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7.16 【千金少中心】醉裡不知人世改，酒醒方知有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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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7-16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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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6 【千金少中心】醉裡不知人世改，酒醒方知有別離

6月舊文存檔。

關於千金少之所以成為千金少的斷篇故事。
希望當知這人世得來諸多不易，如有酒，且飲且醉，且歌且行。

-  -  -

醉裡不知人世改，酒醒方知有別離*

      千金少倚在石旁垂釣，江邊一醉，天荒地老人間，他已許久未夢見少年之事。

      他似又回到拜入神嘯刀宗門下的那天，興似上天愈加折磨，那幾年原只見春夏兩季的道域，竟鬧起久旱未雨，兩三年下來，整個村裡每家每戶餓死的人丁比活人多，用來耕作的腹地全堆起了有碑無碑的新墳。村中和他幾個嬉鬧的玩伴，家族尚餘力的就送走向外求生，更多的是因現實留了下來，成了下一個無名塚。

      在千金少的記憶裡，他短短十年所識得的人事物就這樣慢騰騰曬死這不見盡頭的烈陽裡，村子裡人的哭聲從有到無。多半是人少，人心也死了。

      千金少坐在枯涸的河床旁，拍著一隻陪他十來年的老狗，這隻狗從他小時就喜歡在這村外哀哀叫閑晃乞食，牠是他僅存的玩伴：「來福啊來福，我們當同名弟兄也有幾年，我撐下去，你就撐下去。這荒年易子而食的事情你應該也看過，人身也沒能倖免於難，你一看到有人出現就要懂得躲，曉得嗎？」

      而神嘯刀宗掌門到來的那天，十歲大的千金少就正在村外為被半剜去腹肉的老狗造墳，早上他便硬是從幾乎無剩的賑濟寡糧裡分出一口給這隻老狗，然一到下午，他就看到明明瘦到連站都站不穩的狗同伴被剮去肉，僅剩半身被棄置在路旁。那隻老狗分明已經氣絕，但千金少嗡嗡響的腦子裡，似仍能聽到這個老兄弟正痛苦地嘷叫著。

      他在墳挖到一半時被一雙大掌遮去眼睛，只聽到一句婉切的「別看了，孩子。」天這刻終於下起雨來，他救不了多數的村民，救不了自己的玩伴，但起碼造墳他辦得到，他對那個抱起他的大人說他要看，他要睜大眼睛看。

      千金少是在自己的哭聲中被扼醒，彷佛失去與僅有的獲得都是一場夢，那老人家沒放下他，僅溫款地為他批上蓑衣，不斷撫著他哭咳得一陣陣的背脊，試圖為他擋去路上馬蹄濕濺的刺骨寒意。

      他就在當天晚上拜入刀宗門下，他茫然地跪坐在地上，跟著手持笏令的宗門禮務執事一句一句地唸──

      「諸凡貧賤癡愚，淫嫉貪妒，憎盜頑忮，入我宗門，盡皆滌蕩。」

      執事俯身，從他右脅下助他握緊一柄短刀，輕輕劃過指梢。那個抱了他一路、紮著高髻的老人也起身，就著執事的刀也劃開自己的。

      「若諸有情，當報以情；若諸有義，當以義還。此身雖故，刃嘯太虛、鋒斬鬼道，不殺不害但求俯仰無愧。」千金少看到他與老人的血雖是滴了幾滴而已，血卻漸漸濁了盆中的清水。

      「世人接受護渡，我則無貴此身，執此宗規世世銘記。拜。拜你師父。」

      千金少是在徒弟仔失怙的眼淚裡，回想到自己小時拜師的頭才一磕，卻不知為何，無聲淚流不止。他記得自己被師父從地上抱起，他聽到老人說以後刀宗便是你的家，這是十歲的千金少整夜、整夜雨裡，聽得最清楚的話。

※  ※  ※

      千金少初入神嘯刀宗之時，方是宗門內一二年輕的子弟。

      他的出身在刀宗內並不稀見，老宗主仁義心腸在四宗裡時有人知的，這宗門內被宗主親自從破落戶中撈到的門徒並不算少。只是真正拜入老宗主門下的，僅千金少與他的師兄西風橫笑、師弟風逍遙三人。

      他刀法學得極快極好，初練兩三年一把單刀、一副雙刀匕便橫掃刀宗半數子弟，瀟灑恣意，刀在其手流轉成風，但他曉得老宗主始終覺得他的刀少了該有的份量，他自己說不上又或者不願說上，他那年邁的師父也不願點破。

      一日，千金少抱著刀經過宗內校場，發現他的師兄正躲在西緣密地裡練刀。他好奇地觀察了好一會，只見西風橫笑舞了半天的嘯穹揮汗如雨，最後似實在是當不得臂酸，一時失力，半把斬馬刀被甩插進他眼眶旁的石壁裡，嚇了千金少好大一跳。

      「就讓你沒事別在這盤桓了……」他的師兄掃了他一眼，半撐膝、汗啪搭啪搭地墜。西風橫笑拍了拍他的頭，手分明還抖著又要拔起嘯穹再練，卻發現連屈指也無法，千金少就看著西風橫笑咒駡一聲，半自棄地仰面倒在沙地上喘。

      當天晚上千金少終究是忍不了來闖老宗主主廂的房門，一進門也不看是誰，劈頭就問：「師兄為天元掄魁一個殺招已經練了整整一旬，師父不去，師兄半天也沒敢停，師父你為何又要這樣為難自己的徒弟？」

      老宗主看了眼小子一臉為師兄忿忿不平的樣子，原在吩咐宗內天元掄魁分工之事，便擺了擺手要其他人退下：「孩子，你可知天元掄魁代表什麼？天師雲杖又代表什麼？」

      「徒兒只知道那根棒子長的就是根貨郎鼓，騙騙孩子可以，您老人家和其他三宗宗主又有什麼好爭的？」

      老宗主聞言搖頭，不置可否。開了桌上的封盒拿出一把雙刃，半抱著嘯穹要小徒弟把手伸出來，他把鎮宗雙器之一的雙刀匕「神逸」讓千金少捧著：「重嗎？」

      千金少不明所以，搖頭。

      「那，再加這把嘯穹。」轉了刀放上。

      千金少十出頭歲的孩子，一把長過身的大刀捧著是有些沉，但卻不是不行。也不知師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他搖了搖頭。

      老宗主似也不意外，轉頭就把半壘在櫃中的竹簡提進他的懷裡：「這樣重嗎？不准放。」

      捧十多卷的竹簡對當時氣力尚不足的千金少實在有些勉強，不出一刻鐘，他就抖翻懷裡的簡牘和兩副兵器。那簡牘劈哩啪啦響落一地，有些繩沒系緊的碰地便攤開，千金少一眼就認出竹簡上有他認識的師兄弟名字，也有他不認識的。

      老宗主俯身撫著徒弟的髮：「神嘯刀宗以刀見性、以刀入道，故能與道域其他三宗並駕，你見這簡冊能記得下門內百餘人，就是前人積累後人得蔭，一夕宗門傾頹便盡皆化為泡影。」老宗主拾起嘯穹塞到小徒弟懷裡抱著，自己卻將地上散落的竹牘一卷一卷仔細地捆好：「那根你說的棒子不過是維護這重中之重。你生性聰敏，自然明白這其中關竅，只是這重──你師兄扛了，而你是不願扛？還是扛不得？」

      老宗主素來好說話，但唯獨對徒弟的教誨嚴厲，見千金少低頭沒話說便不再苛責，只是歎了口氣早早將小徒弟掃地出門。

      後來天元掄魁的結果急轉直下，殘酷得將這一夜師徒談話做了更血淋淋的反證。
      西風橫笑作為天元掄魁的參與者，爭奪這神君之位並不只是為宗門榮光，更是為了這宗門內裡裡外外的子弟。他的失敗是過失，有負這整個宗門的錯愛。

      千金少在推開丟他師兄爛泥羞辱的師叔之徒，人卻被自己的師兄難受地一把掀翻：「滾！你也滾！」

      千金少倒在地上，就僅是參與了一場比試，僅僅是輸了一場比試，卻像是硬生生澆熄了一個半大孩子內心的最後一團火。

      西風橫笑用千金少不曾見過的難堪看他。千金少最後是緊咬著牙不讓淚流下來，又跑去撞老宗主那扇緊掩的門扉，直對他吼：「你捨不得宗門未來，卻捨得讓天元掄魁毀了他，你要師兄扛他扛了，你以為教他練刀就算扛起為人師表的責任？西風橫笑不比門派之重，但他是你一手養大的徒弟，師父連這輕中之輕都肩負不起，是想笑死神刀宇還是整個道域？」

      千金少當下被他的師父賞了一個耳刮子，他只記得頰上很疼，但他更知道不比師父的心疼，更不比師兄受的苦疼。

      成年的千金少偶爾再想起這段，一時也弄不清十二年輪回一度的天元掄魁，到底是誰對誰比較殘忍。

※    ※    ※

      天元掄魁的劫數很快又再次來到。

      千金少在其他師叔率領下，搶進陰陽學宗內搭救自己的師父，他想自己終究是不中用，怎麼十二年前師兄他救不了，如今十二年後他連師父也要眼睜睜失去。

      他衝進學宗最裡邊的廳室，便撞見陰陽宗主玉石俱焚拍出陰陽碎骨掌，刀宗老宗主嘯穹一脫手，血向天灑了一地，千金少從來沒覺得原來一個人的血可以這麼燙，燙得人滾出淚來。

      門外的學宗人等聞聲徒蜂擁而至，將千金少與其他殘餘的刀宗人馬包圍在內。他搶過師父的嘯穹奮力掃倒了半批人馬，劃開別人皮肉是這樣真切，他的手依舊沒有血──他仍舊不願下手殺人。但直至身後的空隙露出，千金少才曉得這江湖裡是半點由不得人放大自己的天真，他刀宗三藝皆成，卻唯獨醉生夢死始終徒具其形、沒有殺意，直至避無可避，只一瞬怔愣，身邊的師兄橫過來擋。他看著委地的面龐，想著十二年前他還跟這人為西風橫笑的事鬧得不可開交，如今這半熟不熟的師兄卻為他死。

      千金少已記不得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是在最後一刻才領悟為何明明人能清醒著，卻搶著要死在醉裡。師父的嘯穹在他接連百餘下的砍伐中也脫去，他撿起師兄弟不成對的短刀抖著殺盡最後來護的學宗門徒，直到最後一名學宗之人倒下時，他分不清自己身上究竟沾了多少人的血。

      千金少後來是被素不對盤的冶雲子背回神嘯刀宗，讓更不對盤的西風橫笑趕來護了他們一路。

      直到整個道域之戰尾聲，四宗盡皆慘敗，幾乎覆亡。那把在師父倒下那刻接下的嘯穹，就從沒從他肩上卸下過。

      二十多歲的千金少因持殺人的刀，學會喝更多的酒。

      他吩咐門下子弟回稟宗門內的傷亡人等，張開那一壘壘當初被十三歲的他抖落在地的黃錄簡牘，千金少逐一逐一地對過，逐一逐一地在泰半的名諱下寫下「道域亂戰    歿」。殞落裡最年長的有七八十歲的師叔，最年幼的跟他入門的年紀一般不過只有十歲，是刀宗內最小的師弟，千金少是在落註時想起那張被亂陣踏爛的臉，孩子還這樣年輕。

      他最後是把筆折了，想起同輩的西風橫笑及不知所蹤的風逍遙，又抱來很多斤的酒。

      「走了也好，活著就可以，都走了也好。」

      從戰事以來他還沒能這樣恣意地笑過，笑得幾乎流出淚來。

※    ※    ※

      他是被自己的師弟給推醒的。

      「師兄，你是要睡到什麼時候？」風逍遙半夜被千金少拖來等門堵人，人還沒堵到，他那沒什麼正經的師兄喝了幾罈酒一覺就睡了半個時辰。

      「就是瞇一下，那個當人大師兄的早上說了什麼重話他自己曉得，這不還龜縮在屋子裡面怕見到我們？你十六歲像猴子一樣也沒那麼不堪等。」

      千金少晃了晃腰間的酒囊，聽到半空的聲音便搖了搖頭，伸了個懶腰，懷裡的釣竿子線鉤也沒放餌就拋了出去。

      風逍遙想起白天三人不歡而散，這道域的酒走到哪裡竟都是苦的：「只是感慨我們三個竟還有在刀宗內齊聚的一天。」雖然其中一個只願意待在屋子不願出門。

      「你要說見一次少一次，我就把你推下去。」千金少用嘯穹戳了幾下自家師弟的肩。

      風逍遙這趟回鄉的路迂回了二十年，千金少卻沒和他聊太多道域以外的事，一來他們師兄弟情誼甚篤，本就毋須過多言語；二來，江湖走到哪裡都是江湖，風花雪月的事千金少在無情葬月的口裡聽得夠多了，他明白自己師弟的那壺酒怕是要喝到身死才能戒。

      千金少忽地想起了夢裡他拜入門下的那天，淒風苦雨，卻是他頭一回理解什麼是苦盡甘來。他搖頭擺腦地唸道：「諸凡貧賤癡愚，淫嫉貪妒，憎盜頑忮，入我宗門，盡皆滌蕩。若諸有情，當報以情；若諸有義，當以義還。此身雖故，刃嘯太虛、鋒斬鬼道，不殺不害但求俯仰無愧。世人接受護渡，我則無貴此身，執此宗規世世銘記。」

      見千金少無端唸起宗門規誓一副枕流飲露的醉意，風逍遙似有所感，竟也無頭無尾地問：「嘯穹重嗎？」

      千金少把玩了一下懷中的嘯穹，「不重，」帶笑掃了自家師弟一眼，就把刀丟給了風逍遙：「重的我在徒弟仔動念想參與天元掄魁時就燒了。」

      那一壘壘塗著花椒汁防蛀的竹牘，千金少在前些天擇了一天風和日麗，吹了火摺子，就讓這些前塵往事盡數在火裡劈哩啪啦燒成灰燼。他就在宗門北側的塚山上燒，敬告了諸位在大戰中捐軀的師門──年輕的弟子想上進，不該是為背負他們這些舊人或者死人的恨前行。

      風逍遙不知他所指為何，他這師兄明明句句真心實意，他卻似懂非懂只聽明個半句。同當是嗜酒之人，清醒時灑脫，卻多在夢裡糾纏。

      「我說你啊這麼久沒回來，別總一副惦記道域苗疆相隔萬里的寥落樣。好歹之後隔的再遠也履行一下你當人家師叔的職責，我死後給我帶句話給徒弟仔。」

      「師兄，你燒酒是喝過頭又再胡說些什麼了？」風放下酒壺。

      「天有不測風雲，更何況道域暗流從大戰至今未解，明日此時能不能安然活著，難說啊。」千金少拿酒囊碰了下師弟的酒壺，「乾。」見風逍遙不做回應，他又靠回去石上笑著：「神逸給你，是適得其所；另一把嘯穹總歸是要傳給徒弟仔，師兄走後，現在宗裡也沒人比他合適。只是這憨到有剩的徒弟仔的確也還沒開竅。」

      這夜月明星稀，風逍遙歎了一口氣：「你想跟寒雨說什麼？」

      「笑殘鋒當初接下這把嘯穹從不為重中之重。」千金少又將自己如何進得宗門、如何受師父教導、眼見師兄明明無錯卻遭眾矢之的、四宗大戰風雨飄搖，最後刀宗成如今的強弩之末……在夢裡、在醉裡他全走了一遭，一睜眼便覺人世幾度移改。

      人應有酒當歌，醉倦即眠。

      他之所承從不為重中之重。

      「只為讓這一切，有始有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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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句為宋代俞德鄰《癸未游杭作口號十首因事懷舊雜以俚語不復詮擇》：「醉裡不知人世改，更從雲氣望蓬萊」及戴復古《林伯仁話別二絕》：「醉來一枕西窗下，酒醒方知有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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