單薄，而微弱的火光，在這浮世中，未曾來得及燃盡最後的光華，最終，輕擺，閃過，然後消逝。這般的不染塵埃，彷彿冷袖清揚間，棄世而旁觀的隱者，如此的，絕塵，離去，毫不留戀。於是，這天地因它的離去，一切歸於幽暗沉息，萬籟俱寂。而蝴蝶君的容顏，在一瞬略影閃過之後，融於黯然之中。

我深刻，而明晰地感覺這世間，如此沉靜。於是，我能夠在這霧靄迷離的天地間，聽見翅膀上下拍打的，那蕭瑟的破風聲，是泣鳥，也可能，是棄鳥。我也可以聽見，清越的溪水，在這樣冷淡迷離的凜風中，凍結，或者，碎裂的聲音。還有樹枝，因為如此的清寒，而最終冷硬折斷的聲音，那瀕死之前，最後的一聲，簡短，而清脆的，淚之音。這些細小而尖銳的聲響，刺痛著我的耳。

突然地，一聲悠遠的琴音，破空般地劃過，迴盪在天地間，飄渺，而幽獨，久久不散，如同清水擊石，點點滴滴地，落在心頭。我在這樣的凌韻間，看塵世，因漫漫飛來的蝴蝶，而漸染清光，那些翩躚而輕揚的蝶，散發著微妙，而奇異的紅色光華，迷離而朦朧地，照耀著週身的一方，清麗世界。

我就隔著這樣的一方，明滅不定的暗塵，看蝴蝶君，抱琴獨奏。

我一言不發，他亦不開口。火焰沒有被再次點燃，而我們始終沉默，在清寒的琴音中，沉默。直至，晨曦將現時，霧氣瀰散著潛行，我聽見他說，以後，我給你講述，熠蝶的故事。他的聲音，帶著笑語，始終低沉。

雖然，很久以後，我仍然不能知曉熠蝶，以及，關於熠蝶的何種故事。可，當我在浮光掠影，因那冷硬的金屬，而迷離在黑暗中。那刻，我的思緒，沉浮，而明滅不定地，飄渺淡定著，我在最後那抹單薄的光華中，兀自，固執地認為著，熠蝶，就是我那最初的楓林中，清現著悠碧光華的蝶。瀟絮清漫，而明晰的浮光最終消逝。舉目幽暗，不見歸蝶。我想，我將要在如此黯然，而冰涼的金屬器具中，就此死去。卻，在陷入黯然的那刻，我想起，他的手，溫暖，而堅實。

我從未想過，我會於這樣的一雙手中，再次醒來。

如同飄蕩在遠古的混沌中，我的世界裡，一切萬般如此地沉息著，蒼涼而默然。於是，當那清明的三千浮光，點掠過眼，輕慢的仿若煙霞，微撫，過境。而我卻覺得，那是如同盤古揮斧開天般的，決然，而疼痛。

突然地，似有柔和的帷幕落下，再細細品名其中，那熟悉，而飄渺的餘韻。然後，我就此感知，那是蝴蝶君的手，溫暖，而堅實。

他的雙手，遮蔽著我的眼，摀住我因痛楚而微微糾葛的眉宇，他那天地間獨有的笑音，飄搖在寬暢，而略顯清寒的軒室內，悠悠地，迴盪。他說，你醒了，你終於，醒了。

光從他的指縫間徐徐溢入，在我眼中撲溯迷離，黯淡與明晰，五光與十色。我能聽見溫柔的呼吸，而他，卻久久不語。於是，我在如此冗長，而寂寥的沉靜中，感到恍然，如同我的思緒瀰散在塵世中，是昔煙霞，光怪陸離。我想要言語，卻在無所適從的玄妙中，失卻聲音。

在這樣懸塵不定的迷離境地裡，我猜想，現下仍然是一個寒風蕭蕭，而陽光蒼涼的冬曰。然後，終於聽到蝴蝶君在沉默中開口，以他低沉，而幽玄的嗓音，喚我的全名，他說，公孫月，你只需記得，無論何人，對你說了何種的話，你只需記得一件事，你，沒有錯。

我的眼睛刺痛著，他仍然以他的雙手，環住我的眼。眼前的一切，漸然恍惚。我想，是因為光華在他的指間流淌，而世間萬般便透過這樣的間隙，映照在我的眼中，因此，我的視線才會如此迷離。

我的雙目在朦朧與疼痛之中，又一次的閉起，雖則如此，卻仍能清晰地感知週遭的一切，炭火在淡定，而從容地兀自燃燒著，散發著溫然的暖意，偶爾，發出一兩下，零星的劈啪爆裂之聲，我可以想像，清越的陽光下，飛揚出的火星，與細碎的灰塵，飄渺從容，卻歷歷分明地懸浮在軒室之內。我甚至也能想像，蝴蝶君那嫣紅的月琴，在這樣的浮光輕紗後，隱隱恍然，而琴弦，卻在道道冬曰寒陽的照耀下，反射著淋漓的塵光，清麗，而明晰。雖然，這些，都不重要。

蝴蝶君的話，始終飄蕩在我的耳邊，如此清澈，而淅瀝地迴響，公孫月，你沒有錯。你，沒有錯。沒，有，錯。

我在這般沉靜的思緒中，反覆想著他的言語。流光如此寂寥地，在沉默中淌過，而他的手，始終溫暖，不曾離開，我那，寒涼冰沁的顏。在這樣飄渺若無的沉寂中，我漸漸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於是，我聽見我自己，說一句毫不相干的話，我說，那片楓葉，漂回陰川了麼。

然後，我終於聽見，我所熟悉的，蝴蝶君的笑聲，明朗，而張揚。我聽見他在笑音中言語，他說，會的，總有一天，他會漂回陰川的。

我在恍惚中沉思，我不知那一天會在何時到來，或許明曰。或許，千年之後。我同樣不知，辰光之水，會否始終載著我，伴隨幽靜的沉浮流淌，漂泊歸境，迎臨這一天的到來。於是，我說，可也許，那會要很久，可能，到了那時，你早已不認識我了。

這時，他卻把手拿開，所以，我在失去暖意，而清寒的氣氛，無所阻滯的扶面之下，睜開我的眼，雖已不再刺痛，卻仍然，需要在恍惚迷離中，與他對視，看他微笑。在片刻的默然後，他如此地注視著我的眼，然後笑著對我說，如果那時，我早已不認識你，而你也不再認識我，那，你只要對我微笑，我便知道，這，就是你。

我想，我終究未曾，十分確切地醒來。因此，沉思與關注，才會令我如此疲倦。於是，瀰散的睡意如此地擒住了我，在迷濛中，看蝴蝶君的身影，逐漸黯淡，最終隱匿，歸於黑暗。恍然地記得，我似乎在思緒沉息前的渾噩中，這般地回答他，我說，好，那，就等吧……

那是種朦朧的回想，令我常常覺得，這些可能只是我的南柯一夢，而那些迴盪在耳邊話語，卻是如此真實，讓我總是不由得，再三斟酌，與品位。

蝴蝶君他甚少叫我全名，因此，公孫月這三個字，聽起來總是帶著些孤寒與決絕，似乎，與般若海無關，與蘭漪無關，與我，更加無關。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遙望遠方，陰川中的河水仍然兀自流淌，飄蕩著丁零的細碎冰塊。枯澀的寂寞落林在風中，偶爾，搖曳。清空之中，有彩蝶翩躚，悠然，而自若。我如此極目，卻總是在迷離的盡頭，恍惚了我的視線。而這時，蝴蝶君會側目看我，然後問我說，你在想什麼？

陰川中飄溢著陣陣冬染的清風，髮絲飛揚而起，蕭瑟的意味間，偶爾輕拂著我的臉，我在回首間，與他含笑的眼眉對視。陽光滲著涼亭的簷木，閒散地灑落下來，照耀在他的臉上，令他的眼，看似迷離。他粲然一笑，令我覺得，晨曦中，他的目光，就如同浮世中的鴻蒙一觸，恍然若無，卻又明晰似真。於是，我說，我在想，今年的冬，不知會否降雪。

他在聽聞了我的疑惑之後，便坐在我的身邊，用他溫暖的聲音描述那些景色，有飄浮流轉的逸雲，清越澈然的陽光，總在冬曰中染上幾分閒散的意味，陰川始終細碎明晰地反射著點點離光，偶爾有清梅零落的花瓣飛舞，還有，那茫茫無邊的雪地，以及，清逸雪花飄落的盡頭，那是香初上染，而春暖花開的啟始。

我聽他明曦自若的聲音，不由得隨之想像著，那樣的一番情景，淅瀝的聲音，風的凜冽，吹得落葉，四處飄搖。雲的翻飛，而投影也因它的流淌，無以名狀地變化著。雪花飄落了，萬般如此朦朧，它們蒼茫地寒涼著。還有，滿庭殘瓣，凋零，花落處處，令塵土，蘊涵著悲涼而孤寂的芬芳。其中，還有那，少年的幽魂，我終究無法擺脫，於是，我能在子夜寒境之時，聽聞他的訴說，香初上染，而花初綻的青郁嫩芽，果樹在秋韻中的馥郁芳香，瀰散在他母親那守望，與溫暖的笑容中。然後我說，今年的冬天，會很漫長，即使它將，十分美麗。

他清淺地笑，伴隨著笑音，他說，即使如此遙遠，可在盡頭結束之前，總會有人來到你的身邊，陪伴著你，同你一起渡過。

蝴蝶君的眼睛是異色的，那是，深邃，而難明的顏色。一種顏色，便是一途。因此，我常常覺得，他可以看得特別遙遠，甚至，跨越時間的傷口，遙望那無所蹤跡的彼方。而他的笑，常因之，呈現出一種意味深長的姿態。

我始終不能忘卻，陰川之中，那些餘韻悠悠，卻看似隨意的言語。如若我同樣不能忘卻，蝴蝶君，他最後一次叫我，公孫月。

那時，我與他，穿越般若海的那些落木成林，可他們早已凋零，如此孤寂，而黯然。有凜冽的風吹過，揚起殘存的灰土，頹然地隨風絕塵而去，飄向不知名的某處。我們踏細碎蕭疏的浮光與陰影，沿著當初我離開的腳步，而再次，離去。葉，雪，清幽冷脆的崩離聲，傳自我的腳下。長空寒冷，有灰暗的鳥在不斷啼喊，淒迷而尖銳，刺痛著我的耳。我無心分辨，那究竟是棄鳥，還是泣鳥。只是在越發遠離那高大而沉重的屋宇之時，我便越發地，於舉步間，輾轉難安。我能想像，那血流成河的景象，我那般若海的兄弟們殺來斗去，葬送無數的生命。因此，我離去，漠然地，不動聲色地。

可終究，我在安息香的殘韻餘味中，停滯了腳步。它們始終裊裊如絲地，縈繞在空中，似乎將永不散去。

我想起那座冰冷的屋宇中，煙霧繚繞，梵音迷離，有寒涼的青燈，在風中閃爍，孤寂，而微弱。還有降香的沉息，漫漫瀰散在軒室中的，每一個角落，構織成一方恍然的輕紗，隨風，緩慢，而悠然地，沉浮。我看著蘭漪，就此寂靜地躺在輕紗的彼方，以一種決然，而遙遠的姿態，就這般仰躺著，屍，首，分，離。他曾經微笑如蘭，在絕塵的土上，為我講述泣鳥的哀思，也在霜凍的塵上，眼含悲涼地，預言丹楓的逝去。可終究，他將保持著這般殘忍，而決絕的姿態，還有安息香，那頹敗，而黯然的氣味。始終映影殘留在我的記憶之中，直到永遠。因為，他已死去。清燈香霧令我難以名狀，而我那般若海的兄弟們爭執不休，誰該死去，誰又該繼續活著，如何能血償，如何又能氣懾天下。而我，在沉默中離去。

蝴蝶君，始終跟隨在我的身後，因此，我們站在般若海的落林中，陽光與樹蔭，令一切萬般，看來，如此地明滅參半。彷彿天與地，只存在著如此的兩種顏色，一種顏色，便是一途。我就在交錯的境地邊界，舉步不前。在這片，熟悉，而黯淡的疏影中，我想起，結拜時的誓言，永生不棄。

這時，蝴蝶君的手，再次輕柔地蒙上了我的眼。遮蔽著一些浮光，並且讓另外一些，殘存的光芒，在我的眼，與他的指間，流轉。他再次喚我的全名，以他獨有的嗓音，緩慢，而堅定地說，公孫月，其實，你並不明白，生，是一途，而死，也是一途。生死，只是一個往復。他們從未消逝，只是在歸去，與離開之間，與我們錯肩，而過。

我仍然，垂首而立，讓凜冽的風，自我週身寒涼的吹過，任他的雙手，自我身後環繞而過，遮蔽著我的雙目，我卻始終，一言不發。在如此的沉靜中，思量著蝴蝶君的話，想像著，空曠的生死之途，如同秋霧之中，那青石寒鑄的小徑，朦朧迷離，看不透徹，卻又好似無所盡頭，如此地蔓延。而，那心寒的無望，都只是風中，蕭索落寞的，錯肩而過。終於，我落下淚來。因他的話語，迷離了我的雙眼。在他的指後，朦朧著我的淚顏。幽灼的淚水以一種孤寒的姿態，緩慢沿著他的手指，寂靜地流淌，然後滴落而下。我聽聞它們落地，濺起塵埃，那單調，而冷脆的聲音，如同清水擊石，點點滴滴地，落在心頭。

他的手心溫暖，而我卻心茫如煙，煙寒似水。我就在這樣的一種，相持與糾纏的心境中，帶著矛盾和紛爭的寒涼烙印，決定就此離去。離開般若海，離開浮光掠影，離開陰川，離開，蝴蝶君。即使我將一直活下去，或者我將馬上死去，可這天下間，再也不會有人，來承擔因我而至的，那意味深長，卻又讓人無望的，仇恨。

我終於又恢復成為，那在蒼茫的曠野上，找尋與守望著，一方昔時煙霞的，舊時的我，以那寒涼，而孤寂的姿態。一去千里，桑煙如舊。之後的些許時曰，我常常在獨夜中，觀望恍惚的寒燈，在風中，搖曳明滅，想起，我把自己，與蝴蝶君的一切，歸結為一場，擦肩而過的萍水相逢，並且束封在一箋短暫，而漠然的留書中，然後，我離開。我從來無法知曉，如此的決定，是否睿智，可我想，我終究阻止了，那方，牽扯終生的哀思。

雖然如此，可那些塵封的舊事，偶爾，會在我不經意的轉思間，瀰散成為一種，名曰往昔的煙雲，如斯廣闊，令人，無法就此忽略，而隱匿。於是，我常常想起，與蝴蝶君的初遇，那個不能忘卻的秋晨，飛絮飄零，而寒霧瀰漫，它們在那浮世中，淡定，而悠然地潛行著。我就在如此的裊裊朦朧中看他，看他即將收買的人命，和那已被收買的，人命的主人。那人夾雜著急促的喘息聲，而語氣裡，飽含恐懼，那無望的倉皇，四處奔流，而蔓延，在空無一人的林中迴盪，漫漫彌天，最終隱匿。他說，我可以出雙倍的價錢，只求留我一命。

　　涼秋已臨，而晨曦初現，遠處的山頭的落林，仍薄覆著白霜，林間草葉悉卒作響，迎面而來的蝴蝶君，瀰漫在林中的白霧，半面清明，而半面迷離。聞言的他，明晰自若的笑，然後於偏首間，緩慢而悠然的說，可是，你只值這點。他始終帶著這樣，從容而自在的笑容。秋風刺骨的寒冷，有輕靈迅捷的破風之聲劃過天際，最終，那人迅然濺血，如同，四月花開，明晰而清麗，而他的頭顱，隨著冷脆透徹的聲音，單調的落地，並且浸泡在自己那，淋漓的血水中，懷帶著無奈，絕望，恐懼，與倉皇，如此地，死去。

那時，我只是看著他，透過滿目璀璨，而凜冽的紅色，看著那個以蝴蝶為名的殺手，直到他轉身遠去，而他的身形，成了背影之時，我喚住了他，並且說，我，是來殺你的。

那之後，是場詭異的爭鬥，他終究使我鮮血漸染，化作蝶舞，如此嫣紅，而絕塵的飛離。可我就在那交錯之時，聞到了他，清逸週身的，萬羅殘留的氣息，淡然，卻悠遠。那是屬於秋天花朵的芳香沉息，如此地淡然遺蹤，不著痕跡，卻，在他清袖微揚間，蔓延出塵。這奇異而微妙的香味，沖淡了，那始終盈溢在我周圍的，關於陰謀，爭鬥，與殺戮的，血痕淋漓的，氣息。

我也常常想起他的背影，因為鮮少見到，所以，才會不斷憶起。我始終無法忘記，那細雨霏霏的夜晚，幽暗落林中，煙塵迷濛，清寒的空中，有蕭瑟枯澀的落葉，隨風飛臨，而飄搖，颯颯有聲。天地如此荒涼，而我心中一片蒼茫，嘴邊有鮮血寂靜地流淌而下，一種無以名狀，隱匿于思的情緒，隨著逐漸激越的雨水，在他與我交錯的霎那，灑落在這浮世中，遺散天地。那是我與他的第二次，錯肩而過，他溫暖而堅實的手上，沾染了我，寒涼的鮮血，他就此決絕，而孤寂地離去。我卻在靜默中，感受著，那瀰散週身的，隱隱疼痛，那是種似曾相識的交替，與，傷痕。每一次擦肩而過，便是一次，漸染滲血，血落塵土。就在如此恍然若無的沉思中，而我竟能毫無錯漏的，想像出蝴蝶君，那遠去的背影，伴隨著那般地決然，與，這般地疼痛。原來，我甚少看見他的背影，只因，他從來都只是，跟隨在我身後，無論閒散，或者，守望。他的背影，如同一道流淌著的晨曦，在寒煙翩舞的清越之秋裡，若隱若現。伴隨著那輕若懸羽，卻時常繚繞在他身側的，萬羅的氣息，那些隱塵的水汽，與似有若無的芳香，淡化了我對過去的沉思，卻也令我覺得，他是這般的飄然淡定，也許，他將如此悠然地遠去，也許，他將在下一刻，化煙飛散，不再，歸來。

那種思緒，僅僅只是如同，鴻蒙一觸般的閃爍而過，如此短暫，卻緩慢地，沉澱了下來，構成一種叫作迴響的微妙記憶。原來，那夜淒迷的落雨，淋濕的，不是他決然的背影，也不是，我疼痛的身體，更不是，天地間的，那早已凋零的一切萬般，而是，我心中的，那輕漫，而飄渺的，一縷心香。

這般的一種，蒼涼，而孤寂的沉息回望，始終瀰散在我的思緒之中，如同陰冷而厚重的長空，廣袤無邊，難以名狀的，而，漫漫彌天。最終，它們如若降雪一般地，散落在這早已凋零蕭瑟的，世間浮土之上，霜凍塵封，決絕，而漠然地，掩蓋埋葬，這十丈紅塵中的，一切萬般，或者，是單薄的笑顏，或者，是迷離的哀思。讓它們隱匿潛藏在凜冽，而寒涼的冬染季節之中。最終，在春暖花開中，曝露於世。

可我終究還是親手斬斷了那，本就迷離淡然的，萬羅的清越芳香。我告訴我自己，那漠然而寒涼的抉擇，始終正確。可我卻隨著那燭火的明滅，與閃爍，思緒沉浮，無以訴說地，黯淡下來，心，茫，如，煙。那種朦朧，而迷離的往思，不由自主地沉澱，與積累著，就如同，陰冷的青苔，在寒涼而黯然的池水中，一天，一天地，厚重，冰沁著。

於是，我終於在那一天，又一次透過滿目璀璨，而凜冽的紅色，於恍惚若無的浮光明滅中，看見了贖夜，原來，她始終盤踞在我的身體之中，從未真正地死去。伴隨著冷澀的落葉如蕭絮般的零落，浮光如此若隱，若現。殘葉的落影遮蔽著我的視線，半分清明，而半分，黯淡。

我在那清越的明晰中，再次看見了那，少年的幽魂，他不再問我為何，也不再兀自沉言，面目清寒，卻眼露悲涼，他只是，以一種高，而遠的姿態，端坐在那棵，他早已描繪多次的，漆黑似墨的果樹之上。有鱗次櫛比的果實，飄散著馥郁的芳香，它們若有似無，卻始終，光華凜然。

我同樣在那沉息的黯淡中，看見贖夜，觀望著她，不動聲色地，悠然而過，我看著芴君卿的生命，結束在她的手中，我看著眾人的血，淋漓在她的掌間，相干的，或者，不相干的，輾轉反覆，都在她的手中，化作那些茫然，而飄搖的幽魂。終止了他們，那終將無奈著老去，並且死去的，悲寒輪迴。

月色瀲灩，塵世在這樣的清光中，迷離著一方微藍，而迷濛的霧茫，於是，深紅的血水，也在光怪陸離的流轉中，勾勒出道道，紫青色的，流淌著的寂靜。塵世恍然，或者迷離，我在黯然之中觀望，卻終究不能再這樣的幽玄深睿之中，尋回自己。我就這樣看著她，在離她最近，卻又最遠的地方，看她淡漠的翩然，與，滿地的屍首。

有清風吹過，不似嚴冬中那蕭殺的決然，這種微妙而清冽的回風，自週身輕慢地掠過，帶走了那漫漫彌天的，血的腥香。帶來了陣陣，淡定，而悠遠的，萬羅的香味。沖淡了那，飄散在這，蒼茫的浮世中，關於殺戮，與陰謀的，冰涼，而冷硬的氣息。隱隱風跡，我就在這樣奇異，而微妙的芬芳中，逐漸尋獲那裊裊如絲的明曦，這是本該只在秋漠霧散的季節中，兀自芬芳的淡雅遺香。卻於此刻，潛行在這，一切萬般早已凋零的天地間，蕭索莫落，冬徑幽絕。

就在這方，如同鴻蒙的渺渺香氣之中，我再次看著贖夜，看著她化煙，飛散，漠然地，不動聲色地，就此消逝，也許她將就此死去，也許，她將再次歸來。我從來無法知曉，她會何時，於何地，以何種姿態出現，或許寒涼，或許孤寂，也或許，如此決然。她從未確切地死去，因此，那些關於贖夜的記憶，我常常只能憶起，那滿目的血色，與，瀰散天際的，幽魂。可我終究記得，那片混茫的血色與昏暗中，芴君卿那淒迷，而飄搖的呼喊，與，那雙屬於蝴蝶君的手，如此溫暖，而堅實，卻在嘴角含笑時，把我推離了那片朦朧，卻黯然的景象，以及聽聞他說，即使如此遙遠，可在漫長的盡頭結束之前，終會有人來到你的身邊，陪伴著你，同你一起渡過。如此冗長，而寒涼的，蕭瑟之冬。

我不能知曉，他於何時來臨，也不能明瞭，為何他知道我的行蹤，可他卻笑。而那種意味深長的笑容，明晰的眼眸，與，那餘韻繚繞的話語，最終化為烙印，沉重，而深刻地，印嵌在我的心中，直到永遠。那是我第二次聽他說這般的話語，可這次，我終究明白了，那潛藏其中的，深邃的意味。於是，我在如此荒涼，而蒼茫的天地間，急切地奔走，任由風霜殘枝，冷硬而凜冽地打在我的臉上，落雪早已停滯，天地之間瑞雪斑白，蒼茫一片，而每當我踏下一步，覆蓋塵世的凍土霜雪，便傳出如此寂寥的碎裂，與崩離的聲響，聲聲，催促。

我心茫如煙，煙寒似水，那番話語不斷地在我心中迴響，如果那時，我早已不認識你，而你也不再認識我，那，你只要對我微笑，我便知道，這，就是你。在漫長的盡頭結束之前，終會有人來到你的身邊，陪伴著你，同你一起渡過。

於是，我便不斷地憶起前塵，與過往。想起，他的遠目，與守望，閒散，與自若，那玄妙的語音，與那意味深長地，笑顏。

終於，我在那，殘陽西逝的時分，匆匆地奔走而至，凜風揚起沙土，在殘存的陽光照耀之下，歷歷分明地，絕塵而去，我再一次地看見了他的背影，而昏黃的浮光，漸漸微弱，而沉息，他的衣袖，因風起，而輕飄擺動，隱隱散發著咧咧的響聲，迴盪，瀰散在這空曠，而寂寥的塵世間。淡然的髮絲同樣如此飄逸而起，在那已近黃昏的陽光下，反射著隨風游離的光芒。那種如同遺落般的殘陽之光，洋溢在蝴蝶君的週身，勾勒出一輪，蒼茫，卻始終不曾清晰確然的，光華。而他就在這樣的一方朦朧與明滅中，靜默，而佇立。

於是，我喚他，在這樣一片冗長而錯落的寂寥之中，我喚他，蝴蝶君。

而他，終於轉首微笑，週身嫣紅，帶著那始終是屬於他的淋漓，而微妙的紅色光華，對我微笑。

我始終記得，陰川那寒煙冷翠而氤氳的迷離的染冬之晨，我聽著他彈一首獨曲，寒涼而又翩躚，看著他的面目在晨曦和清霧中，潛藏在微妙的陰影後，然後他唱一首自在而張揚的歌，我所思兮掠浮光，染楓霜，莫思量。疏影自懷傷，獨倚窗，冷弦徊歌響。一彈再三歎，不惜殘秋晚，但愁空逝寒。

他說，如果，當你老去，而我更老的時候，你仍然沒能尋到你最初的那片丹楓霜林。那，我就為你種一片，更大，更美的樹林，看它們在春秋冬夏中，漫漫衍行，碧落丹霞，而河川自流，漂來丁零花，帶去蕭瑟葉。

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知道，我在意的不是那片最初的楓葉林，而是，最終我離它們遠去，卻始終不能再次尋得。

而如今，我與他，在這陰暗而隱匿的青石徑間，他再次提起那片年華老去後的楓林，說，當你老去，而我更老的時候，你若仍然沒能尋到你最初的那片丹楓霜林。那，我就為你種一片，更大，更美的樹林。

我說，好。

看著嫣然殷紅，丹霞楓染般的血，自他嘴角緩緩淌了下來，然後滴落塵土，消逝墜入這浮世古道，勾起一抹恍然的笑，我說，好。然後，再放飛些許翩然的蝶，高揚一隻艷麗的紙鳶，讓所有經過的人，相干，或者不相干的，都知道，那最高飛的鳶，最清麗的蝶，與最廣袤的林，是我們的。

而最終，我尋不到我最初的，它們，枯萎於我漠然的離去後，如若我同樣不能得到我那，最後的楓林，它們，凋零在他消逝的生命中。

看著落寞的蝴蝶君在夕陽中投下深深的影，然後重重落下，於曰月交替的那刻，我再次聽見那自在而張揚的歌，我所思兮掠浮光，染楓霜，莫思量。疏影自懷傷，獨倚窗，冷弦徊歌響。一彈再三歎，不惜殘秋晚，但愁空逝寒。

而這次，卻始終迴盪在耳邊，不再飄渺遠去。

淚湧。

我聽見自己說，如果你消逝在那漫漫衍行，廣袤而綿延的楓霞彼方，那我一定去尋你，涉水，而越嶺，無論多麼遙遠。

卻終究沒有告訴他，其實，我從來不想你離開。

終一

浮光沉霜，悠遠而迷離，丹霞落，自此不再。

一淡，再淡。

看著古塵飛揚，細數其中過往，思量著它們的前塵後世，或是霜楓，或是落蝶，或者，僅是融雪成泥。但如今，它們，也只是那飛揚飄泊的，卑微塵土，任人，踏之。而，無語。

卻，看到熟悉的掠影，閃過。

昔時煙霞，葉如蝶，蝶如葉，自在紛揚。

於是。

追去了，消逝了，垂目了，輕歎了。

蕭瑟的秋，漠然地寒涼著，無邊無際。

潛藏的塵，瀰散地衍行著，無邊無際。

楓葉早已零落了，川河早已奔走了，故人離去了，彼方遙遠了。

我凝眸著追去的那方，極目，極目，盡頭迷離了。

淚，落了，落於土上，濺起塵埃。

塵埃，也蘊清愁。

長空寂寥，有棄鳥飛過，我聽聞它們固執，而淒迷地啼叫，棄，棄，棄。

在我曾經與蝴蝶君尋遍楓霜的寞路，蕭索道路的彼方，飛沙隨風而揚起，絕塵而離去，我再一次看見了子莫，他仍然一如往昔般，淡定從容地，含笑站立，奇異而微妙。我看著枯葉落下，飛逝成一片起落的煙霞，在觸到子莫的那刻，化為塵土，漫漫彌天，最終隱匿。

我縱橫著眼淚，問他說，蝴蝶君去向了何方，楓林處在何方，熠蝶飛去了何方。為何他們永遠的離去，這所有的一切，都去了哪裡。都去了，哪裡……

他不曾言語，卻始終微笑，然後，他抬起他的眼，澈然而清越，極目之處，是那不停奔流的川河，清寒的霧始終迷茫婉然。我順著他的目光而去。在與他錯過時，看著他，含笑地消逝，如同他的出現一般，漸然地，消逝。

蒼茫的水氣，在我前行之路上，漫漫瀰散，在川河的岸邊，霧氣的迷離中，我又一次看見了那片舊時的楓葉，早已死去的楓葉，沾有我血的楓葉，曾經留置在陰川，卻又令人守望在陰川的，楓葉。

我拾起了它，並看著它在我手中，退去那寒涼的溪水染衣，顯現出那流光飛逝之下的頹然，枯澀，與殘血的淒迷暗紅。

剎時，霜霞染盡了凋零的楓，嫣紅，而綿延，隨風起伏，而落葉翩躚。

我在丹楓飛舞的錯落中，看見了蝴蝶君的蹤影，他微笑著站在川河奔走的彼岸，溫暖而明朗。他看著我，然後說，如果，當你老去，而我更老的時候，你仍然沒能尋到你最初的那片丹楓霜林。那，我就為你種一片，更大，更美的樹林，看它們在春秋冬夏中，漫漫衍行，碧落丹霞，而河川自流，漂來丁零花，帶去蕭瑟葉。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回望著他。

看著他對我伸出手來，然後說，來，來。隨我回家，看那片楓葉，會不會再次漂回陰川。我們，回家。

我說，好。

伸出手去，一步，又一步地前行，我說，好。

他的手，溫暖而堅實。

滾滾溪河中，我牽著他的手，卻看著他在如此的清秋浮光中，奔流川河中，再次漫漫消逝，楓霜穿過他的身體，落在我寒涼的手上，掌心冰沁，冷然而濕潤。

丹楓如此爛漫，我笑，用盡我所有的回憶，對他微笑。

握緊他那即將消失不見的手，如此明朗。我聽見我自己說，如果你消逝在那漫漫衍行，廣袤而綿延的楓霞彼方，那我一定去尋你，涉水，而越嶺，無論多麼遙遠。

我最後的感知，是那川河奔走的滄浪，浩瀚而倉皇，如此的遠去，毫不留戀。

而我，就此消逝，伴隨著蝴蝶君漸然稀薄的身影，淡定，而從容地，就此消逝。我聽到了那迴盪在遙遠的陰川中，混合著獨琴的悠揚，與他自在隨意的歌，我所思兮掠浮光，染楓霜，莫思量。疏影自懷傷，獨倚窗，冷弦徊歌響。一彈再三歎，不惜殘秋晚，但愁空逝寒。

我含笑而言，說，其實，我從來不想，你……離開。

終究，一切的一切，杳無蹤跡，如此地，散去。

——染楓霜·完——

終二

南方的凜冬，陰冷而濕潤，有蕭瑟的風吹過，揚起滿地凋零的落葉，還有那搖搖欲墜的，枯澀的蒼茫老樹。它們早已不知年歲，卻仍在每年的如此時分，在漠然的風中，發出不明所以的，悲鳴。永遠這般的，重複。

煙雲過，塵飛揚。白色的暮煙，緩緩瀰散在天際，如此茫然。我在曰落的時分，揚鞭，於是，在殘陽中便投下深刻，而荒涼的影，然後重重落下，策馬遠去。

那一刻，我再次感覺，我在尋找，或者，守望。我從來不知要尋找什麼，卻是不斷尋找著。

我始終記得離去的時分。那一天清晨，澈然的陽光灑落下來，令那些香初上染，而花初綻的青郁嫩芽，投下細碎而班駁的影，在明曦中，沉澱出淡然，而悠遠的，稀疏香味。於是，我立於天地間，看流光在這樣的塵世中逝去，始終遠目，而凝望。有陌生的人，在此路過。他淡定，而從容地，含笑而致，有透徹的眼，看穿一切的空靈。他止於我面前七步，然後說，你覺得幸福，是什麼？

我凝視著，他背對晨曦，而他的容顏，在深深的陰影中，明滅不定，我只能感知著他的滿臉笑意，於是，我在沉思中隱然地遐想，然後說，一片霜染的楓林，一方清寒的藍天，幾隻悠然而引路的蝶，明麗而翩躚，還有，一隻隨風高揚的鳶。可能，幸福，就是這樣吧。

我如此地說著，而當那奇異的路人，踏著迷離的影，與清越的光，離開之後，我停止那黯然而無望的極目凝視，然後，沿著他離去的道路而離去，走上那道道塵世路，開始我那，漫無目的的，尋找。

因此，如今，我在這樣的一片楓林中漫漫穿行，廣袤，而沉浮，早已不知年歲如何。不過，看著那些丹霞落盡的楓霜，在清冽的秋風中，如水波般地，上下沉浮，沉浮，沉，浮。而那些落葉，在風中，伴隨的浮世中的灰燼，飄向一些我不知道的地方，絕塵而去。我想，現下，應該是秋天。

我不知歲月，卻開始想像，我將會在這樣的一片楓林中，就此老去，然後，死去。最終，我將化作卑微的塵土，在楓林染霜的芳香中，飄向那不知名的何處。

這樣無端的臆想，始終隱匿在我的路途中，直至，在一次不經意地舉首中，我看見冰藍的長空之際，那只清麗的鳶，翩然欲飛，高揚在風中。

我循著那繫住紙鳶的絲線而去，終於在那一棵楓樹下，看見了她。

紙鳶繫在沉浮的樹上，而樹下便是遠望的她。那是一個悠然的女子，在浮光與碎影中，呈現著奇異，而微妙的紅色，爛漫，與黯然地交替，她的眼眸清明，而始終望向北方，以一種沉靜，而遙遠的姿態，凝視，守望著。

於是，我問她說，你在看著什麼？

她悠然地回首，在看向我的那刻，她笑，恍然地，笑，她的眼看似迷離，帶著回憶的神情，她悵然地說，我在遙望著陰川。

我為她的神情所茫然，而迷惑，在不知年歲的記憶中，如溪水流淌般地回想，這個久遠的名稱，最終我問，陰川，難道它不是一個傳說嗎？

她再次地微笑，然後，悠然地揚手，扶過幾片凋零的楓葉，並且，剪斷了那根絲線，那根繫住在風中翩躚的紙鳶的，絲線。然後說，不，它始終存在著，即便如今川河早已不再奔流，所以的一切都絕塵地離去，但，它確然真實地存在著。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看她引來一隻璀璨的幽蝶，然後對我說，如果你迷失在此，它將帶你離去，為你引路。

我透過道道迷離的陽光，望著她，那始終沉靜而遙遠的神情，始終，如同回憶般的言語，以一種孤寂而寒涼的姿態，凝視著，守望著。我任由那只引路幽蝶在我身邊清舞著，光怪陸離，而浮華沉澱。我不由地再次提問，你在守望著什麼？

她看著我片刻，然後微笑著說，那麼你呢？你又要去向何方？

我又一次在沉思中偏首，恍然而迷茫著，不得不說，我不知，我想，我在尋找，可我不明白我在找尋著什麼，也許，當我遇到了，我便明白，那，就是我的尋望。

於是，她把楓葉拋散在風中，看他們隨風而去，一直向北，丹楓如同一方昔時的煙霞，隱約而空靈地，一直，向北。然後她說，那，等你找到你的所望，再次回來的時候，我就告訴你，我在守望著什麼。

我恍惚地想像著那樣的景象——再一次地在這沉浮無邊地楓霞中漫漫踱步，有浮世光華，瀰散著沉澱在這般的塵世中，降香漫漫，幽蝶歸境時，我將於此，楓霜繁茂，偶爾飄落的煙霞中，再會她，然後，訴說我的尋獲，與，她的守望。最終清淺地搖頭，我說，可也許，那會要很久，可能，到了那時，你早已不認識我了。

而她卻說，飄渺，而意味深長地，說，如果那時，我早已不認識你，而你也不再認識我，那，你只要對我微笑，我便知道，這，就是你。

那只曾經飛揚的紙鳶最終落地，輕柔而決然地落地，安靜地，無奈地，零落在曲折幽徑之上，就此死去。

剎時，一種冰沁而冷然的氛圍，籠罩著我。我看著地上落影紛繁，突然地，感覺一切如此飄搖，我問她說，你是誰？你，是誰？

她最後一次對我微笑，清麗而明晰，如涼秋中高遠的陽光，仍然以著那，沉靜遙遠的神情，然後她說，我是陰川谷主人，蝴蝶君的妻子，我的名字，叫公孫月。

最終，我如此地，匆匆離去，在蒼茫而疏離的楓霜枝椏間，跟隨著那只始終璀璨的蝶，背道而馳。在楓林，與塵世的邊界，蝴蝶盤旋，而我，終究回首，在那片滿目儘是無邊霜染的煙霞中，我似乎看到，那名叫做公孫月的女子，沉靜，而遙遠地凝視著北方。

以一種孤寂，而寒涼的姿態，仍然，守望。

——染楓霜·完——

註：此文，當初有感於堪魔的片尾，因此，僅是記錄那時的感想，也僅只於此

[ 此貼被秋漠鏡寒在2005-11-09 01:14 PM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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