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4.06 【赭墨】时雨 F1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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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4-06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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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6 【赭墨】时雨 F1完

赭杉军从梦境中醒来。
他一时间还有点不太清醒，视线昏昏沉沉，半晌，才看清了混沌严池内蕴含灵气、永远沸腾翻滚的水面。赭杉军回转灵气一周，确定银锽朱武所留下的暗伤缓缓好转，才慢慢落地。
墨尘音立刻往前一步，虚虚扶了赭杉军一下。
赭杉军无言，墨尘音轻柔地叹气，将拂尘甩到肩膀上，慢慢道：你好像做噩梦了，赭衫，梦见什么了？
他仍然眉目鲜活，眉心的道印流转光华，清隽又美丽。赭杉军沉默了一会，才缓缓说，我没有真正地入睡，练武之人需常怀警惕之心，所以也没有做梦。他说得坚定，墨尘音却哈了一下，责怪地看着赭杉军，他的蓝瞳盈着一汪秋水，欲语还休，墨尘音道：此地又没外人…你何必瞒着墨尘音呢？他向前一步，赭杉军的心痛苦地跳了一下，这是沾染在刀锋上的缓缓流淌的蜜糖。好在此时望天古舍的方向传来一阵鸡飞狗跳，墨尘音便停下了步伐，他侧过脸，静静聆听了会，乐了，说，你带回来的小朋友又惹祸了，去看看吧，赭衫。

天草二十六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
他左手捧着赭杉军塞给他学习的玄宗秘法，右手握着剑，四周烟雾滚滚，受了惊的能熊一阵狂嚎。天草侧过脸，让咳嗽个不停的非妙给他擦脸，懒洋洋地说，好狗，好狗，别那么胆小，顺手就捡了根树枝扔出去。能熊顿时不叫了，眼睛滴溜溜地跟着树枝转，飞快地窜了出去，惹得天草二十六拍手大笑起来。直到赭杉军停在他面前，他才有点尴尬地收了声，说：……意外，意外。
赭杉军揶揄道：看起来天才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他伸手将天草拉起来，赭杉军是良师益友，并不责备天草，翻到天草二十六演练的术式，纠正了他真气流转的问题。天草二十六歪着头看他，顺手把头顶炸开的毛按下，说，教人不差的嘛，赭杉军，一眼就看出问题了，之前有收过徒弟吗？赭杉军没提醒他眼眶熏黑了，垂下眼睫，顾左右而言他：惊雷阵以水生雷，雷借水势，比较危险，我早年同同修一起演练的时候，也经常炸，我忘记提醒你了。
天草二十六哦了一下，他很好打发，站起来跟在赭杉军身后问东问西，从赭杉军的身体状况问到能熊的真实物种，从今晚能不能吃点别的他没辟谷说到非妙为什么一直笑个不停。赭杉军瞥过小孩的两个黑漆漆的眼圈，他很严肃地回答天草的问题，顺便弯下腰，有点心疼地扶起一株被波及的兰花，点点灵气自他指尖灌入根系，原本奄奄一息的兰草逐渐恢复生机。天草二十六少年心性，啧了一下，道：抱歉。不过你这样要治到什么时候去，听闻修道人可以点石成金、织云做衣，素还真的琉璃仙境更是不知道重修了多少次，你应该也可以吧？
赭杉军叹了口气，说，可以是可以，但这些花草的主人十分用心，这是他提着锄头一棵颗栽了，再小心养活的。
天草二十六敏锐道：这句话可以有两种意思，一是他种了很多，活了很少，二是他很无聊，亲自动手，打发时间。
赭杉军微微一笑，道，前者他死不承认，所以也许是后者吧，修道人的天命到来前，日子总是漫漫，没个尽头。

天草二十六严厉声明，自己并不是兔子，也没有辟谷，二十三窜一窜，二十六也不迟，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跟着赭杉军吃糠咽菜他就要在看书练剑的时候低血糖晕了。赭杉军便给他指了下山的路。仍然黑着眼眶的天草二十六牵着笑个不停的非妙，对一旁叼着树枝、显得有点寂寞的能熊说，我回来给你带酱牛肉，便带着光之精灵下山打牙祭去了。临走前，他挺好奇地问了赭杉军一句，望天古舍里那座没有名字的牌位是谁的？赭杉军扬了扬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赭杉军松开烂漫的山茶花，绯红的花瓣轻柔摇晃着，几滴沾染灵气的露水滑落。此时已经月上柳梢，望天古舍静谧无比，墨尘音坐在石桌旁，轻轻拨弄着琴弦，刚斟的肉桂还在散发浓郁的香气，墨尘音垂下眼睫，打趣道：又在背后编排我的不是了。
赭杉军道，哪有。他拍了拍手上清新的泥土，坐在了墨尘音对面，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先是说到天草二十六正学习的阵法，水生雷而雷借水势，最是要操纵者细心掌握内中平衡，苍和赭杉军是从来没炸过自己的。金鎏影气性大，总是想更高更快更强，经常炸得是发冠也歪了，两手发黑流血抖个不停，墨尘音便给他上药，再请他到湖水旁来练，一方面是不会伤到封云山无辜的花花草草，二来墨尘音也可以捞那些翻了肚子的鱼，烤了打牙祭。当然，气绝的金鎏影是一次也没应允过他的。往事如烟，放下恩恩怨怨后，再提起来，竟都成了会心一笑。
墨尘音指着那窝兰草，说，灌了那么灵气，兴许再过几百年，就会成精，变作一个婀娜美女，吐气如兰，报你的恩来…他言笑晏晏，赭杉军同他静坐了会，月色跟凉如水的薄纱一样披在二人身上。而墨尘音又问，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赭杉军进了望天古舍。
当初墨尘音带他逃难，逃进深山，先是进了混沌严池安置了赭杉军，确定其安稳后才在青梗冷峰定居，设下乾坤阵法，化出望天古舍。当时，非恩被两位不速之客气得快升天，横眉竖眼，墨尘音握着拂尘在她身后伏低做小，又是允诺待赭杉一安定就离开，又是塞糖塞糕点，非妙拉了拉非恩的袖子，好吧，吃人嘴短。紫色的光之精灵说，他一好了，你俩就快快走了。墨尘音弯腰颔首，说，是。等到墨尘音提着小锄头在望天古舍前栽花，非恩才品出点不对劲：怎么一副要长住的样子呀！
墨尘音眼珠子一转，说，说好了的嘛，赭杉一好我们就走。
非恩说，你、你！她急得直跺脚，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墨尘音和赭杉军这一住就是一千年。
想起非恩，赭杉军又有些感慨，紫色的光之精灵表里如一，就是怎么也长不大的孩子，很是心高气傲，脾气差，嘴也坏。可说到底，她选错路还是因为墨尘音与赭杉军无法顾全大局与她的心情，如果当初再体谅她一些，多关怀她一些…赭杉军叹气。他已经习惯失去，但失去仍然是痛苦的。他打量四周，墨尘音的房间同封云山上没太大区别，他熟得很，只是一旁多了佛龛，摆着简朴的牌位，供奉了几块糕点与麦芽糖，烛火与香罩了术法，仍然袅袅着火焰与白雾。天草提起的时候，赭杉军以为这是非恩的东西，但非妙说，这座牌位一早就有了。
他沉吟片刻，竟然在记忆里寻不到半点关于此人此事的蛛丝马迹。赭杉军见墨尘音如此重视，内心一动，水袖拂去其上薄薄的灰尘，又为其续了香火。他将细细的香插入炉中，突然间，心弦被不知名的情感拨动，竟然涌起如水如雾的浪潮，又似晚饭吹过赭红的晚霞，云雾浮动着散去了。赭杉军心想，这是……
此刻，夜雾浓厚，冰凉的夜雨似断了线的串珠一样落下来，打在花瓣绿叶上，十分动听。墨尘音站在望天古舍之外，屋内，点点烛火摇曳，墨尘音的身形变得虚幻，浮来浮去，堪堪稳住了透明的身形。他的肩头和长发都打湿了，眼睫潮湿，看起来很冷。赭杉军低声道：你冷吗，墨尘音？墨尘音仍然用一贯自信从容的微笑面对他，说，我怎么会冷？赭衫，别管我。
赭杉军轻轻推开窗户，邀请他进来一避风雨。墨尘音后退一步，摇了摇头，道：好友呀，你确定要邀请一个麻烦进屋？他面容清丽，笑意盈盈，仙风道骨。赭杉军道：我知道，麻烦也麻烦了许多次了，不差这一次。墨尘音得了允许，便进屋来了。他紧跟在赭杉军身侧，站在那无名的牌位前，神情顿时变得无言又古怪起来。赭杉军低声道，这是……
墨尘音沉默了。
他轻声道，我不说。这态度很坚决。说完这句话，墨尘音又显得有点迷茫，似乎是本能和他收到的指令完全冲突了一样。他蹙眉，抿着嘴唇，神情变化莫测，往后一步。当然，这样的退缩不符合墨尘音的个性，他又站了回来，挺艰难地坚持自己的意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赭衫，别问我。他不能说谎，只能选择缄口不言。墨尘音盯着这牌位，眼睛也不眨一下，蓝瞳里倒映着烛火幽幽。他出了神，站了许久，赭杉军叫了他第三次，墨尘音才回过神，对着他眨了眨眼。
赭杉军沉吟片刻，仍然坚持道，那就以秘密交换秘密吧，墨尘音，你告诉我这是谁，我告诉你我做了什么梦。
这是他们自小的习惯。墨尘音仍然摇了摇头，他甚至因为抗拒而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他摇摇晃晃，按着额头，说，不行，赭杉军。他很严厉地叫赭杉军的全名，这很难得。眼见得赭杉军面露担心之色，就要收了紫霞之涛、撤去护体真气来握他的手，墨尘音连忙后退。
僵持片刻后，墨尘音最终开了口，说，好吧，好吧。
他轻声说，这是一段你我都未能开始的机缘…

墨尘音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唇和喉舌，将最隐秘的事情一一倾诉。赭杉军的面容显出几分茫然来，他想，这的确是，的确是很难接受和理解的。墨尘音动用滞涩的大脑，竭力抵抗宿敌的咒术对残存记忆的挖掘，也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紧接着，在剧烈的疼痛中，深蓝与赭红交错的记忆如潮水一样朝着他倾泻而来，墨尘音的残魂之躯无法抵抗澎湃的浪潮，他眼前的一切均模糊了，陷入回马灯之中，一枚符咒伴随轻笑投入其中一副画面，四周的空间扭曲着。
墨尘音回到了过去。
他怔愣片刻，凝视着湖面上两只绿色的野鸭，四周山水重叠，翠绿幽深，寥无人烟。唯独他踩踏而来的道路上，沾染零落血迹的草木四处倒伏着。
微风吹拂，墨尘音打量手中握着的一把蔫了的草药，他终于想起来是要做什么的了。墨尘音弯下腰，在湖面上窥见一张灰扑扑、遍布细碎伤口的脸，感知在这一刻复苏，墨尘音疼得龇牙咧嘴，身上几处剑伤像是在哗啦啦漏风一样，他眼前一黑，连忙稳住身形，喘息一阵。待意识清醒后，墨尘音洗干净这一把草药，循着来时的路，拨开芦苇荡，见到了躺在其中正昏睡的赭杉军。
他顾不上仙风道骨的形象了，一下坐倒在赭杉军身侧。墨尘音没有炉火，也没有多的真元可以浪费，干脆直接往嘴里塞了几根苦涩的草药。于是赭杉军醒来时，便看见墨尘音一手搭在膝盖上，望着远方的落日，似乎是在想什么，只是他正跟兔子一样在嚼草，两根草在唇边一动一动的，头冠也歪了，显出几分不正经来。
赭杉军一动，墨尘音便回过头来，两人均是一愣。赭杉军看见墨尘音蓝色的眼瞳里倒映出的自己：面容陌生，半身染魔。赭杉军内心一痛，他知道墨尘音也不怎么习惯这与赭杉军相差甚远的容貌，沉默了一会。墨尘音便道：来，来，赭衫，陪我一起吃草。他扶着赭杉军，往他嘴里喂了一把刚采的草药。赭杉军嚼着苦涩的青草汁液，墨尘音握了一小片还干净的袖子，给他擦了擦脸。
气氛有点古怪，赭杉军垂下眼睫，墨尘音在他身上施加了三层封魔咒防止魔源翻滚魔气外泄，他也因此周身剧痛，动弹不得。二人听见异度魔界的搜查声渐渐靠近了，墨尘音便扶起赭杉军，踉跄着逃走。赭杉军坚定道：放我下来，墨尘音，带着我你走不远。
墨尘音哈哈一笑，道，我不，赭杉，此事儿你非听我的。他手执着墨曲剑，小幅度地劈开芦苇荡，惊走一窝野鸭子。墨尘音因为飞舞的鸭毛打了个喷嚏，他还抽空说了句，抱歉。
赭杉军强调道：我会入魔，无法控制自己，墨尘音，如你将我留在身旁，你有可能是第一个——
墨尘音道：不会有这一天，赭衫。他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引动伤口剧痛，喉头一甜，墨尘音一愣，连忙侧过脸，将口鼻流出的血沫擦干净了。他扶着赭杉军走了几步，笑吟吟道，墨尘音活一天，赭杉军活一天，墨尘音有一口饭，就有赭杉军一口汤……好吧，好吧，现在的条件是差一点，我只能挖野菜养你咯。

鲜红的落日逐渐消失在天际，湖边的风景逐渐扭曲，红的越红，绿的更绿，黄的更黄。赭杉军只来得及看一眼墨尘音的侧脸，便陷入沉沉的昏睡中。他睡得很不安稳，体内魔源翻滚，侵蚀着每一寸皮肉，魔气混杂在血液中，经由经络脉管流遍全身每一寸角落。赭杉军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寸寸地劈开，碾碎，重塑成他所恐惧所厌恶的新的模样。赭杉军竭力抵抗着，借由墨尘音打入体内的封魔咒勉强维持现状。
赭杉军昏昏沉沉数日，每次醒来，他都在不同的地方，有时是月夜的森林内，有时是在一叶孤舟内摇摇晃晃，有时是在墨尘音的肩膀上，墨尘音一手扶着他，另一手握剑，冷然与魔兵对立，每一次，每一次的墨尘音都会比赭杉军上一次清醒时所见的更狼狈几分。他在明灭的篝火旁看墨尘音背着自己在咳嗽，赭杉军醒了，没叫他，墨尘音佝偻着，断断续续地咳出许多血液，点点猩红溅在睫毛和惨白的脸上，他不断地擦拭着口鼻，勉强止住了血。墨尘音面露疲惫之色，这种表情是在他身上是极罕见的。他喘息了一阵，转过头来，瞧见赭杉军，愣了愣，笑着道，你感觉怎么样？
赭杉军心道，不太好。

赭杉军心绪复杂至极，这是他漫长的修道生涯中头一次尝到诸如愤怒、困惑、痛苦、自责、无力等等诸多情绪交杂在一起的滋味。
他听着夜风拂过的声音，心想，何以玄宗四奇之一的赭杉军会落到如此不堪？何以金色太极印会浮现在紫霞之涛上？何以他会遭到同修好友金鎏影的背叛？何以他连累墨尘音至如此地步…何以在玄宗如此至艰至难的时刻，他无法与众人并肩作战？
赭杉军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碎裂了，他不清楚这种变化是因为魔化或者情绪，他的大脑几乎被烧成了滋滋作响的磷脂，几乎停滞了思考，他不清楚这种状况是因为超负荷或者是逃避。魔化的赭杉军陷入了长久、长久的沉默，他一言不发，呼吸微弱，有好几秒，赭杉军都以为曾经的自己已经死去了。就在此时，墨尘音凑了过来，低声道，赭杉，看着我。
枯枝燃烧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摇晃的火焰照亮了大半的洞穴，两人的影子倒映在石壁上，微风拂动火焰，影子便也跟着飘忽，就好似依偎在一起。赭杉军凝视着墨尘音清隽的面容，墨尘音轻描淡写道：有河便渡，有山便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只是赭杉军人生中的一道劫数，而墨尘音担保你必然渡过此劫，墨尘音向来说到做到。
他轻轻按着赭杉军的肩膀，墨尘音深呼吸了一下，借由这个动作发泄一些隐晦又压抑的情感，他轻声道，你与我同为四奇，赭杉军是墨尘音最重要的至交好友，也是墨尘音最……他将后面几个字就着尤带腥甜的唾液，一路咽到酸涩的胃袋里。赭杉军看见他垂下浓密的睫毛，阴影在他的脸颊上浮动，墨尘音的手掌重重地压在赭杉军的肩头，重量连同熨帖体温一道传遍赭杉军的全身，墨尘音一转语气，蓝色的眼瞳里流淌着柔软的细腻情感，他郑重道，不要放弃自己，赭杉。
赭杉军回以一声沉闷的叹息。墨尘音并不强求他即刻振作起来，赭杉军所遭遇的苦难非三言两语所能开解。他见赭杉军暂且平静下来，不再面露迷茫之色，便安心下来，转而去运功疗伤去了。墨尘音即是如此重视私情，对四奇交以性命以最真挚的情感，赭衫知他心中自有大道，但在此之外，尽数是对好友的私心偏袒……他心想，他心想，决计不能让他知道金鎏影对自己的算计，否则只是徒增墨尘音的伤心罢了。赭杉军做了决定，便从此缄口不言。
墨尘音全神贯注于疗伤，赭杉军打起精神，为其护阵。他握了墨曲剑，手腕却疲惫无力，修行数百年的功体变得毫无用处，而此刻他动用真气一分，魔源便会引爆一分。赭杉军苦笑一阵，仍然拄着剑，对着洞口，挺直了脊梁。赭杉军几乎在冰凉的夜风里化作了一座古老的石像，他所想的很简单：能帮墨尘音多拖得一刻便是一刻。
突然，赭杉军感受到了熟悉的魔氛，远方，点点烽火燃烧，形成燎原之火，朝此地包围而来。
他立刻下了决定。

运转十个周天，墨尘音感觉到周身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便收回真气。他先是喊了一声，赭衫。却没有得到回应，墨尘音睁开眼，视线流转一圈，整个洞穴只余他一人。
篝火已经半熄，燃尽的灰堆里明灭着几粒火星。墨尘音捡起地上的半本书和墨曲剑，他周身冰凉至极。墨尘音握拳，狠狠击打了不住颤抖的左手，这才握紧了墨曲剑，他对自己说，我得把他找回来，我要把他找回来。
夜色深沉，漆黑的树林可以如野兽尖锐的爪牙一样沉沉压来。惊飞的夜枭泛着红光的眼瞳里倒映出在荒山野径急急而奔的墨尘音。墨尘音循着赭杉军残存下的魔气而来，只见四周散落着魔兵的残肢断颅，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吸满了猩红血液的土地潮湿且泛着紫色，不时听得哀嚎喘息声，煞气浓浓，触目惊心。他顾不得隐藏行踪，以真气抹开双目，玄宗阵法轰然铺陈开来！
在一片围猎声中，墨尘音拂尘轻扫，重重爆裂开如蝼蚁一样紧紧跟随的魔兵！他并不恋战，终于寻至魔气最浓厚之处。伏婴师夹着符咒，他微微扬起下颌，如寒玉一样的面容在夜色里发光，伏婴师如蛇一样柔软道：即便入魔至此，赭杉军也以我和魔界前锋为第一攻击目标，玄宗宗主所钦定的继承人心性如此坚定，令人敬佩，与那金玉其外的同修自然不一样。他轻轻拍了拍掌。
墨尘音抿着嘴唇，按了墨曲琴，他轻声说，说实话，你每次都能挑动墨尘音最大的怒火，伏婴师，好运不会常伴着你，今日，墨尘音必以你人头为回归的赭杉军接风洗尘。
伏婴师哈哈大笑起来，他眯起眼，道，只盼墨尘音你见过赭杉军后仍有如此自信，赭杉军入魔已深，无药可救了！哎呀——伏婴师遗憾地发现墨尘音并无动摇的神色，他使出召阴诀，以风火二魔阻挡墨尘音的去路。伏婴师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他轻飘飘道：可惜玄宗战场仍需要我，无法目睹自信的你被赭杉军杀死，这将成为伏婴师此生一大遗憾。

琴声诛尽万魔，拂尘轻扫过式神爆裂开的碎片，墨尘音低眉垂眼，收起武器，暂时的胜利并不让他放松，因为他知道前方有着……更为艰难，更为痛苦的一战。墨尘音凝视着山峦之中已然魔化的赭杉军，他周身泛着重重叠叠的魔气，草木触之尽死。赭杉军站在尸山之上，背着手，妖异泛红的眼瞳紧紧盯着踱步而来的墨尘音，神情是压抑在冰凉后的疯魔。墨尘音扶着琴，苦笑起来。
此战墨尘音必败。
他心想，我自小到大，还是头一次觉得我肯定会输呢。哎呀，赭衫你啊……
与他所设想的无异。魔化的赭杉军神思混沌，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他静坐在尸堆之上，凝聚魔气，抽为虚幻又真实的利刃。墨尘音将琴横在身前，微微一笑，道：好友，你可给我一点面子啊。
惊闻一声轰爆，层层叠叠的封魔咒展开来，蓝色的光芒柔和又坚定。魔化的赭杉军吃了痛，便是浑厚一掌拍来！墨尘音以弦音挡之，行动之间，束手束脚。他拉了弦，眼见得赭杉军裹挟魔气袭来，一阵晃神，勉强挡下。墨尘音留情而赭杉军无情，交手不过数招，他便落败于心软，被赭杉军掐着脖子狠狠掼在了地上。墨尘音脑子一嗡，当即呕出一口朱红。温热的血液溅在赭杉军疯狂的脸上，血腥的气味激起了他的魔性，他哈哈大笑着，劈手夺过墨曲剑！墨尘音看见剑锋上倒映出自己空白的脸，赭杉军握了墨曲剑，当即就要一剑落下——

噗嗤。
裂帛声响，墨曲剑刺穿腹部，鲜血汩汩流出。在最后一刻反手捅了自己一剑的赭杉军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他借着剧痛换回了片刻的清醒，对着墨尘音说，走。墨尘音才不听他的！他连忙扑了过来，连击赭杉军身上数处要穴止血，拔出墨曲剑，便将驱魔阵催动至最顶层，直接打入赭杉军体内，赭杉军身上浮现咒印！蓦然，他发出一声尖啸，震得墨尘音双耳流血——魔源反噬了。他扑过来掐墨尘音的脖颈，掐得咯吱作响，墨尘音眼前发黑，脸涨得通红，他化掌为气，继续催动驱魔阵，试图在不伤害赭杉军根基的情况下压制他的魔化。然而效果甚微，墨尘音不得已举起剑，抵着赭杉军的脖颈，要将他逼退。
墨尘音艰难道：……赭衫。
他这一声微若蝉鸣，却连同睫毛上沾染的一滴晶莹的泪珠一起唤回了赭杉军的神识。赭杉军一愣，墨尘音痛苦的声音指引他拨开层层叠叠的魔障，霎时神思清明，他先是看见形容狼狈的墨尘音，血和生理性的泪水混杂着从他的眼角留下，墨尘音眼瞳涣散，似乎是濒死了。他再看见自己掐住墨尘音脖颈的手，用力之大，手背青筋凸起，而墨尘音白皙的皮肉上浮现着十分骇人的指印。而后，他的视线凝聚在墨尘音横在他脖颈前的墨曲剑上。
赭杉军明白现状了，他心碎欲裂，当即往前一扑，似是要帮墨尘音下定这个决心。墨尘音瞳孔放大了，他慌忙将剑往旁边一丢，剑锋划破皮肉，带出一丝飞溅的血液。他惊慌失措，几乎是恳求道：别这样对我，别这样对我，赭衫，赭衫。
墨尘音乱了阵脚，他连武器也扔了，只好咬着牙，反手将赭杉军按倒，抱着他在满是鲜血与泥泞的土地上翻滚了几圈。墨尘音茫然地想，要如何，要如何才能止住赭杉军自毁的心思，要如何才能将至友与挚爱从这样的劫数里拯救出来，赭杉军是道境最为浓烈的赭色的烟霞，是竭力驱散冰凉黑暗的最后一丝光明。他应该有更光明的未来，更完满的结局，而不是在这样一个寥落黑暗的荒郊野岭里同墨尘音一起死去。上天啊，倘若你听得见墨尘音的祈祷，倘若你能见证并承认墨尘音的道心，倘若你能怜惜墨尘音对好友的情谊……就请将赭杉军的磨难降临到我身上吧。
他哆嗦着，按住了赭杉军脖颈上不浅的伤口。墨尘音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对着又要陷入魔障中的好友说，我会带你回来的，赭杉。
他掰着赭杉军惨白妖异的脸，往前一抬，亲吻上去，墨尘音运转灵气，将源源不断的魔气吸入腹中，登时，他腹中如火烧一样，魔气在经络中横冲直撞，墨尘音想，原来赭杉军是这种感觉。赭杉军得了解脱的办法，本能地掐着墨尘音的下颌，非常粗暴地亲吻他。赭杉军瞳孔涣散着，十分满意地握着墨尘音的后颈，他感觉自己捕猎到了合心意的猎物，只待将他撕碎，将白色的骨、猩红的肉混杂着一口口咽下，填饱酸涩的胃袋，就能治愈一身的伤痕。墨尘音被他亲得舌根发麻，来不及咽下的唾液从嘴角留下，他抱着赭杉军的背，纵容他一切发泄性的行为。
赭杉军插进来，变得尖锐的利齿狠狠扎进他的后颈，鲜血直流。墨尘音被他压在身下，此处尸横遍野，成千上万的死去眼瞳倒映出二人交媾的身形，墨尘音闭了闭眼，他沾满血污的脊背一阵颤抖。他聚拢全身的魔气，以最精纯的真气包裹，隔绝对功体的影响。
这样混杂的灵魔之气，最终缓缓沉在了他的小腹中。

墨尘音竭力抵抗伏婴师的操纵，他的残魂一阵飘忽，若影若现，如风中残烛，堪堪稳住身形。他望着赭杉军，而后垂下眼睫，躲避他的视线，十分不情愿地说道：……这是逃亡路上的负担。
他不清楚这样的魔胎是否能成功诞下，而种植下的魔胎在不断蚕食他的功体，让他一日比一日虚弱痛苦。更何况，这个所谓的机缘来得实在不巧，墨尘音与赭杉军未曾挑明心意，而他为了保赭杉军渡过此劫难，已经筋疲力尽了，实在无力顾全其他。他思考再三，最终，凝聚了真极烈焰，一掌拍下，驱散魔气。
墨尘音轻声道：此事原本就是意外中的意外，我本不打算告知你。
他本应遮掩得更好，滴水不漏。然而父女天性，他内心实在有愧，看着非恩非妙在青梗冷峰上嬉戏打闹，最终，墨尘音还是立起这块牌位，时而摆两块糕点，时而放两块麦芽糖。修道人的岁月漫漫无边，除却日常修行外，墨尘音会每日去拜访混沌严池内的赭杉军，赭杉军因为那半本邪箓，千年未曾与墨尘音靠近过，墨尘音不解其意，只是尊重赭杉军的秘密。他闲暇之刻，会逗非恩非妙玩，会去扶起一株又一株的花草，也会在黑暗里沉默地注视佛龛前静默无声、袅袅而上的白雾。他未曾想过这个孩子的名字，也没有设想过她的模样，没有缘分的就该随她去，墨尘音只能护她来世万事顺遂。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赭杉军扶起的山茶摇晃着，娇嫩的花瓣散落在泥泞中。空气潮湿黏腻，气氛冰凉死寂，烛火也驱不散湿冷的黑暗。赭杉军沉默了许久，许久，他动了动酸苦的舌根，说，墨尘音啊……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又道，墨尘音啊。对面的残魂越发若影若现了。赭杉军苦笑道，你怎么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呀？
墨尘音知道他方寸大乱，他注视着赭杉军那张正气沛然的脸，此时他拧着眉头，眼神苦闷到让人心碎。遥远的低笑传来，符咒的力量驱动残魂向前一步，他朝着赭杉军伸出手，盈盈的烛火下，墨尘音冰凉的手指搭在了赭杉军的手背上，滋，些许黑烟蒸腾而上。
这身躯本就由伏婴师自矗立原拾来的残魂与邪魔符咒捏成，在伏婴师死后，这已搭建完成的阵法对赭杉军展开了报复。
赭杉军收了周身的道气，卸下所有的防备，他束手无策地看着墨尘音那张清隽透明的脸。他想摸一摸墨尘音的脸颊，手指却穿透了过去，他拿起披风，披在墨尘音濡湿的肩头，披风却直直掉在地上，沉闷地堆叠起来。已死去的，不再活着了。墨尘音说，你不该邀请我进屋，你明知我是来杀你的。墨尘音残躯至此，我再陪你几日，也该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牵挂。
他垂下眼睫，忧愁地叹息着。这是多么漫长又短暂的一刻啊，墨尘音抽出已然魔化的墨曲剑，横在二人之间。
赭杉军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赭杉军说，别这样对我。
他显出剧烈的痛苦和迷茫来，他活了千年有余，如赭色的烟霞弥漫在天际，注视一次又一次的黑暗到来，黎明升起，历经劫难无数，失去至友二三，跌倒在泥泞，又无数次地再爬起来，千锤百炼出一身伤痕累累的钢骨。饶是如此，此时此刻，赭杉军也不禁问出：命运为何如此待我，为何要给予我墨尘音完整我的灵魂与生命，又从我的人生里带走你，我与你早就不分你我。如此……如此不公啊。他往前一步，虚虚抱着墨尘音，墨尘音蹭了一下赭杉军的脸颊，他目光涣散，苦苦坚持最后一点清醒，最终，还是反握剑柄，一点寒光对准赭杉军的后背。
赭杉军贴在他耳侧，道，此地实无外人，赭杉军可以说出，我的确做了噩梦，无数个噩梦，每一个噩梦都一模一样，我在九峦峰顶注视着遥远的一颗星星，看着它渐渐黯淡，终归于无，而我始终无法赶到它所消失的地方，无论如何前进，无论如何努力。
墨尘音闻言，睫毛一颤。
赭杉军继续说道，正义，公理，为了天下太平，为了黎民百姓，赭杉军已经付出了许多，赭杉军愿意付出更多，虽九死而无悔矣——只要这代价不是你，墨尘音。墨尘音啊，自小到大，我所接受的教育我已成形的理念，都在告诉赭杉军应该做一个怎么样的道者，即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玄宗人人如此，我们都是将天下抗在肩上长大的。
但我未曾想过会失去墨尘音。
是否是因为你的自信你的气度你的陪伴，让赭杉军太过相信墨尘音不会离开自己，的确，你能做到所有你答应的事情，但你未曾应允赭杉军会活下去，抑或者是赭杉军太过习惯你在身侧，太过习惯你填满我的灵魂的充实感，才会对失去你这件事没有那么强烈的危机感，还是命运时势注定如此，注定你我的未来戛然而止。而今你我两人立场颠倒，和过去相似又不同，墨尘音总是有办法的，而此刻赭杉军应该如何，墨尘音啊，从来气定神闲、未曾犹豫的墨尘音啊，你告诉我，我应该如何办呢？

墨尘音的身形浮动了一下。
他竭力抵抗最后的命运，剑尖仍然一寸寸靠近了赭杉军的后心。墨尘音眼神忽明忽暗，魔纹在脸上蔓延开，他轻声说，……是墨尘音之过。赭杉军还待否认，墨尘音就继续道，我只能说，花有再开的一天，人就有再重逢的一刻，只要有缘，待赭衫的天命完成后，你我就会相见，而我只希望这一天晚一些，再晚一些。
墨尘音仍然是那句话，吾绝不会放弃你，也不准你放弃你自己。
他柔软地说尽了一腔柔情。墨尘音转头，凝视着赭杉军的侧脸，轻飘飘地瞥过二人身侧的无字牌位。赭杉军听见他问，窗外雨停了么？便抬头自窗外望去，只见窗外大雨初歇，一切是清新翠绿的模样，悬挂在枝条与花瓣边缘的露珠倒映月影，闪闪发光，吸足了灵气的山茶又重展媚颜。赭杉军道，停了。也就在此时，墨尘音将剑尖猛地刺下，剑尖一歪，将他残破的灵体刺得支离破碎，化作点点滴滴蓝色的光点，这一阵温柔的蓝色的雨点消散在赭杉军的指间，落入他的心里。

赭杉军收拢他的残魂，带到混沌严池安葬。天草二十六咬着新掐下的枝条，甩着给赭杉军带的卤菜与茶来找他了，见赭杉军坐在池旁拨弄一池清水，便歪了歪头，说，在想什么？赭杉军回过神，对着活泼的年轻人笑了笑，他说，你没打伞，没淋湿吗？天草道，昨夜是下过雨，半夜就停了。赭杉军轻声道，我又听见了雨声……他见天草有些莫名，便道，可能我听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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