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9.2【剑龙群像】黑白变奏（第二部下重修完结）F144-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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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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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上第四十八章完）

第四十八章

等局面算是稳定下来后，卧江子正式向政府提出辞呈，打算和银狐离开苦境外出旅游，归期不定，随遇而安，说不定再不回来了。他的家，是永远不可能回去了，而苦境，从来就不是他的家。两人离开苦境的那天，已是公投过后的第二年早春。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小雪总算停了，感觉再过不久百花就要盛放了，天虽寒，但天清气爽，阳光普照，是出行的好日子。

剑子收到消息后特地前来送行，毕竟因为叶口月人一事结下了交情，而傲笑红尘则继续留在B区监视叶口月人的动向，无法前来。本来剑子的朋友杜一苇也要来送行，但不知为什么迟到了。杜一苇一直与卧江子有私交，这点剑子之前是一点都不知道，只是他一直不知道卧江子来自叶口月人而已。虽然他对叶口月人早前的行径颇为不满，但这不影响他和卧江子的友谊。

“傲笑红尘已经和九幽首领达成庭外和解，你当初把他拉进谈判的目的也算达成了。”剑子如是说：“虽然他仍旧戒备叶口月人，但成见之事并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消除的。”

“我明白。”卧江子点点头表示理解：“傲笑红尘是个很有正义感、有自我道德准则的人。他只是不了解叶口月人，并非不讲道理的蛮横之辈。”说着，他叹了口气，有些内疚，“倒是我，将他卷了进来。”他看向剑子，认真请求道：“虽然我曾劝他这事完结后不要再继续和政场的人打交道，但看样子他还想继续涉入。哎，还望你多看顾他，他啊，不懂得你们这些个心思。”

“哎，说得剑子我很居心不良似的。”剑子故作姿态抱怨了一句，见卧江子轻笑一声松下神情，才郑重点头承诺：“我明白了。”

“当年在我意志颓丧的时候，你和老先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启发，我还一直没机会亲自道谢，这回又承你帮助，真是……”卧江子对着剑子深深鞠了个躬，“感激不尽，无以回报。”

“哎呀，这次的事我也有我的私心，不全为了帮你。”剑子颇为难为情地捋了捋额前三撇刘海，“至于小时候的事，”他轻叹一口气，“不过童言稚语，误打误撞。若不是这回再见，我都不记得了，你不必放心上。”

“还是很感激。只可惜，”卧江子面露遗憾，“不能亲自跟老先生道谢了。”

“当年叶口月人之事，爷爷在世时也有关注。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会很欣慰。”念往昔，剑子不由得回想不久前和谈的种种，叹息道：“可惜到最后你还是回不去叶口月人。”

卧江子却是释然，道：“在我答应作为苦境代表出使叶口月人领地时，就注定不可能回去了。又或许，当我第一次踏出叶口月人领地，就已经回不去了。”他长叹一声后，笑着拍了拍一旁银狐的肩膀，打趣道：“而且，我也答应了银狐，等事情完结了，要陪他回一趟天外南海，还要告知他当年身世之事。这一回无论如何都不能再食言了，不然指不定哪天就成了个大胖子。”

银狐听出卧江子言外之意，并不苟同，难得插话道：“叶口月人已经在改变，你不过是在用你的方式去守护你的誓言，你没有食言。”

卧江子闻言一怔，苦笑着无奈摇摇头。这人一旦执拗认真起来，他是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看着卧江子和银狐互动调侃感觉无事一身轻的模样，剑子却是暗暗皱了皱眉。他知道，叶口月人之事还有后续。一想到公投甚至整个和谈背后的阴谋，他就心头沉重。只是，公投结果已成，他无法改变，而接下来的发展不再在他的处理范围内了，只能由叶口月人内部谨慎应对。离开玄空岛前他曾私下提醒九幽提防北川炼和西蒙集团，再加上洺双锖叶的回归，他由衷希望这些足以阻止事态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他和卧江子的交情并不深，特地来这一趟，本是想提醒这人叶口月人的暗流，但如今见这人一副如释重负、准备远游的样子，便将原本想要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横竖叶口月人那边他还会继续留意，若真出了事再联系也不迟。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哈哈，自大衣口袋掏出一个淡黄色印有枫叶花样的信封递到卧江子面前：“过来前枫岫那神棍让我转交给你。他还说当初约好一同赏枫，却没等到你回来，不知下次什么时候才再有机会，感到挺遗憾的。”

卧江子听后脸色一凝，很快接过信封，心思已飘远，嘴上仍是礼貌地回应：“也是，公投后还要商谈叶口月人和苦境正式公约的细节，我便在叶口月人领地留得久了些，错过了枫红时节。该抱歉的人是我才对。”他一边说着，一边当着剑子的面很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直到要展开信件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感觉到来自剑子的疑惑目光，他抬头颇为欲盖弥彰地解释：“你知道的，枫岫先生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这时候突然传信给我，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说完他马上看到剑子用一副“我理解”的神情对他点点头。想到自己与枫岫相识的种种，以及枫岫在叶口月人这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玄空岛上洺双曾提及的事，他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在离开前提醒一下剑子留意这个被四魌驱逐出境的能人，作为剑子这次帮忙的回馈。他有听闻剑子乃至检控局的重要人物都与这人有交情。

剑子见卧江子拿着信纸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立即就明白对方的忧虑了，于是他主动出言宽慰道：“我认识枫岫快十年光景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了解？”敌人也好，同伴也罢，包括他唯一承认的恋人，他身边常年围绕的都是些不省心的人物，要是不多一点心思可真是哪天被活埋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指不定还屁颠屁颠地替自己挖坑呢。

“哈哈，看来是我多虑了。”卧江子会意，不禁自嘲自己多管闲事，“像剑子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可能会真一无所知。”虽然只是短暂相处过一段，但已足以让他认清这个比他小上一辈的年轻人和枫岫都不是普通的人物，这更让他确定苦境的卧虎藏龙以及叶口月人的简单。于是他不再掩饰，继续翻开信纸——信上只有一句没头没尾、如同恶作剧般的警告，让人摸不清头脑。就在他疑惑，想跟剑子调侃一下枫岫一如既往的不知所云时，一抬头，便看到剑子皱着眉，表情凝重地看着机场大厅的新闻屏幕。他好奇地回头看去，然后身体一僵，手一松，信纸连同信封一同滑出手心，落到地上。

远处有人正急匆匆地往他们这边赶，完全不像是来送行的样子。

是杜一苇。

他人未至，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剑子、剑子，不好了，叶口月人领地的工厂又发生了大爆炸，这次连政府派去的监察员剑君十二恨都被炸死了，事情大条了！”

杜一苇匆忙跑来时带来的风卷起了落在地面的信纸，那淡黄色的纸笺上写着一行字：

“逃命吧，不可回头看。”

上帝要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天使引领罗得全家出城。

天使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跑，免得你被剿灭。”

罗得的妻子在后边回头一看，就变成了盐柱。

（上半部完结）

作者有话说：终于把第二部上修改完了，又到了停更一段时间修整第二部下的时候了，哎，下部又是个大工程。期间大概还想更更伪阴阳师的新篇，毕竟是要把我喜欢的CP都糟蹋一遍的系列，笑。之前写的一篇自己挺喜欢的原著向也想把最后的番外完结然后把时间线捋出来搬这边来。哎，这么一想，这整修大工程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完成。希望到时还有人记得这篇文，毕竟是初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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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序）

第二部下：叶口月人篇——理想的堕落

序

阴森森不见天日的密林中有一间小茅房，茅房里住着落难的公主和忠心耿耿的仆人，主仆两人相依为命。往密林东边再走一段，穿过传说中的石化森林，就会到达一个贫瘠地带。在森林和贫瘠地带交界的地方有个小镇，主仆两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小镇上购置生活用品。若往密林西边前进，行至密林深处，则会到到达一片亮如明镜的湖泊，湖泊中央有悬浮在空中的巨岛。

据说，公主的王国就在天岛。

王国一夕之间失去了国王，叛党趁势而起，夺取了天岛的控制权，将可怜的公主流放到地面，还折断了公主回家的翅膀。

无家可归的漫长岁月中，公主常常躲藏在湖畔附近的林木中遥遥偷望天岛——她那遥不可及的家园。她梦想着有一天能重新长出羽翼，飞回天岛，夺回她的王国，为父王报仇。

一日，她遇上了一个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异国魔法师。

公主问：“你把自己说得这么全知全能，那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

魔法师回答：“我这里有一枚古老的戒指，可以让您回到您的王国。”

公主心存怀疑，犹豫片刻，终是抵不过想回天岛的强烈愿望，接过了戒指。然后她欣喜地发现，魔法师没有骗她，那确实是一枚有魔力的戒指，能让她一飞冲天，回到漂浮在空中的岛屿。可她很快又垂下头，一脸失望地叹气：“飞了回去又有什么用，叛党那么强大，我还是夺不回我的王国。”

魔法师则预言道：“很快会有一只强悍的魔龙来到森林。手持这枚戒指，魔龙将臣服于您。它能帮您击败叛党，夺回您的王国。”

公主将信将疑地将戒指收入怀里，警惕道：“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帮助我？可是想要得到什么报酬？”

魔法师点点头，道：“亲爱的公主，等您夺回了您的王国，就请给我一片枫叶吧。”

枫叶随处可见，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公主更是觉得奇怪，就追问道：“你要枫叶有什么用？”

魔法师一脸诚挚地回答：“这片枫叶能拯救我的国家。”

“你的国家也遭遇危机了吗？”公主关切道。她很是感同身受。

魔法师没有回答。他抬手指向太阳西下的方向，意味深长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若不是提前知道夜幕将临，不辨方位，光凭肉眼，人如何能分辨如今的景象是日出东方还是日落西山？”

公主不明所以，顺着魔法师的手看去：此时此刻，天岛之后，天空已被染红，落了大半的夕阳又大又红，被漫天红霞簇拥着，散发出微弱却柔和的光晕，确实让人分不清是蓄势待发还是强弩之末。然她怔怔看着，只觉日落映衬下的天岛过于唯美，一下就忘了魔法师的问题，只知道惊叹：“啊，真美。”

待她叹完回头，身后已是空无一人。魔法师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虚无缥缈的声音在密林中回荡，久久不散：“可怜的公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摘掉戒指，否则你将性命不保。”

“枫岫阿叔，枫岫阿叔，最后可怜的公主有没有夺回自己的王国？”

粉发小姑娘歪着脑袋趴在被她称作“枫岫阿叔”的儒雅男子腿上，忍不住发问。

“有啊，”枫岫合上手中的簿子，浅笑着道：“她啊，不仅夺回了自己的王国，还将叛党收为己用，是个了不起的公主。”

“哇，公主好厉害，小免以后也想成为这么厉害的人。”小免眼睛发亮，露出一脸歆羡的神情。

“会的。因为小免和公主一样，都有着美丽的心灵。”枫岫揉了揉小免的头顶，“即使公主经历了很多磨难，但她心底的光并没有被黑暗彻底吞噬，只要时机一到，那微弱的光芒就会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长成不畏狂风暴雨的参天巨树，成为自己和别人的依靠。”

小免装出很是明白的模样，高兴地点点头，然后又歪了歪脑袋，不解道：“那为什么不能摘掉戒指，公主都已经拿回自己的王国了。”

“嗯，这个嘛，”枫岫露出为难的表情，想了想，尝试着解释：“因为戒指是有魔力的，而公主的愿望，嗯，需要那魔法维续支撑。嗯，就是这样。”他对自己的说法很是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道：“公主本来是不可能回到王国，更不可能夺回王位。所以，一旦魔法消失，她将会失去一切。”

“那那，还有还有——”

小免越问越兴奋。眼看要没完没了，枫岫先一步打断道：“一会不是要看流星吗？再不把作业做完，小心一会好友不让你看。”

“讨厌啦！”小免抬起身，一脸不满地抱怨：“爸爸最讨厌了！就是没有枫岫阿叔好，难怪老是找不到女朋友。”

枫岫一下就被逗乐了：“哎哎，小免这话要是让好友听去了，他可是要伤心的。不过嘛，”说到一半，他的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好友是个很专情的人，一旦认准了就不会改变。哎，”他垂眸轻叹道：“这确实是个麻烦啊…...”

他说到一半猛地回过神，一抬眸，冷不防就看到小免那张小脸上五官都挤在一块，感觉很是难过的样子，也不知这孩子在他的话里想到了什么。他一愣，自觉失言，便轻咳了两声，一边哄着，一边转移话题：“好了好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可得想好了。”

小免一听，注意力马上被转移，然后陷入了纠结。良久，她才抬起头问：“为什么一片枫叶就能拯救魔法师的国度？”

“因为枫叶只是象征而已。”枫岫作出神秘的表情，将食指轻轻搭到唇上，“在公主拿到戒指的时候，魔法师的愿望就已经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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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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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一章）

第一章

群星闪耀的夜晚，一颗流星划破天际，留下长长的尾巴。

“检控局还没考虑好如何分派处理剑君十二恨的案子吗？”枫岫拉开落地门踏入后院长廊，对着院内仍拿着手机保持通话姿势的人随口搭话。

苦境在叶口月人领地的原油开采基地毫无预警发生大爆炸，大半个基地被炸毁，火势迅速蔓延至周遭林地，大火持续了三天三夜才被彻底扑灭，救援的脚步因此被拖延，导致基地内的作的工人伤亡无数。这些工人多为苦境人，不少还来自B区，连中央派任的工地监察员剑君十二恨也在爆炸中当场身亡。苦境与叶口月人自古就冲突不断，如今更是旧浪刚平，新浪又起。苦境内，舆论指责声纷纷指向叶口月人，明里暗里批判叶口月人蓄意违背公约，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短暂和平眼看要再次被打破。面对舆论施压，检控局必须得有起码的动作以平众怒。至于在检控局工作的检控官，他家就有一个。

这么随意问着，他来到走廊边缘盘腿坐下，抬头看向漫天星海以及零零星星开始划落的星子。流星雨即将来临，一向平静的星海很快就要动荡起来。很早之前天文台就已预报说今晚会有数百年一遇的大型流星雨。好一会，没等到回应，他调侃道：“怎么，你这新调任过来学习的检控官又推案子了？”

“早就不新了。”拂樱微微侧回脸翻了个白眼，这才收起手机，低下身继续组装观星望远镜。望远镜是为小免准备，他本人对观星没兴趣，也没这个闲情。他一边忙活着，一边道：“苦境和叶口月人刚签下新约不久就发生这种事，任谁都不想接这烫手山芋。前不久傲笑红尘才到检控局闹过了一场，光回想我就觉得脑壳痛。于公，我不想瓜田李下，于私，” 他停下手回想了一下傲笑红尘那张钢板般捶打都没有痕迹的脸，猛不防浑身抖了下激灵，不自觉皱起了眉，“我没耐心应付难搞的角色。而且，”他摸了摸下巴，微眯双眼，思忖道：“这种时候，素还真竟然不在，怎么想都不正常。本来这案子该是由他继续跟进的，毕竟四舍五入也算之前那案子的后续。”

“所以说，你觉得他该回来？”枫岫轻飘飘问了一句。

“不该吗？”拂樱可有可无地反问。

片刻静默，枫岫轻笑一声，不再纠缠，很是悠闲地向后靠，用手臂支起身体，迎着夜风，忽地叹道：“哎，约好了要和卧江子看枫红，却错过了，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

拂樱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不怎么关心。他继续将观星镜剩下的部分开始组装上，开始调整角度，同时应着话：“离开了，就还有机会。”他用眼角往后偷瞄一眼，“还是剑子去送的行。哎，若不是你这懒虫懒得出门，也该去送上一程。”

“我只是不喜欢做无用功。”枫岫模棱两可道了句，保持着看天的姿势，用颇为不以为意的语气道：“上帝要毁灭所多玛和蛾摩拉，任何人要回去救助，就算不被变成盐桩，也只能和所多玛和蛾摩拉一同毁灭。”

“哦？上帝？”拂樱摆弄望远镜的手停顿了一下。他偏过头，淡淡往后瞟了一眼枫岫，嘲讽道：“你吗？”说完，他又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观星镜上了。

枫岫笑笑，四两拨千斤，道：“是你也说不定。”想想还觉不够，他又补上一句：“有能力的人总以为自己是上帝。”

“是也不是。”拂樱一边透过观星镜看着星空调整视野，一边用轻漫的语气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人有需要，人有欲望，人有畏惧，上帝才能成为上帝。人总是这样，不愿努力，不要看清自己，却总是羡慕别人，追逐与自己能力不匹配的东西。”

枫岫点头表示赞同，接续道：“所以人才会被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一时权欲物欲蒙蔽双眼，为短暂获利而感谢上帝的垂青。”

“然而，得也好，失也好，成也好，败也好，一切不过是上帝的景愿。”拂樱的语气淡漠而一针见血。他和枫岫闲聊时总会探讨些有关人性和社会的话题，偶尔打打机锋，权当打发时间。他和枫岫在很多观点上看法相似，只是做法和选择不一样，所以他们才很“聊”得来。他站起身，抬头望向天空，下结论道：“其实，上帝的景愿也是要靠人才能实现。”他回过头，淡淡看向枫岫，意味深长道：“全知全能的上帝是不存在的。”

枫岫迎上那目光，对视了一会，便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道：“所以咯，既知上帝无情，就提个醒，让自己晚上能睡个好觉。我向来不喜欢不必要的伤亡，仅此而已。”说完他往后躺下，顺势用一只手枕住后脑勺，一条腿支在廊上，另一条腿挂在外面晃着，看着很是悠闲的样子。

拂樱定定看了一会，轻轻笑了：“呵，果真够虚伪矫情。”

“怎么就虚伪矫情了？明明是你老看我不顺眼。”枫岫抱怨了一句，用双臂枕住脑袋，可有可无道：“每一个选择都会有得利者和牺牲者，这世道本就没什么是真正的双赢，想要双赢，大概率会是双输。我嘛，不是上帝，也从不以正义自居，就只是个离乡背井却仍顾念故乡的普通人而已。”

所以当看着卧江子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他从没告诉卧江子，来自四魌慈光之塔的他，虽是被驱逐才辗转来到苦境，却未有一日忘却自己在四魌时的理想。卧江子猜想的没错，叶口月人是苦境和四魌边界的不安因素，他不希望佛狱贸然向苦境扩张，导致兵力分薄，从而让四魌四区的互相制衡被打破，进而爆发内乱，他不希望四魌的民众因战乱而流离失所，即便四区民众并非真的和谐美满，但在他看来，总比战争造成的损害要小。四魌内部有不公，需要改变，但他希望四魌内部的分歧，能在不爆发战争的情况下缓解。他心里明白，这样的立场，对四魌内部的非既得利益者很不公平，对那些被四魌内政牵连的民众不公平，而且，他已经不在四魌，再不能直接涉入四魌内政，多年来在苦境所做的一切，以迂回的手段干涉四魌的发展，也不知是否真的还维持着原有的意义。又或许，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苦境的人和事留下了感情，开始左右他的选择和做法。可是，在一切定论前，他还是必须得继续。

拂樱将枫岫微妙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忽地故作不满地冷哼：“大概是因为我看不惯闲人吧，”说完，他又忍不住垂眸，低声道：“‘何不食肉糜’，闲人的游刃有余源于己身的富足，物质上是，心灵上也是。”

沉默了一会，枫岫忽地坐起身，接道：“所以当年天灾过后，支持武力镇压企图涌入杀戮碎岛及慈光之塔的佛狱流民、主张维系四魌稳定的雅狄王被暗杀了，因为有人认为他不懂。”

四魌分有四区，分别是上天界，慈光之塔，杀戮碎岛和火宅佛狱，依次远离四魌树。约莫十年前，叶口月人领地与佛狱交界的石化森林开始往佛狱扩散，再加上气候和风向突变，石化的树木碎片随风席卷佛狱领土，遮天蔽日，形成沙尘暴。究其原因是因为佛狱远离四魌神树，缺少神树树冠的庇护。天灾时期佛狱粮食歉收，酿成饥荒，再加上飞沙走石摧毁了不少平房，很多人流离失所。当年，不少佛狱民众离开佛狱，涌入杀戮碎岛和慈光之塔抢夺粮食住处，在那两区制造了不少混乱，严重影响到了两区的治安，导致那两区的民众直到现在仍对佛狱之人有成见。天灾末期，来自杀戮碎岛的四魌首长雅狄王强势上任，下令出兵镇压，将佛狱流民逐回佛狱，并派兵封锁佛狱边界，禁止佛狱居民离开。之后没多久，石化森林的风暴终于稳定了下来，然而没多久，雅狄王却被暗杀了。直到现在，四魌仍没选出新的首长，继续四区分治。

这是拂樱来到苦境后，他第一次和这人提及四魌过往的辛秘，仿佛是叶口月人独立公投的后遗症，忽然的，他想说了。可叶口月人的独立抗争和四魌内斗明明是两个性质不同的事。有那么一瞬，他对叶口月人这场跨越千年的爆发感到有点后怕，感觉这场摆在整个霹雳大陆历史算不上特别重大的小部落独立事件正在产生比表面上看上去更深远的影响，仿佛在释放着什么，不仅仅是当事人，好似连围观的人都被种下了不知名的种子。就如同现在的他，很莫名就想和眼前之人讨论起过往来了，明明这些事，对他和拂樱这种曾和四魌政界挂钩的人而言都是禁忌。

拂樱听了这话后眼里明显有了一瞬波动。他抱起手臂睨着枫岫，和平时故作生气不同，是真的有些不悦。但他没有回避话题，而是冷冷反问：“呵，那只怕不仅仅是因为镇压佛狱吧？你怎么不说说他还想强行劫富济贫，而你们慈光之塔很不幸的首当其冲呢？”枫岫离开四魌前曾是慈光之塔的政界要人。他眯起眼盯着枫岫，声音沉冷，不是戏耍玩闹，而是真正意味上的咄咄逼人：“有压迫就有反抗，对穷人富人都适用，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任，何人么？” 枫岫低下头，有些失神地喃喃重复了了一声，然后，他听到不远处的人若有所思的声音：“嗯，确实是该好好准备准备了。”他心一惊，本能抬眸朝拂樱看去，发现这人已在仰望天空，瞧眼神似在思量这什么，他心下警铃大作，却也没有问，只是故作不解道：“流星雨用眼睛看就可以了，还用得着准备吗？”

“看完不用收拾善后吗?” 拂樱猛地扭头狠狠朝枫岫一瞪，似完全没察觉枫岫的警惕，只是语气很不善地道：“我不收拾，难道等你这闲人吗？”

“我——”

枫岫皱起眉，才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把兴奋的女娃声打断，然后被冷不防从身后扑抱住——是小免写完作业跑出来了。

“小免来和枫岫阿叔一起看流星了！！！”

“作业都写完了么？”拂樱冷冷睨向抱得亲密的两人，一盆冷水泼了过去。

“当然写完了！”小免不满地嚷嚷：“爸爸就知道问作业，最讨厌了！”说着，她用单手给拂樱扮了个鬼脸，报复似地把枫岫抱得更紧了，“小免最喜欢枫岫阿叔了，小免长大要嫁给枫岫阿叔！哼哼！”

“爸爸不准！”拂樱直接瞪向枫岫：“枫岫，你给我放手！不要沾染我的少女！”

“哎哎，明明被缠住的是我。”枫岫举双手投降，口上说着无奈，却是一脸看戏的神情。

“噩梦，真是噩梦……”

拂樱扶额。然后，他看着仍黏着枫岫不放的小免，改了策略，威胁道：“流星雨要开始了，你不看我就把观星镜收回去了。”说着他转过身作势要把观星镜收起。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观星镜，就被小免自身后飞扑住。

“要的要的！爸爸真坏！老欺负我！”

然而，小免这么抱怨了两句，忽地安静下来，将脸贴在拂樱背部，一反常态抱得更紧了，像是怕失去什么一般。

拂樱一怔，叹了口气，回身拍拍小免的脑袋，换上调侃的语气打趣：“抱这么紧，是真不要看流星了？”

“要的要的！”

小免立即松了手，小鸡啄米般直点头，转身就来到观星镜前，开始兴致勃勃地捣鼓观星镜，把之前的事都忘了。

“真是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就是幸福啊。”

拂樱安静地看了会，一脸宠溺地摇了摇头。然后他来到枫岫身边坐下，瞥了一眼身旁又开始犯懒的人，故意抱怨道：“哎，真是养女不孝。真不知道你这条懒虫哪里好了，小免这么缠你。”然而，他说着，话锋徒然一转，压低声音道：“心情不好也别跟小孩说些有的没的。”

“一时失言，一时失言，你就别计较了。”枫岫自知理亏，赔笑了两句，马上就被女孩兴奋的叫喊声打断：“啊，好多好多流星，好漂亮——”

两人闻声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天空。璀璨星海中，有星子成群成群地划落。那一颗颗星子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天际，打破星海的平静，扰乱了夜空的秩序，以自身为代价，用夺人眼球的姿态争相划落，似在追逐什么，又仿佛在证明着什么。

枫岫暗暗瞄了一眼一旁看得出神的拂樱，低声道：“即便不理解流星的志向，但有幸与流星一同参与这一场夜空的盛宴，即便要一同坠落，也不失浪漫。”

“不切实际。”拂樱一如既往地泼冷水。

枫岫却不以为意，只觉内心舒畅：“哈哈，随缘随缘。总归船到桥头自然直。”

“是么？”拂樱饶有深意一笑，这才透露：“听说西蒙集团已经向政府有关部门提出开采明镜湖矿石的申请，就不知道会不会承你贵言了。”

枫岫并不意外，他早就收到风声了：“难怪星辰离群，要错过这场流星盛宴。但，”他顿了顿，淡漠道：“与我无关。”

“怎么会错过，才开始，不是么？”拂樱看着天上星雨越下越盛，继续道：“你知道吗，在遥远西方的北部地区，比起耀眼夺目的太阳，人们更崇尚黑夜，便是为这夜幕下绚丽到极致的彩光和狂星乱舞所着迷。即便不为大部分人理解，即便只有少数，他们也会日以继夜地祈祷夜晚的来临。”

枫岫故意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嘲弄道：“我还以为一向现实的拂樱会认为面对大众的碾压，不随波逐流主动迎合，只剩下被牺牲的下场呢？”

“怎么会？”拂樱笑笑：“即使是少数人，也还是有选择的权利。抗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是一种选择。”

[ 此帖被ltian28在2024-01-03 11:4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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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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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二章）

第二章

“是神光！是神启！神降临了！！”

异域教堂内，一道彩光倏然射入，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如水纹般在昏暗宁静的教堂中扩散，一点点消除教堂内的暗影。原本在专注做礼拜的信众们纷纷离席，面朝天光射入的方向跪拜，各自祈祷。

龙宿越过伏拜在地的信众，推开门走出教堂，来到更广阔的天幕下，抬头望向高悬垂挂在空中的七彩光纱，不由得发出惊叹：“想不到这一趟竟能看到传说中的极光，真是没有白来。”

他如今身处西方列国冰城奇域的边缘小镇，此行是为了赴西蒙晚宴的邀约。

西方列国位处苦境西面。和苦境不同，西方列国并非一个单独的地域，而是由许多小地域以及一些连地域都称不上的小领地所组成的地域联盟。西方列国的联盟律法与苦境差异甚大，联盟内不同地域流行的人文风俗虽各有特色，但总体大同小异，而且都与苦境人文大相径庭。冰城奇域位于西方列国最北方，是西蒙一族的地盘。

这一回外出，他没有直接抵达冰城奇域，而是提早行程，以游客的身份，自西方列国中部的某个地域一路北上观光，途经不少小地域和私人领地，深入了解当地有别于苦境的人文风光。之前他虽有踏足西方列国，但多是工作需要，并没有时间停留，更别说观光游览了。但西蒙集团和他过往合作过的生意伙伴不同，需要更谨慎对待。“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永远是他的行事准则，为此，他不介意花费时间实地考察。

他早就听闻，在西方列国的北部地区有一种奇观，每逢冬季，会出现几个月不见天日的日子，而到了夏季，则会出现约莫同等时常的日不落永昼。在不见天日的长夜里，还会有极低概率出现如彩虹般七彩的光晕。听说那七彩光晕会如云雾般弥漫整片星空，散发出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光辉，却又不似阳光般会侵吞黑夜的神秘与曼妙，仅为黑夜掩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给人留下美妙难忘的遐想，被当地人称为上天赏赐的神迹。霹雳大陆的学者们把这光晕称为“极光”，意为打破自然禁忌、让光与影共舞的极端存在。

看到难得一见的自然奇迹，他来到教堂门前的阶梯前端，以拥抱天空的姿势张开双臂，让彩光沐浴全身，金眸里迸射出与神光媲美的光彩。

然而，他并没有彻底沉醉其中，留意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侧过脸，将视线移动到停在他身后半步的剑子身上——这个人在他最初邀约时并没有答应一同前来。

那是入冬后不久的事了。那时苦境和叶口月人的正式公约刚签订不久，他们刚从玄空岛回来，没多久，他便再次收到西蒙邀请。他琢磨着北川炼那边既然已经达成了初步共识，叶口月人的后续他便没必要继续亲力亲为了，时机已到，何妨去见见潜在的合作对象。比起叶口月人那边，他更在意西蒙一直锲而不舍向他寻求合作背后的目的，还有那人汲汲营营想要得到的稀有矿物想要研发的成品。

邀请剑子一同西游的那个晚上，他给剑子做了“Pot-au-feu”，是西方传统菜式里的砂锅炖菜。他藉此聊起了西方列国的人文，趁机提到了西蒙的邀请，还有某年圣诞夜里那个一时兴起的约定，便问剑子愿不愿意以伴侣的身份出席那个晚宴。

他心里明白，自玄空岛回来后，剑子就开始盯梢他，尤其是剑君十二恨身亡之后。他俩的私人别墅都在苦境中部地区的豪宅区，离得很近。剑子的别墅是他家在豪宅区置的产业之一，由他负责打理。只是剑子本人极少回家，多数时候，不是在外调查案件，就是留宿在豁然律所。然而，近段时间来，剑子一反常态开始回豪宅区长住，还时不时到龙宿家报到，蹭吃蹭喝还美其名说要和龙宿培养感情。

西蒙特地邀请他出席晚宴，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不介意剑子随行监视，毕竟有这人陪行，这一趟于公于私怎么都不可能无聊。本来他和剑子的关系就不纯粹，而他也没剑子的较真，向来懂得寓工作与娱乐。而且，重要的是，在现阶段，他更希望剑子能暂离苦境，算是兑现了当时与北川炼的共识，让那人在叶口月人那边更好发挥，同时让他自己有更多时候处理弄三平闹出来的小乱子。

然而，剑子并没有上钩，当场就拒绝了。他本以为这事没戏，却不料竟在飞机的头等舱内见到了剑子，就如同他当初不声不响出现在定涛居为和谈前的游说划上句点一样，就不知剑子是不是怀了和他当时一样的心思。那不成是情况起了难以预料的改变？直到现在，他仍是没有完全琢磨透。

于是，趁着这神迹降临的机会，他故作叹息道：“‘人会努力，也会听天命。人的努力就如同白日里的红日燃烧，照耀大地的同时灼伤了人的眼球，让人盲目地相信，不顾一切去追寻，却忽略了隐藏在光亮下的月亮，如同命运般，并不是看不到了，就不存在了。’”

剑子迎上龙宿视线，很自然地接下话：“是枫岫书里的话。那本书据说只在叶口月人领地发行过，现在已经绝版了，叫什么来着，呃，不记得了，好像写的是叶口月人的前任首领，还影射了前首领背刺的事。”

“这就够了。”龙宿勾起嘴角，露出戏谑的神情，“就算绝版了也能让你从我家书柜里翻出来。”

“噫，难道不应该说，绝版了的都能在你家书柜上出现吗？”剑子向来擅长四两拨千斤。

“耶，几率的事情很那预测，就像这神迹一样。”龙宿轻笑两声，金眸一转，很是平滑地过度到了另一个话题，“我们现在见到的神光可是只有白昼才出现。我刚刚有听说，在冰城奇域，白昼那几个月在当地被称为‘被神诅咒的白昼’。”很多偏远地区的居民对某种特殊天象会有异于大众理解的荒诞诠释，龙宿向来偏好这种偏离大众和正统观念认知的现象。

剑子从善如流地接续：“冰城奇域一带的人似乎有崇拜黑夜的信仰。这么听来，这样的信仰正是来自对黑夜的恐惧与对神光的崇拜。”

龙宿点点头，继续补充注解：“连阳光都无法射入的黑夜中，只有神迹之光照亮大地，那是只属于黑夜的神迹，只有不畏惧黑夜的人才能得到。太阳的光芒再是耀眼，却仍是无法阻止黑夜的降临，就像那漫漫数月的白昼，终会迎来黑夜。”

“确实如此，对生活在永夜的人而言，阳光不但拯救不了黑夜，反而阻挡了神光的降临。”然剑子对事的看法总是向着光明：“可换一个方向想，只要熬过了黑夜，黎明总会到来的，就像那数月长夜后，终会迎来阳光。”

龙宿却犀利地指出：“可人想要被拯救，不想等待和努力。”说完，他转身背过神光，正面与剑子四目相对。僵持了数秒，他“噗呲”一声笑了：“真是的，一天不与你争口舌就浑身不自在。”他和剑子一直都这样，聊起天来十分跳跃，却少不了暗含的目的意味。于是他这么一说完，话锋徒然变利：“而且，这里的人还忽略了，黑暗里，极光同样危险。太过绚丽的事物，总暗藏了致命的危机。”

是啊，实在是太过耀眼了。剑子看着龙宿，心下默默念了一句。

在他看来，龙宿就像古代诗篇里歌颂的那些优雅贵气的王者，言谈中丝毫不掩盖对人性黑暗面的透彻，享受将这些黑暗玩弄在掌心，轻视对底下兢兢业业讨生活的平常百姓，孤傲而决断，可也正是这些造就了这人本身的耀眼之处。就像红日，人们看到了光便觉喜，却忽略了红日的炎热和刺眼。

离开玄空岛后，他想了很久。蜀道行的事，叶口月人的事，他们的公事已经开始交叠，还会继续，让他无法回避，而他更不能否认，他无法导正龙宿的思想作风，更无能影响龙宿的行事方针，就如同没有人能改变太阳的固有特性一般。然而，只要了解太阳的特性以及其运行的特点，就能找到方法去利用太阳的光和热去造福人群。山不转水转，他总归有办法，这是他离开检控局后掌握的技能。龙宿不期待他，他也不期待龙宿。他只需要期待自己的能力和坚持就足够了。这样正好。

于是，他抬头看了一眼仍漂浮在半空的绚丽多彩的极光，再次将视线重新停落在龙宿身上，忽地感觉茅塞顿开。他对龙宿浅浅笑开，将龙宿整个人映入眼眸，放纵自己有感而发道：“可无论在阳光下还是极光中，我看到的都只有你。”

话语落，他趁龙宿发愣，一把将他拉过，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神圣的教堂前，极美极光下，两人忘我地拥吻，直到极光落幕，黑暗再临，才放了手久久对立。

不知过了多久，剑子突然感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脚，这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发现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

女孩穿得很闲适，背着个大单肩挎包。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恭恭敬敬递给剑子，用甜美的声音道：“先生，您知道当地医院把一个女孩绑进医院强行接受治疗吗？我们正呼吁社会人士谴责医院这种不顾患者意愿的不人道行为，你愿不愿意签名支持？”

这个说法听着不太对，剑子皱起眉，可他才想探问个究竟，龙宿就开口，一如既往的直接：“医院会强迫治疗是有原因的吧？”言下之意就是，医疗资源无论在哪都是紧缺，会吃饱了撑着强迫病人接受治疗肯定是有原因的。

女孩毫不畏惧地迎向龙宿的目光，认真解释：“生病是主给我们的考验，只要我们虔诚祈祷，主会帮我们治好的。”她的神光清亮，透着不屈的信念。

可剑子听着却觉得扭曲。有病不治，盲目遵循迷信，那岂不是等死？这么想着，他立即掏出手机，快速搜了搜当地的新闻，这才知道，原来当地有个十来岁的孩子患了重病，若是及时不接受医院救治就会死去，而孩子的父母连同孩子本身都不愿意入院接受治疗。那一家人都是这一带一个不知名的小教会信众，相信只要虔诚祈祷，任何疾病都能不治而愈，去医院就是对神的亵渎。想来眼前的女孩也是那教会的信众。

他将手机新闻上需要被救治的孩子的照片放大，鞠着身降到与女孩视线持平的高度，将手机举到女孩眼前，温和地问：“是你的朋友吧？”见女孩点头，他进一步引导道：“如果医院治好了她的病，就能一起玩耍，那不是很好吗？”

“不会的！”女孩笃定道：“她背叛主，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背叛主的人，我才不跟她玩。”

剑子耐着性子继续引导：“朋友不在了，不会觉得伤心吗？”

“我，”被这么一问，女孩神色明显出现了些许犹豫，但最终还是一脸倔强地坚持道：“那、那肯定因为她不够虔诚，被主惩罚了。我、我会为她祈祷，祈求主会原谅她。”说着说着，她开始有些气急败坏：“问那么多有的没的，你到底要不要签？！”

剑子皱了皱眉，想换个方法继续劝导，然他还没开口，一旁的龙宿就取过了女孩的签名板：“我给你签。”他豪气地应下，然后龙飞凤舞地在签名版上签下字。女孩一脸喜悦地接过签过名的签名版，跟龙宿道了声谢，又扭头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的剑子，便抱着板子跑走了。

“你真相信神能治病？”剑子看着女孩离去的背影，眼里透着浓浓的忧虑。

“不能。”龙宿答得很迅速。

“那你还——”

“你认为我在助纣为虐？”龙宿快速打断：“可你有想过若那家人接受了医治会有什么后果么？”见剑子低眸不作声，他继续道：“重点不在于我信不信，而是那个生病的小女孩，她不愿意就医，她的父母不愿意她就医，那是她们信仰所在，那是她们在群体中被接纳的根本。”龙宿知道剑子心里明白，却不愿放过，硬要将残酷的现实撕破：“那是别人的信仰。所谓信仰，就是不能为任何事妥协的信念。那是心的枷锁，也可以是一个人存在的价值。既然于我无损，给予尊重又何妨？”

仿佛是抵挡不住龙宿的猛烈攻势，剑子终是苦笑叹道：“龙宿真残，看到别人溺毙也不愿施以援手，还说得义正言辞。”

“当认知变成信仰时，施救与摧毁无异。”对于剑子的救援之心，龙宿并不赞同，还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要付出的代价可不轻，无论是被救的人，还是救人的人。”他耸耸肩，“我可没有多余的善心。”

“意思是，在信仰形成前，就该斩断么？”短暂的情绪过后，剑子摸着下巴沉思了一会，有所悟，没一会脸上又露出些许难色，“可很多时候待得发现信仰不对之时，已经来不及了。”说着，他来到阶梯边沿与龙宿并排而立，往下观察着街上的状况。他有留意，方才极光降临时，和教堂里不一样，街上的人反应各异，各顾各忙的行人商贩有，不断跪拜的信众有，停步欣赏的旅人也有。他自顾自分析道：“在这一带，崇尚黑夜是自古就有的传统，但崇拜的程度也各有不同，而且从中更是衍生出了不少别的信仰。”

“你似乎对这边的宗教信仰颇感兴趣。”龙宿瞟了剑子一眼，顺着接下话。

“算是吧。”剑子不否认，“和苦境的状况不同，在苦境，儒释道独大，宗教参政掌权，让其他宗教很难发展，但终归儒释道是经过历史沉淀认证的信仰和传承。虽然西方列国也有主要的宗教，但对其他宗教的发展却是比较放任，因此，种类更繁杂，更不受限制。”

“所以？”龙宿一挑眉。

剑子评论道：“宗教是一种思想统治。有时候思想统治比武力统治更为可怕，也更长久，如果没有限制，让谬误的思想传播统御，终是会害己害人。”

“谬误”么。龙宿眯了眯眼，心中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无论什么时候，人在找不到确切的反对理由时，就会用“不正确”囊括一切，打压反对的声音，而到底为什么“不正确”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了。可什么才是“正确”，衡量的标准又是什么，真的有放于四海皆准的尺子吗？不见得。和剑子不一样，他懒得去分什么对错，更不想深究什么分辨对错的缘由，他只想走自己的路，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不需要别人表彰认同，信他的，自会跟随，不信他的，自行求生。然而，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强行表达观点，只是故作浮夸地“哎呀呀”几声，装模作样倒退了两步，揶揄道：“这话竟然出自一向支持人权、提倡自由平等的剑子之口，难怪这太阳都不出来了。”然后，他站立好，面向剑子，敛起玩笑的神色，正色道：“这就是自由的代价，不是么？追求信仰自由，就得接受在得到自由后各方不同甚至不认同的想法，好的，坏的。只接受倡导者自己认同认可的，就不叫自由了，不是么？”

“观其表面求其深意。”剑子立即一脸严肃地反驳：“人权、平等、自由，我们追求这些并不是因为这些权利本身，而是因为这些权利能让人活得更好。然而，如果过度的追求而威胁到了最原本的目的，那就本末倒置了。相对的自由和相对的限制，自由和限制需要互相制衡。只有‘无知者’才会觉得人权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绝对自由。”即便做了无数遍心理建设，但一听到龙宿说这种极端言论，他就是忍不住想要开口指正。

“哎呀，剑子大律师要开始说教了。”龙宿无所谓地耸耸肩，那神情像极了学校里不听教的顽童。

“那不听教的龙首大人有什么高见？”剑子一脸不满地侧回身。

“别这样，我又没说剑子大律师错了。只是，”龙宿话意倏然一顿，他走到剑子正对面，抬手捋了捋剑子额前的三撇刘海，又蜻蜓点水般在剑子的唇角吻了一下，谑笑着，似安抚，又似挑衅，道：“剑子大律师看得通透，明知‘信仰’不过是手段，‘人性’本就低劣，民众多是‘无知’，也明白自己改变不了，却仍想要拯救，用自己那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无私理念和信仰。”说着，他转向人来人往的街道，看每个人都在自顾自走自己的路，他一步一步走下阶梯，一边继续道：“若这天下人人都如剑子这般心怀善意，无欲无求，通明透亮，这世道就不会纷乱，信仰也就没意义了。”说完，他停下脚步，在阶梯上往上一回头，对站在阶梯顶端的剑子灿然一笑，“那活着，就会变得无趣了。”说完，他又继续往下走去。

这话听在剑子耳里，无异于明里暗里的嘲讽，但他罕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深深看着一路往下要走入人群却又不屑融于人群的龙宿，莫名心头一动，脱口就道：“过去的我，确实是那样吧——‘错了就是错了，没有藉口，不纠缘由，只遵循法理便好，只要改正就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会儿，反倒是龙宿怔住了。这是剑子头一遭主动谈及过去的自己，那是他们以往极少涉及的话题。他不知原因为何，一时不知如何回复，便斟酌着问：“现在不是了？”

剑子没有回答，只是道：“我明白的，人之所以会选择相信，是因为脆弱的时候心里需要有共鸣的支撑。迷失的时候，我们都不需要知道自己是在升华还是堕落，我们只需要有个理由走下去就足够了。”他垂眸轻声传递着自己的信念，“现在的我，在学着为这些人留下另一个选择，即便他们可能一辈子都用不上。”

我不需要。听到最后一句的那一瞬，龙宿几近将这四个字脱口而出，然而，他终是忍住，只是背对着剑子淡淡道：“徒劳无功。”

浅浅四字，让剑子彻底回过神来。他自觉失态，为缓解尴尬的气氛，半真半假地调侃：“我以为这是龙宿看上剑子的地方。”

龙宿会意，跟着笑道：“呵呵，这样的人，对龙宿而言，剑子你一个就够多了。”说着他忽似想到了什么，低眸轻声道：“你可要一直这样才好。”

[ 此帖被ltian28在2024-01-07 14:45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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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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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三章）

第三章

极光过后，两人在小镇再闲逛一会便就地住下，并没有急着深入冰城奇域。他们住的是镇内一间袖珍城堡式酒店——是西蒙集团旗下天禁不日城酒店在小镇的分店。龙宿身为西蒙的特邀贵宾之一，只要报上姓名，随时可以在西蒙集团旗下任何酒店的贵宾房入住。

登记入住后，龙宿打开笔记本电脑处理了一会公务后便睡下了，剑子睡不着，便独自到小露台上吹冷风。凌晨已过，月华如冰练盘旋而下，洋洋洒洒落得满地霜华。冬夜本就寒冷，极北之地的冬夜就更不必说了，冰城奇域一带缺了阳光的冬日永夜，阴冷刺骨得宛如空旷寂寥的荒漠地狱，万物皆寂，放眼望去尽是茫茫一片灰白。

零下四五十度的气温下，剑子裹着厚实的大衣，围着大围巾，戴着大棉帽，趴在挂着冰条的围栏上，放眼看向灰白的城镇，心里反反复复纳闷，方才在教堂外，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对龙宿提起过去？他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概龙宿在反驳他的看法时，措辞语气中透着发自心底的抗拒，像极了一些过去他曾想帮助的人，那些人总会在某一刻否认他的善意，质疑他援手背后的目的，让他的心不能承受，比如说，蜀道行。

这么想着，他自怀中取出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现出全貌的人是柳湘音，穿着西域医院的病服，两眼空洞，看着像是没有自主意识。照片中还有另一个人，虽然看不清具体形貌，他感觉与北川炼的形态衣着有几分相似，又或许，这不过是他先入为主的刚刚感觉。其实这也没什么，龙宿和北川炼的关系暧昧他早就知道。他质问龙宿柳湘音失踪之事时龙宿的沉默，还有在未及北川炼时龙宿极具攻击性的态度。他几乎可以肯定，柳湘音发疯杀人之事确实不在龙宿预料之中，而背后推手是北川炼。可即便如此，龙宿仍是没有与北川炼翻脸，必然是另有共识，也因此，龙宿才会对明镜湖之事知情不报。

明明已经接受不该对龙宿有所期待这个现实，他却仍会不由得为龙宿抗拒他的正向引导而心生动摇。

他想，或许是因为不久前不期然的重遇故人、重温旧事，而他还没准备好回顾。

念及此，他暗暗捏紧照片。

叶口月人领地的联合工地突发爆炸，监察官剑君十二恨被卷入身亡，是意外还是人为还有待确认，但这些已经足够说明叶口月人之事还没结束，主场仍在苦境。一张展现已知之事的照片还不足够让他在那般形势下跟着龙宿离开苦境。即便西蒙有意染指叶口月人的明镜湖，所图为何让他在意，即便龙宿与西蒙的动向让他在意，但还不是需要立即行动、亲自监视的事。更何况，龙宿离了苦境，才是他深入调查叶口月人之事的时机。卧江子入关离开苦境前，他答应了的，会帮那人看顾好叶口月人。所以，当龙宿邀约他时，他果断拒绝了。若不是那个故人，先在B区给他留了张意味不明的纸条，又以一张照片引出一连串他无法忘怀的旧事，他断不可能登上飞往西方列国的飞机。

刚认识那人时，他还只是苦境法学院的一年生，刚开始在他恩师的私人律所帮忙。他的恩师是他第一个跟随的律师，在苦境籍籍无名，不关心政治，能力也算不上过硬，却是个实打实、为付不起律师费的贫苦居民争取权益的良心律师。近些年，随着苦境的经济发展，律师渐渐成为了敛财集权的行业，像他恩师那样的良心律师越来越少。当所有父母绞尽脑汁为自己子女联系有名望的大牌律师做导师时，他那常年在外工作的父母却把他安排给了他的恩师。当时学校里很多导师前辈替他感到不值，认为他跟着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实习没前途，纷纷表示对他父母的不理解，因为在他家，就算将他交给家里任何一个人带，也比他的恩师好。可话虽如此，他家本就不缺人脉，而他本身成绩更是名列前茅，导师再不济，家里那些有名望的长辈总能给他补课，前途问题是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他便安安心心在恩师的律所打了整整三年零工，直到毕业。

初出茅庐时他跟过的律师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真心倾佩的，就只有这位，即使后来他去了检控局，在苦境成名，能力名望已远远超过了他的恩师。在他心中，他的恩师教导了他法学院学不到的为人处世的道理，让他终身受益，是他的启蒙导师。

当年，那人是他恩师手下唯一的调查员，工作勤恳，不介意拿着微薄工资，愿意为贫困居民出头忙活。实习的时候，他与那人关系不错，也是因着那人的推荐，他才去听蜀道行的讲座，认识蜀道行这位前辈。只是毕业后，他很快就被招揽入了检控局，不能继续给恩师打工，和那人的往来就渐渐减少了。后来他有听说，那人因为妻子染病告假回了原居地便再没回来，没多久他的恩师也因故自杀，他们就彻底断了联系。都有十年上下了。

那人匿名约他出去一会，当他知道会面地点时，就隐隐猜到那人的身份了，因为那是他恩师当年自杀的地方。这些年中部地区变化很大，到处都是拆迁重建。过去那一片曾是闹区，街上鱼龙混杂，有安分守己的人，勤勤恳恳地过活，也有游走于灰色地带甚至黑色地带的人，进行着各种交易，即便是到了深夜也依旧人声鼎沸，如今却是冷冷清清，只剩大片大片的楼层被废置，等着政府拨款拆除重建。他们会面的楼层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他心中揣测，那人特地选那个地方，肯定不仅仅为表明身份。

会面那天，他提前来到废楼天台，站在恩师当年自杀的位置往下看，忽地就想起了龙宿在B区时说的话——总有回顾的时候，便禁不住昂头长叹了一口气。不一会，察觉有人到来，他不着痕迹地退离屋顶边沿，却也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地台入口道：“以我们的交情，你对我的了解，有必要这样遮遮掩掩吗？”然后，他道出了久违了的那人：“好久不见，独夜人。”

这时独夜人走了出来，在入口前站定，道：“多年不见，人都会变。”他顿了顿，眼里满是戒备，“我不能确定现在的你是不是还是当初的你。”

“看来你是知道我和龙宿的关系了。但是，”他负手转过身，神色严肃，“这不该是你怀疑我的理由。”

他心里明白，那张揭破龙宿和北川炼关系的纸条，看似在挑拨离间，实际上在试探他的立场——法理和龙宿，若是冲突，他剑子仙迹会选哪一边。

这还用问么？只要了解剑子仙迹为人的人，都该知道答案，更何况，独夜人知道他的最初。想到这点，他就不由得感到不悦，自觉被轻看了。然而，他更在意的是——

流云蔽月，他在月影下敛眉，沉声问：“剑君十二恨死，叶口月人之事尚未平息，你仍无法确认我与龙宿是否联合。但是为什么，”他顿了顿，一语道破：“苦境有能力的人那么多，你仍是找上我。”

他心中已隐隐有答案，而且是他多年来追寻的答案，但他不希望是现在，因为他还不能分心。

是一阵静默。流云过后，月色再现，落在独夜人脸上，让这人瘦削的脸显得惨白渗人，让他无由来感到心惊。这时，独夜人才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傲笑红尘和君枫白的土地污染案吗？”

果然。他神色一凛。

他怎么可能忘记？他的恩师当年正是在他如今站着的地方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起因正是因为涉入了傲笑红尘的案子，受到了牵连，遭人陷害，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恩师自杀时才五十出头，正值壮年。那人遭指控时，他仍在检控局任职，因避嫌退出了检控，非是主控官。那个时候傲笑红尘的案子虽也算大案，毕竟受害人数多，但并不是牵扯大的案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恩师会遭到诬陷，从辩护律师变成了被告。作为检控的一方，即使没有直接参与，即便相信恩师是无辜的，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师在检控中节节退败。针对恩师的指控最终因他的死亡而告终，但他始终认为事有可疑，怎么也放不下。

恩师之死对他而言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实在那之前他就已经质疑自己留在检控局的决定了。他的一个前辈曾因被女友陷害而被指控杀人，他不但无法替那位前辈辩护，还因各种原因被推上了主控官的位置，依法依证据将他入罪，结果那位前辈被判刑后在牢中自杀。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在检控局，看着无罪的人被入罪，看着有罪的人因为有钱有权有律师而被释放，可他只知严格地遵循规章制度，以及前辈们传下的守则。自恩师死后，以前那些他故意逃避的司法弊端开始清晰，同时自己一贯自傲的信念开始崩塌。有一段时间，只要他认定了一个被告有罪，会甚至不择手段将其入罪，已经到了一叶障目的地步。终于，他再受不了了，他忍受不了有背他期待的检控局，更忍受不了无所作为到偏离正轨的自己，于是，他离开了检控局。之后，他一直在私下调查他恩师这个在司法程序上已经结束的案子。可多年下来一直无果。

他心中有所猜测，便试探着问：“你当年突然离开和那案子有关？”可当年恩师出了那么大的事这人却不见踪影。

他的内心是埋怨的，即便那么多年过去了。恩师被逼得走上绝路时，他怎么都无法联系上这人。他曾无数次设想，若是这人一直在恩师身边支持，他的恩师不一定会走上绝路，一切还能挽回，即便后来他明白到，会这么想，是因为他内心还不够成熟。他知道，独夜人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不能回来。可多年之后，这人特地找上门，为了当年的事，那么，至起码给他个答案。

“那人的事，我很抱歉。”独夜人低声表达了歉意，又道：“可红儿她，”停顿了好一会，他终是吐露：“突然得了怪病。”

原来当年独夜人离去是因为突然收到爱妻急件。这人连夜赶回原居地，却意外发现，不仅自己妻子，村里很多人都染上了一种怪病。得病的人先是喜欢上吃带血的生肉，到了晚上全身抽搐，疼痛难当，只有喂食生肉，才能缓解症状，但也只是应急手段。渐渐的，病人会全身肌肉萎缩，最后在抽搐中死去。

独夜人原居地隶属苦境有名的山脉地区，交通极其不方便，他们村更是那一区比较偏远的小村，四面环山。村里没有医院，只有土巫医，如果要去该区主城区的医院，得走上大半天的山路。患病的村民们不能长途跋涉，更付不起看病的钱，就只能留在村里由家人看护，病发时被锁起来，直到平静下来，或者痛死当场。若是不幸，遇到整家人一起病发，无人看护，就会被关在一起隔离，大多时候，他们会在互相啃咬中死去。有人再受不了村里的状况，便跑出村，无论是得病的，还是没病的，都再没回来，不知是不想回那个鬼地方，还是已经发疯死在了不知何处。苦境地大，中央政府连大城区都没法子完全整顿，更别说这种无名山村，甭提人口失踪，只怕就连村子不在了，也不会注意到。

独夜人回去的时日短，没赶上死人，但听说过，患病死去的人全身就只剩下了一层皮，嘴巴被突出的犬齿撑开，眼睛被收缩的眼皮拉扯着瞠大，瞳孔深处呈现暗红血色，死状恐怖。只是如此骇人听闻的死状，他没亲眼目睹，听着便没有什么实感，直到有一天，他的妻子也是以同样的形态死去。

“我那么拼命在外打工，就是想多赚点钱，在老城区盘下个小公寓，然后把红儿接过来一起过好日子，不是为了看着她死去的。”独夜人说着说着声音开始哽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也会那样死掉，我们说好了的，要一起过好日子，生儿育女……我带她到了西方列国，听说那里的医生最好，我找遍了名医，尝试了各种药物，钱都快花光了，可她还是……她怎么能就这样……就这样……抛下我……”

剑子心内悲悯，安静地听独夜人诉说到泣不成声，即便心中有无数疑问，仍是忍着没问一句。

良久，独夜人深吸了一口气，用手臂抹去脸上的泪痕，直视着他，这才揭露：“你还记得吧，当年傲笑红尘与君枫白合伙投资开发的地区，就是M区。”

“难不成？！”他皱起眉。

独夜人点点头：“我老家就在M区的山脉地区。”

听到这里，他的眼神开始凝重。他记得当年M区因能源开采造成了大规模的土地污染，很多居住在附近的人都被感染患上了不治之症，接连死去，为此傲笑红尘以及关联人员遭到刑事指控。虽然过了那么久，他不太能确定，只是依稀记得，独夜人方才描述的症状，似乎与他当年读到的检控文件里的医疗记录有些相像。

独夜人接下来的话确认了他的猜测：“这些年我一直在西方列国，回来后才听说了当年傲笑红尘那案子。我翻查了一些报道，觉得一些病人的症状有些眼熟，便花了不少时间调档查看了当年检控呈堂的医疗记录，发现有小部分受害者的病症，虽然不如红儿的来得严重，确有几分相似。”

“那接着呢？”他的神色更是凝重了。

独夜人低下头，握了握手心，道：“红儿既已入土，我不愿打扰她。”

“所以你回村里去了？”他已经猜到独夜人的下一步了。独夜人曾经是他恩师的调查员，追踪能力并不逊色。可他更关心的是结果，虽然他心中已有猜测。

果不其然，独夜人道：“没有人。”这人抬头对上他的双眼，眼里的神情沉重中透着愤怒，“没有腐尸，没有遗骸，连一座坟墓都没有，仿佛我们的村子，那些人，那些悲哀和恐惧，都不曾存在过。”

是被杀人灭口了。这么看来，当时出村的人也早凶多吉少了。剑子心中揣测着，口上却只字不提，只是轻轻道了声“节哀。”

独夜人叹道：“哎，红儿已经不在了，线索又没了，我只想陪在红儿墓旁直到终老。”

“看来还有后续。”不然的话，独夜人是不会专门来找他。

独夜人点点头：“最近我收到了一份药物的样本，和匿名信，说是和妻子的病以及西蒙一族有关。”

“是故意引导你去调查。”咋一听“西蒙”两字，他心下不禁一凛。

“是。”独夜人眼光徒然锐利起来，说话语气也变得激进，“但我需要知道真相，我不能让红儿死得不明不白，还有村子里的人。”这人说着皱起了眉，“我变卖了所有家当请当地有名的专家检查药物。他们一开始信誓旦旦，到最后都变得支支吾吾，但言谈间，我还是能从他们的表情中推测出那药物能使人产生与我妻子相同的症状。”

“你接下来去调查那样本的来源了，然后一无所获？”西蒙是龙宿需要花心思应付的人，他不觉得这样的厉害角色涉入，会如此轻易露出马脚。

果不其然，独夜人不回答了，只是一脸不甘地补充：“但我暗中调查了西蒙集团，发现他们近十年来上市的药物，不多不少都与那样本有相似的地方——”

“人体实验。”他接下独夜人的话，分析道：“你那村子的病疫和傲笑红尘污染案的某些受害者，大概就是药物试验的一部分。只怕，你们村子是第一批试验品，所以症状比较严重。”他低头摸着下巴，一边思考，一边推测：“是掩盖。当年的污染案，得病致死的人基数过大，调查局没有对受害者一一查证就统一立案了。莫不成，那个污染案也是有预谋的，为的就是掩盖人体实验？这么说来，当年恩师也曾说过，傲笑红尘是被陷害的，案子有疑点，他动议调查局进一步调查，然后就……”这么一关联，他瞳孔迅速一缩，不自觉握紧手心。

这是，独夜人又道：“你知道么，西蒙集团一直在找一种矿物质——”

“明镜湖也有那种矿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独夜人点点头：“魔龙祭天曾在西方列国和西蒙接触过。”独夜人直视他的双眼，不容他逃避，一字一句道：“他就在叶口月人。”然后，这人主动走到他跟前，自衣袋掏出一张相片递给他，正是柳湘音的那张照片。独夜人道：“那黄衣人虽看不清面孔，但衣着身形均与北川炼相近，而那具尸体，我调查过，他曾经为儒门天下工作过。”

“但很多年前就因犯了重大过失被解雇了。”他很快指出独夜人话中漏洞。他心里明白独夜人在暗示什么。事实上，不用独夜人提点，他早起疑了。当时那个在西域的公路旅店出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被无故杀害的旅人，怎么想都太巧合。只怕那个解雇为的就是让那人方便行事。可就算有推测也无法证实。从龙宿的态度看来，他更倾向于认为柳湘音之事是北川炼自作主张的行为，为的就是逼龙宿就范。于是，他不动声色地接过照片，仅看了一眼就道：“单凭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什么都无法证明。就算拿到庭上，也无法作为证据。更别说，北川炼的脸也不在照片上。”

闻言，独夜人立即快速退后一步，与剑子拉开距离，全身戒备：“果然人都是会变。你站在疏楼龙宿那边。你明知道，那矿物肯定和西蒙集团的药物开发有关。”

“那又如何？”他冷静地反问：“西蒙集团的上市药物都已通过相关部门的检验，就算和有问题的药物样本有成分雷同的地方，但通过检验的药物本身并没有问题，你无法指控西蒙开发违规药物。而且，你没有实质证据证明那有问题的药物样属于西蒙集团。” 他向前逼近一步，强行拉近自己与独夜人之间的距离，开始一连串厉声质问：“你想怎么样？无凭无据就凭你空口白话去指控西蒙这个大集团，境外的大家族么？你真看不出来，送你药物样本的人的目的？对方希望你知道，并替他扯出其中的牵连，却不露面，很大可能是要借你的手达到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甚至，他可能都已经知道你会找上我了。”自从蜀道行的事之后，他就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人想离间他和龙宿的关系。暗中之人目的未明，他不能让对方得手。而且，更重要的是，这苦境的正义，光凭一腔热血和信念是无法被伸张的。恩师的死，让他看清楚了这一点。“你，”他看着独夜人，本是想让这人别再深入，如今看来当年污染案牵连甚广，涉入者大概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不希望独夜人遇到危机，可当他对上那双填满了不甘和戒备的双眼，只能叹气改口：“你要一直保重。”

待得独夜人离开，他回到恩师自杀的地方站了很久，恍惚中似又回到了恩师自杀那天。

——老师，老师，你在哪里？！有什么话跟我说，别一个人——

大白天，楼影昏暗，闹市繁杂，人声鼎沸。接上行人往来，明明在同一条街道，却各自走着毫无交集的道路。

——啊，楼上有东西掉下来——

一声惊呼，一瞬静止。

砰——啪——

是他的恩师，就在离他不远处，脸以不合理的姿态拧向他这边，一双眼瞠着。

——我是冤枉的。

那是恩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日庭审，证人证据都往检控的一方倒，眼看入罪是必然，他的恩师，学了一生的法律，弃保潜逃了。法庭发出逮捕令的同时，他也离庭去找了。然后他接到了恩师的最后一通电话，对他不断诉说着法庭无能接受的冤屈。

他从没怀疑过恩师的清白，却无法证明，当时是，现在还是。如今，就算证明了，也挽回不了一条性命，也没有多少人再关心他恩师清白与否。

冰城奇域夜里的寒风就像刮骨刀，一下接一下，让人痛着又清醒着。过往的回忆，近的，远的，都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划过，心绪也不断翻涌，他靠着围栏，不受控制地转过身，看向房间内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装睡的人，深深皱起眉。

许是因着家庭出身，年轻时的他，有着近乎执拗的强烈是非观，只与自己认可的正派人士往来。恩师的事让他大受打击，同时也让他察觉，在这个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里，秉持正义不过是初心，行使正义，则需要手段，若他一味抵御，只会让自己走向极端，渐渐脱离本心。这苦境人事就如同自然变换，存在便有其理，与其否认回避，不如顺其自然，化用无穷，才能达到心中所求。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他离开了检控局，开始学着去接触一些亦正亦邪的能人，监视观察的同时，从中吸收学习曾经的自己不屑知晓的处世手段，化作己用，让自己的身段变得更柔软。

而龙宿，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不认为龙宿是恶人，但龙宿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甚至不可以算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这人做的一切都依循利益轨迹，不主动害人谋取暴利，也不屑于落井下石，但会见势取利，借风转舵。同时，这人也会做好事，但并非出于单纯的善意，肯定另存目的。这样一个人，明明不符合他的道德标准，却莫名吸引着他的目光。

直到现在，他仍摸不准为什么龙宿会涉入叶口月人之事，还有西蒙对这人锲而不舍的纠缠。让他更担心的，是龙宿与北川炼意味不明的联系。往好的方面想，龙宿是看到了商机，想要冒险求取暴利；往坏的想，这人有把柄落在了北川炼在手上，不得不暂时配合，再伺机反扑；而更有可能得是，两者皆有。西域购地事件，傲笑红尘污染案，叶口月人，这些一环环曾经看不出关联的环扣似乎开始扣合。他如今才窥视一二的关联，龙宿又已经知道了多少。往深了想，会不会，龙宿早全盘知道了，还和恩师的死也脱不了关系？

隔着结了霜的落地玻璃门，他对门里看不到的人深深皱起眉，又忍不住担忧了起来：这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竟与危险的对象合作也在所不惜。

不不不不！意识到自己心思，他猛地甩了甩头。他现在更该担心的是叶口月人的形势！既然他在西方列国有事调查，不如顺势将龙宿留在这里，能拖多久是多久，至于苦境的事，交给留在苦境的人操心便可。

回想起独夜人最后一句问话，他将手放到心口，缓缓抓紧胸前衣物，闭上眼自我暗示般道：

“剑子学法初衷从没变过，就是依法将犯罪者入罪，为受害者讨一个公道，无论是谁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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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四章）

第四章

无风月夜，遥远的叶口月人领地內，悬空岛屿上宁静中透着烦躁不安的气息。

结束了持续了一整天叶口之间的议会，九幽一回到首领宅院，便冷着脸径直走向书房。陪同参与会议的邱霍蛉叶和北川炼亦步亦趋地跟在她。

她一进房门就直接来到书桌前，粗鲁地扯下披风，往座椅靠背上一丢，坐下就开始随手翻了翻桌上的新文件，一脸写满了烦躁。好一会，她丢下手上的文件，抬眸扫过站在书桌前一言不发的邱霍蛉叶和北川炼，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邱霍蛉叶身上，问：“领地边界和出事工地的封锁工作顺利完成了吗？”

领地内与苦境联合开发的工地发生爆炸，连苦境派来的监察员剑君十二恨都被不幸炸死，叶口月人内部立即召开会议商量后续和对策。在自家领地发生了这种事，还死了苦境官员，叶口月人无论如何都得给苦境一个交代。会议是召开了，参与的议员与其说讨论方案，不如说在借机互相责难，一直都得不出什么有效结论。公投之后，九幽对叶口之间进行了重组，加入了不少年轻的议员，为的就是让新鲜的血液给叶口月人带来新的活力和思想，逐步冲淡老一辈的偏执和敌对。然而，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到了真正利益相关的时候，新生议员还是各自往自己的原生势力靠拢。

为了避免再生事端，九幽强行下令让璚叶部彻底关闭叶口月人的入境通道，同时禁止玄空岛的居民离开明镜湖范围，还下令让氏叶部派人封锁爆炸现场，等待苦境的调查人员入境一同调查。然而，她的指令并没有得到议会的支持，议员不过是屈服于她手上的邪帝指环，这让她很担心在执行任务上有人阳奉阴违。

商讨会议至今仍在进行，并没有因她的命令而结束。独立公投失败，叶口月人与苦境签订正式公约，从某种意义而言，叶口月人的传统被动摇，议会上的声音比以往更繁杂激进，有时甚至有压过她这绝对权威的倾向，持续的会议便是一种表现。她不知道，按如今的形势发展，邪帝指环的约束力还能持续多久。

明明决定了要改变叶口月人，正式担起首领的责任，废除陈旧的制约，面对邪帝指环约束力的减弱，她却开始不安了起来。

这时，她得到了邱霍蛉叶的定心丸：“璚叶部和氏叶部都在切实执行中，您不用担心。”

“那就好。”她暗中松了口气，然后又听邱霍蛉叶问:“您真的要答应让苦境政府的人进来调查？”

“如今状况未明，我们不能公然违反公约，给苦境借口毁约责难。”她回得义正言辞，见邱霍蛉叶面带迟疑，皱起眉，露出为难的神情，欲言又止：“傩叶部那边，不，叔叔他们......”

这不是邱霍蛉叶第一次质疑她的决定了。自她开放石林，让洺双锖叶和锖叶部的人重回叶口之间，邱霍蛉叶已多次对她表达不满。连一向宠她的邱霍蛉叶都这样，更别说那些和她一同回玄空岛夺权的人了。情感上她能理解，毕竟十数年在岛下照顾她养育她的都是她父亲的死忠者，多出身傩叶部，支持她父亲与苦境对立的理念，失去所有权利被逼下岛后又回来掌权，几番起落，为的就是继续父亲未竟的事。她如今的行为和决定在他们看来无疑是对父亲的背叛。又或者，他们仅仅只是想利用她夺回自己原本的权利，如今却被她反制，便觉得被她背叛了。

可无论如何，如今的她终于领悟到一点，只要用心爱着这片土地和这里的人，就会得到回应。她想，父亲留下的遗产，并不是让叶口月人与苦境死磕到底，而是对叶口月人的爱。又或许，这不过是她为了合理化自己的背叛而一厢情愿的想法，但她并不想回头。

邱霍蛉叶没有如往常那般贴心地安抚，只是一脸严肃地告诫：“属下还是那句老话，苦境不可信。这次的爆炸很大可能就是他们设计的，连自己人都设计进去了，就是为了让我们就范。”
她听后低下头不回应。停顿了一会，邱霍蛉叶才改变语气转为劝说：“恕属下直言，就算这事可议，会这么争论不休，正是因为有太多不同的声音。而且，就算与政府和解，也不需要让锖叶部回来......”她听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不久前议会中源源不断的争执声开始在她脑海中循环回响，扰得她心烦，都已经分不清哪把声音是谁的了：

——首领，当初答应与苦境和谈就是个错误的决定。这次爆炸很明显是苦境政府处心积虑的设计。他们在和谈公约中没有拿到想要的好处，现在便故意牺牲自己人，想把毁约的罪栽赃到我们头上。和三十年前箐幽首领被刺一样，他们从来没有放弃找借口彻底夺走我们的领地和尊严。

——首领，现在就断定是苦境政府所为，是否言之过早。

——说得好听，我们怎么知道那不是你们政府派和苦境暗中勾结，互相打掩护。

——这话说得过分了。当初公投后首领重组叶口之间，为的就是能广纳百听，让叶口月人能无分党派坐在一起议政，共同决定叶口月人未来的发展方针，并不是为了让我们在此内讧。

——哼，你们的人谋害前首领的罪还没彻底洗清，谈什么一起合作。首领一念之仁，却忘了前车之鉴，才会让你们这些叛徒回到叶口之间。这次的爆炸肯定和你们脱不了关系。

——恶人先告状！若说可疑，你们也不遑多让吧。从一开始你们就不满我们重回叶口之间，觉得你们的权利被削弱，早就想找机会彻底剔除我们。

——就是，说不定就是你们制造爆炸蓄意破坏叶口月人和苦境间的和平，再嫁祸我们和苦境政府，一石二鸟。说不定当年刺杀箐幽首领的是也是你们自己内部……

——现在不是我们自己人内讧的时候。当务之急应该是彻底调查爆炸发生的原因。无论如何，剑君十二恨是苦境要员，现在在叶口月人领地身亡，还有其他苦境的工人，我们于情于理都要给苦境一个交代。

——苦境要的可不是交代，而是臣服。

……

反反复复都是同一内核的争论，借题发挥。

她利用公投公约的前置条件，让以洺双锖叶为首的锖叶部以及以往支持与苦境联合的议员重新回到叶口之间议政，为的就是重新平衡叶口之间的势力，让她在不直接得罪自己背后势力的情况下找到改革的突破口。然而这一番操作下来，亲和政府和选择独立的分立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让她不知叶口月人如今的状况到底是前进了还是在退后。过去，叶口月人是遵循传统的封闭民族，两派的争执再大，都慑于邪帝指环的绝对权威，即便暗地里都在寻找机会互相攻击，台面上仍维持着微妙的和平。但这样粉饰下的和平会在传统的淡化下被彻底打破，若她不能在此之前完成改革，真正掌权，就会迎来另一次内战。

念及此，她双手悄然抓按了一下桌面，然后调整好情绪，抬头对邱霍蛉叶露出了安抚性的微笑，故作玩笑道：“怎么会，明明就只有一把声音，那就是我的声音。而且，”她转瞬敛起笑容，故意瞥了一眼站在一旁保持沉默、一脸看戏表情的北川炼，倏然冷声道：“我认为，破坏叶口月人内部团结的人就在玄空岛。”

话音落，灯光暗影浮动，是长久的静默。

“不如叫苏扬回来吧。”邱霍蛉叶似有了什么决定，忽地提议。

九幽一怔，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脱口便问：“你信得过苏扬傩叶？”她蹙起眉头，“我以为你认为他是杀害父亲的凶手。”然后，她若有所思地看了邱霍蛉叶一会，突然提到：“这么说来，和谈的第一次会面，我因他情绪失控，负气而走，也是你从旁提醒，为他说情。”

邱霍蛉叶沉默了一会，闭眼叹道：“无论如何，他总是傩叶部出身的人。公约才签订不久就发生这种事，苏扬也该彻底看清楚苦境的真面目了吧。他对前首领有愧，对小姐有愧，只要小姐愿意开口，如今就是拉拢他的最佳时机。” 他顿了顿，眼神徒然凌厉起来，“有他在，更能制衡洺双锖叶。”

九幽被邱霍蛉叶忽来的锐利眼神慑到，迟了半瞬，才沉下脸质问：“然后让苦境有借口质疑公约的公正性，进一步坐实我们蓄意毁约，让工地爆炸一事的调查变得更复杂？”

仿佛意识到自己失态，邱霍蛉叶很快调整了状态，缓下语气转而道：“属下以为，小姐会希望苏扬回来。”他露出关切的神色，“苏扬傩叶不仅仅是傩叶部曾经的执首，更曾是傩叶部和前首领的智囊。若他回来为首领出谋献策，便能为您分担。属下看得出来，这些时日下来，为了叶口之间的事。您已经很疲惫了。”

短短数语就戳到了九幽心底，让她把控不住低喃出口：“我确实……”然而，她很快就回过神，将视线转向到目前为止仍是半句话没有的北川练，然后又看回邱霍蛉叶，故意责备道：“说到智囊，在场不就有一位了么？你这样说是要将北川先生置于何处，太失礼了。”

邱霍蛉叶会意，立即低头道歉：“确实是属下失言。”

这个时候，北川炼终于开口了：“我不介意。而且，”他饶有意味地瞥了一眼一旁低头作揖的邱霍蛉叶，才将视线落回到九幽身上，正色道：“我也觉得让卧江子回来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毕竟能安首领的心。”他一双眼盯着九幽，似已看穿了她的心底，“为首的人心不乱，才不会被人趁虚而入。”

九幽眯了眯眼，笑着接下话：“确实，所以我向和我们的智囊单独讨教讨教。”说完，她便直接吩咐邱霍蛉叶离去。邱霍蛉叶闻言皱了皱眉，视线在九幽和北川炼之间盘桓，本想再进言，却见九幽眼神坚定，终是领命退出了房门。

等邱霍蛉叶的脚步声渐渐远离，直到听不到了，九幽才卸下脸上所有伪装，冷目对着北川炼，故意嘲讽道：“话都让邱霍蛉叶说了，你还来做什么？”

北川炼不慌不忙，轻笑了一声道：“总要给首领机会，比如说，现在，不是么？”

九幽眯起眼，一脸警惕，问：“帮我们回玄空岛，留在叶口月人，你想得到什么？”

北川炼语带赞许道：“这是您第一次问。”他顿了顿，“以前您是没想到，还是装不知道。呵，看来首领是有觉悟了。”

九幽没有回应，自顾自继续前言：“别告诉我，你想一直像如今这样做个参谋。”她双眼倏然划过利光，“也别告诉我你看不出，在这里，在叶口月人，你永远就只是外人。”

“可您是首领。”是回答，是嘲讽，也是暗示。

九幽听得明白，低眸摸了摸手指上的青铜指环，勾起半边嘴角，嘲弄道：“呵，那是因为这指环，还有叶口月人这令人生厌的传统。封闭的民族就是这样，只要摸清了规律，就容易控制了，”说着，她忽地抬眸对上北川炼的视线，“不是吗？”

“我以为您正企图改变，”北川炼摊摊手，一语揭破，“利用这传统赋予的权利。”

即便早知北川炼肯定已看清楚了她的小心思，但听对方当面道出，她仍是忍不住心头一颤。她强迫自己不要退缩，持续与对方对视，冷声道：“你想拉拢我？呵，别说相信我。”

“当然相信。”北川炼耸耸肩，脸上很是无所谓，“就和你相信我一样的相信。”

九幽听后心下更是警惕。虽然说过去她不理事，但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邱霍蛉叶那么信任这个人。当年，他们需要北川炼献策回玄空岛，她可以理解。可后来一切尘埃落定，邱霍蛉叶他们却没有借故将这人驱逐下岛，对这么一个外人。“过河拆桥”虽然不道义，但这个人总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让她十分不安。然而，这人在岛上十分安分，她一时也拿这人没法，只得警告道：“在这个玄空岛，在我眼皮底下，你最好规矩点。和邱霍蛉叶他们不一样，我可没那么容易愚弄。”

“愚弄？”北川炼闻言眼神忽地变得玩味而暧昧，然后他放肆地大笑出声：“哈，哈哈，确实、确实。我承认之前确实小看您嘞。”笑完后，他话锋一转，“但我不觉得邱霍蛉叶能教出如今的您。能告诉我吗，”他凑近了一点桌前，忽地问：“您的启蒙导师是谁？”

九幽闻言心脏跳漏了半拍，忽地开始回想从前，那一年，那人送她的临别赠礼，竟是失落已久的邪帝指环，难不成真是巧合？还有，她与那人初次见面，就在叶口月人领地，便让那人顺利成章以报恩为由传授她之时，难道也是巧合？如今想来，那人那般有见地，怎么也不像会屈就在B区教学的类型，虽然说没多久就走了，但那也是教导过她之后。“太多巧合总暗含玄机”，那人教导她时曾这么说。然而，那段短暂的教学时间里，那人从来没提过叶口月人的事。

不，不可以被眼前之人的言语迷惑。这人本就心怀叵测，越是想就越会掉入陷阱。于是，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回应：“我本来就出生于天外南海的大世家，尔虞我诈是深藏在骨血里的本能。天外南海是这样，叶口月人也是这样，在其中存活，看多了，也就会了。”

“有点意思。”北川炼似已听出她的焦虑，却不追击，只是轻笑着滑过：“首领别急。毕竟，‘养成’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也需要耐心。我嘛，也还想看看您的成长。当然，”他见九幽一瞬怔然后满是戒备，对她露出牲畜无害的笑容，然接下来的话却让人听得毛骨悚然，“我更期待看到您的堕落。毕竟就如您所说，”他一边说，一边将双手撑到书桌上，“‘外人’是无法在叶口月人立足的，”说着，他倏地倾身，猛不防伸手一把抓住九幽正在转动邪帝指环的手，逼到她脸前咫尺之遥，四目相对，谑笑着道：“障眼法总有消失的一天。你真的认为发生这么大的事，卧江子会不回来么？”见九幽皱眉撇开眼，他嘴角的笑容更是扩大，“或许，他已经回来了，要见的人却不是你。”

那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这是几近明言的暗示，字字敲入九幽心底。

气氛一触即发，她才想挣脱北川炼的钳制，对方却主动撤了手，感觉像是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空突然放晴了，让人留有余悸，却无法追究。北川炼没有多说，也没请求她许可，简单行了个礼，便自行离去了。

北川炼离开后，她在书房独自呆了很久，本想要批阅堆积的公文，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确实，若她的苏扬叔叔心中仍有叶口月人，如今这形势，他断不可能不出现。可那人若回来，不见她，是要见洺双锖叶么？

她仍记得那人离开玄空岛时的情形。那是叶口月人与苦境的公约签订后不久，那人作为政府代表和其他苦境政府派遣同行的人一同离开了。当时，她作为叶口月人的首领，亲自送身为苦境代表的卧江子离岛以示诚意。送别时，她克制而有礼，行了叶口月人最高的送别礼，道了句“保重，公约既已签订，欢迎代表下次以客人的身份造访玄空岛”，然后默默目送载着那人下岛的缆车缓缓下降，直到消失在视线。她知道，那是一场真正意味上的离别，因为他们正正式式跟彼此道别了。

那时她想，她那么乖巧，那么懂事，若是回到二十多年前，她的苏扬叔叔一定会摸着她的头顶表扬她说“繯儿做得很好”。然而，时不再来，过去得不到的东西，过去无能为力的事情，过去无法解释的误会，并不会因时过境迁、形势改变、终于能够弥补的时候重来。其实自独立公投前在B区密林私会后，他们就已经清算过往，划清了界线，从此以往，她会是叶口月人的首领，而他是政府代表的卧江子。他们都回不去最初了。

二十多年前那人离开叶口月人时没带走她，公投和谈时她离开叶口月人去找他，他还是没有带她离开，要知道，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的苏扬叔叔说一声，要带她走，她便愿意只做苏扬叔叔的繯儿。可同时，无论何时何地，她的苏扬叔叔是不会带她走的。

念及此，她深深低下头，眉头紧蹙，一直藏在胸纱下的手缓缓攥紧衣襟，止不住喃喃道：“不回来最好，不回来最好，最好别回来，天南地北永不见最好，苏扬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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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五章）

第五章

王者陵园的小丘上，吸收了冷月幽光的紫银色长草在夜风中翻滚着银波，一株朋硕巨树屹立丘顶，伸展的枝冠覆盖了大半个山丘。大树根部盘绕着水晶刻了叶口月人历代首领名字的铭碑。黑夜里，铭碑透着淡淡蓝光，给人很神秘的感觉。

洺双锖叶在碑前已不知站了。他本是打算去造访九幽，却临时改了主意，来到这王者陵园。呆立过后，他往前一步，伸手摸上铭碑上最后刻上的名字，用指腹来回摩挲，心中一遍又一遍默念——

箐幽，箐幽……

这个名字，还有名字的主人，分明曾刻在心底，却在年复一年无休止的对峙后，只剩下这碑铭上抹不去的刻痕。然而，他们为之抛弃过往、斩断情谊的一切，却至今仍没有个结果。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仿佛是无休无止的循环。莫非，这就是叶口月人的命运，而如今的他，是否真的已有觉悟一肩挑起所有抉择和后果，为叶口月人的未来劈开一条崭新的道路。

这么想着，他似忽地察觉到什么响动，本能抬眸，却只是见月下树影不规则动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只是月高风冷的错觉。他有一瞬怔然，随之惊觉背后传来踩草的声响，触电般自碑上收回手。很快他辨出来人气息，闭上眼，回复平常心，沉声责备道：“氏叶部身负护卫首领重责，身为执首，非常时期，你不在首领身边调度守卫，来这里作甚？”

来人是袖权氏叶。

他本在夜巡，正好路过王者陵园，看到有人立于树下，认出是洺双锖叶，便掉头走了上去。前不久，他收到部下回报，说是看到洺双锖叶在首领宅院附近出没，但没有入内便离开了。叶口之间的会议进行得不太顺利，再加上如今岛上形势紧张，洺双锖叶这番过门不入的举动很难不让人多想。他想既然碰上了，便顺道探问一二。他才来到洺双锖叶身后，就看到这人受惊般收回手的动作，忆往昔，不由得皱起了眉。过去很多事他知道，但他从不置喙，也就无从说起。

他在洺双锖叶身后于对方保持了一定距离站定，开门见山问：“既然到了门口，为什么不入内？现在这状况，你有什么想要和首领单独谈论？还是说，”他眯起眼，目光中带着警惕，“在门口出现只是个幌子，其实你已入过宅内见过首领私会，毕竟那个地方的一切你再清楚不过了。”说最后一句是，他的语气已带上了嘲讽之意。在他的记忆中，前首领箐幽还活着的时候，经常与洺双锖叶在首领大宅内私会，很多时候甚至会避开他和苏扬，只是洺双锖叶成为执首后，那样的私会就停止了。

洺双锖叶先是一怔，本能反驳道：“那也是过去的事了，后来——”说到一半，他猛地收口，让声音直直落了下去。

袖权氏叶不放过，追着道：“他一直在等你去找他，至死也——”

“想不到一向寡言的袖权现在这么会说话了。” 洺双锖叶匆忙打断，停顿了一下，对着树冠长叹道：“所以说，人都会变的。”

“是，人会变。”袖权氏叶攥紧手心，直白道：“我不再是任你们随意摆弄的袖权氏叶，也已经不再关心叶口月人的未来。实话说，我从来就没关心过。那些事都太远太大了，本就不属于我。而走到如今，我只在乎的只剩下一件事。”他死死盯着洺双锖叶的背影，“我承认了，你也要承认吗？”他一字一句揭破：“你知道当年的阴谋者是谁。”

洺双锖叶看着随风摇曳的树冠，眼波一动，却终只是摇摇头，道：“只是有猜想的方向。”

“是箐幽的人。” 袖权氏叶接下话肯定道。他不等洺双锖叶回答，便自顾自说出自己的推测：“那年的公投，箐幽做了很多防备措施，就是担心有人在重要关头捣乱破坏，尤其是对支持亲和苦境的一派。他交给我们氏叶部的部署策略，也多是针对你们……”

“哈，这不是明摆着么？”洺双自嘲一笑。虽是已知的事实，但亲耳听人道出，他仍是不由得觉得刺耳和心痛。他低喃道：“即便都是叶口月人的族民，都在为叶口月人的未来努力，但我们从没信任过彼此，真是讽刺。”

仿佛是感觉到洺双锖叶情绪变化，袖权氏叶皱起眉，稍微缓下了语气，但仍是继续：“重点是，即便如此，箐幽还是被杀了。究竟是策划刺杀的人他厉害，避过了铜墙铁壁，还是——”

“铁壁本来就有漏洞。”洺双锖叶转过身，锋锐的双眸往袖权氏叶脸上一扫，接下话道：“箐幽被刺杀，失了首领，族内一时陷入混乱可以理解，可是紧接着内战骤起，快得令我措手不及。不少人死于那场内乱，包括不少独立派的人。会不会，那场内乱不过是为了掩饰主谋者杀人灭口的罪行。” 但他没有说全。在他看来，内乱能成，很大部分原因在于邪帝指环失落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能被寻回，在这种情况下，谋划之人必须在煽动内乱后保证自己能及时离去，不被内战过于牵连。

话音落，小丘上剩下让人窒息的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袖权氏叶倏地一个箭步冲到洺双锖叶面前。

“是谁？！” 他一把揪起洺双锖叶的衣领，厉声逼问：“是谁？！你知道，你知道，你一定知道的！不要糊弄我！！！”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洺双锖叶任衣领被揪着，冷静地对上袖权氏叶的视线，重复道：“我不知道。”

两人就以这样的姿势对视僵持着。好一会，袖权氏叶猛地推开洺双锖叶，退后两步拉开距离，冷言下通牒道：“你承诺过，我会有报仇的机会，向真正的元凶。这是我们的交易条件。”他将手摸上腰上的轻便配枪，“你清楚明白，绣墨不能白死，箐幽不能白死，氏叶部的战士也不能白死。”

“那就拔出你的枪，开枪吧，我也乐得轻松。”洺双锖叶背过身去闭上眼，“如果你沉不住气，这个合作也没有意义，而让那些人白死的也不是我。”

“你很会拿捏我。” 袖权氏叶冷笑。

“放眼整个叶口月人，能符合你期待的就只有我。”洺双锖叶再次回身看向袖权氏叶，一语道破：“你在意的，你的期待中，比你想象的更多。”

袖权氏叶皱了皱眉，不回应，转而道：“我也可以去找苏扬傩叶。”

洺双锖叶却道：“‘苏扬傩叶’已死，世上只剩苦境政府的代表‘卧江子’。”

袖权氏叶指出：“你不想他回来？”

“我只是不想已经足够混乱的局势变得更复杂。”说完，仿佛是不愿意再为说不拢的事转圈子，他结束话题，严肃吩咐道：“好了，你出来得太久了，回去吧，不要让首领离开你的视线，不要重蹈覆辙。我说过了，剩下的事情我会处理，你要的交代我也会给。”

听完这句保证，袖权氏叶的气势缓了下来。他上下打量了洺双锖叶好一会，忽地道：“想要保护所有，最终只会一无所有。”

“你在说你自己吗？”几乎是本能防御式的，洺双锖叶这么回应了。

袖权氏叶没再回答，转身就离去了。

洺双锖叶目送袖权氏叶远走，等看不见人影了才略微低下头，陷入了茫然。

自箐幽正式当上首领后，那么多年下来，他渐渐觉得自己开始看不清了身边的人了，至亲好友也好，志同道合的人也好，敌对的人也好，都渐渐不再是最初只为叶口月人未来辩论的人了。一切的一切，都掺杂了太多的私心和私欲了，包括他自己。人长大了，就不再纯粹了，看透了的也好，继续无知的也罢，人都在变，连祈祷不变的人也在变。

在石牢的那些年，他一直在反省，也一直在回想分析，可他仍想不明白当年刺杀箐幽策动内乱的人到底想要从中获取什么利益，又会不会，那人早已得手，就此沉寂。他会不由得思考，如果对方不再行动，是不是保持沉默会比逼虎跳墙好。枉死的人无法沉冤昭雪固然是苍天不公，但无论如何，活着的人才是更重要的。无论如何，在没有万全把握前，他都不想打草惊蛇。他不想让叶口月人再次陷入动乱，不想让好不容易开始有首领自觉的九幽陷入危机，不想让袖权氏叶冲动之下作出无可挽回的事，更不想让终于得到自由的苏扬傩叶回到牢笼然后遇上危险。

是的，他什么都想保全。

于是，在潜入首领宅院时，他听到了九幽的那句喃喃自语——不回来最好，不回来最好，最好别回来，天南地北永不见最好。

叶口之间的会议他可以看出九幽已经开始心焦，本想直接造访，却在门口附近见邱霍蛉叶送北川炼离开，便临时改了主意选择潜入，却无意中听到了那无心之话，便没有会面就转身离开了。他想，心焦的人并不是九幽，而是他自己。其实那女子比他想象的要坚强，比他更早就明白到，苏扬已经不可能回来的事实。事实上，在叶口之间的不断施压下，这女子仍是做了明智的决定，下了正确的命令。他想，他该更相信那女子一些，让她安心处理台面上的事，然后替她清理一些台面下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对着枝叶后的夜空长叹一口气，忽地道：“你不该回来。”

夜风很静，在缓缓地吹。过了一会，树后走出一道人影，轻声问：“你怎知我在这？”

竟是卧江子。

洺双锖叶心下再叹一口气，调整好心绪才回过头，对着来人无奈道：“原本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你、你讹我？”卧江子瞠大双眼，一脸不敢置信。

洺双锖叶不予以回应，直接切入正题：“去见首领了？”

卧江子摇摇头：“还没呢。”他看向不远处的铭碑，“想着去之前先绕路来看看箐幽。上次前来的时候身份特殊，不能好好悼念一下。”

“现在就能了吗？”洺双锖叶一针见血道。

“因为‘苏扬傩叶’已死，世上只剩苦境政府的代表‘卧江子’吗？”卧江子面露苦笑，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向温柔的洺双也开始说伤人的话了么？”

洺双锖叶没有理会这人自嘲式的调侃，直接下了逐客令：“原路回去，然后离开自己保重。留下来，你只会是她的犹豫和弱点。”他直视卧江子双眼，“到目前为止，她都处理得很好。人是你带回来的，你就要相信她，不要让自己成为她的负累和弱点。见到你，她只会动摇。”

“是发生什么事么？”卧江子察觉洺双锖叶神色有异，内心觉得有些不安。

“不知道。”洺双锖叶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而且和你有关。”北川炼与九幽的谈话，九幽那句喃喃自语，都隐隐透着不安的气息。他不觉得九幽会突然提起苏扬，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念及此，他忍不住对卧江子责备道：“你知道的，你不该回来。”

闻言卧江子轻轻的笑了。他没有回应，只是一边走到洺双锖叶身边，一边自顾自闲聊般道：“刚刚来的时候，我顺便在岛上闲逛了一下。”他朝洺双锖叶扭过头，对着这人一脸的惊怒露出吊儿郎当的笑意。然后，他席地坐入草丛中，继续道：“这个玄空岛啊，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苏扬……”洺双锖叶深深皱起眉。

“多么简单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什么夜生活和娱乐，就连‘独立和归于苦境’这个长久争论也如同过家家般。”卧江子盘腿坐着，对丘下的景色长叹：“年轻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简单和无知也可以是一种幸福。”

之前因着和谈再回玄空岛时他就发现了，过了二十多年，岛上的布局一点都没变，房屋错落的结构仍是一样，每个部族管辖的区域，以各自的古巨木为中心排开，三间共一树，两树间隔一屋，十屋为一区，共享同一条树车轨道。非常时期就连守卫的巡逻范围和行进路线也丝毫没有改变。一切与他二十多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他想，大概与过去的数百年甚至上千来也不定有什么差异。这就是叶口月人代代相传的生存方式——不接触外界，不对外界开放，也就不需要改变，也无从改变。就算族内有党派纷争，那不过都是些闭门造车的争论，不过是在死水中荡起些波动，却让族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营造出一种不断进步的假象。没有对外冲突，叶口月人作为一个整体，未尝败绩，便自顾自以为自己的一切是最强最完美的，就像一个铸剑师，铸了一把又一把自以为傲的宝剑，却只是把宝剑供在家里，从不屑与别人的宝剑对决，未尝败绩，就不可自抑地想象自己的宝剑是天下无敌。

他这么多年来的离乡背井，就是因为他看到了这点，然后开始不甘和后怕，决定去寻找打造真正宝剑的方法。然而结果却是——

“‘苏扬傩叶已死’。就只有我，被切割了出去。”

他放眼看向不断泛着银波的紫银草海，还有岛上其他泛着银光的一草一木，渐渐开始失神。岛上很多草木并非玄空岛特有，但生在玄空岛，一到晚上便会散发出银光，就和明镜湖里夜里会发光的水晶矿一样，宛如是神赏赐的光芒。他们叶口月人便是如此受神眷顾的民族，这是他们每个族民自小被灌输的观念。

“洺双，直到现在，我还在想，上千年前，邪帝大人想要缔造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叶口月人。上古时期的人因知识匮乏而盲目迷信上天神祗，日思夜想，不过是想离天更进一步，脱离人世苦海。自有记载以来，我们就居住在玄空岛，悬于境湖山之巅，地处天险，非常人所能抵达，也只有我们的先人与生俱来的建筑才能和高超技术，才让我们的族人能自由出入玄空岛。‘我们比地面上任何一个种族都要更接近天’，这是来自我们的记载传承。可是邪帝大人却执意要带领我们落下地面，去征服苦境。为什么呢？他战败带领族人回归玄空岛，面对的又是怎样的非议和留难？他又是怀了什么心思去与武痴立下那个停战协议？”

他在苦境这么多年，翻阅过不少苦境的古文献。那些古文献中都以“天人”代指叶口月人，而武痴与邪帝那场延续至今的对决，更被史书奉为“人定胜天”的伟大壮举。相反在叶口月人，自邪帝去后，那个在地上称王的理念马上就被扭曲抹灭，因为邪帝战败受制于盟约而被迫回到玄空岛的族民们篡改了史书，将叶口月人的回归美化神化——因为叶口月人是最接近天神的高贵种族，不屑与地面上的凡人共处，回到了天上。此后，叶口月人以神的姿态傲然自居玄空岛，占据大片肥沃的领土，拒绝与苦境来往。然后，这样的历史和认知一代接一代与世隔绝地传承下去，不曾受到质疑，也不允许受到质疑，叶口月人的后代不了解外界的发展，仍旧无知无觉地生活在谎言中，孤高傲慢地想象着地面上的人们如何在水深火热中如蝼蚁般苦苦挣扎着，并日复一日地贯彻着他们原有的生活和传统。他们忘记了追求进步是人的本能，不知不觉活成了井底之蛙，而日益发展的苦境则进化成了对叶口月人领地虎视眈眈的巨蟒。

归根究底，都是叶口月人放弃不了神赐之名和骄傲。然而，放弃了这些的叶口月人，还有企图改变的他，会不会——

“你说，这是不是惩罚？有得就会有失，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他很是哀伤道：“可是啊，要是没了神赐之物，叶口月人还是叶口月人么，就像失去傩叶之名的我，连在一族存亡之际都不能光明正大回来帮忙的我，还是叶口月人的族民么？啊、啊，我这一生，这一生啊，已经过了大半了……”说着，他跨下双肩，弯腰深深将头埋入膝盖。

洺双锖叶安静地听着，时不时侧脸低头看向身边不断喃喃自语的人。他仍记得这人最初离岛时的意气风发和神采飞扬，说会带着解决一切的方法回来，反是他在一旁絮絮叨叨不舍离别。是的，他从来不想改变，不舍分离，所以一直在选择妥协，却终是被推着走。想到这些，他也不由得叹了一声，然后定下神，承诺道：“在那发生之前，我会努力阻止。但是，”他顿了顿，“获得与失去，兴盛与衰败，都是邪帝大人赐予的考验，都会是叶口月人的一部分。于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说罢，他俯下身，轻轻拍了拍卧江子的肩膀，柔声催促：“快快回去吧。”

回去，然后离开苦境，天南地北别再见，便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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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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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六章）

第六章

卧江子离开玄空岛时，夜已过了大半，月不见影，天上只余稀稀疏疏几点星子。

在与洺双谈话后，他便没了与九幽一会的冲动。听洺双的话，那孩子虽然在承受各方的压力，但并没有慌不择路，也没有掉回过往仇恨的深渊。而实际上，要真见了面，他也不知自己能给九幽什么。分析现况，让她冷静？只怕一个弄不好反会激怒九幽。下指导棋，让她知晓下一步该怎么走？可他早就失去了这个资格，在他留她在玄空岛的时候，在他成为苦境代表的“卧江子”的时候。所以，相见不如不见。

只是回来的时候，他确实沉不住气了。

在机场时，枫岫给他那句意味不明的警醒肯定不是无的放矢，剑子有事隐瞒他看得出来，银狐默不作声但眼里写满了担忧。权衡之下，他只是在表达了对叶口月人的忧心后，然后故作无奈地接受了剑子的建言继续行程，并郑重其事请托对方多关照叶口月人，便入了关。但他不相信苦境政府，不仅仅因为他出身叶口月人，更因为他在苦境政府打滚那么多年的经验见闻。他知道剑子是好人，但好人涉入了苦境的政场，就不仅仅只是好人了。于是，在关内他没有登机离开，而是托了关系悄悄离开机场，和银狐隐蔽了行踪回到了B区，还遇上了同样是刚回到B区想要夜闯叶口月人领地调查失事工地的傲笑红尘。

他好不容易安抚下笑傲红尘，劝他打消夜闯念头，自己却在左思右想中变得愈发焦虑。

起因是一个梦。

梦的开端很美好，是年幼时，他、箐幽、洺双和袖权一起到叶口月人领地东边断崖玩耍的情景。他们站在崖边对着蓝天白云，大喊着要快点长大，然后一起保护叶口月人。梦里的时光在流动。幼年时，箐幽站得最高，他爬上了崖边巨石的顶端，所以，后来箐幽做了一族之长。洺双没有去当锖叶部的执首，而是一直留在箐幽身边辅助他，袖权则一如既往尽忠尽责地当着箐幽的护卫，一有闲暇就去陪着爱女绣墨，看着绣墨结婚生子，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而他，从没离开过叶口月人领地，一直当傩叶部的执首。在他们这群好友的簇拥下，箐幽走上了玄空岛广场的演讲台，发表了叶口月人的独立宣言。

一切都那么美好，没有决裂和别离，没有暗杀和叛乱，就像长河终汇入大海。

然而猛不防的，梦境的色调骤暗，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心一惊，本能看向演讲台上的箐幽，却忽地发现自己竟看不清箐幽的脸了。他用力揉了揉双眼定睛再看，发现站在演讲台上的，并不是箐幽，而是九幽，那颗他从天外南海带回来的种子。洺双和袖权仍在，就站在九幽身边。这时，他才察觉，自己并没有和他们站在一块，而是对面而立，中间仿佛隔了可见而不可及的距离，是镜里镜外的距离。

然后，镜面开始崩碎，镜里的人一点一点碎裂开来，落入黑暗中。

一切归于平静，无边黑暗中，就只剩他一人。

他自梦中惊醒，恍惚间，感觉二十多年前的噩梦重演，箐幽被杀，他一无所知，突然就被拘捕关押，被送往法院受审，这才幡然得知那人身亡的消息，尔后等他无罪获释，却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岛上了，他无法阻止内乱，甚至没有去寻回那个被孤身留在异乡的孩子。不可以，相同的事不可一再发生！那一瞬，他内心生出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这一次，他一定要做些什么，对叶口月人，对九幽，补上过去那些他自以为是却没能做到的。

于是，他匆匆做了准备，便在入夜后就潜入了叶口月人领地，然后先遇到了洺双。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一向谨慎的洺双竟冒险亲自送他下岛，通过他们幼时常用的秘径，还千叮万嘱让他立即离开。

他答应了，可他不能就这么走了。他可以不见九幽，将台面上的事都交给洺双，但暗地的调查，他还是要做，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他都不能再像二十多年前那般，被隔绝在外。

在确定洺双没有跟来后，他立即改道去往封锁当中的爆炸现场。他得在苦境调查员过来前先拿到第一手资料，以备不时之需。毕竟他不能保证，苦境这回派来的会是另一个佛剑分说。

同一时间，明镜湖另一处湖岸，九幽匆匆上岸进入林中。很快，她在林中入口处找到了第一个记号指引——是小时候她的父亲告诉她的，说是年幼时和好友到下玄空岛游玩设计的暗号。下岛时，父亲还会展示这些暗号给她看。小时候，她一不开心，父亲就会拿自己幼年的往事来逗她。在她的记忆里，明明她什么都听不懂，父亲却总喜欢对她说自己的过往和秘密，津津乐道。她只是会很认真很认真地记住，父亲告诉她的每一件事。

记号的刻痕很新，应该是刚刚刻上去的。念及此，她急急按回忆中父亲的说法，去寻找下一个。

她急需去印证她心中的猜测。

与北川炼对话后，她想了很久，一直心神不宁，被到宅子附近走动透气，却不意听到交接守卫的闲聊。

其中一个守卫说，他在陵园一带巡逻时，似乎看到了苏扬大人的身影。

另一个守卫则嘲笑那个守卫眼花，然后两个守卫的话题很快就开始围绕苏扬展开，大多是些仰慕的话。即便那人成了苦境政府的代表，族里还是有很多人推崇他，希望那人能回来。

守卫的对话如同一枚石子，投入了她的心湖。

空穴不来风，尤其是在如今这个紧张的局势。

——或许，他已经回来了，但要见的人却不是你。

蓦然的，北川炼那句挑拨之语随着波涛荡入脑海，明明无数次告诫自己不可多想，她却控制不住。

想到这里，她立即改道前往石林。即便被允许回属地，洺双锖叶仍主要居住在石林，顺便监督石林的改建工程。大多时候，她若要找洺双锖叶私下谈话，都会选择在那人的石林故居。可洺双锖叶并不在。然后她转而去造访洺双锖叶在锖叶部属地的祖宅，却被告知说洺双锖叶外出了。

不在石林，也不在属地的宅子，那洺双锖叶会在哪里？会不会已经不在岛上了？

洺双锖叶不知踪影，莫不成，那人真的回来了，正在私下会面？难道，她就那么不可信，那人回来找人商量对策，都不来找她这个叶口月人首领，如此，那当初又为何要带她到玄空岛？越是告诉自己不能中了北川炼的离间之计，她就越是忍不住去想。

一想到她的苏扬叔叔很可能曾在岛上，她就忍不住想见，如突来的山洪爆发般想要依赖。既然那人道歉了，既然那人又回来了，那这一次，她能不能不再划分立场，对她的苏扬叔叔坦白，告诉他她不顾一切打破叶口月人的传统禁忌，导致邪帝指环的威慑渐渐降低，久久没达成结论的叶口之间议会就是征兆，她可能要控制不住形势了，她很怕，真的很怕。

在叶口之间众多与会者前，她可以故作强势，在邱霍蛉叶面前，她可以故作镇定，在北川炼面前，她可以故作倔强。可真正的她心底很没谱，这一次若是没处理好，只怕洺双锖叶再有心，也不能如二十年前那般保她离开了。那人既然冒险潜回来，为什么就不见见她，给她一颗定心丸，就算不能带她走，好歹跟她说，这一回，他会在暗中协助支持她。

还是说，叶口月人久的僵局已经被打破，那人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没了利用价值，所以那人要鼓动洺双锖叶合谋抛下她。

在岛下，她那神秘的老师曾暗示，灰姑娘只要戴着戒指，十二点的钟声就永远不会敲响。

不久前，北川炼也曾威胁说，障眼法总有消失的一天。

不会，不会的！

要爱，就要学会相信，学会去抵御“怀疑”的诱惑。

这么颤着心，等她回过神，人已经下了玄空岛。

如果苏扬回来，如果他和洺双锖叶离岛会面，他们最可能去了哪里？

她沿着记号标注的方向行进，没一会就已经可以看到方向——是去往失事工地的方向。

确定了地点，她正想抄小径直接达到封锁现场，暗中勘察一下封锁的情况，顺便逮两人个正着，就看他俩还有什么说辞。然而，她还没走两步，就发现不远处的小空地有一道人影。她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苏扬傩叶。

她放轻脚步走近，四周观察了一下，发现就只有苏扬一人，洺双锖叶并不在。

难不成不是去调查爆炸现场，而是约在这里碰面？可若只是谈话，既然苏扬已经去过玄空岛，为何还要洺双锖叶专门下岛一趟？难道他约的是另有其人？可那个记号，应该只有父亲的儿时好友才知道。莫不成是袖权氏叶？可就她观察，袖权氏叶并没有洺双锖叶的冷静沉着，表现出对苏扬的恨意很大可能是真情实感，怎么可能会答应与他私下见面。

一个个疑问接二连三冒出脑海，她越想越觉得不对，便想隐藏起来静观其变。哪知她只是挪了一小步，就被察觉了。

此时此刻卧江子在查找这一带树上的刻痕。刚刚他一路走来就发现这些标记了。都是些新刻的标记，却充满了回忆。他心下警惕，却一时想不透，到底是谁留下的标记，便放弃直接去失事工地，而是跟着标记指引想查出些蛛丝马迹。哪知道，他来到这空地后就再找不到下一个标记了。

难道这里就是约见的地点？可他想不通到底是谁？洺双？可他们才分别，不可能。袖权？那人大概是恨绝了他，在台面上能耐得住不出手，私底下可就不一定了，但那人并不知道他回来了。知道这暗号的，应该就仅剩那两个人。莫不成，是九幽？说不定箐幽会一时兴起将这些儿戏之事告诉九幽逗她开心。记忆中，那确实是箐幽会做的事。在那丫头面前，那人的霸气和尖锐会缓和下来，变成一个慈爱的父亲。

想到这，他不禁一时出神。等他回神，才意识到危险，便立即察觉树林有响动。

“是谁？！”

他一时分不清是野兽还是人声，在回身的同时拔出腰间配枪指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双眼已在留意四周躲避之处，双腿微曲，蓄势待发。

“是我。”

九幽心知露了馅，但她直觉认为苏扬并不是在埋伏她，不会伤她，便坦然走了出去，也故作姿态，拔枪学着对方举枪的姿势平指对方。她见对方一脸讶异，谑笑道：

“怎么，洺双锖叶没来？你们有什么事不能让我听的？”

卧江子见是九幽，心下有一瞬放松，放下枪，脱口反驳：“我没——”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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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七章）

第七章

是枪声！

那一刹，她感到有利风割破她的脸颊，听到尖锐的呼啸声，本能就低下身，往一旁的树丛滚闪过去，稳下身形后在枝叶的掩护下往枪声的方向连开数枪。

那之后，是丛林独有的，骇人阴森的静谧。

这时她才扭头看向卧江子原本站着的地方，瞬时愣住——

她的苏扬叔叔仰面躺倒在地上，就和二十多年前，父亲倒在她眼前的姿势一样。

冷不防一阵凉风舔过背脊，噩梦般的回忆和不知所措的情绪瞬间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她一个激灵，本能跪爬到卧江子身边，随手放下枪，胡乱用双手按住卧江子胸口染血的地方，企图阻止鲜血的流出。

“不，不是我……苏扬叔叔，不是我，不是我……”她已经没了注意，“你相信我，真的不是……”

“走……”卧江子目光涣散，勉力张开嘴。

她一怔，意味卧江子在赶她，急急辩白到：“不！我不走！不是我！真的！不、不、不……”说着说着，她开始语无伦次：“不、不要死……不要死，父亲、不要死……不要丢下繯儿……”

“走、快、快走……”卧江子仍在张嘴重复着同样的话。

砰！

又是一声枪响。枪击落到了九幽的身侧，没有命中。停顿过后，紧接着是连续枪击。

砰、砰、砰——

枪击来得急，却无一打中毫无防备的两人。

这时，九幽才终于回神，意识到周遭有人，迅速拾起枪，一边往枪击的方向开枪，一边躲入树从中，再顾不得受伤倒地的卧江子。

几乎同一时刻，她敏锐地听到另一个方向传来微弱的枪上膛的声音——是机关枪，便直接抱头趴下地，藏在树丛中不敢再轻举妄动。果不其然，密集的机关枪声响起，枪击横扫空地，掀起漫天漫地的沙尘，阻隔了人的视线。没多久，扫射声停了下来。

枪声停下后，她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然后又远去。

无法用眼睛视物时，她觉得自己对声音的敏感度徒然上升，感到这林子内骇人的静谧比往常更阴恻百倍，让她有种堕入深渊的错觉。

等到尘沙消散，她略微抬眸窥视，发现空地上已空无一人。

然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又听到树林深处于不同方位隐约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她本就在丛林中长大，长期和树林野兽打交道，本能反应和直觉都要比常人来得灵敏，方才一连串事故发生不仅突然，还直接重创她的心灵，让她一时忘了警惕。如今她终于冷静下来，便维持着趴地的姿势藏匿矮树丛下，同时将手中的枪握得更紧了。

当务之急，是先保全自身，赶紧回到玄空岛，之后再想卧江子的去处。这是她心中唯一的念头。

首先来到小空地的人身着璚叶部守卫，她猜想，很大可能是不远处爆炸工地的守卫，大概是听到枪声赶过来查看情况的。可她没有主动现身。方才暗中开枪的人很大可能还在林中，但她不能分辨是入侵者还是“自己人”。此处不是玄空岛，即便封锁了边境，但仍是地大难守，很难保没有外人潜入。然而，她直觉真正的危险其实存在于叶口月人中。

陷阱，那个暗号标记是陷阱！是要对付苏扬，还是她？

谁，到底还有谁，知道这个暗号标记？！

心下正疑惑，她忽地听到有人喝道：“谁！！再靠近我们就开枪了！！”

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本能重新低下头，僵住全身。然后下一瞬，她马上又听到各种叫喊声和纷乱的脚步声，混杂在一快。借着这混乱之机，她略抬头，轻轻拨开枝叶往外看，发现是一大群人陆陆续续涌入空地——是袖权氏叶和氏叶的守卫。

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下岛？知道那个暗号的人……难不成——

“邱霍蛉叶！”

在人群的最后，她看到熟悉的身影，再忍不住，猛地站起，终于放下心来了。

邱霍蛉叶气喘吁吁地跟随氏叶部的人来到此地，还没站稳，就听到熟悉的声音叫唤，一扭头，便不期然看到九幽自矮树丛中站了起身。方才他们一众人在林中行进，冷不防听到连续的枪声，袖权氏叶和同行的守卫立即就提枪往枪声的方向跑去，他上了年纪，手脚不利索，落在了后面。好不容易跟上大队，却突然听到有人大喊“这里有血迹”，心中更是一惊。他呆愣在原地，待得九幽已经来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颤抖着手扶过对方双臂，忍不住叨念：“还好、还好……”

这时，在查看血迹的袖权氏叶站起身，来到九幽身边行了个礼，开口就质问：“夜半三更，首领为何不在玄空岛？”他的语气很不客气，还隐隐有了责备之意。

邱霍蛉叶回过神，马上不满地谴责：“袖权氏叶，你怎么能用这种语气跟首领说话？！别以为当初你——”

“氏叶部有守护首领安慰的职责。”袖权氏叶严肃地打断。他直视九幽，气势逼人，正色道：“若是不知道首领行踪，我们就不能切实履行守护之责。”

九幽甫经历一番生死，心中本就憋屈，还没缓过来就听到属下训斥，性子一上来便不悦道：“我才要问，氏叶执首怎么会那么凑巧知道到玄空岛下找我。”虽是意气之言，却也是她心中疑惑。若是发现她不见，也该在岛上找，怎么会下岛，还恰巧来到失事工地附近。

“是邱霍蛉叶拿着这个来找我。”袖权氏叶自怀中暗袋取出一张纸条递给九幽。

九幽一脸疑惑地接过，翻开一看，不由得双眼一瞠——

爆炸工地见，苏扬傩叶。

短短一句话，没有收信对象，也没有署名，但很明显有人将这句话解读为苏扬傩叶在邀约她私会。重点是，她并没有见过这纸条。于是她转过头问邱霍蛉叶：“你在哪里得到这张纸条？”

许是自九幽的神色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意，邱霍蛉叶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小姐书房的书桌上。”

这就合理地解释了那个字条的解读了。九幽皱起眉，心下思虑。

邱霍蛉叶不明所以，见九幽皱眉，解释道：“小姐和北川先生谈话后，似乎心情一直不太好。属下便想着去阿琳那买豆腐脑，能让小姐心情好转，不料送去书房，却发现小姐不在。”他说着看向袖权氏叶，一脸忧心，“找不到小姐，便找氏叶执首帮忙。我很担心小姐会去赴约，毕竟小姐对那人……”

“不是，我……”九幽中断了思路，本能要否认。

“是苏扬傩叶吗？！”邱霍蛉叶倏然打断，有些情绪失控地开始质问：“是苏扬傩叶吗？！”他指向血迹，“是他要对付小姐吗？！”

九幽一愣，低下头没了声音。邱霍蛉叶一见，再顾不得礼节，想要检查九幽身上，紧张道：“小姐，您有没有受伤？快让属下看看！别让属下担心！”

然而，邱霍蛉叶的话到了她的耳中却只成了“嗡嗡嗡”的嘈杂声，此时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留下血迹的人，不知那人是否得救了。她想，来人故意扫射空地扬起尘土，就是为了将那人带走吧？是谁呢？忽然的，她想起那个一直站在苏扬身后的银发守卫。会是他吗？如果是，那就太好了。父亲已经不在了，她不希望连那人也去了，即便他们天南地北不再相见。

茫然中，她摇了摇头。

见九幽失魂落魄的样子，邱霍蛉叶皱了皱眉，随即强势宣言：“无论是谁，只要想对小姐不利，就不可原谅。”说完，他转向袖权氏叶，开始厉声责斥：“袖权氏叶你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赶紧派人去搜捕啊！难道你要放了苏扬傩叶吗？”说完，他再次面向仍在失神中的九幽，尖锐地责问：“小姐，难道到了现在，您还要护着他吗？之前是属下想差，还想让他回来，幸好、幸好……”他说着说着变成呢喃：“他已经把箐幽首领……如果连你也……”然后他一下哽咽，再说不下去了。

九幽回过神，将邱霍蛉叶的话听在耳里。她先是扭头深深看了一眼袖权氏叶，若有所思。最后，她闭上眼，吩咐道：“这里就交给你全权负责。”

得到了指令，袖权氏叶应了声“是”便转向待命的守卫，毫不犹豫命令：“全面搜捕，任何人，无论是谁，想要刺杀首领都罪无可赦！”

话音落，待命的守卫立即四散开来，原本安静的夜林瞬时热闹了起来，宛如日出前的盛宴。

同一时间，玄空岛上。

某处高地的观景台，供人休憩野餐的木桌上放了一支红酒，正躺在酒架子上透气，旁边还备了一只高脚玻璃杯。

北川炼倚靠桌沿，一手支着脑袋，视线越过玄空岛的边缘，饶有兴致地看向更远的地方。离桌子不远的地方站了一个氏叶部的守卫，是九幽下令分给他这参谋的护卫。

“方才氏叶执首领了不少人下玄空岛，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吧，你不用去么？”他微微侧脸，好整以暇地挑开话题，“不担心？”

“属下的任务是护卫参谋安全。”那守卫双眼平视前方，声音平直，话语简短，陈述完便不再做声。即便没有人，他仍站得像是军训般，全神戒备。

“谁给的任务，”北川炼勾了勾嘴角，“是九幽首领的命令，还是氏叶执首的命令？”问完不等回答他又摇着头自行补充道：“不、不、不，应该这样问，你们氏叶部，听的是首领的命令，还是——”他故意不说全，一双眼紧紧盯着守卫的脸，可对方仍是毫无反应，就和石头一样。他自觉无趣，耸耸肩，改口道：“但都无所谓，我好歹是你们的参谋，就跟你提个建议，你跟谁说都行——”他说着起身取了架上的红酒，将瓶口凑到鼻前闻了闻，才满意地取过杯子，一边斟酒，一边笑道：“与其监视我这个随时会走的外人，不如更关注你们自己的事。”

说完，他再看一眼那侍卫，见对方还是那雷打不动的木表情，无所谓地耸耸肩，将酒杯放到嘴边，闻了闻，浅尝了一口，道：“镜湖酒的滋味虽是难得，但太过质朴的贵重不适合我，还是这西方的红酒，味道诡谲多变，更适合我。”

说完他拿着酒杯站起身，走到高台边缘，鸟瞰岛下一片黑暗，玩味道：“浮萍终将沉于汪洋，而草生墙头，无论本身的意愿如何，都有合作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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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樓發表於: 2020-10-25 0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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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群像】黑白变奏（叶口月人篇下第八章）

第八章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谁？谁在敲门？

意识朦胧中，银狐猛地睁眼，本能欲起身，却忽感一阵晕眩，登时觉得头昏脑胀。他揉了揉额角才撑起身，仍是觉得浑身不适。

砰砰砰砰砰——

三更半夜的，到底是谁？真吵……

他皱着眉下床，满心不耐。等彻底站稳在地上，他才猛地清醒过来，瞬时变得警惕。

无论是过去在天外南海，还是后来跟在卧江子身边，他都是护卫保镖的角色，警觉性较常人要高，即便睡觉也不会放任自己陷入深眠，如今叶口月人和苦境的形势不对，他身处两地交界地带，应该更警觉才对，竟会睡死成这样。不寻常。

他不及细想，就听到门外传来急促的呼唤声：“银狐、银狐、快醒醒——”

是傲笑红尘。

这人入夜前才找过他，怎么现在又来？话又说回来，这人也真奇怪，往日里都在缠卧江子投诉叶口月人的事，这两日怎么老来找他？麻烦。

难不成，是卧江子出了事？

他心一惊，立即快步去开门。门一打开，傲笑红尘就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腕，掩不住满脸焦急。下一瞬，他敏锐地听闻身后传来细微的玻璃裂开声，本能一把反手拉过傲笑红尘，护住对方一个旋身转出了门外，闪躲到门边墙后。然后便是“啪”的一声，玻璃彻底碎裂的声响，以及几乎同时响起的物件落地的声音。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们谁都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需要噤声。

然而，过了好一阵子，房内再无其他响动。

银狐试探着探出头查看房内，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迹。房窗依旧紧闭，纱帘却在半空飘扬——窗口玻璃破了个洞。他打开房间灯，再次确定房内无人，才示意让傲笑红尘入内。

两人在窗口被砸破的地方附近搜索，发现了一快半个巴掌大的石头，上面绑了张纸条，上面简单写了一句话：

九幽要诱杀苏扬傩叶。

没有署名，没头没尾，甚至没有作案时间和地点，一看就可疑，银狐却瞬间觉得自脚底开始发凉，仿佛整个人掉入了冰窟。一个激灵后，他猛地回神，立即转身冲向卧江子的房间，连门都没敲就直接将门撞开。房里空无一人，床上被褥叠得整齐。他走到床边摸了摸床单，冰冰冷冷的，没人睡过的温度。这时傲笑红尘也跟进了屋，第一眼就看到了银狐的动作，欲言又止：“卧江子他——”

“是叶口月人，是九幽……卧江子……你，”银狐呢喃着踉跄倒退两步，忽地爆发：“可恶！！！”怒喝完，他便直直冲出了房间，也不理傲笑红尘在背后不断追喊。

他依着记忆中卧江子告诉的密径潜入叶口月人领地，没一会就听到了枪声，心一惊，便循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直奔。但还是迟了，卧江子已倒在地上。

在漫天尘土的遮掩下，他一背起卧江子就快速往回跑。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有很好几次，他觉得有人要赶上他们了，他甚至听到断断续续的枪声在靠近。然而，他一路狂奔回B区，却没有真正遇上追兵。

奔跑的途中，他感到狂风迎面而来呼啸而去，恍如命运的手，不断往后拉扯着他，想让他停步。离开机场后，卧江子曾提及，他们的圣湖很大可能是叶口月人此番劫数的源头。卧江子还絮絮叨叨了很多有关叶口月人的历史和往事，说自二十多年前到此时此刻，甚至追溯到邪帝投降后的上千年前，叶口月人所经历的种种磨难，说不定真是命运的一环。那人还说，即便如此，他也一定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能屈服。而他听后则暗暗发誓，如果一切真有定数，比如卧江子生在叶口月人，又比如他在天外南海遇到卧江子，如果卧江子要拼命扼住掌控叶口月人命运的咽喉，那他也要扼紧掌控卧江子命运的咽喉，然后将命运的线一手掐断。

可如今，他却食言了。

是大意，让卧江子有机可乘独自一人去了叶口月人领地。

谁？到底是谁开了枪？是九幽吗？真的会是那女子吗？

也只有那女子，卧江子自认亏欠了的人，才能让这个狡猾得像只狐狸的人放松大意，就像卧江子之于他一样，只是，那是两种不同的感情。离开天外南海来到苦境生活，他从来只为一个人。

“不是说好了么？等一切结束，你要好好告诉我一切？”

他一边狂奔，一边侧脸看了看背上的人，往那人的脸上贴了贴。风声太大，他听不到那人的心跳了。

天边开始泛出些许白浪，似有光如幻觉般渗入昏暗的树林，如同一条白色的隧道，不知通往何方，仿佛像在说，属于叶口月人的漫长夜晚快到尽头了。

同一时间，在遥远的冰城奇域，晚上刚刚降临。只是，在落入永夜的黑暗世界里，没有白天和晚上的区别。

“你是说卧江子自己一个人进入了叶口月人领地？”

剑子原本正在天禁不日城酒店的静吧内和龙宿喝酒闲聊打发时间，中途接到紧急电话，便匆匆来到大堂僻静之处，这才压低声音再确认了一次。紧接着，他小声和电话另一头的人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挂线回到静吧。

这时，本在吧台独自品酒等待的龙宿也接到了电话，听完电话另一头的讯息后，他还没来得及回应便下意识往门外剑子离去的方向看去，不巧正撞上剑子回来，一下就四目对上了。一愣之后，他简单交代两句就挂断了。

两人的视线隔着距离和人流僵持着。剑子没有走近，龙宿也没迎上，不安的躁动在两人视线中流转。这样的躁动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也不仅仅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两通电话。

两人已在这边缘小镇滞留数日，无法真正进入冰城奇域，不仅仅因为不期然的大雪封路，更是因阇城和血堡突然爆发的武装冲突。

阇城和血堡是冰城奇域一带的两大黑帮。两帮源出一家，分裂后各自割据一方，互相敌对，时不时在对方领地上制造小规模的武装冲突。冰城奇域位于西方列国极北的边缘地带，不隶属于西方列国任何一个附属地域，但与其相邻的地域对冰城奇域有共同管制权。只是，共同管制就意味着控制权分散，再加上当地的黑帮盘踞势力十分强大，影响力广，难以彻底取缔。所以只要没涉及到大规模的平民伤亡或外交危机，地方政府为了避免与黑帮冲突，极少涉入管理。也有传闻说如今政府一直在暗中行动，等待时机要将黑帮势力彻底瓦解。

这一回阇城和血堡的冲突持续了几日仍没停息，谁都不知会不会牵连到这个镇子。

持续对视中，剑子皱起眉。不知为何，他今天一整日眉毛都在跳，心绪十分不宁，感觉有什么将要发生。联想到方才的电话，他心下更是不安。莫不是卧江子出了什么事吧？虽然他早料到那人不会被他三言两语糊弄然后乖乖离开，可工地爆炸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就赶在卧江子上机前，让他来不及做任何准备。他没有办法当场扣押卧江子，而等送卧江子入关后再安排，卧江子早比他先一步不见踪影了。然而，卧江子会消失，叶口月人领地却不会消失。于是他果断放弃寻找，让线人去B区守株待兔，果不其然没多久就等到了卧江子。他本想着，卧江子在苦境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迎来现在的局面，就算人回了B区也应该不会轻易冲动，但如今看来，他是估算错误了。

他对着龙宿那理不直气也壮的视线，再想到这人在公投那段时间意味不明的知情不报，心里就更是烦躁了。他先一步收回视线，故作无事走过去，坐回原位，一口喝完方才剩下的冰酒，才半调侃半认真地探问：“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龙宿瞥了剑子一眼，勾起嘴角，故意将酒杯中的冰晃得“琅琅”响，好一会才抿了一小口酒，四两拨千斤道：“大概是和让你皱眉的是一样的消息。”说罢他耸耸肩，故作调侃道：“不过你那眉头皱不皱都跟小山丘似的，也看不出什么。”

“魔龙祭天干的好事？”剑子眯起眼，这会儿他没耐心和这人虚与委蛇。

“谁知道呢。”龙宿露出无所谓的表情。然后，他冷不防凑到剑子面前，脸上的笑容倏地扩大，一语中的：“无论你我立场如何，我都要提醒你一句，与其看向远方，不如关注眼下。”

“我为什么要听你提醒？”剑子满心的不悦溢于言表。

“嗯，这个嘛，”龙宿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故意歪头露出遇到难题的表情，然后，他回答道：“因为这是你心中所想，当然，”他粲然一笑，“也是我心中所想。”

然后是一阵沉默。

良久，剑子突然问：“你从没问我为何改变主意。”

他知道一同出席西蒙宴席这个邀约是陷阱，也是赌局，对他是，对龙宿也是。这场邀约能将他带离苦境，但同时代表龙宿本身要接受同行的他的监视，也给他机会接触有关西蒙的事情。最初，他更担心忽如其来的工地爆炸对叶口月人局势的冲击，想留在苦境紧跟时事以便随时应对，才没有应邀。他想，龙宿肯定是清楚他最初的考量，可这人却从没有询问他改变主意的理由。是已有猜想，还是不必猜想？如果是前者，那龙宿猜想的又是什么？只是，无论是什么都好，这人肯定不会以为他单纯只是作为一个贴心的恋人与他结伴旅行而已。

在这么想着，他就听到了龙宿给出的答案。龙宿又喝了一口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道：“我从不问同行者的目的，没必要，而且就算问了也不会得到真相。”他对着剑子笑笑，“我只需要知道我自己的目的地就足够了。”

剑子听了却皱起眉：“我可不仅仅是你的同行者。”

这话一出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就有些变味了。龙宿察觉了，有些不自然地别了过脸，低声道：“那就当和你不问我一样的理由吧。”

他这么轻描淡写一答，反是一下就点燃了剑子心下压抑的火种。

真的吗？你真的不知道我不过问的理由吗？

他才想质问，却冷不防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随之是天摇地动般的震荡，整个大堂连同墙壁仿佛都晃了一下。

轰隆隆！

是墙壁倒塌还有玻璃爆破的声音。紧接着——

哒哒哒哒哒哒——

有机关枪在扫射。

啊——救命，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救、救命——

啊——不——不要伤害我——啊啊——

霎时间，凌乱的脚步声，慌乱的叫喊声，混在烟尘滚滚的空气中不断盘旋扩散。剑子和龙宿神色一凛，才来得及站起，便已被几个持枪冲入的武装分子围住用枪指着脑袋。

转瞬间酒店便已被一群武装分子占领，两人连同酒店里的人都被集中在大堂一角。大堂所有出入口被封锁，毕竟是小镇宿屋，占地不大，很容易被控制占领。被集中起来的人质不过几十，而且绝大多数是酒店员工，毕竟是个没几小时就能踏遍的边缘小镇的贵价宿屋，又不是旅游旺季，没多少人入住。人质们抱头蹲挤在角落，被看守的人用步枪指着，喘气大声一点都怕被挑出来。

待控制完全后，其中一个大堂出入口的守卫让出了道，自外面走进来一个人。是个男人，一米四左右的个头，矮得跟侏儒似的，光秃的头顶上零零星星撇着几缕淡黄色新生的细发，顶着一张娃娃脸，皮肤光滑如婴儿，下巴连半点胡渣都没有。男人的背后背了一把比他人还高出一半的重型机枪，走路时却感觉很轻盈。一直在戒严的武装分子们一见男人出现，先是腰杆一直，然后齐刷刷九十度大鞠躬，整齐大喊了一声“老大”，声音震耳欲聋，感觉连空气都被震到了。来人就近找了个沙发，解下武器往沙发旁一靠，便一屁股坐下，看似随便，一双眼却犹如狮子捕捉猎物般锐利。

剑子和龙宿挤在人堆里和其他人一样抱着头装害怕，实则偷偷抬眼看向来人，一下就认出来人是血堡的主人——茶理王，不由得暗中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来冰城奇遇前他们各自对这边的势力做过调查，也看过茶理王的照片，但真正见到本人时还是不由得吃惊。根据资料所述，茶理王已年近六十，而无论是相片里还是眼前的男人，怎么看都像个少年。

茶理王外表年幼，气场却十分强大，视线只稍往人质群轻轻一掠，夹在其中的剑子和龙宿立即感到被周遭的人往后压挤。这种时候，都不想引起注意，被拉出去当靶子。

砰、砰！

冷不防又是两声枪响。

啊——啊——

终是有人忍不住惊叫了出声，紧接着是哭喊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只是这些人被一旁的守卫用枪往前一指，立即噤声安静了下来。

这回开枪的是茶理王，用的是腰间的配枪，对着天花板。他吹了一下枪口的余烟，重重踏了一下地面，一条胳膊撑腿上，支起前倾的身体，用玩味而带威胁的声音问：

“说吧，你们哪只王八羔子是西蒙那小子整来的？那个，”他歪头，似乎真的遇到了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露出一个很无辜、很伤脑筋的模样，“是叫什么名字来着？”

站在一旁的喽啰听了立即上前俯身小声提醒：“老大，是‘疏楼龙宿’。”

“哦、哦，好像是这个名字。那么，这样吧，”他敲了一下手心，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然后开始把玩手中的手枪，似又在思考些什么。没一会，他倏地变脸，停下玩枪的动作，毫无预警地举枪指向人质群的方向，低了低手，冷不防又开了一枪。

砰！

“你们要告诉老子，谁是‘疏楼龙宿’，老子就饶你们一命。”他恶狠狠地胁迫道。

一枪过后，没有人被击中，但人质团还是被惊得猛地震了一下。剑子和龙宿闻言俱是一惊。这时，剑子悄悄瞄了一眼龙宿，但见龙宿抱着头低下脸，感觉身体在抖，也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害怕。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偷偷环视了一圈身边的人，暗自计较。他不相信龙宿真这么大胆，会一个人孤身前来异域赴约，还是西蒙这般危险人物的约会。他想，这些人质中，肯定暗藏了龙宿雇佣的护卫，而这些人大概也在观察形势和地形，在等待龙宿的指令。

然而，比起龙宿的安排，他对如今的形势更是感到疑惑。不知为何，他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浓烈。虽然被性命被要挟了，人质在躁动，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开口指认龙宿。龙宿是酒店的贵客，其他人可能不知道，或者一时没认出来，可前台负责登记的人不可能没有留意。而且，龙宿还是苦境名人，识别度太高，随便大概网页找张图对着找就能找到。

一时间，空气中的气氛由紧张转向诡异。

他才这么想着，就有人俯近给茶理王提醒：“老大，听说那‘疏楼龙宿’可是苦境的名人，我们只要查——”

只是那人还没说完，就被茶理王用手连枪一同重重砸到了脑袋。茶理王破口骂道：“废话太多！”他再扫一眼角落的人质，满脸不悦道：“老子偏不查，就是要这些兔崽子们说，你小子有意见？”

“没、没……”自作聪明提醒的人一听，立即揉着脑袋退了回去。

依旧是没有人说话。围蹲一团的人在不断颤抖，不断摇着头往里缩，却仍是诡异的没有人告发，只是抱脑袋的手抱得更紧了，仿佛在害怕着什么别的。剑子再观察了一下四周状况，看了一眼一脸不耐的茶理王，再瞄一眼一直低头缩着的龙宿，琢磨着，再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不知道茶理王的底线在哪里，也不清楚龙宿的底牌，会如何行动，心里计较了一下，便在一次人群拥挤中故意被撞了一下。

“啊呀！”他故作一声惊呼，整个人直直往前趴了出去，十分狼狈地伏到地上。一瞬间，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包括龙宿。他还没爬起就被人拖到了茶理王面前。刚想再次爬起，又被一把重机枪狠狠砸上肩头，好不容易撑起了一点的身体立即又趴了下去，侧脸贴到了地上。他勉力抬头，便见茶理王维持坐姿弯下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挑眉颇有意味地问：“你小子有话要说？老子听着。”

龙宿的视线仍跟在剑子身上。方才剑子趴出去之时他的心脏确实跳漏了半拍。然而，他很快就猜出剑子肯定是故意的，但他还判断不了这人如此行动到底有什么打算，也还没决定好他自己又该如何做。即便心里告诉自己无数次，无论剑子如何做，如何回答，都不过是策略，可他心底还是在不断冒出一把声音：会不会，会不会呢，剑子直接指认了他？

砰！

正纠结难解，又是一声枪响，伴随着剑子的痛呼声。一惊之下，他本能放下抱头的手，再顾不得自身安危，抬头望向剑子的方向。

还好，只是打中肩臂，要不了命。可他看到了血，染红了剑子的衣袖。

真是的，都说过多少回了，白衣难洗，还老爱穿白色，真是浪费钱。龙宿很快回过神，用腹诽来调试心绪，又低头缩了回去。同时他心下有了决定，用暗中观察周遭地势，心想若是情况不对，就寻机夺枪杀出去。他暗暗看了一眼身边同为人质的平民，以及他暗中安插伪装的护卫，再评估了一下对方的火力，估量着用人做肉盾争取时间的可行性。这种逼命的情况，保命才是第一优先。

这么暗自计较着，冷不防的，他听到另一把声音响起：“老大，属下认得他，他是苦境检控局的剑子仙迹。”

被认出来了！

情况再次生变，龙宿不由得皱紧眉头。

“哦，”茶理王随口应了一声，听那语气感觉并不意外，“名字听着耳熟，哦，对了，是小四提过的人。”他见剑子皱眉不作声，倏地伸手抓上剑子的伤处，笑着质问：“说吧，无冤无仇的，苦境检控局的人来老子地盘为啥子破事？和西蒙小子有关？”他一边说，一边缓缓收紧五指，是的伤口上的血流得更快，直到剑子再忍不住痛吟出声，他才放松力道，故作松口道：“看在小四份上，老实交待，老子就不为难你。”

“我不是检控局的——”

“老子听你扯淡！”茶理王一声怒吼打断了剑子的话。“不说是吧？”他的话音还没落，手中的枪就已指上剑子的额头，枪上膛的声音随之响起。

龙宿见状一惊，马上给一旁伪装的人使眼色。可还没行动，茶理王却忽地收了枪：“倒是不怕死。”

剑子喘着气再次辩白：“我确实不在检控局——”

“那就换点别的。”茶理王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你来自苦境，肯定认识疏楼龙宿。那就，”他面露阴险的笑意，道：“由你指认疏楼龙宿。”

一句话在剑子和龙宿的脑中轰然炸开。

“我——”

剑子还想说话，却又一次被打断：“别说你不知道。”茶理王意味深长道：“任何利益交换，都是有条件的。而你，没有资格跟老子降价。”

气氛更是紧张了，仿如绷紧的弦。

龙宿抬眸，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剑子。而剑子，则定定地与茶里王对视。良久，他抿嘴闭上眼，撇过了头。

茶里王上上下下打量着一脸苍白仍倔强闭口不言的剑子，若有所思。然后，他收起视线，忽地道：“你小子是真不怕死。但是，”他往后靠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明知剑子看不见，仍是用眼比了比蹲在角落的人质，一字一顿道：“他们会代你死。”

“你！”剑子一惊，猛地睁眼回头要看向茶里王，却被一脚狠狠踹上受伤的地方，整个人捂着伤口倒了下地。

茶理王又开口了，口气随意而残忍，仿佛人命就是个数字：“这样吧，老子给你一分钟。一分钟过后，我每分钟杀一个人。虽然留下‘疏楼龙宿’活口更好，但把人都杀了也算是达成目的了。当然，”他对剑子笑笑，“看在小四面上，我会放你活着离开，”他顿了顿，“就你一人。”

说完他随手指了个人开始倒计时。

霎时间，一直压抑的啜泣声又开始自人群中传出，还有衣物抖动时互相摩擦发出的细碎声。

一分钟，就只有一分钟。这一分钟就像是整个世界压在了剑子身上。

他倒在地上咬着牙，仍是一言不发，垂着眸看着地面。他谁都不敢看，也谁都不能看。

最后十秒了。

九、八、七……

有脚步靠近的声音。

六、五、四……

是子弹上膛的响声。

三、二……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声音忽地响起：

“我就是疏楼龙宿，西蒙邀请的人。”

[ 此帖被ltian28在2024-01-17 14:2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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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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