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10.19 【赭杉軍X伏嬰師】《死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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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08-10-17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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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9 【赭杉軍X伏嬰師】《死敵》【完】

《死敵》

一
時在中春，陽和方起。
路上車來人往，絡繹不絕。入耳皆是些家常閒話，間有幾聲小販叫賣，兒童嬉鬧。赭杉軍想，這個所在雖名為苦境，江湖風波不斷，但對於普通百姓來說，總是這般平靜和樂的景象要多些。
這年四境同修會選在苦境舉行，玄宗照例是蒼與赭杉一同赴會，會後蒼直接返回總壇，赭杉卻繞路去了市集，為難得有機會出門遊歷的師弟師妹捎些禮物回去。
“好友，上回偶然聽到雲染跟你說斷了根琴弦，手邊找不到合用的，”臨走前蒼不忘調侃赭杉道，“自小到大，明明是你管他們管得更嚴一些，可怎麼這種事她不來和我說？”
“蒼，莫要欺我口拙，”赭杉無奈反問，“不如同行？”又在心裏補道，只要你別像上次一樣逛街逛到邊走邊睡就好。
“免了，這個好人我心甘情願送給你做，”蒼趕緊一甩拂塵，“先行一步。”

“這位道長，看你眉宇軒昂，氣質不凡，卻印堂晦暗，觀之頗為不祥，不如……”
突來一聲招呼，赭杉轉頭望去，只見路邊一張簡陋木桌，一位文士打扮的大叔坐在桌子後面，搖著把毛掉得差不多了的羽毛扇，身邊戳了杆發黃的白布幡，上書“代寫書信、訴狀、賀詞、挽聯、春聯，代起名、看風水，陽宅保平安富貴，陰宅保惠澤世代”，寫到後面寫不開，右下角擠擠挨挨兩個小字“算命”，目力不濟的還真看不見。
“道長？不如坐下一談？”
堂堂玄宗四奇之一居然在大街上被算命的拉客……可見太平易近人也不是什麼好事。
“道長你有所不知，一般人我是輕易不給看的，畢竟洩露天機有損修行，”大叔見赭杉停住步子，愈發殷勤地招呼道，“常言道醫者難自醫，道長修為精深，只怕也難全然看清自己的命盤，我一見你便覺得投緣，方才略微掐指推算了一番，卻是……道長？道長？道長留步啊……”

實則赭杉适才腳步微頓，倒不是真的打算跟一個街邊算命的“一談”，而是遙遙望見前方街角人聲喧嘩，不知是出了什麼事。
停步細看了看，發現竟是數個市井之徒圍作一團，中間站著位藍衣公子，渾身上下散發著“我很有錢，來搶我啊”的美妙氣場。
光天化日，罔顧律法！正直正義的赭道長自然是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當下飛身趕至近前，厲喝一聲：“住手！”至於那位算命的大叔又在身後喊了些什麼，他也自然是沒有聽到的。
“道長，這位道長……”被透明掉的大叔卻仍自不甘心地追著他喊了句，“是姻緣，不，孽緣啊！”

二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伏嬰師雖一貫對人類此種弱小生物頗為不屑，卻也承認他們偶爾也能說出幾句有道理的話。
在伏嬰師眼中，魔界如猛虎，道境似肥羊，玄宗卻是那只擋路的看門狗。六弦四奇，玄宗十道子加上那個老不死的宗主，這只狗還真有些難對付。
秉持著知己知彼的作戰方針，伏嬰作為魔界軍師暗中收集了不少情報，且已成功說動了四奇之首金鎏影與己定盟。
但是仍然不夠。一來伏嬰師信不過金鎏影，二來四奇之中最讓他忌憚的，也並不是這個名義上的四奇之首，而是排行第二的奇峰道眉赭杉軍。
奇首名號並不代表全部，赭杉軍此人確實不容小覷——反復梳理過手中情報，伏嬰在心中下了結論：六弦之首蒼深沉難測，現在動他無異於打草驚蛇，倒是赭杉軍，從現在開始佈局的話……未嘗不可一試。
這倒並非是伏嬰師輕看了赭杉軍的能為——他合上手中奏報，面具掩去眼中譏誚笑意，無聲心道，好人嘛，總是容易算計一些的。

於是便有了開篇那幕——伏嬰師孤身深入苦境，斂去周身魔氣，化作一副富家公子模樣，花錢雇了流氓甲乙丙丁，萬事俱備，只待主角登場。
當然這圈套是俗氣了一些，不過還是那句話，好人嘛，總是再俗也管用的。

“以眾欺寡，意欲為何？”赭杉冷言相詢，不怒自威。
“這小子偷了老子的錢袋，不找他要找你要？”流氓甲盡心盡力地說著自己的臺詞。
其實他也不想這麼盡心盡力的，可方才這人找上弟兄們，本以為是“生意”自己送上門，特地拐他到暗巷欲一搶了之，卻沒成想手還沒碰著他，自己先攤在了地上。
雖說賺不到大的，賺點小的也是賺——半是被逼，半是貪財，流氓甲繼續轉向伏嬰呵罵：“臭小子，識相的就趕緊把老子的錢交出來！”心裏還美滋滋地想，這麼罵罵可挺解氣。
“交出來！交出來！”流氓乙丙丁跟著老大盡心盡力地起哄。
“有何憑據？”赭杉心知多半是這群市井之徒見財起意，胡亂訛詐，但自己到底不是官差，亦不願在鬧市動武，只複厲聲追問一句。
“老子的話就是憑據！”戲演到這裏便該動手硬搶了，流氓甲也很是入戲地湊近伏嬰，伸出手——可是未免太入戲了一些——“交出來”這種臺詞在等著赭杉入套時已來來回回說了好幾遍，此般光景又真是熟稔，他尋思著總要再說點啥，於是張口就是一句平日裏說得最順嘴的，“美人兒，你就從了吧！”
伏嬰本低頭裝出一副膽戰心驚的模樣，聽聞此言微微抬目掃了他一眼——只一眼，卻嚇得流氓甲突然膝蓋發軟，記起方才暗巷裏莫名其妙吃的大虧，連句場面話都沒撂，轉身就跑，只差沒抱住赭杉喊句“道爺救命！”
順便一提，後來流氓甲乙丙丁不僅沒拿到約定的另一半報酬，尚連性命都賠了進去，死狀淒慘得很——所以說，明明是妖道角就不要太入戲啦。

赭杉詫異地望著自己還沒動手，尋事之人便一哄而散，愣了愣，轉頭望向“苦主”，又頓了頓，方委婉地問了一句：“姑娘無恙乎？可是跟家人走散了？”
這倒不能完全怪那句“美人”惹人誤會，也要怪伏嬰師自己低著頭，赭杉根本看不清他長什麼樣，只略微看個大概。眼前人膚色素白，已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卻仍裹著件淺灰氅披，纖巧的下巴埋在雪白毛邊裏，一副險遭欺淩、弱不勝衣之態——所以說，即使是主角也不要太入戲啦。
大抵是哪家大戶小姐女扮男裝偷跑出來閒逛，赭杉暗自思忖，可這話也不好直言，遂轉了個彎，問她可是跟家人走散。
但一貫正直木訥的赭道長轉過第一個彎，卻沒轉過第二個——既然以為是女扮男裝，又怕人家尷尬，卻仍直呼一句“姑娘”，真不知該說他什麼好。

“……這位道長，”如果說适才是動怒露了殺機，現下伏嬰卻不得不按下怒氣，抬眼對上赭杉一臉誠懇，似笑非笑地開口，“敢問在下哪里像個姑娘？”
耳聞一把低沉男聲，赭杉方覺這次誤會大了，趕緊抱拳賠禮：“對……”
“不必，”伏嬰踏前一步，執扇壓住赭杉的手，打斷他的話頭，“道長好意助我解圍，我該向你道謝才是。”
“公子也不必言謝，是我……”
“道長可有要事待辦？”伏嬰又再搶先一步道，“現下恰是用飯的時辰，就不知道長是否肯賞光，讓在下做個東？”
“並無要事，”赭杉軍老實地答過一句，方推辭道，“但是……”
“便飯而已，”伏嬰學他掛上一臉誠意，“在下亦知以錢財俗物為謝怕是辱沒了道長，但此番蒙道長仗義相助，總得給在下一個答謝的機會。”
“公子多禮了，我……”
“還是說，”伏嬰摺扇一展，搖扇笑道，“道長這般堅持……”話音一轉，已帶上幾許調笑意味，“卻是因為在下不是道長口中的‘姑娘’？”

再順便一提，伏嬰這身行頭和手裏這把揮來揮去的扇子其實都是朱武給他置辦的。那還是前些年，魔界尚未敲定攻打道境，朱武閑來無事，死纏爛打拉上伏嬰這個表弟到苦境溜達，美其名曰“領略一下異境的風土人情”。
轉眼數年過去，這身衣裳伏嬰穿著仍很合身，摺扇也使得挺順手，便連這搭訕臺詞，多半也是當年在朱武身邊耳濡目染，現下用來著實方便。
所以說，這一刻伏嬰師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家表兄在這一刻靈魂附體，阿門。

而赭杉軍本來就不是個口齒靈活的主兒，半天被伏嬰堵得一句囫圇話都沒說全，眼見他調侃過一句，竟不待自己答話，就這麼施施然、自顧自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側頭望過來，顯是在等自己跟上，只得暗歎一聲自己還是不大應付得來這人情世故，無奈地跟了上去。

三
“在下姓傅，尚未請教道長如何稱呼？”
“在下奇峰道眉赭杉軍。”
“哦……赭道長，久仰。”
“………………”
“道長可是見在下不似江湖中人，以為這句‘久仰’言不由衷？”
“我並無此意……”
“不瞞道長，在下的兄長倒可算半個江湖人，我亦從他口中聽過許多江湖上的奇人異事。奇峰道眉……如我記得無錯，道長可是道境玄宗門下？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還真是三生有幸了。”
“不敢當，傅公子贊謬了。”

一路寒暄著進了酒樓，小二眼見左邊這位公子錦衣華服，右邊這位道長也是珠光寶氣，趕緊將兩人引至二樓雅間坐定，麻利地送上毛巾茶水，卻不遞菜單，只伶俐招呼道：“二位客官可來著了，小店的素菜在這方圓百里堪稱一絕，咱們師傅最拿手的一道叫做‘游龍戲鳳’，是用最上好的……”
“罷，揀幾道貴店最拿手的上來便可，”伏嬰哪兒猜不到他的心思，不過反正銀票是從朱武那兒拿的，當下一擺手，執扇點點桌上的茶壺，“換壺好的吧，順便帶壺好酒過來。”
“客官稍等，馬上就來！”小二眉開眼笑地下去，心裏琢磨著一盤金針菇炒豆芽菜該賣他們個什麼價錢。
“怎麼？道長有話要說？”伏嬰轉眼見對面赭杉欲言又止，含笑問了一句。
“……沒有。”其實赭杉是想說酒就免了，但想到或許是人家要自斟自飲，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不過這次赭杉倒未料錯，少頃酒菜上了桌，伏嬰果然舉杯敬道：“這一杯，在下敬道長相救之恩。”
“公子實在不必如此客氣……”
“可是玄宗門規不准弟子飲酒？”
“並無此條規矩……”赭杉這個老實人也不懂得迂回打謊，一句話就交了底，“是我確不善飲……”
“只是一杯薄酒，”伏嬰卻仍不依不饒，“此酒名喚江南春，道長，你看這窗外大好春色……”他轉頭望向窗外，慢聲笑道，“三春花事早，為花須及早。花開有落時，人生容易老。道長，便為這匆匆人生中一面之緣，你可還要再推辭？”
赭杉順著他的目光一同望去，酒樓臨湖，但見一池碧水，三兩畫舫，滿堤煙柳掩不住遊人歡聲笑語，合著春日暖風悠悠蕩蕩地飄上來。
再轉眼，卻見對面人固執地舉著杯子，長睫微垂，神色也有些掩不住的黯然。
如果朱武見到這一幕，一定會笑駡伏嬰一句“惺惺作態”，但赭杉此時只覺得若再推辭真有點對不住人家，只得默默接過杯子，待要飲下，又好心多勸了一句：“花開花落，唯自然而已，公子莫要為此傷懷。”

酒液入口清冽，後勁卻全不似酒名一般溫和，赭杉只覺火辣辣一股熱意反著燒上頭，暗自苦笑歎道，許久滴酒未沾，自己的酒量怕是又退步了。
“為難道長了，只此一杯吧，”伏嬰倒不再勸，轉了話題道，“曾聽家兄講過，玄宗門人非但武藝高深，術法精妙，且尤擅長音律。這酒道長必是不肯再喝，在下有心以曲助興，又怕班門弄斧了。”
“哪里……”
“哈，那便獻醜了。”

赭杉望著伏嬰取出隨身墨笛，湊近唇邊，窗外日頭照在他臉上，愈發映得發如鴉羽，膚勝新雪。縱是赭杉軍一貫不解風情，也承認此情此景確實美得可以入畫。
而後便聞笛聲悠揚婉轉，幾曲幾折，連上頭火辣都被沖得淡了去，化作融融暖意，沁入五臟六腑，暖得幾欲熏然睡去。
伏嬰垂目吹笛，心中卻冷冷道了句，只願長醉不願醒，赭道長，好好享受吧。

蠱名長醉，曲名入夢。
适才倒酒時伏嬰便做了手腳，蠱蟲入酒即溶，無色無味，不露一絲破綻。赭杉雖精研玄宗術法，但一來蠱術乃旁門左道，二來此蠱對身體確無什麼害處，哪怕放著不管，盞茶過後也能自解。
同樣無害的還有這一曲入夢。伏嬰此行本意非是動武硬拼，打草驚蛇，而是只為一個試探。
長醉輔以入夢，雖對功體沒有絲毫影響，卻另有一層妙處。表面觀之，二者僅起到安神助眠的功效，但是顧名思義，人在酒醉後做的夢，可是最不設防的一片心境。
美夢噩夢，端看人心。伏嬰師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望著對面人漸漸現出些許神思恍惚之態，心知此計已成，遂催動蠱蟲，暗自窺探赭杉軍的腦識。
最難忘的景象，最惦念的事情，最牽掛的人，伏嬰冷笑心忖，赭杉軍，放在心上的，皆是弱點。那便讓吾一觀汝之弱點。

似夢非夢，有瞬間赭杉恍惚自己又重回方才那條街上。滿目熙熙攘攘的人群，卻又沒有聲音。安靜的，安寧的，一片平安喜樂。
突地又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才相識不久的人，赭杉幾步趕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見他轉過頭，忙拱手同他道歉：“剛剛是我失禮了，對不住。”

心如清風明月，襟懷自然坦蕩。所謂最難忘的景象，不過是最近所見的一片平靜和樂。所謂最惦念的事情，也不過只是一句未及說出口的抱歉。
伏嬰在赭杉的腦識中聽得這句“對不住”，倒真有點訝異，挑了挑眉，撤回秘門術法。看來這般探查是查不到什麼了，伏嬰亦怕過猶不及，讓赭杉軍察覺到異樣，只換作言語試探道：“赭道長，可是醉了？”
“……無礙。”赭杉這才發覺自己有些神思不屬，現下說是回過神，卻仍有些不知身處何時何地。他抬眼望向對桌眉眼含笑、摺扇輕搖之人，慢慢思及前因後果，又模糊記得已同他講過抱歉，心便又放下一些。
可也並不知能再和他聊些什麼，赭杉調開目光，轉而盯著自己搭在桌上的手。日頭曬得手背有些發熱，同這身周暖意一樣，遲遲不肯消散。
雖然口稱無礙，但赭杉默默地想，或許……真的有點醉了吧。

驀地，那把方才還在旁人手裏搖來搖去的扇子輕輕覆到了自己手上，赭杉耳聽得對方似真似假地調侃道：“道長，為何仍是這般拘束？看來我那句話是講錯了，如若在下真是個姑娘，道長怕是早就退避三舍，有多遠躲多遠了吧？”
“公子莫再拿我說笑，”赭杉卻也笑了，搖了搖頭，“我也說不過你。”
“哈，道長你這性子……”伏嬰收回扇子，續又謔道，“你的師兄弟可是沒少笑話你不善言辭？”
“………………”
“在下言過了，道長勿怪。”
除了物事，尚有人情。伏嬰師本欲引赭杉軍談及同修，但見他沉吟半晌沒答話，便以為自己操之過急，惹對方生了戒心。
“……鎏影性子嚴謹，修行刻苦，是從來不會跟我說這些的，”哪知卻是赭杉軍反應慢了半拍，沉吟片刻才說起自己的同修好友，“荊衣和塵音倒確實說過……其實他們有點相似，都是個性率真，心直口快之人……不過仔細想來，塵音比之荊衣……”
或許真的有點醉了。平日裏赭杉難得講這麼多話，更勿論直呼好友的名字。即便四奇自小一起長大，在他心中，他們情同手足，卻也一貫只呼好友，或者連名帶姓，一口一個金鎏影，紫荊衣，墨塵音。所以大概也只有醉了時，他才會下意識地，親熱地喚出他們的名字。
不過不善言辭就是不善言辭，即使在醉了時，赭杉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形容塵音比之荊衣又如何。他只知道他們亦有很多不同，卻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想著想著，思緒便又飄遠了，念及玄宗等著自己回去的好友、師尊，嘴角不知不覺浮上一抹笑意。

夠了。
雖然赭杉軍其實也並未說些什麼，伏嬰師心中卻已有定論。此行如此大費周章，無非是因信不過金鎏影，更信不過他與自己定下的計策。據情報觀之，金鎏影對蒼與赭杉軍都頗為不喜，所以如若赭杉軍對金鎏影亦頗有微詞，所謂圈套勢必竹籃打水一場空。
但是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伏嬰望著赭杉面上溫暖笑意，心中欣然諷道，赭杉軍，原來你比我想像中還要顧念情義，那麼這一局，你輸定了。

“看來道長與師兄弟們感情甚篤，真讓在下有些豔羨了。”
事情已畢，伏嬰卻也不能立馬一走了之，還得繼續口不對心地閒話客套。
“雖說性子天差地遠，不過挑食這點倒是一模一樣，”赭杉軍卻似根本沒在聽他說些什麼，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不知想到了哪兒，突然沒頭沒腦地感慨了一句，“尤其是蘿蔔，可是說什麼也不吃一口的。”
“嗯？”伏嬰詫異挑眉，心說我管你們吃不吃蘿蔔，卻也隨口敷衍道，“那赭道長呢？”
“其實我也不大喜歡。”赭杉答得一本正經，姿態卻已放鬆下來，一手支額望著窗外。幾縷發絲垂至肩前，自在地隨風飄擺。
輕風起，縠紋灩灩，翠生波面。

……赭杉軍，如果你真肯這麼老實地問一句答一句，不如先別管玄宗的飲食習慣，把你們的兵力佈防圖告訴我可好？
伏嬰有點囧地轉了轉這個念頭，伸手去夠茶壺：“赭道長原來確實不勝酒力，喝杯茶提提神吧。”
“當心。”
茶壺放在赭杉那邊，伏嬰探身去夠，礙事的披氅險險沾到菜盤，赭杉便自然地伸手為他托了一托。
“赭道長……”伏嬰頓了頓，繼續穩穩斟茶，眼盯著茶水不疾不徐注滿杯子，淡淡道了句，“你還真是個有趣的人。”
你是一個好人——基本上赭杉最常聽到的就是這句評語，收到的好人卡全摞起來可以當床睡。
於是難免有絲愕然，他抬眼望向他，輕聲笑道：“……傅公子倒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

四
其後不久，道魔開戰。赭杉軍被金鎏影與伏嬰師聯手所布之局陷害，陰毒咒術入體，落到半人半魔的境地。全憑墨塵音一力護持，方得以避入苦境深山，青梗冷峰，漫漫千年。
不過伏嬰師卻也沒舒坦到哪兒去，戰時所受之傷遲遲難愈，鬼族被封印的那些年，倒有一半的時間是在養傷。
而另外一半時間中，伏嬰找到了一個很不錯的消遣。
魔界首席咒術師之名不是講來好聽的，雙生血咒如此強大，同血肉捆綁在一起，同生命捆綁在一起，連佛道封印都不能阻礙分毫。
伏嬰師並不知曉赭杉軍躲去了哪里，但卻能感應到這個人還活著，仍以自我意識抗拒著魔氣侵蝕，這般頑固堅持，在伏嬰師施術操控的對象中還是第一個。
順著血咒脈絡，伏嬰逆流而上，暗自潛入赭杉軍的腦識。功體未愈，他尚沒有能力左右對方的意識，唯一能做的只有窺探。
腦海中許許多多的記憶，他有足夠的時間慢慢查探剖析。現下不能動手無所謂，終有一日功體痊癒，他會用他的記憶來嘲笑他，刺激他，折磨他——怒，則心不定。多激怒對方一分，魔氣便可多侵蝕一分。

譬如看戲，又宛如入戲。
借由赭杉之眼，伏嬰師看到封雲山千傾道觀，千名道子。看到霧靄雲霞，蒼松柏木。看到玄宗盛會，濟濟一堂。看到會後得到四奇之首名號的金鎏影直直向自己……不，向赭杉軍走來，用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壓抑吼道：“赭杉軍，我不需要你施捨相讓！”
再轉眼，卻又見皓月當空，寂寂夜色中，尚是少年之姿的金鎏影一個人練劍。
空有招式罷了，伏嬰冷眼看著赭杉記憶中的劍光往來，不屑地下了四字斷語。
“金鎏影，原來你也睡不著？”記憶的主人卻走過去，低聲笑道，“那不如來比一場？”
名為比試，實為喂招，伏嬰諷刺心道，這個人小時候倒是比現在心眼活絡。
“夜深了，一起回房吧？”比試方歇，收劍入鞘，赭杉向這個爭強好勝的師弟伸出手。
“你先回去吧。”可惜人家全不領情。
“………………”
“赭杉軍，”轉身走了幾步，卻突聽得身後少年清脆語聲，“……多謝師兄指點。”

哦？諸般瑣碎片段，只少了他叛出玄宗的那一幕？伏嬰冷笑心忖，可是因為那時已經人事不知，所以未能親眼得見？
那還真是遺憾了。

“赭杉軍，來共飲一杯？”記憶再變，又見紫荊衣立在眼前，晃晃手中酒壺。
院中樹木搖曳，蟬聲斷續，反更顯幽靜。隔著一張石桌對坐共飲，皎潔月色灑在桌上，明淨如雪。一人酒到杯幹，一人慢慢淺酌，也沒有什麼話。
“赭杉軍，跟你喝酒真是不痛快。”
“……紫荊衣，你知道我確不擅飲。”
“哈，我看是他又和金鎏影鬥氣，”突聞一句輕快調侃，回頭便見墨塵音走進院子，笑著打趣道，“四處沒見著你，就猜到你是被拉來陪人喝悶酒。”
“墨塵音，”酒杯一頓，紫荊衣扇子搖得快了幾分，“你可知我為何找他不找你？”
“哦？願聞其詳。”
“就是因為你話太多！”
“哎呀，無心之言，三哥莫怪。”
“免，快給我把這句三哥收回去。每次被你這樣一叫，我就覺得自己會少活三年。”

兩人對酌變作三人共飲，幽靜院落中平添幾分熱鬧。
紫荊衣再斟滿一杯，含笑遞上：“來，師兄，這一杯可要幹了才是。”羽扇後卻是一派等看笑話的戲謔神色。
“赭杉軍，卻之不恭，快幹了吧。”墨塵音方才還在同他你一言我一語地互虧，現下卻又站過去跟著幫腔。
“你們……也罷，”無奈接過杯子，待要飲下，又多嘴勸了一句，“酒過傷身，淺酌為宜。這杯過後，你可莫要喝那麼急了。”
“叫你喝你就喝，”墨塵音好笑地屈指敲敲桌子，“哪兒來這麼多廢話。”
“哈，”紫荊衣大笑附和，“罵得好！”

確實罵得好。伏嬰師眼瞅著這怎麼看怎麼有點熟悉的一幕，竟有瞬間覺得，自己偶爾也會跟道士這麼討厭的生物心有戚戚焉。

年光往事如流水，前波未滅後波生。
伏嬰慢慢觀視著赭杉或清晰或模糊的記憶，心中已能想像到，待有一日把這種種過往拿來利用……該有多快意。

五
比想像中更快意。
後鬼族重新現世，功體業已痊癒，伏嬰師得知金鎏影與紫荊衣皆已斃命時，欣然自語一句，赭杉軍，此局未完，好戲才剛剛開始。

天地玄陰，逆五星芒。伏嬰結印施法，赭杉身上的魔氣有所感應，燒得愈發熾烈。
察覺靈識漸漸混沌，赭杉閉目凝神，靜心以抗。
“赭道長，久見了。”
突聞低沉男聲，赭杉驀然睜眼，便見伏嬰師立在身前不遠處，四下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不過是腦中幻境。”
憤然盯視始作俑者半晌，赭杉已想明此中玄機，亦知在這幻境中自己殺不了伏嬰師，貿然動怒反而於己不利，遂平淡道過一句，重又閉上眼。
“確實是幻境，”伏嬰看著靈識已成半魔之態的赭杉軍，悠然笑道，“但有個消息，非是汝之幻覺，亦非吾之謊言，道長可有興趣一聽？”
“………………”
“金鎏影與紫荊衣都已經死了。”
“………………”
“道長可還記得你當年故意輸予金鎏影那一招叫什麼名字？”
“………………”
“我卻知道那一招，你早在多年前指點他劍法時便已大成。赭杉軍，你連一個人情都送不妥當，也就莫怪他恨你至此了。”
“………………”
“道長又是否還記得紫荊衣最後一次邀你共飲時所吟詩句？”
“………………”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赭道長，你這師弟本不是個汲汲之人，倒是難得的真性情。可正因如此，才放不下與金鎏影的兄弟情意，隨他叛離玄宗。”
“………………”
“赭杉軍，我知道你還記得。”
“………………”
“可惜記得也沒有用，他們都死了。”

“住口！”一句句，一聲聲，終催得赭杉心下大亂，怒然睜眼，心念轉動間，紫霞之濤已然上手。
“哦，忘了告訴你，紫荊衣是金鎏影親手所殺。至於金鎏影，卻是死在蒼的手裏。耳聞昔年同修好友自相殘殺，道長可有何感觸？”
“伏嬰師！”
再壓不住滔天怒氣，赭杉手中劍光暴漲，直逼伏嬰心口。
體內魔氣洶湧鼓噪，有一刹那，赭杉幾乎遂了伏嬰師之願，再留不住一絲清明。
但是劍尖停在胸前半寸之處。
懸崖勒馬，抱元守一，赭杉運起玄宗心法，一時道心凜然，所有怒意俱化作更為堅定的信念：不可入魔。
正是因為還記得過去，所以才不能放棄未來。
如此方謂之人。方謂之活。

“幻境之中，汝奈吾何？”
伏嬰師欲再出言相激，卻見赭杉靈識竟已不為所動，更漸漸褪去半魔之態，回復初見時本來面目。
道威赫赫，正氣沛然，他一字一句道：“伏嬰師，你我此仇，不死不休！”
“哈，好一句不死不休，”伏嬰笑意更盛，轉眼間，亦搖身變作初見時那位翩翩佳公子，淡聲嘲諷道，“道長還記得吧，那日在下便說過，你還真是個有趣的人。”
話尤未落，伏嬰踏前一步，紫霞之濤穿心而過，卻果真無損他分毫。
“可是你看，這幻境中你到底是奈何不了我的。赭杉軍，只能做縮頭烏龜的滋味如何？”
再踏前一步，僅隔一臂之距，他執扇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此舉旁人做來或許輕佻，伏嬰師做來卻只有說不出的陰寒。
“局方過半，我等著與你當面對弈的那一天，”藍光閃過，唯余森冷語聲：“你的命，伏嬰師記下了。”

六
而後戰況繼續膠著。
花雲飄渺，淺淺勻紅。伏嬰獨坐于居所院中，櫻花樹下，拈起一粒黑子，輕輕置於棋盤之上。
“這一局，下得太久了。”
長身而起，伏嬰注視著黑多白少的棋局，嘴角微抿，施然離去。
“這一戰，也等得太久了。”

血戰，死局。
金戈鏘然，對峙之人不是赭杉軍與伏嬰師，卻是墨塵音與葉小釵。
伏嬰遠遠立于高峰之上，術法再催，操控魔化劍者祭出殺招。
烽煙散去，墨曲斷，道者亡。

“好友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久久回蕩在矗理原上，伏嬰冷眼俯瞰這一幕，卻突地蹙眉後退半步，抬手按住心口。
銳痛如刀，有瞬間竟感覺像是無數柄薄刃同時刺入心臟，再同時拔出，將整顆心割出萬千血口。
伏嬰定了定神，慢慢放下手。
雙生血咒的妙處便在於“聯繫”二字，尤其是當中咒之人自我意識尚存之時，他的喜、怒、哀、樂，諸般情緒皆可通過血咒媒介傳予施術者。
但這“同感”最多不過五分之數，譬如再淒厲的呼喊，傳至遠處山頂，也只是風中殘音。
五分之痛尚且如此……伏嬰淡淡心道，赭杉軍，你又該有多痛？

“紫霞之濤在執，加上墨塵音死亡的悲痛，奇峰道眉非是昔日了。既是如此，赭杉軍，那就發揮最強的你，殺死葉小釵，讓素還真痛心吧。”
伏嬰自語之際，赭杉軍與葉小釵已刀來劍往數個回合，極招過後，紫霞之濤死死抵住對手脖頸。
“果真是令人滿意的結果。”
勝負已分，伏嬰不再多留，化光而去。

不過志得意滿之時，伏嬰師卻忘了赭杉軍這個人……他是一個好人。
“殺人兇手，吾該如何看待你呢？”
一句問語，一線生機。赭杉問人之時亦在自問，到底該不該為了一己私仇，對這個並非出自本願入魔之人妄下殺手。
即使心已經這麼，這麼地痛。

自古世間，好人難為。

“住手啊！”
僵持片刻，眼見劍者魔心依然不肯回轉，赭杉軍終於忍無可忍，提掌欲蓋葉小釵天靈。只是一掌下去，口嘔朱紅的，卻是將將趕至的素還真。
“道者，對不住……”
“你想代他而死？”
“素某不會犧牲自己，素某不會放棄任何人，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素某與道者相同……遺憾已經太多了。”

理解。
短短二字，有時卻是這世上最珍貴，最難求得的兩個字。
但是素還真理解赭杉軍。
赭杉軍亦同。
因為彼此理解，所以選擇放手。
天際悶雷滾過，大雨傾盆而落，赭杉默默抱起好友屍身，轉身離去。

可即使再珍貴，再難求，理解終究也只是理解而已。
那永遠不會是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
默然離去那刻，赭杉軍並沒有想到，在這哀哀天泣、茫茫世間，唯一能夠真正感受到他的錐心之痛的人……
竟是他的死敵。

七
“哈，倒是難得見你有這份雅興。”
“主君，請坐。”
伏嬰得勝而回，朱武本來是想找他商議正事，卻見伏嬰獨坐房中，自斟自飲。
“大勝而歸，為何不見喜色？”朱武撩起袍角落座，隨口問道。
實則他真的只是隨口一問，並沒指望伏嬰師能有什麼正經回答。自小到大，贏也好，輸也罷，自己這個表弟一貫是喜怒不形於色，便連自己也不能十分看透他。
“主君，”伏嬰再斟滿一杯，含笑飲盡，“這樣可算是有喜色了？”
“省省吧。”朱武一擺手，另拿過一個空杯，舉起酒壺，卻突地挑眉問道，“伏嬰，你到底喝了多少？”壺嘴一傾，果見已經涓滴不剩。
“只這一壺而已，主君若有興共飲，伏嬰自當作陪。”
“免了，”別人不知道，朱武還是知道的，伏嬰師的酒量其實也不怎麼樣，“喝這麼多，不是無緣無故吧？”
“哦？主君覺得會有什麼緣故？”伏嬰抬手化光，變出一壺新酒放在桌上，“還是說，無緣無故就不能喝了？”
“你怎麼還是跟以前一樣，”朱武笑著搖搖頭，“一喝多就愛跟我抬杠。”
“以前？屬下多久以前曾經喝醉過？”伏嬰提壺斟滿兩個杯子，“我倒是不記得了。”
“唉，我卻還記得，那一次是你陪我……”
“主君，”朱武話剛起頭便被伏嬰打斷，“陳年舊事，主君卻仍記得，可見是個重情之人。”
“………………”似是一句調侃之言，但觀伏嬰面色，卻並無一絲調侃之意，朱武頓了頓，一時也猜不透他這話是個什麼用意。
“主君，你可知常人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朱武不喝，伏嬰繼續自斟自飲，自問自答，“至親、至友、至愛，這三樣東西……”
“伏嬰，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三樣東西，大多數人都放不下……”伏嬰執著酒杯，雙眼自酒杯後，面具後直直望向朱武，“便是主君你，也是這大多數人中的一個。”
“伏嬰……你真的醉了。”朱武暗歎口氣，自他手裏拿過杯子，“時候也不早了，醉了就早點睡吧。”
“……主君說的是，”伏嬰倒不堅持，起身行禮道，“那就恕屬下不遠送了。”

酒越喝越暖，水越飲越寒。
但即便已經喝了不少酒，伏嬰師卻仍覺得有些冷。
那並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寒冷，而是在身體內部，血液一點一點放慢流速，一點一點沉澱死寂，一點一點冰冷如霜。
是好似一個人獨自走過漫天風雪，天地無聲，踽踽獨行。
那不是屬於伏嬰師的冷。

（赭杉軍背著墨塵音的屍體，一步一步走回青梗冷峰。）

自斟自飲時，伏嬰憶起這局棋的開始。陽春三月，酒樓窗畔，他與敵共飲，落下一枚黑子。
昔年玄宗四奇不可一世，如今卻終於只剩赭杉軍一個，多麼痛快。
“雖說性子天差地遠，不過挑食這點倒是一模一樣。尤其是蘿蔔，可是說什麼也不吃一口的。”
“那赭道長呢？”
“其實我也不大喜歡。”
那日他口不對心地隨他聊著這些無聊瑣事，後來在他的記憶中，也確實看到過那些瑣碎的童年片段。

（“師兄師兄，我們都不喜歡吃蘿蔔，可是剩下又要被罵……”
七歲的紫荊衣左手捧著一碗白水煮蘿蔔，右手拽著年紀稍長、同樣捧著一碗蘿蔔的金鎏影，蹭到赭杉軍身邊。
“師兄最好了，謝謝師兄！”小小的紫荊衣一副古靈精怪的神氣，邊說好話邊把自己那份蘿蔔放在桌上，回頭看見金鎏影想放又舍不下面子放的德性，乾脆伸手把碗搶過來，放在自己的碗旁邊，補了一句“他也謝謝你”，便拉著金鎏影的手連蹦帶跳地跑出門。
“……算了，你也拿過來吧，”十歲的赭杉軍歎了口氣，轉眼看見對面的小師弟也是一副想把蘿蔔塞給自己，又有點不好意思的模樣，心說這孩子雖然最小，卻最聽話懂事，遂溫言安慰道，“乖，沒關係，不差你這一碗，拿過來吧。”
“謝謝師兄。”剛剛五歲的墨塵音把蘿蔔端過去，卻沒像另外兩個小孩一樣跑出去玩，只爬到赭杉身邊的凳子上坐下，看著他一口一口吃著其實他也不大喜歡吃的蘿蔔，因為是四人份，所以吃了很久。
窗外傳來紫荊衣和金鎏影說笑打鬧的聲音，大概是在等另外兩人吃完了，一起去修下午的課業。
屋中日光靜靜灑落，一個孩子默默陪著另一個孩子，慢慢把一頓飯吃完。）

不僅冷，而且痛。
初時銳痛已然散去，但隱隱鈍痛卻仍徘徊不去，一分一分磨礪著心口。
啜著杯中酒液，伏嬰漠然地想，不知道這樣的痛還要持續多久。
那不是屬於伏嬰師的痛。

（後來又有更久的時光，漫天風雪中，他也是這樣默默地陪著他。
一千年。）

朱武走後，伏嬰倒是沒有再喝，合衣上床，畏冷似地裹緊被子。
其實如若他想，他自可以暫時切斷血咒聯繫，不去感受他人情緒。
但是他不想。
伏嬰在被子中抬起手，按住心口，感受著那裏傳來的綿綿隱痛，突地嘴角一挑，自語了句：“原來心痛起來是這種滋味。”

從未感受過的，非常清晰的存在感。
因為痛，所以存在。
非常清晰地感覺到就在那裏，有心一下一下跳動著。
赭杉軍，你可以儘管痛下去，痛得越久越好。我會一直享受著你的痛苦。
伏嬰冷笑忖道，因為敵人的痛苦，便是伏嬰師的快樂。

不過這樣到底是不大好睡的，伏嬰翻了個身，想起那次大醉時朱武也同自己講過“心痛”二字。
朱武口中的“那一次”，其實伏嬰也並非不記得。只是那次朱武以為他們都醉了，卻不知伏嬰的酒量可比他想像中好上很多，不過是見他醉了，佯裝陪醉而已。
那還是他們從苦境閒逛回魔界不久，九禍與朱武徹夜長談之後，轉日竟宣佈嫁予朱武的二弟。
正是那次大醉之後，朱武心痛之下，索性離了魔界，遠走數年。
也正是如此負氣的舉動，令伏嬰覺得朱武太過多情隨性，根本不是個做王的材料。雖然有名義上的兄弟情分擺在那兒，但倘若來日這個表兄真達不到自己的要求，也就別怪自己翻臉無情了。
沒有什麼不能捨棄的，沒有什麼不能利用的，所謂親情又得了算什麼？
伏嬰師，不是銀鍠朱武。

（許多許多年前，他帶他一起遊歷苦境，看遍與魔界全然不同的秀麗風光。
“伏嬰，我說的無錯吧？”朱武端坐驪馬之上，指著遠處青山綠水，江畔鎮上升起的縷縷炊煙，瀟灑笑道，“望著這錦繡山川，盛世喜樂，真是讓人心甚往之。”
“確實無錯，”伏嬰隨他勒住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展顏笑道，“確實讓人心甚往之……”
披氅輕擁，華服美冠，配上面上三分笑意，旁人看過去，大概只會以為是哪位富家公子出來賞春，好一派神采飛揚，少年風流。
卻又如何能想到，從那優美薄唇中吐出的，竟然是那麼陰狠毒辣的話語：
“早晚有一日，吾要一把魔火，燒盡這三千繁華！”）

“銀鍠朱武，至親、至友、至愛，你一個都放不下，我卻一個都不在乎……”黑暗中，伏嬰閉著眼，嘴角仍掛著一如當日那般優雅笑意，口中自語也一如當日那般陰冷無情，“伏嬰師所在乎的，唯敵而已。所以等到我當真‘在乎’你那日，你也就只能等著迎接與赭杉軍一樣的下場了。”

八
不過伏嬰師並沒有能夠再享受多久敵人的痛苦。

“你在計算吾的咒力極限嗎？赭杉軍，錯估吾，將使你悔之莫及！”
夜幕下海波浪濤聲澎湃，但更為洶湧冷冽的，是道者手中紫霞之濤的劍光。
“錯估復仇的人，將使你悔之莫及！這句話回敬於你！”
奉天承儀，紫極天威，赭杉軍連環三劍，伏嬰師避無可避，終於棋差一招，滿盤皆輸。
以鮮血生命為咒，以鮮血生命償還。伏嬰師身亡之日，雙生血咒終解。

“你以為殺死吾就結束了嗎？真正的災禍，將因你而起！”
但死劫臨身之際，伏嬰師卻仍森冷長笑，似要自毀魂魄同歸於盡，卻在釋出魔魂後久久再無動靜。
“……也許是我的憂愁……也許是天下人的憂愁。”
赭杉暗歎口氣，已能隱隱感到，伏嬰師此言並不是一句簡單的威脅。

海波浪重歸平靜，亙古濤聲之中，舊局止，新局啟。

九
等待詐屍的日子裏，伏嬰師很是有些無趣。
本以為此番只是沉眠一段時日，一覺醒來便能跟著魔皇再臨人間，毀天滅地。
卻沒想到魔魂一直清楚地醒著，在異空間中飄來蕩去，鎮日無事可做。
魂魄這個東西既不用吃又不用睡，雖說理論上可以用意識傳音跟人聊天，但那也得有人可聊。棄天帝可算不上是什麼好人選。
聊毀滅世界的正事吧，他最多回一句，“區區人間的小神/小道/小畜/小X，不足掛齒。”即使是伏嬰師也不得不承認，雖然力量上棄天帝雖比他那個不務正業的表兄強上百倍，但在語言表達能力方面，前者大概也只是後者的百分之一。
聊不正經的吧，先不論伏嬰能不能和棄天帝聊“不正經的”——像他以前興致所至，也會和朱武聊些風花雪月，詩書雅趣——單想想棄天帝自個兒呆在異空間中那麼多年，恐怕比自己更閑悶無聊，伏嬰還真怕哪句話說得不妥，刺激到他老人家。

曾經有人說，做壞事的人是因為寂寞。
這話如果讓伏嬰師聽到，一定會裹著棉被反唇相譏道，你才寂寞，你全家都寂寞。
順便也只有伏嬰師，才能把如此傲嬌的一句話說得這麼陰陽怪氣。

所以無趣就只是無趣而已。
伏嬰師無趣地想，上一次被封印的日子裏，比現下長上千倍的時光，反倒沒覺得有這麼無趣。
那些年中，每每覺得無聊時，自己在做些什麼呢？
想來想去，除了不著痕跡地欺負自己那個名義上的未婚妻，也就只有同樣不著痕跡地窺探別人的記憶。
然後宛如玄絲診脈。
別人記憶中的喜、怒、哀、樂，諸般種種皆借由雙生血咒這一條無影無形的細絲，傳遞到自己這裏。
雖然所有情緒傳到彼端只剩餘波，但亦如蜻蜓點過水面，或者蜜蜂觸碰花蕊，微弱卻又真切。

可即使再真切，那也終究不是屬於伏嬰師的東西。
不過血咒解後，這些不屬於他的東西，他也終於再感受不到了。
但是感受不到又如何？
反正這些東西不管屬不屬於他，他都是不在乎的。

可是真的好無聊啊……伏嬰師在異空間中百無聊賴地飄來飄去，想念著自己心愛的棉被，琢磨著重出之日如何再掀腥風血雨。
不知赭杉軍再次見到自己那日該有多鬱悶，伏嬰快意心忖，赭道長，你猜這一次，又會鹿死誰手？
“錯估復仇的人，將使你悔之莫及！這句話回敬於你！”
想到赭杉軍便想到當日一劍之仇，以及他這一句“回敬”。
意外地，心中除了蒸騰翻湧的報復渴望，竟還感到一絲趣味。
原來這位老實木訥的赭道長，也不是不會口齒伶俐地跟人嗆聲的。
“赭杉軍，吾早說過，你是個有趣的對手……”伏嬰繼續陰森森地飄來飄去，“吾也早說過，你的命，吾記下了！”
——所以早晚有一日，你這條命，定會斷于伏嬰師之手！

曾幾何時，透過別人的眼，觀視人生情緣聚散，不露聲色。
漫漫千年，通過別人的心，感受人生喜樂苦痛，無動於衷。
作為一個三觀不正的三線反派，伏嬰師想——
最美不過棋逢敵手。

十
後來赭杉軍的確死了。

這日伏嬰師正與棄天帝談論正事——他欣慰地發現自下凡塵以來，魔皇他老人家的語言表達能力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進步的，溝通起來省力許多——剛講到白忘機沒死是因為敗江山無能，赭杉軍沒死是因為他失蹤多日，反正不是自己消極怠工，便見一條魔界軍士的亡魂破空而來。
伏嬰伸手取過魔魂，讀取魂魄所留殘像……
第一眼看到時，他竟沒能認出那具吊在岩壁上，披頭散髮、滿身浴血的屍體，就是赭杉軍。

那刻心中竟有恨意。

伏嬰師自認無愛無恨。
愛與恨都是太強烈的感情，勢必會影響到冷靜的判斷。
所以一直以來，敵人只是敵人，毀滅只為毀滅，連恨意都欠奉。
但是在魔皇親赴懸屍壁取赭杉軍的屍體之後，伏嬰獨自站在天魔池畔，第一次語帶恨意冷冷嘲笑道：
“赭杉軍，你沒有想到吧，最後是你的敵人去給你收屍！看來我當日果然沒有說錯，你不但是個有趣的人，而且整個人生都是一場笑話！”

血池無波，石像無聲。
空曠魔界中只有伏嬰師自己的語聲回蕩，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本來嘛，先不論赭杉軍聽到這麼刻薄毒辣的嘲笑會不會跟他嗆聲。
關鍵是，赭杉軍根本不可能有機會聽到。
他已經死了。

十一
從前有一個好人，他走在一條願意窮盡一生為之行走的路上，走著走著……就死了。
於是剩下一個壞人，繼續兢兢業業地毀滅著世界。

不過說到底，這個好人只是千千萬萬好人中的一個，這個壞人也只是千千萬萬壞人中的一個，沒有什麼稀奇。
誰都不稀奇。

當然，再後來這個壞人也死了。
利刃加身，必死之傷。即使作為一個三觀不正的三線反派，受了這麼重的傷也是會痛的。
這樣的痛好像上一次經歷過的死亡，又好像更久以前，曾經也有某個瞬間……
伏嬰師突地抬手按住心口。

但是痛的並不是那裏。
那裏什麼都沒有。
一片空空蕩蕩。

完

[ 此貼被204720在2008-10-19 08:13重新編輯 ]

本帖最近評分記錄︰

財富:0 (by 晏雪) | 理由: 新續文請以回覆方式發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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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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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1樓發表於: 2008-10-17 23:2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赭杉...你也太老實了吧！
人家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是說玄宗個個都那麼誠實嗎(金、紫、墨：笨蛋只有赭杉，容易上當！)

琴音裊裊伴簫聲，
更有江浪共嘯鳴，
濁酒今朝同一醉，
何須把臂約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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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onia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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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08-10-18 06: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好人卡多到可以摞起来当床睡的赭杉很有爱啊。
遇上了这么腹黑的棉被美人，
等着看小狐狸怎么把忠厚老实的红木头钓到手。

忽然恶趣味地想看将来红木头知道眼前这位傅兄其实就是自己人生头号大敌时候的表情。
赭杉啊，你注定要被他骗惨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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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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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08-10-18 17: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To 傲天：
謝謝道友賞文。說到此文開篇里這么老實的赭道長，其實跟文的設定有關係。
這文的設定是魔界雖然已經暗地打著道境的主意，但仍處在按兵不動的階段，玄宗上下也并不知道，不久之後會突然迎來一場道魔大戰。
於是文中赭道長的“老實”，只是因為他不知情。
對他來說，“傅公子”只是一個一面之緣的陌生人，沒有什麽讓他生疑的地方，他也沒有戒備他。
“心如清風明月，襟懷自然坦蕩”——這是寫此文時，關於赭道長，最想寫的一句話。
即便是對於一個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即便仍稱不上朋友，但只要沒有什麽確實可疑的地方，他都會坦誠相對。
我比較文盲啦，一提到君子就會想到儒家講君子九思，所以也不知道用這個詞形容修道人合不合適。不過真的覺得，赭道長確當得起“正人君子”四個字。

To Zonia：
其實因為你的回帖有的沒的想到很多，打了一大堆寫文時的想法，但是打完后覺得自己廢話實在太多，就又刪掉了= =+
現在文還沒完，也許等完結后我會再來廢話（喂）
總之先謝謝你的回帖，安啦，你再惡趣味也沒我惡趣味，我最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會走路的活標本，專職用來展示人囧起來可以囧到什麽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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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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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08-10-18 19: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樓主真的很特殊啊，寫的配對都很特別（很冷門）可是又寫的很好。
因為樓主的id是數字，所以我也沒有特別注意，
結果想說很熟悉阿這文筆...結果搜查你發過的文章才知道原來是寫孤月吞佛的啊!!!XD

很高興呢又能再度看到你的文章。

這裡的阿赭真的是老實的......讓我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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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K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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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08-10-18 23:1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幻境中，伏嬰激怒赭衫，赭衫差點入魔的那段，寫的好精采！
「正是因為還記得過去，所以才不能放棄未來。」
輕描淡寫，卻又把阿赭堅定的意念傳達的很清楚。

樓主把阿赭和伏嬰的形象寫的很生動
阿赭就是老實又正人君子的模樣，而伏嬰，那句「早晚有一日，吾要一把魔火，燒盡那三千繁華！」立即把伏嬰不擇手段的那種陰狠味提了出來。
不常見的配對，可是樓主寫得很好看呢！*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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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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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08-10-19 03:5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樓主寫的真好！！
說真的，我真的沒有想過這樣配對的可能性！！
但是透過劇情與字裡行間的牽連，確實把他們的關係連繫在一起了
非常喜歡這樣無情的伏嬰！！
雖說無情，卻能深刻感受到別人的多情
一但下了決定就絕不妥協的決心，或許是我最敬佩他的地方！

關於赭衫，其實我也非常喜歡他！
但是除了感嘆再感嘆之外，實在也是很無可奈何
那段記憶，那些往事，只會隨著歲月加深自己的自責
但卻不知道其實能夠陪伴他的人，卻是距離自己最遙遠的死敵

期待下篇︿︿＊

一首作品，一經作者完成後，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容許不同的人用不同的觀點來詮釋它。

完售本電子書在BOOKY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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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t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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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08-10-19 07: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大爱这种隐秘微妙而扭曲的情感＝V＝
PS：我也讨厌胡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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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thdyn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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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08-10-19 07:5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那什么，我只想说，以后再也不挑食了==

莫名的觉得如果挑食不吃什么东西，在不知道哪个世界里的赭杉军就会把它们全都吃掉，于是突然觉得挑食很罪恶，来去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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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jin

百家路不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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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08-10-19 09:3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首先~这次是偶最直接的奔着这个配对来的XDD

伏嬰師在我眼中是个绝对的极品受啊啊啊啊~~~吼~~~~

可是目前我还没有给他找到终身的老公ORZ~~

最看好的朱爹不错~可是我是朱萧派的QQ~

目前暂时把希望寄托在弃天帝（黑）身上了~等待发展~~~

不过看到赭兄和这个要命军师的STORY竟然很兴奋的奔过来了ORZ~~~

突然觉得，这两只也不错呀~以前竟然没想过~~XDD

楼主加油~~~期待着剧情发展>/////<

为何一个人非要两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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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还要再产么= =+ 下戏后就去追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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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10.19 【赭杉軍X伏嬰師】《死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