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09 【温/蝶】《孤鹤相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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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6-09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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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9 【温/蝶】《孤鹤相留》

发现没发过，发一下做个链
——
　　原作向

　　人间真情向，单发完

　　——

　　命虽然保住了，脑部受损，可能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饶是温皇镇定自若，也因为千雪孤鸣的论断而沉默了须臾。不过他一向自在，靠在榻上不肯挪半分，只薄薄两片唇张合，懒洋洋地回他——

　　“哦。”

　　说惜字如金不太对，懒惰如斯倒合适些。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他的反应叫千雪孤鸣瞪大了湛蓝的双眼。

　　“……就这样？”

　　“不然呢？”温皇反问。

　　被下如此论断的人尚且年幼，巴掌脸清秀可爱，可惜惨白得像一戳就要破的纸，血色亏损，抽离生气，裹在被子里淹没在雕花床里头，几乎看不到瘦小的身形。她重伤昏迷已经月余，千雪孤鸣自被温皇拖来，配合的尽心尽力，还是几度险象环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好转甚至苏醒的迹象，他发自内心松了口气，继而更看不懂瘫在一旁的好友了。

　　这人怎么就那么冷漠呐？！

　　“看都不看，你把人带回来做什么？”

　　“这嘛……”

　　见温皇转了一圈羽扇，千雪孤鸣顿时大叫：“别别别，为你好！——怕忍不住动手！”

　　“好友啊，你这么看重这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真叫我羡慕嫉妒，不如出去转头再回，我们假作初次见面？”温皇慢吞吞说道，满意地见千雪一脸被拿腔拿调腻歪到的胃痛。苗疆的小王爷暗自嘀咕“这明明我的王府”，他充耳不闻，倒是起身了——要倒茶，大发慈悲似的分一角目光过去，发觉女孩子眉心微蹙，凉凉道：“喏，千雪，你把她吵醒了。”

　　千雪孤鸣立刻闭上嘴。

　　早前被王兄禁足关在府里无聊的快要上树，温皇乘月而来，飘落在他大开的窗门前，宛如天降的救星，连他一贯不紧不慢绕来绕去的腔调听起来都十分顺耳。是瞎感动的泪迷了眼，没看见被裹在外衣里气若游丝的小姑娘，没两天他就明白了人事险恶，一个头胀的要有两个大，比被王叔逼着念书还无助。

　　他想跳起脚掐着温皇摇，到底还是没下辣手，只头痛道：“这病患太麻烦了！”

　　温皇摇他从不离手的羽扇，一脸理所当然，“她身染奇蛊，我寻你就是为了找寻压制改良的方法，千雪王爷可不是靠吃喝玩乐进的万济医会。”

　　千雪这门手艺被王兄骂了八百遍不务正业，总还是有人识货，得意回味过来被人戴高帽诓了又过一天。

　　可活儿接下就是接下了，能怎么办呢？

　　硬着头皮上吧。

　　宽大的正房早腾出来给小姑娘，侍女仆婢迎来送往，汤药苦味能绕梁三日，不知道的人还要以为苗王幼弟出了什么毛病。千雪孤鸣还觉得装病很清闲，脑门扯一根抹额系上，头发随意散下来，学温皇躺榻上不理人。他打听清楚了，王兄去视察铁军卫了，打发来的宫使才没胆子来看真伪。

　　何况假又如何？王兄骂两句就骂了，脸皮厚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呗。

　　他却忘了另有人能来，还是能罚他的。

　　北竞王遣近身女官携教养的王子来访，千雪本还逍遥自在，没听清只当随意就能敷衍的，回过神心中大喊不妙，一把扯了抹额从榻上跳起来，叫人撤了一桌酒肉从后门跑——别扔了，回厨房热热等人走了他再吃。刚推开人，外间就传来软软的唤声，他赶忙出去，怀里扑进眼泪汪汪的苍狼王子和一脸担忧的姚金池，好说歹说，才叫他们相信他真的没病，汤药都是借住的病患用的，这才把人劝回去。

　　他跑到正房的时候，温皇支着脑袋打盹，原看他脸色不佳，最后只有一声叹息。

　　能看见千雪叹气，简直稀奇，温皇都感到意外，“这是怎么了？”

　　“苍狼是软乎了点儿，好歹能跑能跳的，这个小姑娘只能躺在这里……有点可怜。”

　　千雪孤鸣的心很软，看女孩渐渐带了看子侄的意思，也在意料之中，是以见温皇象征性地也查看一番，慢悠悠收回手的时候，反而皱起眉来，为的他散漫的态度。

　　温皇只当没看见，“巫教的三途蛊说到底仍是失败的产物，看来翻不出多大风浪。后症在脑，会随时间康复，好友不必担忧。”

　　千雪孤鸣攒起的眉心松了些，还是道，“说的容易，正因为是失败的产物，会不会失控还难说，记忆更不好讲。”

　　“但看因缘了。”温皇一句“看着办”绕到嘴边换了个说法，千雪孤鸣总算没再不满。他又看了眼被褥，不料正对上乌凌凌一双有气无力望来的眼。

　　纤长羽睫忽闪着不想那么快闭合，好似性命行将凋零的蝶，挣扎振翅，奋力扑棱。

　　三途蛊寄体，虽熬过剧烈的反应活了下来，你又能支撑多久呢？

　　温皇内心一哂，忽然想看了。

　　“……不过我既已经动手，就不能让她死了。”

　　熟悉的口气，轻柔而平淡。千雪孤鸣与这凉薄人混的久了，即便他一贯大而化之，潜藏内中的话意也听的明白。

　　他终于感兴趣了。

　　温皇伸手抚摸女孩的额头，掌心滚烫，是他太凉，恰好却是女孩此刻需要的，她眯着眼，又凑近了些微，引得温皇微微一笑。

　　“再睡一会儿罢。”

　　羽扇遮掩半边面容，狭长的眼半合，是很温柔的神色。

　　大梦一场，天翻地覆。

　　空白的纸最好书写。

　　※

　　“今天去见凤蝶没有？”

　　卷帘被大喇喇撩开，带起细微闷响，空隙处露出千雪孤鸣一张英俊舒朗的面容，然后是整个兴致颇好的人。

　　繁琐的遮掩自然不会是他叫人布置的，其人虽然出身尊贵，但性格浪荡自在，即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风餐露宿都能安安心心呼呼大睡。还是先时北竞王难得来了，觉得偌大王府光秃秃的树木枝桠横劈，花圃杂草荒芜，看起来着实不像样，才派女官领人来布置，大模样没改动，小东西添置不少，屋子里一下充盈起来，添几分应有的富贵景象。

　　温皇一如既往浑身只剩手指几根骨头似的斜靠着长榻看书，天大地大没有手头绝版书大，千雪这一声也只让他略抬了抬眼皮，“要我去？”

　　千雪孤鸣诧异道：“不然我干嘛来叫你？”

　　“哦……”温皇待千雪孤鸣都牛饮两杯茶了，才慢吞吞继续，“北竞王送来千金一两的好茶，就被你这么胡喝一气。”

　　就是在王叔那儿，千雪孤鸣也是这么喝的，耸耸肩完全不放在心上，“去看看嘛。”

　　温皇摸过手边羽扇轻摇，笑道：“你也不怕我看过了，当下就带她回神蛊峰去？”

　　“这么急？”千雪孤鸣愣了愣，左思右想，还是道：“三途蛊还需要调养，蛊毒处理不是我的长项，还是跟着你保险。”

　　“义父大人不舍，我看再留会儿也行。”

　　“这还是看你了。”千雪忽然皱眉，“讲到义父我就气，我做义父你就做主人，存心占我便宜哦？”

　　“不敢不敢，是找个靠山——苗疆王爷千雪孤鸣之义女，听起来就不错。”

　　温皇说的一本正经，千雪挥挥手，“搞不懂你这真真假假的，去看看凤蝶才是正经。”

　　“唉，正经两个字居然从小王爷嘴里说出来，恭敬不如从命啊。”温皇勉为其难下了榻，拂平了衣袖折痕，摇着羽扇，慢悠悠地踱出了千雪孤鸣的视线。

　　即便以含蓄的口吻，千雪孤鸣的王府也只能算作古朴，幸而有北竞王派来的人整饬过，花草树木还有点样子，但人走了疏于打理，渐渐又稀稀拉拉。一路到西边客院，景致陡然一变，越发纤巧，整个王府独这一处因住进个女孩稍稍修饰了一些。

　　温皇早疑心千雪对小辈只一个苍狼王子十分遗憾，宫廷空荡寥落，可不就是他被苗王关注的最多。也许他还遗憾些别的，不然怎么主动向他王叔借人给小姑娘布置院子，喜滋滋地叫她唤义父，还破天荒叫布商上门看样子，专拣些粉啊紫的颜色。温皇刚捏了蓝的一角就被他瞪着眼睛叫停，气呼呼说别想趁机做新衣服，这都是给凤蝶的。温皇也不在意，笑盈盈看好友满眼发晕地听人讲布料。

　　千雪二十过半了，乍一看也许觉得莽撞随意，实际他过的恣意飞扬，根本不必在意有的没的，其实也不错。

　　少年时他从宫里溜出来，提着两大坛子酒冲到罗碧修行的瀑布旁，满脸通红，眸子里辉映的星辰闪亮又迷糊。温皇瞧了瞧，问他你自己那坛呢，千雪拍拍肚皮，抱怨拿着不方便，路上喝完正好你们各一坛，罗碧冷哼着叫他别馋，千雪指天发誓才不会，最后还是从他和罗碧的份里抠，彻底上头伏在石桌上磨牙。瀑布哗哗拍打水汽，零星地溅湿衣袍也不晓得，还是罗碧受不了他各种小兽似的噪声，皱眉背起醉了酒的人，抱怨睡死了真像抛坠的石块，带去近旁的小屋休息。

　　这样无忧无虑的千雪，起了兴头叫只记得自己叫凤蝶的女孩子唤他义父，温皇听了险些没笑出来。而凤蝶着实比千雪想的更成熟许多，温皇说一句，她就乖巧应一回，问她怎么那么听话。女孩子看着桌上温皇难得动手泡的茶，满脸都是困惑。

　　——其实应当是我来照顾主人的吧？

　　雏鸟会将破壳而出所见第一个对象当作生身之母，失忆之人挣脱混沌的迷茫，正如雏鸟钻出粘稠的清液迎接尘世之风拂面。凤蝶最初所见是他与千雪，此后千雪照料的多，所谓主人不过温皇随口一提，她也不知怎么就记住了，还很有身体力行的动力，碍于健康原因不能成行。温皇关心三途蛊，自稳定下就很惫懒了，最好成天躺在榻上，只动眼和手指。千雪看不惯要拖他出门，说人往后是要和你一同生活的，不熟络些可不行。

　　其实还不是一样，这想法在温皇看来十分多此一举，但他也没反驳，顺着他去看一眼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和凤蝶也不过老生常谈的医嘱可说罢了。

　　院里传来女孩同仆妇高高低低的话声和笑声，外间少人，温皇今天来的随意，此前提前通传只见诸人安安静静侍奉小主人，哪里有这么活泼的时候，他一时居然还有些诧异。

　　温皇拐过廊道，错落桃花几株正娇妍，定睛一看便是个在高枝底下跳来又跳去的粉影子。低处明明也有花，这是在执着个什么，非要折树梢的下来，看的温皇不由皱眉，“凤蝶。”

　　小小的身影受了惊，“主——啊呀！”

　　凤蝶脚一歪整个摔在地上，没因为崴脚喊疼，倒是被查看的仆妇擦脸拍灰好一通折腾。等弄完了，清瘦的蓝衫儒生已经到了跟前，淡淡望下来，她涨红了脸，讷讷地唤了声主人，垂下眼绞手指，模样瞧着怯怯的，仔细看那小脸上挺平静，半点没有惧怕的样子，反倒懊恼被抓了顽皮的现行更多一些。

　　温皇看了一圈问：“怎么不揪底下的？”

　　“上头的缺了点儿没人注意。”凤蝶看起来不大好意思。

　　“统共没几株，花期没过就要被你给揪秃了。”温皇摇摇羽扇，“此来是问你，想同我回去，还是留王府住？千雪会比较乐意后一个的。”

　　“主人不在这儿住了吗？”凤蝶听不懂似的问。

　　“不是才说我要回去了？”

　　小孩儿的迟钝让温皇觉得无趣，迈开步子要走，凤蝶急急跟上，一脚踩到襦裙又险些要摔。温皇犹豫了一瞬还是接住人，忍不住蹙眉——一头撞到腿上的钝痛并非发自己身，小孩子的手掌又热又软，传递过来的温度所代表的亲近过了心中的尺度，让人快要按耐不下满溢的厌烦。

　　“看来你选好了。”温皇不着痕迹抽开被捉住的手，对她眼底的失落无动于衷，“与我去见千雪，让他陪你玩儿。”

　　凤蝶乖巧地点点头，温皇不再说话，他走的悠闲，小女孩儿跟的就不累，一同回正房正碰上等的不耐烦在厅堂转圈的千雪孤鸣。

　　“义父！”凤蝶大声唤，千雪一把把她抱起来，偏头说：“温仔你来不来？”

　　温皇只有上榻休息最积极，这时手指已夹上他先前看的书，闻言干脆盖脸上，听人走了也不管，假寐渐渐就作了真。

　　转醒时日头偏沉，仍明亮，气势已歇了。凤蝶伏在桌上睡的正香，半张脸压出了衣褶印，红红的像偷用了哪位女官的胭脂，乍一看还挺好笑。壶中茶尚且温热，看来她入睡也不太久，温皇随手倒了一杯，抿一口就脸色复杂——这茶水实在太过拙劣了。北竞王的爱茶碰上一个比千雪还能糟蹋的新手，真叫一个多灾多难。

　　有人往内室探头探脑，不用多想只有千雪孤鸣。他压低了声音还是笑：“今天可真稀奇，我领凤蝶来去一回你都没反应。”

　　温皇懒洋洋道：“想到要回神蛊峰收拾闲云斋，不养精蓄锐怎么行？”

　　“……你赢了。”千雪默默竖个大拇指。

　　凤蝶被屋里的动静给闹醒了，揉着眼睛爬起来，不当心推到茶壶，湿了满手，虽然不烫，还是狼狈。千雪不会带巾帕之类的小玩意儿，温皇解了手巾，见她低头手足无措，索性先擦了两把再松开。

　　“以后当心些。”他对拭着自己手指的凤蝶说，“这茶不怎么样。”

　　凤蝶手上一顿，抿起唇，表情倒没怎么变，耳尖子却是渐渐红了。

　　温皇又道：“待回了神蛊峰，我来教你手法。山上无聊，有很多的时间可以练习。”

　　凤蝶好奇道：“义父会来玩儿吗？”

　　千雪孤鸣一拍腰畔长刀，得意道：“我自然是要云游四海，等你大一些，还能一起去呢。”

　　凤蝶的郁郁顿时变作了欢欣，缠着要听，千雪乐得显摆，高高兴兴说起从前碰到的事来。

　　温皇缓缓摇扇，听不上心，看也不上心，心头浮上一丝不快。

　　不过是个观察三途蛊的人偶罢了。他想。

　　※

　　温皇说神蛊峰无聊，那是真正的无趣。

　　他看书炼蛊以外，教凤蝶权作消遣。小孩子都敏感，失忆的更是，凤蝶跟在身旁很快沉静许多，样样学温皇，一手茶艺突飞猛进，初时泡了端来，温皇不过瞥一眼就不感兴趣，等渐渐有模有样，偶尔还能调侃。虽年幼，凤蝶也看出主人的性子，说好听是随和，说难听是漠然，能得他一句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再多强求。

　　神蛊峰平日里静悄悄，花鸟虫鸣鸟兽常见，人就少了，除了千雪孤鸣，日常来访只一名叫酆都月的年轻人来，是个剑客，来汇报杂务。温皇同他交谈并不遣开凤蝶，小姑娘听的云里雾里，只管看时间添茶，候在一旁默不作声。

　　年岁渐长，她从年轻人的模样察觉到了一丝古怪，等又过几年趋近鲜明了回想，才意识到他的执着一直深深镌刻在崇拜之中，此时不过蜿蜒山溪，细水长流，最后汹涌波涛将他吞没，坠入了深沉海底。

　　当然此时他们都不知晓这些。酆都月才二十出头，白衣高冠，姿容文雅，比起江湖人更像什么名门公子，初接手还珠楼一些事物，偶尔还面露为难。而凤蝶尚幼，自顾不暇，因三途蛊缘故体质不佳，由温皇调理。怕苦药的小孩子更怕没人搭理，她若不愿喝，温皇也不会哄，眼皮一盖自睡去也。难受过几次，又憋得难受，凤蝶便学会了干脆捧起碗一饮而尽，温皇这才大发慈悲一样摸摸她齐眉的额发，等日头歇了，一同去捉林子里的蝴蝶。

　　蝴蝶在箱笼里飞舞，隔着轻纱幔帐，只见得影子。凤蝶趴在一旁看，心里模模糊糊有种奇怪的感触，细雪一般轻薄地掠过脑海。艳丽的蝶翼折了，折在箱笼里，静静枯萎，温皇便随口道再去捉。

　　凤蝶提着小箱笼，风微凉，湿气里裹挟草木生涩的清香，山林广阔，一尘不变又陌生的苍翠里，没有另一个人的声音，没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她骇起来，突然就想回闲云斋去。

　　临走匆匆将不再扑闪的蝴蝶埋进了泥土，仿佛也埋掉了其他什么。

　　每日镜中照映的女孩渐渐有了血色，一晃两年，她看两侧的发髻不大顺眼，拆了重新编起发辫，长发梳到脑后。这日神蛊峰要有访客，她卡着时间去接，酆都月带来解闷的书，意外地说才没多久不见，看起来长大了不少。凤蝶心中得意，去见了温皇他没半点反应，自与酆都月说话。说不失望是假的，凤蝶闷头归置书，耳朵分神听每月花样差不多的还珠楼生意经，听多了无聊，拔腿去烧水泡茶。

　　回转时正碰上酆都月离开，比平日早结束许多，凤蝶有些诧异，酆都月只道温皇在忙，倒没什么不满，眉心似蹙非蹙也是一贯沉着心事的样子。

　　忙？主人吗？凤蝶更诧异了，端茶去寻。

　　书房里的温皇正在看书。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坐的端端正正。凤蝶倒了茶无事做，伏在一旁看蝴蝶，扑棱光影不知不觉就看睡着了，醒来先嗅到微暖的木香，温皇面前烛光摇曳，神容柔和，凤蝶一瞬几乎以为在他眸子里看出了笑意。起身走近了，发觉并不是她的以为，温皇的确肉眼可见的心情愉悦，从没这么容易揣度过。

　　一切只因案上唯一合起的小书，“羽国志异……”她小声念，“羽国是哪里？”

　　薄薄书册犹如画卷在温皇脑中展开——动荡的北国，仁厚的雁王，神秘来到的墨家钜子，惨烈残酷的霓霞之战……

　　策天凤的行动尽快结束了羽国内乱，温皇暗自推演，若以此为目标，他其实也会如此抉择。

　　“凤蝶，想去羽国么？”他忽然开口，在女孩愣神时又道，“不想去就搬去千雪那儿住一段时间。”

　　“当然是跟着主人。”凤蝶还是不敢置信，“主人真的要出门？”

　　“去收拾吧，就当远足了。”温皇闻言，眼底的笑明显了一些。

　　沉入湖底的石，被静水包裹，一直存在在那里。

　　※

　　一者年幼，一者悠闲，随口说的远足还真成行了。

　　仲夏出发，入秋了终于踏进羽国地界。枫红染透半山，簌簌的雨打落不甚坚强的叶，蓝衫单薄的温皇行于鲜艳山林，面色依旧平静淡然。凤蝶头一回出远门，看什么都比闷在山上有趣，时常流连风景，粉紫的衣裳翩跹辗转，模糊在了连片红叶里，渐渐好似变了颜色，舒展瑰丽的鳞翅，如蝶一般起舞，飞到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

　　温皇将她留在边境，请人代为照料。离去时凤蝶从寄住的人家追出来，温皇还未上车马，偏头笑道：“这是舍不得了？”

　　若是顺着回，不定他要有什么反应，凤蝶模模糊糊想，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主人此去当心。”

　　短短一句心思语气都是老气横秋，温皇忍不住想她还是该回千雪身边去，好歹有个苍狼王子在，年岁差不多玩儿起来总是活泼点。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时常做些自己都无法理喻的怪事，即便温皇自矜如此都不例外。坚冰的裂缝初时总是细微的，庞然大物感觉不到，甚至连听闻都傲慢轻视，于是温皇便毫不留恋地离去了。

　　他不知凤蝶望了很久，直到马车再也看不见才慢吞吞转头。寄住人家当她是温皇的女儿，实在年岁上就对号入座了，凤蝶懒得解释，心里却知道不是这样的。

　　主人就是主人，义父是义父，他们不一样。

　　记忆始于一道漫不经心的目光，新生始于身上未知是否会再度爆发的蛊毒，凤蝶在黑暗里蒙住脸，蒙去心中的茫然与无措，至少她还能在主人身边找一个似乎不那么安稳的依靠。

　　她的一切烦恼温皇都无从知晓，知晓了大约也不会在意，小姑娘哪怕养熟了兴许还比不过还珠楼的百里潇湘。

　　他心情愉悦，越近国都越是，尚有新冢为霓霞之战中无名尸骨而立，满心记挂的羽国志异却已是禁书，策天凤之名无人再提，随焦土灰烬一起飘逝于风。

　　可这不是温皇经漫长路途跨越天堑所期待的，他的好奇必要有一个实处，策天凤无法提供，那就由雁王来罢。

　　苗蛊有神，是为温皇，毒染羽国文武一百七十三人，只为逼出智计绝伦的墨家钜子唯一的遗迹。

　　温皇曾设想仁名广播的雁王或许是策天凤遗留的完美杰作，但那青年款步走来，姿态是王，回答是君，眉眼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哪怕他的确依言现身交换解药。

　　他真的在意么？

　　他应当在意的。

　　温皇在思考应当两个字的时候，产生了一种久违的紧迫感，心底深处蓬勃蹿升的热流在肌肤底下筋脉里扩散。羽扇轻摇，煽风点火，他以匠人的严苛审视，貌似稳重平和的青年——毫无疑问的优秀，但并非毫无瑕疵，是否正是因此被他的打造者亲手敲碎？这样一个人，见识过黑暗，自黑暗中浴血而出，然而有能力重出的，只有涅盘的凤凰吗？

　　策天风似乎无法动摇他闭口不言的意志，亡殁的手足牵拉出了那一丝一缕尚未完全擦拭干净的遗迹，雁王语速略快了几分，显然不厌其烦。

　　温皇不会惧怕任何代价，却听到雁王问：“在中原羽国交接处的村落，有一位名唤凤蝶的小姑娘，她与先生有何关系？”

　　那一瞬间温皇仿佛回到了神蛊峰。天际薄薄的云一层一叠，凤蝶在桌边，等小炉热气急蹿，她卷起湿帕子取水，认认真真凝视茶叶舒卷，滤清了再添茶。她用两年，才学出勉强能入口的茶，要换人重新习惯，想想就无端不悦。

　　“只是一名侍女而已。”温皇回道。

　　他对想追求的答案从来锲而不舍，论逼迫，更是驾轻就熟，雁王再如何厌烦，终究说出了策天凤的行踪。

　　但你与他，永远不成局。

　　是吗？

　　若真有与策天凤见面那时，就不是他想不想成局了，而是他能不能抗住逼迫不入局。

　　温皇回到边境村落，不过半旬，几场大雨已将半山枫红打的七七八八。闲时孩子们聚在一起玩儿，半大少女很是显眼，温皇一眼看到粉紫的小姑娘，忽然觉得将她留在这里也不错。

　　凤蝶却吃了一惊，脚步匆匆地走来，原快要跑起来了，想到温皇不喜急躁冒进的人，生生忍了几分欢欣，不疾不徐停在他身边。

　　“主人终于回来啦。”

　　女孩的口气里带着一种松了口气似的庆幸，温皇笑道：“等急了？”

　　罗碧不会担心他，信任他的刚强到一种近乎冷漠的程度。酆都月又是另一种，全然的臣服未免寡淡了。世上只有一个千雪，咋咋呼呼左念右念，如今多了凤蝶，学得几分千雪的多事，感觉倒也不坏。

　　“准备回中原了。”

　　凤蝶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去收拾东西，没多久又跑出来，下意识牵住了温皇的袖子。

　　她身子一僵，温皇像浑然不觉似的问：“怎么回来的那么快？”

　　“一直备着呢。”

　　“不喜欢羽国么？”

　　凤蝶摇头，却不吭声，等温皇松手上马车，才对着他背影叹气。

　　其实挺好的，但没有主人在，总觉得缺了什么。

　　秋去冬来，神蛊峰上洁净如旧，酆都月的周到体贴润物无声，凤蝶忍不住瞟温皇，他一脸平淡，让她自己安顿，径直就往书房去了。

　　雪簌簌飘落，打在深青叶上清晰可闻，落雪哪里有声音呢，倒是飘到眼睛里，冷是真的。凤蝶年幼，收拾完东西，伏在床上神梦不知，又因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

　　她脸色煞白地抚着胸口，说不出到底在黑暗中见到了什么，没醒来片刻什么都忘记了，只留下难言的不自在。她突然跳下床，急急地奔到书房，可是没有温皇，书房里没有，花园里也没有。后头竹林有响动，她满心疑问，小心翼翼走过去，不妨被一阵剑风吹的冷的不行，拉紧了随意披上的袄子。

　　神蛊峰哪里来的剑风？

　　凤蝶想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入目所见的人银发飘扬，手执秋水，面色比剑刃寒光更凉。

　　他收剑回鞘，负手道：“往后与我学剑。”

　　似曾相识的嗓音，一样的说一不二。

　　凤蝶默不作声上前去，挽起了那人的手。干燥而温暖，指节虎口略有薄茧，她只想到了指节的茧，温皇虽惫懒倒还笔耕不缀，心得零零总总一直在写，虎口的茧是陌生的。

　　“不是神蛊温皇。”她抬起头，直视紫眸，“是谁？”

　　那人淡淡道：“秋水浮萍任飘渺”

　　凤蝶盯了他须臾，轻声道：“主人。”

　　任飘渺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

　　凤蝶想，她看见了，主人的余光从此真正分与了她一角。

　　而这已经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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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09 【温/蝶】《孤鹤相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