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20【龙佛】月落（1F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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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33)

樓主發表於: 2017-11-20 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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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0【龙佛】月落（1F完结）

时间是什么？

这雪原里白茫茫的一片，无分四季，不知时间，只不过一日复一日枯守着日子罢了。
若是在这里死去，大雪将尸身一埋，便可真称得上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了。

缀满珍珠的鞋子踏在雪上，这样寒冷的天气，他却依然悠悠闲地摇着扇子，蹒跚而行。
如此一身紫衣，在白色的背景下，当然醒目非常。
然而在雪地里行走的佛剑便不醒目了吗？

龙宿驻下足来，折扇微摇，遮住了半边面容，使得他的表情并不十分清晰。
但大抵是笑着的吧。

他站在原地，等待着佛剑自己朝他走过来。
轻慢脚步走得近了，他便先开口打了招呼。
不是“好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乎”，也不是“汝怎会在此”，而是那句熟悉的“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鳞不减风采。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醉卧逍遥来”。
然后才问：“佛剑，汝欲往何处呢？”

“探访故人。”
龙宿拖长调地“哦”了一声，问：“故人，是吾吗？”
“不是。”

龙宿唇角微微染上些笑意，说：“吾欲往北方雪山采药，那便就此别过。来途风雪障目，沿路小心，自己保重。”

似乎不该再有他言，也无需再有他言。
佛剑告了辞，龙宿说声不送，这路线便应渐行渐远。

但为何走出三十里，脚步却停滞不前了呢？
佛剑身形一顿，竟径自转身往来时的路折返。

他的伤势并未完全康复，所幸回程也不算远。
习武之人对高手的气息最是敏感，尤其是佛剑与龙宿这样的三教顶峰。龙宿自是早就察觉他的到来，于是停留在原地，等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依然是宛如春风一般温柔的笑容，熟悉的华丽儒音，语调稍高，因这风雪而带有回音，问：“佛剑，为何去而复返呢？”
佛剑抬眼，眼中照旧隐含着强烈杀气，望之不禁让人暗生自卫之意，语气却是温和沉稳毫无挂碍，说：“再过半个时辰此地将会有暴风雪来袭，山脚的雪若被暴风刮去，山上的积雪便会垮塌，形成雪崩之势。”
龙宿笑道：“这样说，汝是特意回来告知吾的啰？龙宿在此说谢。”
他收起折扇，甚至向佛剑行了个礼。

就像他第一次见到佛剑时行的礼一样。

那已然是多少个百年以前了？

那时是一柄极普通的剑，剑身如同它的主人一般珠光宝气，缀以繁复奢靡的修饰，剑光微寒，在月下挡住了他的去路。剑的主人优雅华丽，笑意微凉，只道一声：“请招了。”便是冷冷一剑向他刺来，这一剑刺得狠辣凌厉，却是半点杀意也无。佛剑不欲与他争斗，只伸出两指弹开他的剑锋。对方纠缠不休，挽了个剑花，剑尖连刺，执意要迫他出手。
佛剑身形一顿，下意识道了一声：“儒门。”
来人所使的正是儒门招式，闻言轻轻一笑，道：“汝一眼就看穿了，佩服佩服。只是不知阁下身为新任佛门顶峰，又有多少能耐呢？”
话音刚落，抽剑变杀，一声轻喝，剑刃直逼佛剑腰间。佛剑随手摘下肩上挂的佛珠，将他的宝剑挥格开去。
剑招绵绵密密，似缠还休，对方攻，攻得有如追风掣电，佛剑守，守得破绽百出，但若一剑刺向漏洞之处，他便反手回杀，剑身竟即刻被拖制，剑招已老，反让人落了下风。
对方本只用了三分真力试探，此时见他严肃以对，也收起玩笑之意，一剑掷出，冷然钉在地上，一柄薄薄纸扇微开，笑道：“汝无宝剑在手，吾又岂能占汝便宜，便以这柄折扇讨教一二。”

习武之人自当明白，若武功攀上高峰，则是使用任何武器都能信手拈来。莫说佛珠、折扇，便是一片竹叶、一片蝉羽皆能作为杀敌之器。
过招之间，佛剑指间微动，是用自身的功力护住穿线，使佛珠不至于被对方击散；对方也趁隙并起两指，在折扇上灌入真元，显然也不欲被他击断折扇。
挥、挡、扫、点，缠、卷、抽、劈，一个沉稳流利，攻守兼备，一个大开大合，全然是肃杀之招。
对方将折扇扔上空中，空手在面前画了一个字，将真气注入，向他拍来，随即向后转了一圈，接住折扇，悠悠闲地扇了两扇，竟是视之暇娱，欲试出他的实力。
既是为了试探，佛剑不退不让，一扬掌，化出卍字，携了五分内力迎上。梵唱声起，金光大作，冰锋般寒冷的真气遇上烈风般炙热的掌风，撞击出砰然的爆裂声，扬起漫天的灰尘，将周遭事物毁坏殆尽。
对方忍不住轻赞一声：“好对手。”
过招三百余，竟分不出谁高谁低，两人越战越兴趣盎然。高手最怕的是高处不胜寒，若世间再无对手可敌，难免空虚寂寞。他两人的武功已是炉火纯青，此时遭遇能与自己匹敌的对手，又无生死相杀之意，自然欢喜多于防备，过招喂招，你来我往间尽是平生之绝学。

忽闻楼台上一个些微冷淡，又带半分讽刺的声音说：“唉，你们再打下去，茶楼就要打烊了。”
两杯茶被他从楼上放下，对方即刻收回点向佛剑要穴的折扇，身体向后连转两圈，折扇“唰”的一声打开，稳稳接住了落下的茶杯，杯中茶水自是一点不洒，然后端来佛剑面前。
佛剑伸手接过一杯茶，目光却看向楼台上：“是剑子。”
那站在窗前看他们比试的正是剑子仙迹，闻言莞尔道：“嗨，好友，好久不见。好友，如何？”
对方正在饮茶，闻言也轻笑一声，道：“这一声好友，汝是问吾，还是他呢？若是吾……”
他随手将茶杯往旁边破损的石桌上一放，收起笑容，竟是十分认真地行了个礼，才慢慢摇了折扇，念了自己的诗号：“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鳞不减风采。在下儒门第一人·疏楼龙宿，相请圣僧上楼共饮一杯。”

数百年光阴如梭，此时再见他如初遇时一般的微笑，竟也生了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龙宿直起身子，才似笑非笑地说：“长夜漫漫，佛剑，汝可愿陪吾一行？”
佛剑“嗯”地沉吟了声，问：“剑子现在人在何处？”
龙宿敛起了笑容，叹息一般地轻轻说：“吾也在找寻他的下落，但至今仍未有他的消息。”末了，他又说，“放心吧，他尚在人间，吾已派遣儒门门人前去找寻。他既沉潜不出，汝也寻他不得，不妨静待消息传来，再与他相会不迟。”
佛剑才道：“那便与你同行。”
龙宿看了看他，一向冰冷的眼瞳里竟而染上了丝丝复杂的暖意。佛剑到底重伤初愈，脚步沉滞难行，龙宿的脚步也不快，一炷香后虽已离开暴风圈，但也离得不远。龙宿不多言语，轻车熟路地带了他在雪原里绕过险地。
佛剑脚步一顿，淡淡地问：“你来过大雪原？”
龙宿轻描淡写地笑道：“早年与剑子携手在武林道上行走时，曾来过此地，算来已是数百年之前的事了。前年途经此地，又故地重游了一番。佛剑在此地休养甚久，可有四处走动？”
佛剑道：“有。但不曾到过此处。”
龙宿笑意更浓，道：“不曾到过此处，汝还敢跟吾行走，是该说汝太信任吾呢，又或者是该说汝太不顾惜自身呢？”
佛剑问：“为何有此言？”
龙宿轻叹道：“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吾乃不死之身，纵然风雪再大，也于吾并无危险。佛剑啊，汝又凭什么相信吾呢，仅仅是顾念过往情谊吗？”
佛剑沉默，缓缓才道：“你很介意身为嗜血者吗？”
龙宿神色微黯，蓦然道：“介意是必然的，但事已至此，多思无意。佛剑……”他又笑道，“便在此处休息片刻吧。”
说完，他便径自侧躺在雪地里，支起左臂，将头惬意地靠在手上，右手摸到腰间那只花纹华美的酒囊，运功在其上慢慢摩挲着。
佛剑也盘腿坐下。

这里正处于山谷间，外面狂风大作，内里却安然无恙，倏尔有些微雪花飘飞在山谷中，映着天上繁星点点，借着雪光和明亮月光，煞是好看。
佛剑本就喜爱雪，自然而然抬头看向这美妙景象。
那雪花纷纷扬扬，越落越大，竟恍如一场梨花雨。
龙宿解下腰间酒囊，然后扔给佛剑，佛剑反射般地接住酒囊。见他面露异色，龙宿轻笑一声，道：“是取自今晨梨花上的清露，与雪峰上的新雪，一应此景啊。”
佛剑看了掌中的囊袋一眼，又哪里是酒囊呢，分明只是水囊而已。
水囊里的水已被龙宿温热，犹带着淡淡的梨花清香，入口甘甜，回味却带了半分烟草的苦涩，想来必是龙宿伸手接住落雪，放入水囊时沾染的些微罢。
若是剑子，他该要赞一声“好水”，还是该叹一声“这半分烟草味混杂其中，滋味便差矣”？
可他是佛剑，所以龙宿问他“如何”时，他也只会回答：“水便是水，清露新雪和路边野塘之水有何分别呢？”

龙宿哑然失笑，折扇在胸前轻拍了两拍，似无奈又似玩笑地佯叹了口气，道：“佛剑，汝可知汝哪里都好，就是这一点煞风情。”
佛剑平静道：“风情只在人心，一念而生灭，何来折煞？”
龙宿但笑不语，站起身来取过佛剑手中的水囊，将囊袋中的水全数倾倒在雪地上。
“那便饮路边野塘之水。”
他一拂袖，地上竟凭空多出一只红泥小炉，一把茶壶，一对茶杯。打了火石，掌风一催，火焰即熊熊燃起。龙宿摊开折扇，接得漫然一扇雪花置入茶壶之中，待壶中雪满，才提起茶壶搁在小炉上，从腰间摸出一包茶叶递给佛剑，微笑道：“请泡茶吧。”

龙宿的茶叶一向是最好的。
但他拿出的竟然是醉里香。
醉里香……说实话，认识龙宿几百年，能让龙宿拿得出这种茶叶的人屈指可数。就连剑子，若不是他一手泡茶的好手艺，只怕也极少能喝到此茶。
而他，也只是在剑子偶然兴致所来，一展茶艺时才喝过。
佛剑淡淡道：“你不是说，世间唯有剑子的茶艺才不辜负此茶香？”
龙宿折扇轻摇，笑道：“此茶与路边野塘之水又有何异呢？既无不同，人人皆可以泡。而且……佛剑，汝又何苦妄自菲薄呢，能让剑子心心念念的茶艺必不只是泛泛而已啊，又或者，汝是要吾亲自动手吗？”
佛剑便道：“让吾来吧。”

佛剑的茶艺是怎样，这可真是没影的事。不过龙宿也并不是那么计较的人，他这一生所见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已不会再介意这一盏茶是烫是冷。

他重又躺了下去，惬意地摇着扇子，从袖中取出烟斗来抽。轻烟缭绕，连他的神情也带了些慵懒。
佛剑执起茶壶，一一往杯子里沏茶，蓦然道：“你是有备而来。”
龙宿“啧”了一声：“所以汝才返头的吗？汝是担心吾伤害宵呢，还是担心宵伤害吾呢？”
佛剑道：“你是你，宵是宵，你与他素无瓜葛，并无仇恨。”
龙宿道：“放心吧，吾只是欲问他夜重生所有据点。宁暗血辩关系重大，吾必须确定世间再无副本留存。”
佛剑将茶杯往他面前推近一些，他便半坐起身，端起一杯茶微微品着茶香。“好茶艺。”
“不饮吗？”佛剑问。

“此茶甚烫，待它稍凉吧。”龙宿非但不饮，还将茶盏顺手搁回了雪地里，自己侧躺下来，枕着手臂，任由漫然的雪花扑面落下。
佛剑从地上端了一杯，径自饮了一口。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映在他的舍利子上，散发出微微的光。若是伸手从他身畔穿过，必能掬满一手柔顺的银色发丝。
雪落无声，沾染在他身体上，被佛剑的功体融化成晶莹的水珠滑下。落地的那一刹那，又凝结为冰，只是这微末的重量而已，却不知为何仿若雷霆之声。
龙宿眉目一敛，慢慢打开折扇，轻摇了摇，这才取了茶，以扇轻掩饮了一口，似有无限感慨地道：“今年风景远胜往年，不知明年又如何。这漫长的时光若有一日到了尽头，剑子飞升成仙，汝身处无间，人世上便只余吾一人了，是何等寂寥情景。”
佛剑放下茶盏，说：“人人皆可成佛，何来寂寞呢？”
龙宿一怔，失笑道：“喂喂，吾只不过是突来其感，佛剑汝还真的打邪随棍上呢？”
佛剑道：“弃儒从佛，本自有之。”
龙宿用折扇轻敲了敲头，颇有几分无奈地道：“唉呀，兹事体大兹事体大，麦将吾拐去汝清苦的佛门啊，汝置吾儒门于何地呢？”
佛剑道：“你只是疏楼龙宿，疏楼龙宿也只是你，非是儒门，儒门也非是你。”
龙宿哑然，顿了一顿，才试探似的问：“汝是认真的？”
佛剑道：“吾并未说笑。”
龙宿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茶盏，说：“原来人跟人相处久了，无论是茶艺，还是言辞都会变得相似，真是……唉，近墨者黑。”

他提起茶壶，先斟了佛剑那杯，又斟了自己这杯。
茶已有些凉，佛剑端了茶，闭目沉思，蓦然道：“没山。”
龙宿讶然：“什么？”
佛剑说：“是地狱与人间的交界，找到观向未来之眼与照耀往昔之灯，通过不存现在之穴，可以去到那个地方，有缘自然能够一叙。但在没山之中，杀业越重，就会感觉自己的身躯越重，甚至会到寸步难行的地步，便有性命之虞。”
他缓缓抬起眼来看着龙宿，又道：“龙宿……”
龙宿折扇摇了两摇，轻轻说：“汝是要吾避免再造杀业吗？佛剑……”他站起身来，慢慢走了两步，又接着说，“嗜血者体质与普通人不同，血液冰冷，伤口愈合迅速，所以残酷无情吗？非也，嗜血者生来便有强烈的爱憎之心，情感浓厚更胜于常人啊。吾记住今日之言了，若真有那一日，愿再会有期。”
他双手捧着茶杯，以茶代酒向佛剑敬了一杯。

茶不过三巡，壶中已结起了薄薄的冰。
酒结了冰尚可以称为风味，茶若冷了，便难以入喉。
红泥小炉内的火焰也已熄灭，龙宿枕着手臂，沉睡在雪地里，眉目如画，双颊染着微微的红晕，竟似酒醺了一般。
从前数百年光阴的相处，也不觉得他有何改变，如今只是短短数年而已，却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譬如折断的佛牒，灭绝希望的世界，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么能让人置信？
若有一日，龙宿拿着木鱼铜磬，用木锤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声音，像大殿上所有比丘一般，低声念诵着佛经，会是什么样子？他的手指在桌上做出弹奏的动作时，是否也会有至清至雅的乐声萦绕耳畔？

但谁又会亘古不变呢？
佛剑端起茶盏饮了一杯。
他忆起当年第一次听见龙宿修改后的诗号，“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鳞不减风采。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于是他问：“共饮逍遥一世悠然，和剑子你吗？”
剑子像是很意外地“呃”了一声，反而看向了龙宿，脸上微微泛出些故作的冷淡，说：“白玉琴已给你换去，难道你还要打紫金箫的主意，占了熊掌又来占鱼吗？”
龙宿手里执着笔，笑道：“原来汝心心念念还是觉得自己吃亏了呀。既然如此，吾便在此处建一座凉亭，以供汝与佛剑歇脚之用。佛剑，汝说好吗？”
佛剑下意识回了一句：“不必破费了。”
剑子给他和龙宿斟了茶，道：“不用客气，你看这绵延十里的宫灯，只怕他还嫌排场不够大，花钱不够多。”
佛剑便道了声：“嗯。”
龙宿伸手拿了茶，往他瞧了一眼，笑吟吟道：“知吾者，好友也。若不是这延地十里的宫灯点缀，此地岂不是如孤山野岭一般荒芜？”
剑子莞尔道：“道门两袖清风，与你儒门华丽奢侈之风自然迥异。凭你这一句，我看你还是另觅他处安居为妙，这一声好友，你也只叫佛剑就好。”
龙宿忙道：“唉呀呀，剑子啊，千万不可误会，因为这一句紫金箫、白玉琴，是指吾誓必追随汝的脚步啊……至于共饮逍遥一世悠然嘛，自然是谁与吾共饮，说的就是谁啰。”

想来已有多年不见，他什么时候又改了诗号，自己竟是一无所知。
如今的他已不会再去问，为何删去了“共饮”二字，删去这二字，又是意味什么。也许自邪兵卫一事之后，自己的心境也变得不同。
但人不是总会改变的吗？
佛剑轻声一叹，将茶盏放下，站起身，走近龙宿身旁。
雪落了他满身，因嗜血者特异的体质，仍保持着它落下的模样未曾融化。佛剑俯身下去，龙宿的气息陡然凛冽，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内劲与他相抵，似是防备他的接触。习武之人最是敏锐，但原也不至有这般反应，恐怕是他一直处在浅眠中，因着佛剑在旁，反而心生忌惮不敢安睡。
如蛛丝般织细的防线，一碰触便要惊他醒来，佛剑不语，伸手缓缓将他抱起。
仿若绒羽般温柔的怀抱，好似才瓦解了他的戒心，龙宿无言，极细微地、若有似无地、像春风中夹带的雨丝一般轻轻叹息了声。

佛剑抱着他，一步一印稳稳地踏在雪地上。
他走得极慢，亦不知他要去往何方，但终究停歇了下来。原来是一处山洞，这一处山洞又小又浅，仅能勉强避过风雪而已。
佛剑在此将他放下，放下时才察觉不对，竟不见了龙宿那张从不离身的白玉琴。穆仙凤不在身边，白玉琴自是该由龙宿本人携带，但为何现在不见踪影，莫非是遗落在方才赏雪之处？现下风雪渐大，若是被掩埋在雪中，再找便难了。佛剑略一停顿，随即转身出了山洞，前往原地找寻。
龙宿不知他外出何事，倒是一路奔波，早觉有些疲惫，又知他对己并无杀意，也略略安心，便囫囵睡了，迷迷蒙蒙中竟小睡了大半个时辰。
过了这大半个时辰，外头风雪已停，月光皎洁。龙宿从衣领中取出折扇，打开来扇了扇，思忖道：“风雪为何停了？嗯……不对。”这才起身，出了洞来。

茫茫雪谷之中，哪里有佛剑的踪影？但停下风雪的竟然是佛剑留下的剑招。
龙宿循着佛剑的气息一路追寻，回了昨日赏雪之处，再往前便是他们来时路。他开扇轻拂，雪层似是早被人震开过，茶壶上只盖了一层薄薄的雪。他心里明白，对方已不告而别，但临走时还记得送他去安全的地方，特意为他停了风雪，震开积雪，以免这小炉茶壶茶杯被掩埋得太深，天亮之后遍寻不到。
这样的细致周到，龙宿微微一笑，淡淡道：“有心了。”
他伸手扶起小炉，重新燃了火，接了雪煮茶。龙宿其实不擅茶艺，本来的，儒门天下子弟众多，也无须劳他大驾，但明面上的，还是要说“龙宿学艺，何事不精”。
茶香袅袅，毕竟是冷茶重沏，滋味便差了稍许。

残月西沉，少了雪落的喧嚣，显得尤为空寂。龙宿眉间心上不免又泛起淡淡的伤春悲秋之意。他拾起茶杯，轻抿了一口，上一回这样伤春悲秋，亦是为了佛剑，虽已见了故人，了却心事，想要的却更多。
可知人啊，总是贪得无厌的。
龙宿只得掩扇闭目，这强烈的爱憎之心，怕是一刻也不得平息了。末了才想到，这里也不是独独缺了佛剑一个——他并未留下醉里红。
好似冥冥之中的一个楔子，预兆将来必有可遇之期。龙宿心思一动，便想着再为佛剑斟茶不知该是何年何月之事了，只盼下回斟的再不会是这样的冷茶。
于是龙宿微笑，放下茶杯，摇扇轻拂道：“那便静等来日吧。”

略作休息，龙宿收了茶杯，便要继续往北行进，刚走了没几步，忽然脚步一停，折扇“啪”地一声收起敲在手心里，自言自语地轻道：“倒叫吾意外。”
那让他意外的竟是佛剑，踏着冰雪返来。
“佛剑。”
佛剑走近，只问了一句：“你的白玉琴呢？”
龙宿一怔，道：“吾这次前来，并未随身携带白玉琴。”
佛剑“嗯”了一声，道：“走吧。”
说完，他便转了半个身，径自往前走去。

龙宿折扇在手心里慢慢打开，背过身后略一沉吟，跟上佛剑的脚步往前行——就像从前亦步亦趋跟着剑子的脚步一样。
剑子曾指点过他许多事物，沏茶、吹箫、下棋，曾对他说：“人非木石，有情亦是当然，但这感情带来的若只是拖累、折磨，那便不要在他艰辛万分的修行之路上再添上一笔吧。”
那时他以扇轻掩，遮住了半边笑靥，戏谑道：“若是有一日，汝按捺不住呢？”
剑子佯叹口气，道：“无奈，只有靠吾最好的朋友、知己、生死之交、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来劝戒冲动的我了。”
于是他也玩笑般地说：“唉呀，折煞吾也。剑子，汝既有今日之言，龙宿誓必将追随汝的脚步。”他端起酒杯往剑子面前一敬，又道，“愿君与吾共勉之。”

算来也已是数百年之前的事了。
陈旧得像常翻的那本老黄历。
龙宿回过神来，他并未告诉佛剑将去何处，佛剑却仿佛清楚他欲去之处，一路在前慢慢走着。
渐渐走至一处，佛剑停下的风雪仅仅是雪谷中的一部分范围而已，外界仍是弥天大雪，看不清前路。到了这里，多有山壁与洞穴，也有树林与冰川。若是雪原中有人居住，必定会住在这个地方，正是龙宿欲来之地，但……
佛剑蓦然停住脚步，凛然道：“邪之刀！”
此地残留的气息赫然是天下至邪之气，指向他二人都熟悉无比的邪之刀，连龙宿也觉甚为意外，不由得向前一步，道：“邪之刀怎会出现在此？莫非……”
佛剑问：“邪之刀被何人所得？”
龙宿道：“本为吾所有，数月前公法庭曾找上门来，要借用邪之刀，吾便以剑子的下落作为交换。之后教母惨亡，邪之刀为何人所得，吾亦不知。不料竟会在此地出现，佛剑，持剑之人多非善类，小心为上。”
佛剑“嗯”地闭目沉吟一声，又顿了一顿，问：“邪之刀是唯一能杀你之物，你要前去回收？”
龙宿道：“邪之刀事关重大，吾绝不能让它失落在外。”但随即想到，他并无兵器在手，对上敌方先落了下风，若就此任由对方离开，只怕后患无穷。当下烦恼不已，进退两难。
佛剑看出他的顾虑，便道：“那就由吾前去一会。”
龙宿一凛，竟只能说得出一个“汝”字。
佛剑足下脚步加快，他果真是说到做到，说走就走。
电光石火之间，龙宿脑海里却蓦然回荡起夜重生曾说过的话：“龙宿啊龙宿，在你洋洋得意之时，是不是该防备有朝一日，你的好友，同为三教顶峰的佛剑、剑子，再度调包邪之刀，联手杀死敌人疏楼龙宿呢？”
如今想来亦是心惊不已，若是佛剑果真取回邪之刀，提刀归来的那一刻，自己焉能信任他不顺手诛杀自己？若是佛剑未能取回邪之刀，自己又怎可确定他不是将邪之刀藏在佛牒剑鞘之中？
心下一动，手便下意识地伸出拦住他：“耶，邪之刀固然重要，但也不必急于一时，眼下却有一事，倒是万万耽误不得。”

他所言“万万耽误不得”之事在茫茫雪谷之中的一个罅隙里。
龙宿踏在雪上，往罅隙里看了一看，甚是满意地道：“此罅隙每十年分开一分，历经数百年光阴才得形成，看来现在正是时候。呀～”
语罢，他气凝周身，随即纵身一跃，探入罅隙之中，过了片刻功夫才又跃了出来，手上却多了一块黑亮之物，似铁非铁，流转着奇异的光彩，竟不似人间之物。
佛剑道：“是陨铁。”
他的佛牒乃是天降神兵，自然识得此物。
龙宿微微一笑，道：“好眼力。来，给汝一观。”说着，他从腰间取出一张纸，上画流利华美的一柄剑，是他亲手所画的佩剑设计图。
佛剑就着他的手看了看，说：“此剑轻灵优雅，暗含三分狠辣凶横，装饰之意远远大过实战厮杀，是诱敌之计乎？”
龙宿折扇轻摇，笑道：“非也，是吾夜来有感而发。佛剑，汝名为佛剑，什么是天下最强的剑？汝吾同属三教顶峰，云端之人，毕生所追求的究竟是什么？如今三教已不存于世，回想数百年前汝吾年少时，雪天萤席又是为了什么。当数百年前三教盛会汝吾初遇时，龙宿的初心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啊。如今初心已失，紫龙蒙尘，何敢轻言解救苍生云云，不过爱琴惜命四字而已。与其在尘浪里打滚，不如远避江湖风涛，雅兰幽梅、清竹香菊、舞文弄墨、楼台听雨。儒生佩剑之意义，原本就只在于雕饰啊。”
佛剑道：“初心虽失，再拾何难？”
他嗓音一贯低沉，好似无甚感情，到句尾偏偏带了些许缓慢的柔意，与他相识数百年，这样的柔意最是让人悸动不已。
龙宿微微一笑，道：“那么汝呢？”
佛剑道：“踏过炼狱，重返人间，天下之大处处皆是修行之处，随意而至。”
龙宿道：“好一句随意而至，让吾不禁想起一人。”
佛剑道：“剑子吗？”
龙宿微叹了口气，说：“三锋少了剑子，仍是稍嫌不足啊。佛剑，汝说是不是呢？”
佛剑应道：“嗯。”
龙宿眉眼微动，是他自己先挑起话题，待佛剑回答了之后，却又显出微妙的神色。
佛剑顿了一顿，问：“怎样？”
龙宿散漫地摇起折扇，微微笑道：“没怎样。只是佛剑，佛门讲究众生平等，佛心果真毫无偏颇吗？”
佛剑眼微敛，背过手去，道：“你不也时时惦记着剑子吗？”
不料他竟如此慧眼如炬，龙宿掩饰地咳了一声，道：“时时二字，说得过分了。唉呀，佛剑，吾是思及汝刚刚历经生死，想必渴望与故人团聚，故人既非吾，想必是剑子了。”
佛剑道：“龙宿，有话不妨直言。”
龙宿却只是笑而不语。
此情怎能直言？怎么直言？

仿佛是那一日，三教盛会上，决出三教顶峰后一月，他与佛剑正式决战的时候。

三教盛会历来是先分儒、道、佛三个会场，辩论各门学识、比拼各门武功，选出文治武功、品德修养皆优者，号之顶峰。十日后再与其他派门顶峰进行比试，每十日为一场，共计三场，不再比拼才学，只进行武斗，两两分出胜负，直至决出优胜者，称为三教顶峰之首。既为顶峰之首，其他二峰派门内的事务虽不受他控制，场面上仍是被他压了一头。
是时，佛剑与剑子已在江湖上行走，剑子自然是仙名赫赫，佛剑也不遑多让，龙宿却是名不见经传。向来儒门顶峰皆是从儒门四锋之中选出，余下门人应再无可堪与之并肩者。这龙宿不在四锋之内，而夺得儒门顶峰之名，已是让人议论纷纷，十日后第一场比试又与新任道门顶峰剑子仙迹打成平手，实在令人讶异。
龙宿面上却未展半点笑容。他其时已使出全力，奈何始终不能在剑子手上胜出一分半分，竟似是被剑子全盘压制，只是剑子也未能在他手里讨得好，连战二日，双方皆是筋疲力竭，不能再战，只好以和局结束。
十日后，剑子与佛剑的第二场比试竟又打成平手，所以再十日后龙宿与佛剑最后一战才是最关键之战。

彼时剑子与龙宿刚相识不过数十日，与佛剑却已是多年好友，自然明了他的心事。
佛剑此战是绝不能输的。也是讽刺，如佛剑这般视名利权势为常物的人，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理想去与他人进行口舌争辩，武力角逐，争名夺利。
室内一盏油灯，茶香袅袅，佛剑将那辛苦得来的佛牒放在桌上，用软布轻轻擦拭着剑身。
明日一战之后，不知这佛牒是否还能让他持有。佛剑不怕屈居人下，只怕输了这一战，佛牒被收回，使用寻常武器虽仍能救世护生，却无法斩业断罪，又将如何渡尽天下世人呢？
一声轻叹，是悲悯苍生在苦海中沉沦，渺茫无际。
剑子亲手为他斟了茶，笑言：“免烦恼免烦恼，吾昨日夜观星象，似有紫气东来，祥云北聚，加之好友你印堂饱满，光明如镜，可见是大吉，想必明日一战好友定能达成所愿。”
佛剑“嗯”了一声，伸手接过茶杯，说道：“承你吉言。”
剑子似是有些意外，莞尔道：“哈，今天的好友特别捧场呀。”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第二日竟会是一场苦战。
那样华丽繁赘的剑，竟而舞出轻盈精妙的剑法，佛牒挥落，带来万钧的劲力。同样的稳重，同样的坚决，同样势如惊涛骇浪，一者如烈火如疾风，一者如寒冰如狂澜，浩瀚的佛气对上澎湃的儒风，谁也不肯让出半步。剑锋交接，错身的那一刹那，两人皆是被震得虎口一麻。
快，快得犹如白驹过隙；稳，稳得有如泰山压顶。天风动惊雷，微尘蔽华威，梵唱儒音，一叱一喝，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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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7-11-20 15:2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佛剑自小拜入天佛尊门下，待到十几岁上即每日挑五百担水，砍五百担柴，可谓幼功深厚。他又天资聪颖，加之勤学苦练，至十八岁上下便极有成就。三百年来同龄人中能与他不相上下的实也不多。
而儒门学业甚为繁重，四书五经六艺皆需通习之，龙宿幼时也是每日子时入睡，寅时便起身学习，不得一丝懈怠。苦读之余，还需勤练剑法，谓之衔胆栖冰也不为过。
因此他二人这一战，完全是硬拼硬，容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战至一日一夜，仍是难分高下。
剑光交错，剑刃与剑刃碰击，爆得火花四溅。招未使老，佛剑随即变招，劈他左肋，龙宿骤然跃起，凌空一个侧翻，才堪堪避过这一击。他在空中，身形尚未稳住，佛剑第二剑又临头斩下，龙宿剑尖点地，借力向前急翻半圈，衣袂翻卷，强行将佛剑剑锋击偏半分。危机未解，他却即刻回身一剑，直指佛剑中盘，竟是欲以险克险。佛剑后退一步，已是临近比武台边缘，龙宿眼神倏尔凌厉，剑柄抵在腹侧，以身躯为后盾，加深这一击的力量，力图将佛剑迫出战圈界线。
佛剑足微挪，身形一凝，举剑挥落。佛牒圣气携带佛剑自身刚正佛气，再次的锋刃相对，剑上却传来刺耳的杂音，是龙宿手中的剑终承受不住佛牒的威力而应声断裂。
龙宿急收剑势，立住身形，他掌中紧紧握着断剑，面上惨白一片，胸膛不断起伏，呼吸短促，似是真气不济，目光只注视着佛剑，竟浑然忘了该说一句“佩服”。

是时，儒门阶级以官僚为构筑，盲目守旧，腐败不堪。后起之秀虽有心进行变革，却多以失败告终。究其原因，不过是未攀到官僚阶级顶层，便不能具有话语权而已。而欲得到话语权，只有耐着性子，顺从儒门内部阶级森严的制度，屈就现实，慢慢熬着资历，等待终有一日，可以凭借资历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到那时，在官场浸淫已久，还能记起自己的初心吗？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与腐朽的官场同流合污？
龙宿虽然注视着佛剑，眼前浮现出的却是一棵参天的巨树。这棵树从根部到树芯都已被蛀空，迟早有一日会因承受不住它自己的重量而轰然倒塌。身为儒门之人，哪个不想为这棵树奉献终身？
他毅然辞去儒门四锋并列的机会，以此明志，便是非要推翻旧制不可。只有三教盛会才是他唯一的机会，众目睽睽之下，是绝容不下半分作伪，而当他胜出其他二峰之时，自然能拥有足够的话语权，号召有识之士组建新的儒门组织，以新血换旧血。假以时日，哪怕不能彻底推翻旧脉，也必能为儒门开启全新的局面。
三教顶峰一经选出，几乎等同于终身制，向来是同进同退。如遇三峰缺角，征得其他顶峰同意，方可以选拔新的顶峰，如若其他顶峰不应，缺去之位将永远高悬，直到下一次的三教盛会。已任过顶峰之人不能参与再次的选拔，所以三峰内部有效的较量仅此一次，三教顶峰之首一经决出，也几乎等同于终身制。
而此刻他却折羽于佛剑剑下，一切努力皆付诸东流，面对这棵参天巨树，自己的力量便宛如蚍蜉，再难撼动它半分，甚至连辞去儒门四锋之事，争夺三教顶峰之位也变得毫无意义。

一个声音近在咫尺，温和又带着亲切的语气，莞尔道：“恭喜好友，胜了这一战。”
剑子一步一阶悠然地走上比武台来，站定在佛剑身边。
佛剑却摇了摇头，说：“吾并未胜他。”
龙宿一凛，难以置信地看着佛剑。
剑子挑眉，“哦？”了一声。
佛剑面上无甚表情，只是平淡地说：“他的剑在第五百招上就该断了，是他分出真力护住剑身，才坚持到此刻。如果吾持的不是佛牒，如果他持的非是寻常之剑，而是名家之剑，吾未必能断它。”
一时间，众人哗然，待得台下稍静，剑子笑道：“哈，既然好友这么说，吾这口也称得上是名家之剑，如果龙宿好友不弃，不妨借去一用。”
他转向龙宿，将手中所持之剑，递到龙宿手里。
龙宿下意识地接住剑，宝剑的剑柄上还残余着剑子掌中温热的温度，他握紧剑柄，抬手将剑鞘拔出。
佛剑仍是摇了摇头，说：“你的剑十日前受创太深，在佛牒之下也走不了二十招。佛牒是天降神兵，寻常宝剑不堪抗击，吾愿换剑再行比过。”
剑子看了看龙宿，问他：“好友，你可愿意再行比过？”
龙宿向佛剑问：“习剑者更换惯手的剑，尚需要一定时间磨合。既然汝吾皆需换剑，可否约定十日后重开一局？”

佛剑尚未回答，台下的看客却大声嚷嚷了起来，表示不满的不在少数。剑子安然一笑，道：“既然此事事关重大，何不先听过三位裁判的意见？”
一名裁判捻着须沉吟道：“赛局推迟十日，历来并无此先例，二位……”
他身旁一名裁判侧头应道：“无此先例不代表不可此例，赛程规则上未做此类说明，则是一切因地制宜、因时制宜。”

剑子朝龙宿看了一眼，忽然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却又转瞬即逝，正色道：“身为三教顶峰，比试自然是愈强愈好，否则岂不是损了各自派门的颜面，也损了我们三教的颜面啊，是千万不可敷衍了事。既然两位都同意再开一局，吾认为不应削弱彼此实力，可知人剑合一，选择兵器的优劣、驾驭一口名剑原本也是一名高手应具备的能力。龙宿说得对，习剑者更换惯手的剑，尚需要一定时间磨合……寻找可抗佛牒的宝剑也需花费不少时间，与其仓促定在十日后，不如推迟至一百年后。”
龙宿瞳孔微缩——一百年……在这么长久的时间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什么都能设法争取，等他需要再和佛剑分出胜负之时，儒门之事恐怕已能成为定局，到了那时，哪怕最终负于佛剑，也根本不重要。

台下有看客嚷道：“那这场的输赢怎么算呢？”
剑子道：“既然好友说并未胜出，但要说败嘛，自然也不是，非胜非败，即是和局了。虽说自古以来三教顶峰都是共同进退，但一向都有高下之分，从未有过平分秋色之时，今从吾三人始，亦算是开创全新的局面。当然，若是一百年后，龙宿仍寻不出可抗佛牒的宝剑，便视为输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三名裁判中天佛尊缓缓说：“你三人已是三教顶峰，比试是顶峰内部的事情，由你三人自行裁决即可。”
太学主微微一笑，说：“言之有理。”
道门代表则道：“既然如此，吾也无异议。”

剑子便转向佛剑，佛剑点了点头，道：“吾赞同。”
龙宿凝视着他毫无波澜的平静面容，有心想说一句：“大恩大德，龙宿铭感五内”或是“今日之恩，来日龙宿必当结草衔环相报”，但此时此刻，却连一声“多谢”也不便明言。他只能拱了拱手，道：“多谢三位裁判成全，吾这便去寻合适的剑。二位，愿他日再会。告辞。”

剑子笑笑，步过来与佛剑站在一起，道：“恭喜好友，得偿所愿。”
他三人既打成平手，无分高下，佛牒自然可为佛剑所有。
佛剑露出淡淡的笑容，说：“好友，吾亦要回神渊佛镜了。”
剑子道：“道门中人居无定所，来去自由，且让吾陪你一程。”
佛剑“嗯”了一声，剑子却长长叹了口气，说：“好友，将来你的道路注定是一条艰难的佛路了。”
佛剑气凝如山，闭目转身道：“世上哪个不艰难呢？”

夜来端坐烛前，用软布擦拭佛牒剑刃之时，才赫然发现佛牒刃上不知何时竟染上了血迹。血迹仍新，想来应是比武之时，某一招上，已将龙宿的手臂划伤。那么其实那时双方便分出了胜负，只是龙宿袍袖宽大，暗中将伤处拢在袖中，秘而不露罢了。
佛剑擦过剑，将软布投入水中，慢慢搓洗起来。

此后的一百年，龙宿另组儒门新派，颠覆此前旧脉作风，声势渐大，甚至可与旧脉分庭抗礼。此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也。
佛剑身负佛牒行走江湖，斩业渡世，阅尽世间百态，看遍人生七苦，亦是艰苦难行。
偶尔相聚品茗，龙宿还是当初那个坚决果断的龙宿，佛剑却一日一日变得不同。
沉稳，坚毅，慈悲的脸容，渐渐染上了不协调的杀意眼神。
面相纵然变化，称呼纵然更换，佛剑的决心却是始终坚定不移。

光阴如梭，对于他们长久的寿命而言，一百年之期也不过是弹指一瞬。
他本就不执着于三教顶峰首席之位，龙宿的佩剑换来换去，也似乎未刻意追求过可抗佛牒的稀世之剑，加之剑子有心成全，约定的比试终究不了了之。
只是未曾想到，到底是有了一场比试。

那一战打了很久。
从深夜打到了天明。
然后在黄昏时刻有了结局。
确实没期待过还能有一起品茗之日。

有时他会禁不住想，三十年后灭绝希望的世界里并没有关于龙宿的记载，在那个世界里，龙宿又在干什么呢？
思来想去，印在脑海中的依稀仍是比武场上那个勇敢决绝的身影。

龙宿收敛思绪，回过神来，轻轻地问：“佛剑，汝可知此剑为何名？”
佛剑还沉湎在过往的记忆中，下意识接了句：“何名？”
龙宿微笑，答道：“龙剑。”
佛剑淡淡说：“嗯。”
龙宿“哈哈”干笑两声，又说：“说笑罢了。此剑名曰紫龙影。紫龙雅正，干的是欺世盗名之事，紫龙影阴邪，但愿日后能用在正大光明之事上。”
佛剑点了点头，看着他，说：“你有心了。”
龙宿折扇轻摇，眼波微微流转，沉默良久，才开口说：“走吧。”

他走的却不是回程的路。
愈往前走风雪愈大，气温再次骤降，瞧他行进方向，显是欲深入雪山腹地。
佛剑脚步一顿，说：“龙宿……”
龙宿笑言：“唉呀，佛剑，吾不是讲过，吾是来此地采药的啊。”
他说的竟非托辞，佛剑心下略动，“嗯”了一声。

再深入雪山腹地，似乎连龙宿也不熟悉地形，兜兜转转许久，仍是寻不出正确路线。
他从衣襟里抽出一张纸，是他早前亲笔写下的手记，寥寥数十字而已。要凭这几字在茫茫雪山之中找到确切的位置，是何其困难之事。
佛剑突然醒悟，这并非是龙宿为欲去之地做下的标记，而是他从藏书中抄下的记载。
龙宿的藏书甚多，不下万卷之数，有些甚至是从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古籍。沧海桑田，百年、甚至千年之前的环境、地形早已改变，又怎么能确认今日之地仍是昨日之貌呢？

龙宿收起纸，转头向佛剑说：“佛剑，汝随吾来。”
他要佛剑随他所去之地是前方一处背风的山谷。站定之后，龙宿道：“吾要继续前行一探，少则一两日，多则三日，吾就会回来。若是超过三日吾仍未回来，请汝自行离去，不必等吾了。”
佛剑略一沉吟，道：“龙宿……”
龙宿看了看他，伸手化出一个布包，递给他说：“吾这有少许糕点，可供裹腹。”
佛剑转头看了一眼苍茫雪山，不认同地说：“这一路上不时有积雪滑坡，料想是雪层过厚，下层无法承担上层重量，再往前深入，气温越冷，雪层越厚，必是险恶非常。”
龙宿说：“此物对吾非常重要，是不得不走这一趟。”
佛剑道：“让吾陪你同行。”
龙宿笑道：“此为吾之私事，汝重伤初愈，何必冒此风险？放心吧，吾内心有数。汝功力未复，不必勉强，也勉强不得。若是执意同去，反成吾拖累，便在此静候吾佳音吧。”
他又化出红泥小炉，催起火焰，以供佛剑取暖之用。

其实佛剑内力刚猛属火，平素身体自然发热，原也不需借助外物维持体温。
龙宿既已如此说，佛剑不再坚持，佛牒开启七分，圣气充斥天地之间，梵唱低语呢喃，剑意荡开厚重云层，光照大地，强行将日夜颠倒。
龙宿凝视他一会，忽而叮嘱说：“汝在此千万小心，自己保重，请了。”

佛剑便盘膝端坐了下来。
风雪扑面，入了满怀，到了夜间，温度骤降，即便是他内功深厚，裸露的手臂也感到刺骨的寒冷。
他却不为所动，心守神注等待友人归来。
日夜更替了三轮，天上明月再西沉一回，便是第四日了，佛剑霍然睁开了眼睛。

小炉内的火已熄灭，被雪盖了厚厚一层。佛剑站起身来，身上的雪簌簌落下，他伸手收起小炉，脚步轻轻一踏，朝前迈去，正是龙宿前往的方向。

佛剑所推测的确实无误，雪峰上积雪过深，下层无法承担上层重量，看似平稳，也只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细微的震动，甚至是一声咳嗽，都可能引发雪崩。而雪峰边缘往往比雪峰顶端更为危险，可偏偏那药草正长在悬崖峭壁之上，乃是积雪最脆弱的地方。以龙宿的修为，虽可以化光凭轻功攀上雪崖，但要从厚厚的冰层中探得那物所在，也得颇费一番周折。
龙宿开启嗜血者血眼，凝神细观。那药草深深埋在悬崖冰层石缝中，小小的一丛，取之十分不易。他一手攀着崖壁，不禁陷入了沉思，若要以掌力分开石缝，无异于惊涛骇浪拍在雪层上，若要徒手拂开雪层，耗费时间不提，落下的积雪也难保不会引来崩塌，那时欲取得药草便难了。
他暗叹一声：真是棘手。
当下便做了决定，一声清喝，一手运起真气，用毕生功力拍在雪崖上，生生将石缝击开，迅速取得药草，收入怀中。借力一跃而起，身躯上飞半尺，攀住石壁，欲稳住身形。
不料——

佛剑在雪峰下已听见他的喝声，目光转去，便见一道紫气直冲星汉，雪浪奔涌如潮，弥天泻下，茫茫白雪中似是有一抹异色被掩入底层。
他悚然一惊，足一踏，化光疾驰冲入雪幕之中，掌上运起真力，推开挡在身前的冰雪，要强行分开一条雪道，将龙宿救出危境。
此时他全心都在龙宿身上，未及细思雪崩的巨响之中，犹杂了更恐怖的声音，竟是半壁山峰倾圮，乱石崩云，朝他铺天盖地砸来，忽然一闻惊魂之声：“好友！”腰身一紧，已被龙宿一手扣住，带他化光急飞脱出险地。

颓倒的峭壁引来雪山中更猛烈的震动，周围雪峰受此影响触发浩瀚的崩裂之势，一时间地动天摇，所到之处皆是险象环生。
奔出十里，尚未转危为安，龙宿脚步一滑，竟是功力讫尽，无以为继。
佛剑当机立断，携了他向南急驰，龙宿勉力道：“往前一百里有一温泉，可供歇息。”

这一处温泉名唤夜山池，晚来景色极佳。许是泉水温热，雪原之中也多有动物前来饮水歇脚。周围石壁上满嵌奇异矿石，细碎如屑，在深夜中闪亮如群星璀璨。
佛剑将龙宿扶至池边坐下，见他真气难济，胸口急促起伏，喘息不已，也不禁为之动容，问：“龙宿，是否需要鲜血？”
他当即卸下佛牒，要划开自己的手臂，取血喂他。
龙宿伸手按住他的手，轻轻地说：“不用。好友，汝无恙乎？”
佛剑道：“无妨。”
相处数百年，他这话不知说过多少次。龙宿轻笑，他的“无妨”从来不见得是真的“无妨”啊。
他示意佛剑矮身下来，道：“让吾一观汝之功体。”
佛剑伸出手，让他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脉搏上。
冰冷的温度凝在温热的手腕上，指尖感受到规律的搏动，那是生命的力量。
佛剑蹲在地上，突然问了句：“你方才耗尽毕生修为，现在感觉如何？”
龙宿露出微微的笑意，说：“吾无事，耗损的功力至多十天半月便可恢复，不用担心。嗯……看来汝的伤势已经痊愈，只是功体尚未完全恢复。”
他将手指撤下，轻轻地叹了口气，又说，“吾本以为剑子会来这个地方，原来他并未来过，罢了……这种不华丽的事还是由吾来做吧。”
说完，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只药瓶，揭开瓶塞，倒出药丸在手中，道：“新炼制的复功丹，可供好友恢复功体之用。”
他先行服下两颗，将剩下的药丸和药瓶都递给佛剑，佛剑也未多问，依样服下两颗。

龙宿靠着山石，静静看着他服下丹药，眼波里便略略带了些甜意。他一贯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但不知为何，这样的甜意却令得他仿佛在微笑一般，连失去血色的苍白面容上都显出薄薄的红晕。
佛剑一顿，问：“怎样？”
龙宿折扇轻摇了摇，好似是在扇离这不合时宜的气氛，故作轻描淡写地笑说：“没什么。佛剑，汝也未免太容易信任吾了吧？上次见面，是汝与吾生死相杀啊，汝就不怕吾在丹药里下毒吗？”
佛剑淡淡道：“吾既已在保证书上签名，自然待你如过往一般。”
他神情是淡淡，语气里也并未含有什么特别的情愫，但不知为何听来十分温和。
龙宿目光微闪，轻轻地复述这两字：“过往。”
佛剑又道：“过往的龙宿，也曾救黎民于水火之中，吾信任这样的龙宿理所应当。”
龙宿哑然，好半天才想到：“佛剑……汝该不会是想拖吾下水吧？”
佛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宵小之辈，何必三锋齐出，凭剑子与龙宿联手，试问天下间有谁可挡？’你不也曾有此等豪言壮语吗？”
龙宿无奈，连连叹了两口气，道：“佛剑汝真是……唉，好吧好吧，吾不与汝说笑就是了。这瓶复功丹给汝，每日服用两颗，可增强体质，恢复功体。服食之后，应立即运气调息，再配合此泉泉水浸浴，效用最佳。”
佛剑眼微敛，“嗯”了一声，道：“多谢。”

丹药落腹即融，龙宿闭目勉强运起内力，真气流转全身，借助丹药的药效，疏通经络，控制血液流动方向，一点一滴地汇聚起体内残余功力。
只是片刻功夫，他身上便散出寒气，面上的苍白颜色被消融，逐渐现出血色。
佛剑也盘膝坐下，调息至大半个小周天时，他分明听见身旁的龙宿宽衣解带，然后将他身上携带的，不知道是何物，叮叮当当也扔下，最后是入水的水花声。佛剑睁开眼睛，龙宿已经潜入水下，池边徒留了他身上的衣物，珍珠宝石委了一地。

去了大半天，池中水纹初时只是荡漾，渐渐泛起波浪，甚至从泉底滚出气泡，愈滚愈烈，竟有沸腾之相。
佛剑凝视着水面，观察水底变化，到了此刻，不免唤了一声：“龙宿！”
他内力纯厚，这一声呼唤即便在水底亦能听得十分清晰。一时间，水花涌溅，龙宿随着泉底气泡浮出水面，游近岸来，先笑了一笑，道：“得好友如此担忧关怀，龙宿真是受宠若惊。此泉配上雪峰之巅采来的药草正是复功良品，可惜吾生来未下地做过农活，药草与杂草难以分辨，因此花费不少功夫。也罢，等日后与剑子会合，再向他请教一番。”
佛剑“嗯”地沉吟一声，问：“你采药是为了来此？”
龙宿解释道：“正是。这药草生在冰雪之中，但在温热之水中才能得以发挥功效。佛剑，汝速速解衣浸浴，莫辜负了吾一番苦心。”

佛剑依言解了衣，滑入水中。
池水热气氤氲，触之生滑。浸浴一炷香后，佛剑只觉四肢百骸间其暖无比，经脉穴道无不酣畅淋漓。
越是畅快，心下越是暗惊。若是方才在雪山之上，龙宿迟了一步两步，登时便被压在雪层巨石之下，虽是嗜血者不死之身，也决计再难翻身脱出。
见他如此表情，龙宿笑道：“古人有云：士为知己者死。龙宿出身儒门，自当不外如是。唉……汝与剑子一向置生死于度外，不知何时便有性命之虞，还是未雨绸缪为妙。此泉泉水沐浴全身，可修复伤患之处，连尸身亦能保存不腐。而且……嗜血者的体质与寻常武学相悖，原本自身的武学将逐渐迷失，无法掌握精髓。吾虽已开始着手研习嗜血者武功，但该种武功影响思维心性甚重，只好弃之不用。嗜血者不死之身太过依仗血液，随着功力耗损，回复功体时自身血液亦会产生消耗，除了咬噬活人获得新鲜血液之外，或许也能依靠此法疗养。风险虽大，总归划算。”
与龙宿相识数百年，龙宿罕少单独称呼他为“好友”，何况是“知己”，更未有过如此交心之语。
记忆中只有一回，在意识错乱之时，觉得龙宿在对他说：“说的是啊，佛剑好友，汝就听西蒙一言吧。”
也许只是自己那时不该成日想他，才会产生这样的幻觉。想如果是他的话——无论是最初那个，还是走入歧途的那个，都能在他控制不住体内的邪兵卫之前，毫不犹豫地斩下他的头颅吧。
所以很多个难捱的日夜里，他总是无法自抑地想下山去见他，把佛牒交到他手里，然后死在他的剑下。但到底还是转过念头来，不能去见他，不能让他趁机取得邪兵卫。
佛剑闭上眼睛，终于还是说了一句：“若你需要吾，可随时来找吾。”
龙宿“哈哈”故意干笑两声，道：“需要？汝是指以佛牒斩吾罪业吗？”
佛剑道：“龙宿……”
龙宿笑道：“好啦好啦好啦，过往之事吾不再提了。”
佛剑摇摇头，道：“你误会了，吾的意思是寻常求助，非是斩业断罪之事。”他想了想，又认真说，“若你需要了断罪业，吾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龙宿“呃”了一声，忙道：“不用了。儒门天下事杂，吾还需尽快回返处理，这厢就告辞了。好友，汝静心在此休养，每隔三日，吾会遣门人为好友送来饮食。”
佛剑道：“不用麻烦了。”
龙宿笑道：“功体尚未完全康复，如何风光再出呢？佛剑，汝就不用跟吾客套了。最多，吾记下账单，汝日后再还吾就是了。”
佛剑便道：“嗯。”
龙宿移转眼神，目光跳跃至一旁的山石石碑，道：“泉水已含药性，此地该改名夜山归元池。好友，切记恢复功体之事不可心急，自己小心保重呀。请了。”
佛剑道了声：“请。”

池水四溢，龙宿和衣化光离去。佛剑转头看向石碑，只见石碑上“夜山池”三字淡泊清隽，自然是出自剑子的手笔。
他抬掌运起功力，凭空抹去了“池”字，在下又添了“归元池”三字。

自此之后，佛剑每日浸浴泉水数个时辰，渐渐度过一月有余。
功体已复，当然该去见一见故人。
欲离去之时，他才看见龙宿留在石碑背面的诗，字迹一扫平日的灵动飘逸，看来秀雅端正，痕迹还新，至多不过两三年之久。
佛剑沉吟一声：“嗯……”一甩佛牒，将其负于身上，足下轻挪，化出六字法印，凌空一步一步踏着佛印走出了大雪原。

往事如梦幻泡影，离开大雪原茫茫白雪，再见到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仿佛是重获了新生。
佛剑下意识地握了把肩上的佛珠——
不仅是佛珠，这一月有余，除了日常饮食、琐碎用品，龙宿时不时便会寄些佛家典籍与他一同研究，往来书信也开始多了起来。
要从夜山归元池离开的前几日，他在书信里向龙宿告辞，龙宿便随飞书附了这串佛珠，说是祝贺他功体康复，信的结尾照旧是那一句：“他日君若有闲，请至龙宿门前，龙宿必当倒履相迎，扫榻以待。望君善自珍重。”

剑子人在何处，好像谁也不知道。
佛剑在山峦间，在市集中一路走来，似乎哪里都没有他的消息。

豁然之境、不解岩、再生涅盘……甚至连杀生道也去走了一道，始终不见他的踪迹。
荒野露宿时，才终于想起了步虚灵台。
步虚灵台古木参天，仙气氤氲，是剑子偶来闭关修炼所在。
在此盘桓许久，探访了附近可容剑子闭关的山洞，均已荒废，想来剑子已多年不曾回过这个地方。他若不在此地，天下之大，又会去哪里呢？
佛剑不知道。
或许是另寻他处了吧。剑子若真的闭关修炼，那便至少是一甲子的时光。

儒门天下照旧沉潜不出，在武林中渐渐悄无声息，佛剑也未特别去探访过龙宿。
这好像是一种默契，从他们认识之日起，龙宿便只在高台楼阁上把酒言欢，冷眼看着红尘白浪、苦海众生，佛剑行走世间，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欲将武林事带入他的地方。

佛剑照旧回了不解岩。
一别数月，不解岩又积了不少灰尘，连书架上都是浅浅一层。佛剑拂去灰尘，将怀中的典籍插入书架上，点了油灯，抽了蒲团，才坐下拿起一本书打开来翻阅。
人说，人之将死，是灵台最为清明之时。历过死劫，电光火石之间，才恍然明白世间种种爱憎与痴迷、苦难与因果。
数度频临危境，每每感觉冥冥中总有声音在呼唤他：佛剑分说，还记得你我的约定吗？快下来陪我啊，我在无间等着你，等着你啊。
神志渐失，身躯便会疲累得犹重千斤万斤，如被泰山压顶，甚至支撑不住自己的脚步，除了与敌人同赴无间的坚定决心之外，还能使他保持意志的是龙宿的眼睛——如嗜血之狼的赤眼，手中漫不经心地握着佛牒，贪婪地欣赏着佛牒上的铭文，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和残酷冰冷的微笑。
但为什么从来没有与他有过同样的约定呢？欲取邪兵卫吗？龙宿，无间才是你我的归宿，请陪吾一行吧。
反倒是龙宿，曾与他有过约定。
“唉，剑子啊剑子，吾观汝之心，是那句华丽的名言吧？”
“哪句名言呢？”
“汝不入地狱，是使吾等入地狱啊。”
“吾等，龙宿，有必要拖一个很忙的人下水吗？”
“汝说呢？不然汝是偏心啰，简单的事就找他，危险的事就交给吾。当然是一人一半比较公平。佛剑，汝愿陪吾同去吗？”
“嗯。”

佛剑盖了书，解了衣，将佛牒和佛珠都搁下，步入瀑布中盘坐下来。
天气还凉，瀑布的水自然更凉，流水从头上一泻而下，带来清爽之感。

修行之路如时光一般漫长，仿佛永无止境。
那日偶然路过儒门天下附近，摸到腰间的银两和新茶，才想到要去见见他。
不曾想，儒门天下大门已被龙宿收起，闭门谢客。大门原址外只剩下一块灰尘扑扑的破旧字牌，上书“剑子与狗，不得入内”，竟然是龙宿的亲笔。
佛剑心里纳闷：嗯？
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自语道：“发生何事，怎会如此？”
疑窦丛生，佛剑转身随即向疏楼西风走去。

疏楼西风也是人去楼空，院子里杂草丛生，不复往日素雅整洁之相。
佛剑心中疑云更重，忽闻宫灯帷有呜咽箫音，如泣如诉、凄婉缠绵。
“是剑子。”
佛剑退出疏楼西风，赶到宫灯帷。在宫灯帷吹奏箫音的不是剑子，又是何人？

见到佛剑，剑子停了箫声，笑道：“好友，一别数年，真是好久不见了。”
春深似海，树影斑驳，他一袭白衣，月下独饮，如深山里幽幽一潭泉水中倒映的月光。
庄严肃穆的吟唱声，佛剑驻足，念了那句诗号：“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剑子目微敛，站起身来，莞尔道：“佛剑，你是怕你我分别许久，忘却了你吗？”
佛剑摇摇头，道：“非也，是吾的决心更为坚定了。”
剑子轻叹一声，提了茶壶，在空杯中斟了茶，道：“喝茶吗？”
此时此景，这一只杯子自然不是为了他准备的，自然是在等待着龙宿。
佛剑拿了茶杯，饮了一口，道：“吾从儒门天下而来，你与龙宿究竟发生何事？”
剑子本取了茶杯，闻听此言，动作便缓了一缓，迟疑道：“耶，这嘛……”

话音未落，脚下陡然传来轰隆巨响，竟似是天地为之裂开。一道巨大裂缝从他们品茶的宫灯帷中央骤然出现，将大地分割成两半，地底窜出的磅礴力量霎时将宫灯帷与疏楼西风撕碎成一片断壁残垣。
裂缝迅速扩散，佛剑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避过缝隙边缘。两人低头看去，只觉深不见底，不知是何种力量竟能造成此般景象。
剑子抬头，看了佛剑一眼，忽道：“去找龙宿，他人在南岸。三教顶峰同进同退，不可让他置身事外。”
佛剑问：“那你呢？”
剑子说：“吾将即刻赶往云渡山。见此情形，神州此灾恐怕难过，南北两岸势力不明，若人手不均，至少你我可以各自固守。”
佛剑道：“嗯。”
剑子道一声：“暂别。”随即化光离去。

佛剑回头看一眼龙宿坍塌的疏楼西风，足一踏，化出卍字，疾飞而去。
若造成神州巨大浩劫的原因在南岸，那么目前唯一能与他配合默契无间的合适人选便只有龙宿一人。
天大地大，龙宿会身在何处呢？

仍寄情于山水之间，恰如他在山石后留下的那句诗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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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thaw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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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

2樓發表於: 2017-11-20 20:3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有生之年竟能再見桃木的三先天，可惜我文采不好，只能以三生有幸表達激動之情，桃木最棒了！

不敗即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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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sonto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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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3樓發表於: 2022-12-16 11:1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夜雨寄北……太缠绵了太缠绵了，龙首是想与谁共剪西窗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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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夜倏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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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4樓發表於: 2023-02-05 01: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简直就是原剧留白的补完。
三先天之间的互动和感情都太美妙了！！！
感谢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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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gh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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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5樓發表於: 2023-02-05 05:2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那时他以扇轻掩，遮住了半边笑靥，戏谑道：“若是有一日，汝按捺不住呢？”
剑子佯叹口气，道：“无奈，只有靠吾最好的朋友、知己、生死之交、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来劝戒冲动的我了。” 】
……读至这段，真好奇过去龙宿曾劝戒过剑子吗？如今龙宿是否也拿当年剑子之语劝戒自己呢？

文中三先的互动真是细腻，任两人之间总有另一人的身影；龙佛之间更是涌动幽微……太好看了！感谢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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