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5.14 【傳說】段一至段三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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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06-05-1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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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4 【傳說】段一至段三其四。

黑白衣／傳說

之一／夜叉

其一；

那孩子看似不足十歲，一身黑沉沉的俐落裳衣，雙腕纏著金絲軟綃織以銀線的護巾，裡側繡著一字。縱。
風有些冷。入夜之後，那孩子佇著溪裡大石的身影，在月下搖曳映上了滿裳的波光瀲灩。
瞳裡是深色的碧彩，在微微瞇起時會縮細了瞳孔，像貓。

唇輕輕抿了起來。嫣紅的，冷然的。

魔父說，他在這林子的別宮裡，養了個人類的孩子。說是三四歲的，會跑會跳，說話還挻流利的；聽下人私底裡切切悄聲的傳著，說那人類的孩子聰明貼心，五歲不到就會捧著書本在搖頭晃腦的又讀又念，直讓養育他的奶娘呼說大有可望。

黑衣的孩子撇撇嘴。
有望個鬼。一個人類的孩子能幹得出什麼大事？
魔族人的生命以百年為計，活著了一千年是應該的。他一個看似十歲不足的模樣，也都已經是活了近百年；就算那人類的小鬼頭現在不足五歲好了，區區一個人類頂多活個一百年，練了武強了身再習個長生術，成了不死老妖怪，又能怎麼樣？人類的身體根本無法負荷太過長久的歲月！
至多有二三百年的性命罷？哼。比之他們魔族，簡直是短命到不行的種族。

月光浠瀝瀝的落下。
濺起了那黑裳孩子一雙碧瞳裡瀲灩的流光。

歸屬西漠魔劍道的領地裡，深廣林木，堂堂皇皇的別宮在月下勾勒形影，一色的白，映在黑裳孩子的眼裡，簡直是鮮明著就要刺痛他的眼睛。
暗暗的咂了舌。

正門不走，一個縱身潛進，繞過四方暗哨，八面隱衛，心下疑惑著怎麼一個區區人類小鬼，魔父竟大費周章的耗了人力在護守？嘖。
餘光處，一房書齋還燃著燭火，卻不見人影在紙窗上晃。
挑眉，足下一個轉步，便率性去了。
橫豎是不知道那小鬼頭人在哪裡，那到處晃晃也沒什麼不好；一邊注意著自己的形跡呼息，卻還忽然開始思考了，自己這麼長路迢迢的遠遠越過了半個西漠，跑到了這別宮來，就只是來看個小鬼頭嗎？
憶起魔劍道裡被自己氣走了的幾個教授師傅，不論是文是武，總之氣走一個，魔父就發一次脾氣，那甚至湧起了恨意的眼睛裡，映著的不知是自己小小年紀卻居然是心高氣傲絕不低頭認錯的身影，還是那個傳聞已經離開很久的母皇，妖后。
尖尖的耳，在風裡動了動。
他很久以前就聽見了下頭奴僕在傳的耳語；說是魔父與母皇反目，也說是魔父叛了母皇，還有極是離譜的說了，魔父和母皇都另外有了個愛人，所以在相看兩厭的情形下，分手了。
傳說紛云。
黑裳的孩子雖是不怎麼在意，卻不免還是有所動搖。
記憶裡已經沒有母皇的模樣了；聽說自己和母皇的外貌極為相似，連倔強高傲的性子都彷彿翻版。難怪。魔父看自己的時候，都是複雜了目光，疼寵不入心，卻又打罵不下手。

魔父收養那人類的小鬼，是不是要來取代自己的？
───有些時候，心思明白的黑裳孩子，會這樣想著；因為魔父沒辦法不在他的身影上看見母皇轉身而去的絕情姿態，所以乾脆對自己減了關心，少了探視，另外轉了身，收養了別的孩子。

那麼，那一個〔別的孩子〕，比自己好嗎？

伸手便推了門扇，燭光迎面而來，那碧色的瞳孔微微縮了下，映入一個抬起頭來望向來者的蒼白身影。

說是蒼白，卻也不是。

那年幼著幾乎坐不滿一個銀紋雲彩黑檀椅的小小身影，外罩著繪了櫻蘭銀柳的雪紡紗衣，內裡一件無扣對襟錦袍，當下就讓那闖入書齋的黑裳孩子看得滿意。
錦袍的衣袂適合他。端得那小小的娃兒精琢細雕著，靈靈巧巧偏又端莊無比。

因為一身的白，而更襯得那一頭未有綁束的黑色長髮有若雲流，直曳而下，映得髮色若夜。

一雙湛湛藍的眼。

自書本裡抬頭的娃兒沒有喊話，只是疑惑了為何有人未經通報即可闖入書齋？端看那一身狂傲不馴的黑，打骨子裡張揚的貴氣及傲氣，還有著一點隱藏不了的嬌氣。教人嬌生慣養的那種稚氣。
眼前的大哥哥，不是普通人罷？
那身教人不得不多加注目的氣勢，和久久來一次的義父大人，有些相似。

忽然開口的聲音軟軟著，是孩子慣有的童音。「是蹤哥哥麼？」

那黑裳的孩子呆立當場。
───蹤哥哥？

其二；

那孩子被人喊為「白衣」。

沒有正式的名字，只有一個稱號。想來以後若魔父真要迎這娃兒入魔劍道，說不定也只得「白衣」二字能喊。

那夜過後，黑裳的孩子頭也不回的轉身去了。坐在椅上的白衣娃兒瞧他默不作聲便走了，眉目斂下，淚沒有落。
是不是自己那聲「蹤哥哥」喊錯了？
那人，不喜自己喊他為「哥哥」罷？因為自己是給義父大人抱回來養的，不是義父親生的孩子，所以沒有資格喊一聲「哥哥」；那個人一定是生氣了，因為在那一瞬間，他覷著了對方，彷彿抿了唇的動作。
不足五歲的娃兒，心思是玲瓏剔透的。
上對義父，要乖巧貼心；下對奴僕護衛，得端重溫和。

義父不止一次的把他抱在膝上，撫著他的流雲黑髮，看著遠方，然後一次一次的交待他。
───你要好好習文練武，待你滿了七歲，就能見得你蹤哥哥了。
───蹤哥哥？
───是啊。你蹤哥哥。他會是吾魔劍道的太子。而你啊，白衣。白衣。
───是。義父。
───你將是吾魔劍道的少子。與太子同尊。你要仔仔細細的，輔佐好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是啊。你蹤哥哥，會是太子殿下。你要好好陪伴他。
───好。白衣明白了。

乖乖巧巧的，仰著臉應承了義父的說話；卻在一個抬頭時見著了義父的目光，其實不在自己身上。
遠方有著什麼呢？義父？
您撫著白衣的髮，這樣溫柔而綿長，義父。您在想什麼呢？您的手，是撫著白衣的髮，還是您常常想念著卻又不肯承認思念的妖后？

義父。為什麼您會喃喃念了，不要讓蹤兒寂寞？
蹤哥哥，也會寂寞嗎？
白衣可不可以告訴您，其實，白衣一個人，是很寂寞，很寂寞的？

那是一個不足五歲娃兒的記憶，卻如影隨行的跟了他一輩子。

頭也不回的黑裳孩子，記牢了他推開書齋，與那白衣娃兒四目交接的一瞬間，那娃兒眼底的，如此如此的寂寞。
───與自己如此相似的寂寞。

原來人與魔，也一樣會寂寞嗎？

寂寞…………
黑裳的孩子閤了閤睫。
寂寞，又如何？那白衣的小鬼，那人類的小鬼，那說什麼也不可能陪上自己一輩子的娃兒，他的寂寞，又與自己何干了？

去他的寂寞！
───我闇蹤。
從不寂寞。

其三；

孤獨峰。
最快的劍，最冷的風，最傲氣的人。
白衣在七歲那年，由著義父親自牽著，上山去了。

在滿山楓紅裡，他看見那個人站在風裡，颯冷了一身武服，只剩得了一雙直望而來的碧眼以及淺淺了有些朱梅色著的唇，抿著。眸光與唇冷，似乎是那個人身上唯一的顏色。

離開前，義父說，蹤哥哥生病了，不能來和他一起學劍；七歲的白衣，默默的聽著義父的聲音，只是抿了抿唇，沒有多說什麼。
義父和那個姿態冷淡的人點了點頭，微笑了之後，便轉身走了。

白衣怔怔的看著遠去的身影。
黑色衣袂的身影。
───七歲。仍然年幼。而在心底深處那個年歲更小更小的孩子，一直記得很久以前的夜裡，來過一次又走了的蹤哥哥，那時轉身去了的模樣。
黑色的衣袂，似乎從來，不曾回首。

一道淚水滾了下來。
白衣迴了身。

伏身一拜。二拜。三拜。「白衣，見過師尊。」

風之痕也只是默默了看。
───心不在。
眼前的孩子錦衣白袍，流雲黑髮，湛藍雙眸掩在風沙之中，仍舊是壓抑著漫漫的水色成灩。
不大說些什麼，也沒個鮮明的神情；才七歲，脆弱的人類孩子。為什麼能夠懂得蒼老的沉默？

這孩子，得他的心。
突然決定了這麼個心事，從此不曾有變。

「等待什麼呢？」忽然，這麼發話了。
三個月後，一如往常的作息中，在曦光初露的晨訓結束，師與徒，坐在石上，默默拭劍的指掌裡，冷白武服的男子忽然這樣問。
仍舊錦衣，仍舊長髮如雲，仍舊少言而靜默。一身白衣的孩子，端正的挺直了早已挺直的背脊，低低的眉眼沒有動容，卻抿了抿唇。拭劍的手沒有停下。
「白衣沒有等待。」

霜冷的眼底淺掠一個不認同。「───心不在。」

唇抿，一頓。「師尊…………」

「心不在。」淡淡的，不輕不重，卻硬是尖銳了直刺入心。「風的冷靜，你自自然然便學得七八成；風的快意，你永遠也學不到皮毛。」

白衣的孩子沒有再發話。
默默拭了手中三尺鋒冷。
一拂，一挑，水滴濺上刃，直曳而下。

風之痕忽然想起三個月前的那個楓紅裡，錦衣的孩子，那精琢細雕的面容裡，一道掩不住的水痕。

你說，沒有等待？
───白衣。你這是心傷。你知道嗎？
這，就是心傷。

蹤哥哥沒有來。
白衣七歲了。
───他的寂寞，還要持續很久很久，是不是？

其四；

生死大關。
魔族的人，在一段時間之後，就有一回的死生關卡。
這一生何其漫長，卻也不是任何魔族之輩都能活上千年。
生與死，存與滅；在大病之後，望著自己休養了三個月的身體，仍然無力的指尖，連拂過掩面的長髮，都抬不起。

黑裳，尖耳，深碧的眼。

睡過了漫長時日的魔劍道太子，在掃過榻旁緊張得冷汗直冒的御醫，而不遠處難得出現探視一回的魔父，一眼。
覆又閤眸。

本太子的死生，很重要？
───哼。

誅天在遠處看。
望見那黑髮尖眼的孩子睜了眸，一瞬冷冷淡淡而孤絕的目光；與妖后如此相像啊。
霸者不嘆息。不回首。直直轉了步伐，天下河山，在等待他去君臨。
於是為父的人走了；榻上還纏綿死生而猶自不知存滅的孩子，寂毀了早已不知期盼是何物的身影。

夢裡有一個端端緻緻，玲瓏了容顏的娃兒。
那銀紋雲彩黑檀椅上，在燭光中抬了首，直直望著他而來的寂寞。
他記得一個軟軟輕輕的童音，一句呼喚。

───『蹤哥哥？』

聽人說，你名喚「白衣」。
若有天見著了面，你告訴我罷。為什麼你會在第一次見著了我，便喊了我的名？
蹤。

你在等我嗎？
白衣。
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等我？

其五；

黑色的火。
在一個深深的夜，焚滅了月下蒼白的別宮。

黑裳的孩子，有了個十歲出頭的模樣。
在當年一個突如其來的生死大關，漠不在乎的時醒時睡裡，五年的時間悠悠晃晃的過了。
有一天，在御醫壓根兒都放棄了關心，太子殿裡只餘了定時來打掃的奴僕。
楓深深紅。
紅成漫天的焚火。

太子突然出現在楓火裡。
一身黑裳，碧眸冷。那蒼白的容顏裡紅唇仍然似血，尖尖十指裡蘊著火焚。

聽著失措的奴僕前來稟告，而踱著霸者行步的威嚴章法，沉穩而來的魔皇，只見著那雙眼。
在楓紅裡，深碧冷，卻隱隱了，約約了，焚著恨與寂，滅與孤的眼。

他的孩子，很恨，很恨他罷。

霸者失笑了。

「到孤獨峰去。」閤了眼。連拂袖都不曾，為父者轉身去了。「你要成為絕頂的武者。」

孩子早已遠去。
黑裳的月，鋒冷著，化就夜裡蒼穹之下，一道疾行的火。
就越過了半個西漠。
記憶中，那個在林木深深裡，堂堂皇皇的別宮。

那個錦衣白袍的孩子，是不是在等他？

書齋的火沒有亮。
廂房的門緊緊閉。
月下的紫藤靜默。
風裡沒有衣袂響。

別宮沒有人。

冰冷了容顏的太子殿下，抓著了個走過的奴僕。

「他人呢？」
「什、什麼人？」
「白衣。」
「白？」愣了一愣。竟在還沒喘息的瞬間被甩上柱，骨骼碎裂的聲音悶重而悲慘。「…………小公子，早已不在別宮…………」

死亡的聲音。
那奴僕，也不過是第一個。

黑裳的孩子，連睫都不曾閤。
───你沒有等我。是嗎？
白衣。

殺戮。
黑色的火，在那個月涼如水的夜裡，燒滅了整個別宮。

魔皇趕到的時候，只來得及見到那離去的身影。
黑色的焚火。
夜叉鬼的火。

在很久，很久以後，太子與少子同立皇殿之上。
一哭一笑，一冷一怒；夜叉鬼。異端神。
黑色的火。蒼白的月。

之二／異端

其一；

白衣十二歲。
那湛藍的眼，修婉的指，以及安靜凝立的身段。

立冬的日子，孤獨峰上一如往常的冷與默。
風之痕負手身後，凝目遠望。

「白衣。」忽然，他喊。
數丈外的，猶自抿著茶水而默了容顏安安靜靜的少年。
閤睫。杯底無聲叩桌。
身形在眸睜之前靜佇師尊眼前。「是。」

風之痕望著他。微微的，難得的笑。
「你義父，晚些要來。你到山腰去，接另一個人。」
白衣抬了頭，容顏不改。
一聲應允。「是。」

才要離去。

「白衣。」
回首，靜立。「是。師尊。」

目光一瞬自遠方收回，凝視了眼前的孩子。
───「心，回來了嗎？」

靜默。
然後微笑。
笑滅了死生而如此如此的寂寥恆古。
「您明白的。師尊。………白衣的快意，永遠學不全。」

俯身一拜，而後縱身去了。

那錦衣白袍，如雲黑髮在身後迴開半弧，映在風之痕的眼底，只是漫漫蒼寂的孤獨。

火在燒。
黑色的焚火。

才只是下了山頭，離山腰還很遠很遠。
白衣忽然眺見另一處深深林木裡，彷彿有一團火。黑色的滅世冷火。

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久遠以前的記憶；那從來也不曾來探過自己一次的蹤哥哥，那好久好久以前便再無消息的蹤哥哥，那日，大步遠走了而不曾有所留戀回首的蹤哥哥。

心口慢慢的痛了起來。

指尖拂過枝葉，日曦在冬日的風裡，仍是冰冰冷冷。
在看見什麼之前，先聽見浠瀝瀝的水流聲。

───這麼個冬冷的天，以瀑流淨身？
白衣不無疑惑了。
卻忽然有一襲黑。鋪展了天地而來。

冰冰冷冷。刺骨的寒。
他拂開枝葉的指尖，被人用手掌包住了。
那隻手掌既蒼且白，在水裡浸得寒寒刺骨，攏住了他的指，卻居然是連他的心脈都彷彿要凍止的冷───………

白衣的眼卻移不開。
那湛湛藍的瞳，忽然湧了水氣，就要落淚。

為什麼？───只是一襲黑衣，只是一雙那樣濡溼了長髮鋒沉之下卻突兀鮮明的蒼白尖耳，只是那一雙碧冷的眼。

『蹤哥哥』三字，怎也喊不出口。
這人不是他等待了如此漫長年歲的蹤哥哥；眼前黑裳的孩子看似比他還要小，僅僅是那雙眼，那眸光冷冷，出落得彷彿蒼老的孤寂，那是千百年來漫長的寂寞才會有的冰冷沉默。
與自己如此相似卻又相異的寂寞。

───黑色的焚火………

閤了閤睫，白衣忽然這樣領悟了。
這個人，就是那團火罷？張狂了滅世而鮮明殺戮的火焚。

「是你啊。白衣。」

突然。眼前黑裳的孩子這樣說。
因為驚愕，因為出乎意料，所以白衣沒有注意沒有發現那聲音裡，徹骨的冰與漠與，恨。

「你知道我是誰？」
「───哼。」

錯肩便去了。

白衣愣愣的注視著那黑色內袍還水溼了，卻只是將外褂隨意被上，全然無視了冬冷寒風，而大步遠去的孩子。
回憶忽然�n湧而至。
那在多年多年以前的，他凝視了好久卻再也不曾見過的蹤哥哥。

黑裳的身影。
從來，從來，不曾有過回首。

───「是你嗎？………蹤。」

他喊。
那聲音嘆息似的，淚已落了下來。
就要消失在枝裡葉間，那林木深深的黑裳身影。

倏然頓止。

焚火。

側首只是一笑。冰冷冷。「你沒有等我。不是嗎？」

───那是一種控訴。
白衣悚然一驚。

「不是那樣的！」

───「哼。」
冰，與冷。以及，恨。

白衣幾個大步趕上，伸手便挽住他飄飛的衣袂。
聲急切。「不是的。」
───不是他不等他。不是不是不是！

止步。忽然聽了真切的，關於身後，白衣太過哀哀切切的慌亂急迫。
「不是什麼？」

「不是───」聲急了，卻突一抿唇。
白衣忽然想起風的冷靜。
為什麼沒有快意？………他茫然了一瞬，然後明白了原來他的快意，在這裡。
眼前的這個人，是他的快意。
於是聲音，於是說話，都輕緩了來。「不是那樣的───我一直，都在等你。」

闇蹤回了首。

望見那一雙湛藍的，寂寞的，而今壓抑了淚水卻仍自闌干的眼。

聲音柔緩了。「你沒騙我？」

「沒騙你。」哽咽了，卻還是低低了，小小聲的說。「七歲那年，義父說，要我上孤獨峰來；義父說，我要習文練武，好在日後輔佐太子殿下，還說，你───」抿了抿唇，掩了睫。改口。「太子殿下、您，也要上孤獨峰來練武………」

「蹤。」
不耐的蹙了眉，黑裳的孩子這樣發話了。

白衣怔了抬首。一時間沒將對方的說話聽入耳裡。
眼底卻望見那黑裳孩子的不耐。
他的不耐，是針對他嗎？原來自己的存在，是惹他心煩的？原來………

「你在想什麼？」
一眼橫過，莫名的就明白了白衣的心緒；黑裳的孩子伸手便揉開了那眉目裡的苦澀，張狂的碧眸正對上安靜靜的湛藍雙瞳。
突地笑了絕代的鋒華。「喊我的名。蹤。」

………「蹤？」
「對。」微笑。銳利而鋒野。「只給你一個人喊。」

白衣就望著他。
───這個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那是一種承諾。
橫跨死生的，絕不允許反叛的誓言。

「喊我的名字。」命令。以及承諾。

白衣輕輕的，淺淺的低聲喚了。
「蹤。」

我的寂寞。你的寂寞。
過去以及未來，或許都不是很重要了；當下，我們擁有彼此。
而生與死，還離我們很遠很遠。

其二；

十二歲的白衣，以及外貌上看似十歲孩子的黑衣。

這兩個孩子，能牽著彼此的手，走多長的路？
黑衣說一輩子。
白衣只是微笑。

一個月色清冷冷，而白衣睡去的夜。

風之痕淡淡的，不輕不重的發了話。
「一輩子；」從來風波不動的眼，就望著黑裳的孩子。
黑衣身上，那早已無可掩藏的高傲以及絕對的霸氣，都隱隱有了雛型。
假以時日，也是個君臨天下的人物。
低眉斂目，風之痕聲冷語冰。───「是你的一輩子，還是白衣的一輩子？」

黑衣原就蒼冷的面容，在瞇了碧眼而略略縮瞳之後，更形鋒銳。
「………」
但他什麼都答不出來。

───忽然才體會分明了，人類與魔族的差別。
歲月。
白衣的一輩子是他的，但是他的一輩子，是白衣無能為力的承諾。

確確切切的，意識到。
未來總會鋪展的，絕對的分別。

白衣十二歲了。
很快的白衣會長大，會老去，會死。而他黑衣要活上千年，魔族，加上犴妖族的血統，他有數千年的歲月。
───數千年的日日夜夜，沒有白衣。

黑衣咬了牙。
雙眉一軒碧眸冷沉，就惡狠狠的瞪向風之痕。

「───然後呢？」
「………」冷顏的男子注視著桀傲不馴的孩子，面不改色。
黑衣暴怒的一個直踏步，逼視了風之痕。「身為師尊！你沒其他的話好說了嗎？」

身為師尊？
風之痕雙眉微斂，冷笑了。
你個為徒的，也沒奉吾為師的意思罷？

閤睫。───不與你計較。
淺淺朱梅的唇低冷開閤。「讓白衣修習長生術。」

黑衣一怔。「長生術？」
「人類的武學。習成之後，視練武者內力修為而定，能活上數百年。」
「百？」
風之痕望他一眼。「百。」
「沒有千？」

斂目。唇卻冷冷了笑。「人類的身體，撐不上千年。」

黑衣咬牙。恨極了。
繃緊了身子直挺挺的站著，握在身側的十指尖尖，硬生生的刺入掌心，那雙碧眸既深且冷，燃著火，恨與痛與彷彿還在很久遠的未來卻在此刻瀰天漫地的淹沒他的寂寞；風之痕冰冷身影與眸與唇，就那樣仍自置身事外的回視黑衣。

一種，關於殺戮的對峙。

眼前的情勢，不是他能改變的───忽然，領悟了這一點。
一個轉身，黑衣便奔下山去。

風之痕冰默了望著。

魔族………
他閤睫。嘆息沒有出口。
從來沒有輪迴的魔族，能擁有能掌握的，就只有這一生一世。
死後塵灰不留。飛灰煙滅。

人類有著前生來世的輪迴轉生。
可是，即便重新輪迴了再次相逢，白衣，也不是原來的那個白衣。
不是〔闇蹤的白衣〕。

那麼。
就拚命罷。
你，與他………………

其三；

那年，闇蹤被召回魔劍道。

臨行前，還鬧了彆扭。
「白衣，同我回去。」

湛藍的眸子瞧住他，半晌之後覆又回首望向身畔冷默的師尊。

「十七歲之後，才能下山。」
風之痕說。然後，瞥向闇蹤在瞬間鋒沉的殺意。

兩人爭戰，最後由風之痕勝出。
因為白衣微微的，歉意的朝闇蹤笑了一個寂寞的容顏。

「………我很快就回來了！」
像宣告著什麼所有權的，那黑裳的孩子挽著白衣，看住了他的寂寞。
一個動作不大，卻鮮明著在白衣記憶裡不能忘的，親吻。
在唇上。

只是一瞬壓近，再退開。

白衣怔著了。
那彷彿是落在花上而淺淺輕輕的一點露水，就此深痕入魂魄。
不會忘卻。

黑裳的孩子走了；錦衣白袍的少年站在風裡，慢慢的紅了頰而嫣了耳。

就在身旁，而將闇蹤的示威都看在眼底的風之痕，只是淡淡的抿了抿唇。
望著白衣。
以及那在闇蹤離去的身影都看不見了之後，才慢慢染紅的頰與耳。
風之痕沒有說話。
───………真是，遲鈍的孩子。

「………師尊。」
忽然。
風之痕原本就要轉開的身影，在少年的呼喚下停止。
有一種思緒的，遲疑的，不確定的。關於白衣的聲音。
………「闇蹤他，是不是都不會長大？」

風之痕回過身來。低斂的目光靜靜的望著白衣。
───這孩子，不知道闇蹤是魔族？誅天那傢伙，難道什麼都沒有說嗎？

白衣就望著冷默的男子。
風之痕注視少年。

慢慢的，風之痕抿了抿唇。一抬手，讓白衣坐上石椅。指尖隨後拂過案上一盞薰香爐，燒起了白衣喜歡的沉水香氣。
風之痕落座。

「你知道魔族嗎？」
白衣微偏了偏首，而後點頭。
「魔族有千年壽命，僅有一世的生存；人類至多百年，而有輪迴至涅盤的歲月。」
遲疑，思考，少年點頭。
「闇蹤是魔族。」
話落，聲斷。風之痕看著少言而沉靜的少年，在聽明白話意的瞬間，蒼白了容顏。
「因為有千年的壽命，所以魔族人的生長緩慢。在每一次的生死大關之後，才會在外貌上有所長成。闇蹤之所以沒有在你七歲那年上山拜師時一道前來，就是因為他那時正逢生死關卡。」
身一震，白衣抬頭。
風之痕仔仔細細的看著他。
一字，一句。「你現在正修習的長生術一旦習成，那麼視你日後功體而定，白衣，你可以有數百年的歲月。」

───數百。
一個毫無確切真實性的數字。
他現在甚至還不及十七，而未來如此遙遠漫長。
但是，那是百。不是千。闇蹤的生命，他竟無法陪到最後。

「───那闇蹤怎麼辦？」
白衣問了。惶惶惑惑。
聲音裡的無措，是身為師尊的風之痕，在教導白衣武學的這許多年頭以來，不曾聽聞的。
男子苦笑了。
闇蹤啊，你若見到白衣這現在的焦躁，是不是要很滿足呢？你讓他心心念念，都是你了啊。

「師尊。」
恭恭敬敬的喊了，聲音是求助的。
風之痕只是微閤眸，淡漠了。
「生死是必然。」
「………您的意思，是無能為力？」
輕輕的，嘆息的。以從來都是安靜矜持的少年而言，這樣的說話，其實已足夠成為頂撞。

於是師尊挑了眉。
「未來還很長。白衣。連長生術都還未修全的你，能談以後？」
尖尖銳銳。

白衣低眉斂目。恭謹的向師尊道歉。
自此以往。白衣很清楚………他終其一生，都要為將來的死劫而心驚膽顫；不為己，而是心疼了那個無比寂寞的人。
目光在遠方。
天際有歸雁。
白衣輕輕的側了側首，睫簾微微閤。
───我會，活下去的。

輕輕的，在唇裡的說話。
白衣在述說他的誓言。
───我會盡我所能，蹤。………我答應你，我一定，一定，會活下去。

風之痕的指尖，拂過白衣飄飛的黑髮如墨；很快就會蒼白如雪的髮，再看一會兒罷。數十數百的歲月很快就要過，白衣下山的那年，就會是一身蒼老的顏色。
因為寂寞而湛白的顏色。

「想盡辦法………活下去罷。」
說話的聲音。
淡淡的，沒讓白衣聽見。

風之痕負手眺遠，西漠之地，將起戰火。
魔劍道，要稱霸天下了麼？
───誅天。誅天。你也要活下去。自古以來，為皇者，最易成為刺殺的目標………你是知道的。誅天。

盡可能的，盡可能的。活下去罷。

其四；

焚火成戮，燒滅了宮城天地。
指尖凌空劃過，厲芒閃瞬，那橫揮著大刀的將領已身首分離，血弧半圓，瀝瀝的滑了開去。
馬上黑甲鳳翎僅僅十歲出頭的孩子猶自面色不改，目光掠過，霜冷之勢教敵我兩方皆是顫顫分道。
於是一場戮戰在空寂的血腥裡安安靜靜的落幕。

「太子殿下。」躬身，副將低著首，恭恭敬敬的喊著話。
馬上兀自理著鳳翎，指尖掠過胸前沉髮，眸光無謂的瞥過。
不喜笑亦不怒的孩子，卻有著威冷的氣勢。
難伺候啊………副將暗暗叫苦；嘴裡還是稟告了說話。「魔皇傳令，指示您收兵之後，速回魔劍道。」

「………」
冷淡淡了沒個聲音。
副將不敢抬頭，怕極了那雙既凌且厲更有艷色流轉的碧眸。他是這太子殿子首回領兵開戰的第四個副將了，前三個不是言語間惹惱了太子殿下就是瞧殿下是個孩子便心生輕視，隨即被殿下就地正法，那樣隨手的當心一劃，就見得那神色不敬的副官氣息一滯，無聲無息的倒了，最後一個聽說是瞧了太子的眼之後，被那樣狂傲的艷色給迷了心神，當下便語出不敬，也不知太子殿下怎麼使的，咕咚一聲那副將便在敵將前被一劍穿心。

殺人時是絕不手軟的，在行軍時卻待兵極好，舉手投足裡大將之風早已成型，就是不說話，神色也冷得很，紮營的時候，老是一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又在開戰前才默默的回來。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太子殿下很寂寞。

「………你是耳廢了麼？」
忽然一聲冰冰冷冷。

副將一驚，雙膝咚地落地。
───「屬下知罪、太子饒命！」

………黑錦戰甲的孩子瞇了眼。碧眸裡的不耐再加深了。
「你領軍回魔劍道。」

───「耶？」
忽地抬了首，副將在震驚裡忘了切切不可直望太子雙眼，於是失了防備的一瞬間便陷入了那冰冷的焚火之中。
湛綠了的火。
寂寞了恆古就要瘋狂的火焚。

馬鞭揚過，以著堪堪就要癈了副將雙眼的勢子橫掠而過，甩上馬。
昂首一嘶，那匹軍馬便放足狂奔去了；沙塵漫天，待視野清明了，太子早已不見身影。

副將撫著眼皮，吞了口唾沫之後，嘆息著回身整軍，領兵回魔劍道。

歸心凌凌似箭。
分別不過半月，就要被思念逼瘋。
闇蹤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清醒。在舉目環視戰場腥血，他只想著不能讓血腥染上身，會弄髒白衣；每一個揮劍橫刀，他就開始想念孤獨峰上的白衣，他是不是也在練劍？是不是又忘了要休息？是不是也在想著他？他在行軍時總想著要丟下部屬離去，他不想待在沒有白衣的地方，可是他也不希望讓白衣上戰場。
這些腥血戮戰，不應由白衣來。
所以今回攻城，他自請出戰；魔父在打什麼主意，他很明白。
白衣盡得風之痕真傳，若能為魔劍道效忠，自是一番助力。兼可牽制風之痕，壓制黑衣的霸氣。
───僅僅、只需得一個白衣。

黑錦戰甲的孩子閤了閤眼。
他唯一的罩門只有白衣。而在某個程度上，冷情少言的風之痕，也會為白衣耗盡心力。
魔父啊，您算得好。收了個白衣，便拉攏了兩股戰力。
但是。───揚眸厲芒，那碧色的火便焚滅了眼底江山───我闇蹤，絕不會由得白衣為你所用！

黑色的焚火。
燃上了孤獨峰。

其五；

今生我們是兄弟，來世是不是也能相守到老？
有今生便在今生握你的手，沒來世，那麼便在來世和寂寞一起思念你。

那風塵僕僕的身影甚至沒有稍做歇息，沒有停留半刻。
黑色的火焚上了孤獨。

白衣從夢裡醒來。
半臥的身子還在床榻之上，指掌還沒掀過枕被。
側首便感覺那一身的戮色猶若自地獄深底竄騰而上，化為火，電掣般風旋而來。

然後，他突然明白，是闇蹤回來了。

門扉在一個撞擊之後倏然打開，卻意外的悄無聲息。
敞開的門外有那身自地獄竄騰的火焚。
十指還凝氣。腰際的劍刃沒有鞘而血塊冰成痕。那身黑錦戰甲腥血仍在。
髮亂。眉擰。唇抿。
眼底還有凌厲的鋒芒。

───可是白衣笑了。

溫緩的，淡然的，他期待了等候了輾轉不安了但卻又不形於色的、而今只是一笑一語便要道盡的，他從來不說的思念。

閤眸。再睜。───「你回來了。」

那殺戮的氣息還在。
闇蹤的指掌身軀乃至揚眉凝目抿唇都還在戰場之上。
可是白衣笑了。
那樣淺淺的生澀的其實是白衣所不擅長的微笑是白衣獻給他的。
只給他。

所以闇蹤也笑了。

「───我回來了。白衣。」

回來了。
有你的地方，有你的笑，有你的眉與眼與唇與髮，有你的擁抱與凝視。
我回來了。回來到有你的地方。
如果可能，我想要、你的一輩子、、、………

卻、
有一種痛，忽然自心口竄生而成為血腥但闇蹤卻來不及抿回。
他來不及。
抿回。
───那滿腔的血。

白衣看見闇蹤的笑。
孤獨峰的夜很冷，比白日更冰更刺骨的風是無所不在的。
即使門扇窗軒都闔實了但其實還有風，絲絲悄悄的竄了進來，然後凍寒了肢體。

從殺戮裡回來的闇蹤，是比孤獨峰的風更冰冷的存在。
可是闇蹤笑。
於是那一瞬間他笑揚了白衣的生命裡忘滅不了的熱烈。

闇蹤的血，甚至燙疼了白衣的淚。

伸出手的時候，白衣只記得了闇蹤在笑，那唇揚而眼瞇的容顏甚至還在眼底，指掌挽上胸腹的時候，闇蹤的血卻燙出了自己滿頰的淚。

你怎麼了？蹤。
───你、怎麼了？………………

………白衣在哭。
閤上眼的時候，闇蹤還沒忘記白衣的笑，卻痛疼了心脈的記住了白衣的淚。

那一年，是白衣生命裡的第一個寒冬。

之三／鬼神

其一；

風很冷。
白衣在崖頂。

很遠很遠的身後，風之痕望著白衣。
白衣的髮，已經長及了膝踝。
髮色斑斑駁駁。

沉黑的髮，還有一段一段，蒼雪的髮。
心要靜，要淡淡了不起聲色不動眉眼，身要靜，要微了風勢衣袂仍不曳思緒仍不動。
一年的時間，白衣的武學造詣，靜心訣，乃至長生術，都突飛猛進到了一種幾乎是要崩潰掉白衣血軀甚至精神的搏命地步。

闇蹤睡去一年。
白衣的笑，白衣的凝視，白衣的指掌髮稍，都成冰。
寒冬還沒有過去。

那天，風之痕聽見水珠碎去的聲音。
脆泠泠的，幾乎要以為，那是心死的聲音。
然後，他看見一個黑錦戰甲的身影，看見一色的蒼白。
還有血。

白衣的淚，變成一種絕望。

───蹤。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白衣沒有開口，但是呼喊的聲音，卻是風之痕聽得清楚明白的。
然後他沒有上前，沒有走開；只是一個唇啟。

「生死關。」

白衣驀然抬首。
那眉眼，是風之痕從來不曾見過的淒厲。
一字，一句。還有迸著血的聲音。

───「生、死？」

風之痕閤了眼，「闇蹤是魔族。你忘了？」

、、、魔族。──魔族有生死關，有無可無可預期的死劫、、、他看著闇蹤，在他的面前陷入劫難。
然後，白衣的淚，無聲無息的落。
他沒有問，闇蹤會沉默多久；他沒有問，闇蹤是不是能醒；他沒有問，闇蹤還能不能記著他；白衣什麼都、沒有問。
「師尊；」
風凍著，那容顏裡一片的蒼白。
聲音其實是聽不見的，因為白衣只有唇形，沒有聲音。
但是淒厲；風之痕不得不擰緊了心緒仔仔細細的聽著看著白衣。
白衣沒有看他。指掌在闇蹤的腰際胸懷擁緊，由著那一身一身的血腥染上自己。
然後，白衣的唇抵在闇蹤失去血色的頰畔，在他的耳際；唇輕輕的，淺淺的，啟。
───「我要修習長生術。」

那是一種搏命。
關於長生術。
這種武學，是靜默的；沒有一定的時間，沒有一定的功體，甚至無法預期什麼時候什麼程度算是習成；只有那一色的髮，能夠證明長生術的存在。
蒼白的，冰冷的，違逆輪迴叛離生死的罪罰、那是白色的髮。

髮，白。

然後，風之痕看著白衣的髮，一段段蒼老。
冰封成寂寞。

闇蹤沒有醒。

孤獨峰，來了個意外的訪客。

「白衣還不到十七。」風之痕說。
「………………」於是突然啞口的霸者失笑。「不是，我不是來和你搶白衣………、、、」

目光裡望不見白衣，卻也見不到闇蹤。
誅天眉鋒一挑，微閤了眼。「闇蹤還活著？」
「………活著。」沉默了半晌才開口，聲音裡有了誅天很久很久未有聽聞的不悅；饒富興味的望向風之痕的時候，霸者看見冰冷的劍者眼裡，那早已不知沉寂了多少恆古的火焰。
「你在生氣啊、風之痕。」

「………闇蹤，是你兒子。」
「他是啊。」霸者理所當然的點了頭，然後微笑。「不過，若是個連生死關都過不了的軟弱傢伙，那這種兒子，我也不想要。」
「闇蹤及不上你的霸業？」
「天下，是要有野心者得之；魔劍道之主的位置，不是光憑一個“我的兒子“……這麼個身份就能坐的。」
「君臨，原也不是闇蹤所求。」
「但那是我所求的。所以、」側了側首，霸者也只是笑了笑。「小鬼就得認足了命。」

「………」
風之痕沒有再開口。
追求權勢很好。立足天下也很好。所謂的活著如果沒有所執所求者，那樣的人生才是真正的毫無意義，不管最後求來的執得的是什麼，總算都是不枉來上這麼一遭；而誅天，身為霸者的誅天所不足的也僅僅只是沒有鮮明的給予闇蹤他的愛，但誅天還是疼他的；誅天的君臨天下，並沒有強制的要求闇蹤也一同跟進。他讓闇蹤放肆的長成，讓闇蹤狂野的拓展視界。
作為一個霸者，誅天是夠溫柔了。

「我來看看白衣。」誅天說。
風之痕默默的調了視線望向他，突然皺了眉。
「闇蹤不打算讓他上戰場。」
「哦？」
「───誅天。不要讓闇蹤恨你。」

霸者就望著他。然後微笑。
「那又如何？」
「………我也不願意讓白衣上戰場。」
「怕弄髒他了？」笑了起來的霸者，其實還是不容動搖的。「那是不成的。風之痕；我之所以收養白衣，就是為了讓他輔佐闇蹤。闇蹤的手邊，需得有一員心腹，能夠生死不離的護衛。」
「那不見得該是白衣。」
「那白衣該是什麼？」微微的笑，霸者其實是沒有任何惡意的。───「闇蹤的妻子嗎？」

風之痕澄冷的望著霸者。「闇蹤的伴侶，只有白衣。你知道的，魔一生，只對一人動情。」
「動情，不見得是一輩子。」霸者的聲音淡，眉目漠。「我沒有反對他們。即使這些會在日後變成現實，於我於魔劍道都無妨；但是白衣，他能為闇蹤打下天下河山。」
「───你堅持，要將白衣送上戰場？」
「你反對？」

一來，一往。
風之痕的問話是一種風雨欲來的尖銳。
霸者的回話是不容違逆的命令。

決定權還在白衣。

「義父。」
恭謹的，一個叩首。
霸者看著這個孩子，看著他冰漠的眉眼，看著他長長的淒厲的髮。
這孩子，有著不下於“魔”的執著心。
然後霸者微笑了。

「白衣。」
「是。」
「你還記著在別宮裡，義父對你說的話？」

「………」眉眼未有動容，只是睫輕閤。───「記得。」
「那麼，關於執掌魔道劍兵符的這件事兒，你的決定？」

白衣沒有猶豫。
一個叩首再拜。
「白衣謹遵義父說話。」

「好。」
微笑。於是霸者離去了。
風之痕不能明白，究竟白衣怎麼能夠這樣、沒有絲毫絲毫的遲疑？

「師尊。」
………臨入屋前，白衣回了首。
凝視的目光忽然有了一點微笑。
「那時白衣才五歲。義父說，『不要讓你的蹤哥哥寂寞。』───白衣這一輩子，不會有悔。我原本，就是為了闇蹤而來……………」

寂寞的聲音，還有微笑。
明明是這樣的傷人心神，為什麼還會有溫暖？
而又是為什麼，這樣溫暖的笑容裡，還有淚落了下來？

風還很冷很冷。
白衣的寒冬還沒有過去。

之二；

一個小小的親吻，一個淺淺的擁抱。
真正的愛情，是能夠放了手讓心愛的情人遠去。

可是不論是我是你，都不會放掉對方的手罷？
即使痛苦了憎恨了瘋狂了揪絞成厲魂，都要緊緊了抓牢彼此。
執著很好，愛恨也很好，我們的激烈是一種極端的靜默，如果你要下地獄，請抓牢我的手，帶我一起去。

白衣十七歲。

───「異端劍。」
那一柄薄冷而晰雪的三尺秋水淺淺盪開一線清鳴，在白衣的手裡橫劃鋒泠。
眉目不動，唇也僅僅只是一個微抿。
早已是青年模樣的白衣抽高了身子，修長了指掌，那長長的髮斷到了腰際，挽起一個端冷的容顏。
出口的聲音是微有低啞的淺沉。
「和蹤的夜叉是一對的嗎？」

他的師尊看了他一眼，忽然微笑了。
「闇蹤的是一口巨劍，不需劍匣；至於你，需得打造一口劍匣來藏劍。」

「………白衣不明白，何需藏劍？」
「異端劍在孤獨峰鑄成，引天地寒氣冰霜為精魄，較適合你來使；平日若是不用，就收著，以保劍魂的純粹。」
不置可否，也只是輕輕應了聲。「………是。」

風之痕望著他。
「闇蹤不知何時會醒。白衣，你已滿十七，需得先行下山。」
「………可以帶著蹤一起下山嗎？」
「讓闇蹤在孤獨峰，你不放心？」
「不是。」一頓，白衣抿了抿唇，睫羽未揚。「只是白衣………不願與他分離。」

髮長長。
及腰。
白衣的長生術，還沒有完全習成。
在某一天，突然就斷了進度。無論白衣再如何了心焦如焚，卻如何也無法進展半分。
於是風之痕看著他一天一天的長成，一天一天的變化容貌身段。

闇蹤還沒醒。
還是那個孩子的模樣。
───連風之痕都要抑不住揪心的開始焦躁。
這兩個人，真要這麼錯肩去了？

風裡忽然有火焚的味道。
白衣一怔，回首，在上山的路子，有了一個灼華的身影。
風之痕的眉目忽然沉了下來，而那是白衣從來不曾看過的動容。
───「入屋去。白衣。」

「師尊？」
「去。」
「………是。」

俯身，轉足，閤門；沒有任何的停留任何的微頓任何的偷眼瞥過。
白衣閤實了門扉，回身便見眼底映入了榻上那個睡去的身影。
聲音裡嘆息了起來。………「蹤。」

焚火的香。
紫緞綾綢，滾邊貂裘，還有那長長著凌厲的髮與微掩的睫。
白晰著幾乎要是一種冰凝的指掌挽過袖口，折起一段哀艷的紫繡芍藥。
女子淺淺瞥過的目光，是殺戮裡的一點鋒厲，然後，潰滅了彼端的冷淡。

風之痕不得不開口。───「……………」
切切、卻竟是無言對之。
不能說久違，不能說為何而來，不能不能說妳啊妳啊，怎麼、會來呢？

於是妖后也只是一笑。
那淺冷揚起的唇弧仍然是鋒厲，她啊她啊整個容顏身段那指掌眉眼都是鋒厲而切切切切著、傷人。
唇裡吐出的蘭香也是冷的厲的，教人不得不痛疼了心。
「吾來見見吾兒。」

風之痕閤了閤眼未有接話。
她說，吾。
她說，她來看孩子。
她，在這樣這樣多年了之後，才踏上這兒，站在他的面前，跟他說，她來見她的兒。

「這孩子，是妳當年轉了身不要的。」

妖后微笑的眉眼沒有動容，還是淺淺的笑著那樣彷彿諷刺的凌厲。
「是啊，吾是不要了；」
指尖挑過袖上的垂髮，撩過肩後，那一瞬的十指尖尖那黑沉的髮那迴過的光芒在風之痕眼底劃裂冰冷、痛疼他的眼。
「在吾背離了犴妖族王儲的身份，在吾切切的遠嫁西漠，在吾身懷六甲而氣虛體弱，在吾傾盡心力的愛情之後，吾的王夫，決定棄吾而擇天下，擇權勢；吾的愛情，變成他君臨的踏腳石。」

聲音很淺，甚至有笑意；風之痕還聽見內裡抹滅不去的恨與痛，悲與憎。
然後，還有刻骨的銘心的寂寞。
妖后還是那樣凌厲的姿態。

「天下很好，權勢也很好，吾想要將這些都拿在手上；那孩子，吾的的確確是不要了。」

───聲音，哽在喉口。
風之痕忽然憎恨了起來。
不論是她是他，為什麼都要在孩子聽得見看得見的這裡此刻在他面前，說出這樣真實而殘忍的話。

──不要醒。闇蹤。而你，白衣，不要聽。
這些寂寞，這些恨，這些理也理不清的愛情，師尊都會為你們擋下。所以，你們不要哭。
………不要哭。

妖后還看著他，然後目光凌凌的越過了風之痕遮掩不過的身形之後，凝見門扉緊緊閤實的木屋。
她所丟棄的孩兒在裡面，以及那個人撿回來要由著她的孩子決定死生尊賤的，人類的孩子。
聽說，有個“白衣”的名。

「我不會，讓妳見闇蹤。」
風之痕突然這麼說了。目光，就冰冷了盯牢妖后。
她卻笑得，那樣凍澈心寒的無謂───撩過髮稍的指尖如此慵懶。「、哦？不允吾見………？」

那笑還在唇邊。
如此如此的婉麗了絕世的風情挑逗，幾乎要破碎了那襲冰冷。

忽然。
───指揚，腕迴，拂起一朵落花的零落。
嗻政刀出。
風厲。
笑冷，目亦冷。

刀破大氣，直襲男子面門而那森冷的白影眉凝身側綾飄，飄成劍的鋒寒。
妖后已在身前，刀尖直逼頸前一吋。
風之痕退。指探前。氣發。
側首髮斷，妖后的刀還在頸前一吋，不離不進。
目凝，指斂成掌。真氣成鋒，魔流劍法盡出。
───殺戮起。

妖后還在笑；笑滅了絕世的鋒厲，笑冷了那傾心的愛情。
忽然仰了身子，足下一頓，那刀鋒就失了手劃往已身。
風之痕還來不及辨識心口一瞬那緊繃成厲的什麼究竟是什麼，指已往前挽過，然後撩上她的衣。
紫貂的衣。
妖后的笑顏，目光，這樣婉轉纏綿。

───然後冷。

風之痕要退。已來不及。
他知道他心亂了。
妖后的刀就在他頸側，一道血痕，凌凌而過。

然後她站到了緊閤的門前。
身後立穩身形的男子，手裡抓牢了她的袍，她紫裘的衣，像急著痛著挽救什麼不能失去的。
十步的距離。

風之痕手裡，只有妖后方才撤下的衣。
衣裡還有她的香，她的笑，她的顏；沒有她的心。
妖后的指尖按上了門扉。

她忽然聽見，心碎的聲音。
門開。
那是一個淒厲了長髮蒼白，還有一雙，淚沉了眼的，孩子。
就護在榻前，一柄蒼白著冷厲的劍握在手裡。
那是一種搏命的姿態。

───她恍恍驚見，昔日年少的，那樣遙遠的自己。
駁皇命，斥族規，她那傾心的愛與戀，她唯一的夫。
曾經她也搏命。
換來如今的寂寞痛懷。

當真值得嗎？孩子？
你搏命，你淒厲的眼與身與淚；在久遠久遠的日後，你會不會有悔有恨？

有一雙手。
十指尖尖。
在榻上，傾身，挽住白衣的腰，白衣的眼，唇在白衣的耳畔。
───「不要哭。」

一瞬他抿了唇，那齒甚至咬深了入裡成血痕滴滴。
啊，闇蹤。闇蹤。真是你嗎？是你嗎？
你從，我到不了的地獄、回來了嗎？
───蹤。

那成了一個少年的姿態。
黑裳的少年。那眉那眼，凌厲得像從十八層地獄深處反撲回來的血濤。

妖后早已記不清那遙遠的時日以前，她拚了命生下的，而後棄之遠走的孩兒。
他的眉目像她。冰鋒的艷麗。
他的目光像他。那讓她愛了殷殷恨了切切的王夫啊誅天、你負了我，你負了我。

你負了我。誅天。

眼前的孩子，她這樣陌生。這樣熟悉。

她的孩兒，有一個傾心的愛情。
你啊，闇蹤。
───為娘的會看著你，看你什麼時候，背棄你的愛情。

妖后的微笑還在。
笑了那樣鋒厲，那樣輕嘲。
輕輕了她閤了眼。───「妖刀界。」
她的孩子看著她，擁緊了他的愛情。
妖后微笑著看著白衣搏命的姿態，看著黑衣的冷厲。
然後她決定等待。
「總有一天。你必會來見吾。」

她說，吾。
黑裳的少年看著她。
然後也微笑了。───「原來如此。妖后是麼？本太子記著了。」

他說，本太子。
他的母皇看著他，她的孩兒。
………果然變成陌生人了啊，吾兒。

笑了側了身，她是那樣的雍容啊尊雅。
吾兒。「………母皇等你。蹤兒。」

於是去了。

風之痕看著她來，看著她走。踱到門前，望見黑衣挽回了白衣闌干的淚容，緊握的手緊偎的影，如果能一輩子，那是最好的了。

如果。如果……………
而生命，還這樣的漫長。

微笑很輕。
唇偎在白衣的耳畔，闇蹤的聲音那樣輕柔那樣溫緩，那樣益加鮮明的霸氣。
「你該下山了。白衣。───十七了，不是嗎？」

之三；

我們去魔劍道罷。

微笑的闇蹤，這樣輕描淡寫的說著；白衣很困惑，很遲疑。他喜歡孤獨峰，喜歡少言冷淡的師尊，自從七歲上山而至如今十七歲下山，這十年的歲月他的記憶都在這裡，為什麼闇蹤可以這樣毫不在意的說要離開？
白衣沒有回答他。只是掙開他的手。

───長久，長久以來，白衣第一次掙開他的手。
握緊了空無一物的掌心，闇蹤冷了目光，幾乎是壓抑著殺氣的瞪視了白衣身前的雪色魔物。
風之痕、你敢和本太子搶人！

只是眉一挑而已。
風之痕沒有理會丈外殺氣騰騰的太子殿下，只是兀自注視著一步一步往自己走來的徒弟。
白衣拂過衣襬，靜默跪下。
「師尊；」
低眉斂目，聲淡。
風之痕忽然微微苦笑；自己教出來的徒弟，有著和自己相仿的冷情淡然，卻又為什麼沒有辦法以著絕對的冰冷來斷滅那個從小到大都對他虎視耽耽的黑衣色狼呢？
於是事實證明自己教出了一個笨徒弟來。
………不。或許是兩個。……面對不反抗的白衣還遲遲不採取行動，只會對著袖手旁觀的自己齜牙裂嘴，闇蹤那傢伙分明打骨子裡笨出來的。
放著這兩個傻徒弟下山，實在是教人不放心。………
但是白衣已經三個叩首告別完畢抬起頭來了。
湛藍的，安靜的，和他七歲那年上山拜師時，一模一樣的眼。
風之痕不得不嘆氣。伸出手，他扶起白衣。而遠處，咬牙切齒的闇蹤幾乎就要按耐不住的想衝過來拉走白衣。
眼前乖巧靜默的徒弟，淡淡的說了些拜別的話。
最後。「白衣會、盡可能的，活下去。請師尊，莫掛心。」

一拜到地。

退步，迴身，白衣一步一步，微笑著那樣寂寞卻又溫柔的容顏，走回闇蹤身邊。
蒼白的髮。
及腰，而雪白。
忽然有一種心痛，幾乎要淹沒闇蹤。
………他的白衣，終於成為叛離輪迴、斷滅死生的異數了嗎！
「我會保護你、、、………」
在擁了白衣入懷，將臉埋入他蒼雪的長髮之中，闇蹤才聽見那樣彷彿遙遠又彷彿近在耳畔的說話，而那聲音，是從自己口裡嘆出的；心裡的痛懷，白衣的寂寞，從此要背負在身上，棄離不得。
手不能放。
放了就等於是背棄了那般傾盡心力的、他還不明白究竟是不是愛情的、啊，那是什麼樣的感情呢！
而自此以往啊以往，白衣的寂寞，白衣的微笑，都是獨屬自己的。
「我會保護你。白衣。」

───後來，在久遠的未來裡，白衣忽然回憶起那天闇蹤拜別師尊的姿態時，總是失笑的。
魔流劍。
黑冷的師尊，和陰沉了臉色的闇蹤，魔流劍法盡出，掃平了孤獨峰。

───而在更之後的小衝突，則是白衣所不知道的。

「我們走吧。白衣。」
闇蹤很高興。
雖然打輸了但是能看見風之痕氣結的樣子也是很有趣的。
白衣上了華頂大轎，先一步下山；闇蹤隨後跟上，而在他得意洋洋的準備睡個好眠時，魔流劍氣忽然如影隨至、轟然一聲拆了他的八人大轎、闇蹤氣極落地回首，遠處風之痕負手身後冷笑的身影幾乎要氣得闇蹤拔劍劈去。
但風之痕只是閤了閤眼。「白衣在前面等你，你讓他等了你這麼久，還要讓他再等下去？」

一句話氣翻闇蹤。
回首，提氣，身影如火焚天直直逼向前頭渾然未知身後情況的白衣。

風之痕再度勝出。

之四；

什麼是魔劍道？

───之於白衣，魔劍道三字，極其陌生。
他不曾去過不曾踏足，卻是從小聽到大。在義父口中，那是『蹤哥哥』自幼成長的地方，也是義父爭霸天下的起點，然後，是他最終的歸處。
可是，他仍舊不明白，魔劍道，是自此以往，就要成為他一生無可離去的禁錮？
他仍舊想不明白『魔劍道』該是什麼。

然後他想問闇蹤。
回頭的時候，他找不到闇蹤的笑。
那碧泠的眼，銳氣的瞳，突然成為了一種血腥。
恍恍彷彿，那許久許久以前，闇蹤還那樣愛恨不定，而又那樣寂寞那樣絕望的姿態。
焚火。從十八層地獄深處襲捲而上的闇黑業火。

───「蹤？」

白衣喊。白衣困惑。
那樣的聲音既輕且淡，淡成了一種讓闇蹤無法忍受的靜漠。
在孤獨峰上白衣的安靜白衣的靜默都是一種理所當然、可是他們就要入魔劍道！
那樣廣大的絕望和寂寞之下，他沒有辦法忍受白衣的淡漠。
他想要、激烈的、獨佔的、玉石俱焚的感情。

白衣輕輕的掙動了一下。
闇蹤扶在他腰際的指掌，變成了一種強制的束縛。
弄痛了白衣。───「蹤？」

闇蹤恨恨的咬了牙。
在迸了血與恨的聲音裡，闇蹤的說話，幾乎是一種詛咒。
「即使下地獄即使萬劫不復───白衣，你都要隨我嗎？」
白衣不明白著。「蹤？」
「是？也不是？」

然後白衣沉默了。他想到他不足千年的生命，想到闇蹤數千年的歲月。
「闇蹤。───白衣，會盡力。」

會盡力，但不是誓死相隨。
所以終有一天，他要失去白衣，或者，白衣會背棄他。
───是這個意思？闇蹤冷笑了。

富麗堂皇的華頂大轎，以著似緩實迅的速度往西漠前行。一步一步，每靠近魔劍道一點，闇蹤身上的戾氣就重一分，每感受到白衣淡靜的疏離氣息，闇蹤眼底的血氣就更深一層。

他終究是焚火。
多年前那個甦醒的楓紅夜，月下腥血而十指凝氣的闇蹤，才是真正的他。

白衣默默著。
他突然厭惡起了魔劍道。即使義父在這兒，即使他一生的依歸也在這兒，可是他記得義父說過，不要讓你的蹤哥哥寂寞。
那樣孤寂而彆扭的闇蹤，就是在魔劍道長成的。
闇蹤所憎恨的，闇蹤所為難的，闇蹤所抗拒的，白衣都會與之同進退。
很久以前，義父告訴過他，你是為了吾兒，才存在的。
那時他還那樣小，還不及義父的腰，可是他明白義父的意思。他白衣的一生，都是闇蹤的。
『你是為了吾兒，才存在、才活著、才站在這兒。』

義父說，那是你的命。

所以白衣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他的一輩子，他所有的所有，都是闇蹤的。

「我會陪你。」
突然，白衣這樣發話。而驚愕了闇蹤淒厲的目光。
「我會盡我所能的，活下去。我的一輩子，都是你的。」
───直到你不再不再，需要我。
───直到，你的霸業，需要『背棄』。

闇蹤擁緊了白衣。
現在的闇蹤，還不明白，白衣的意思。
妖后所預見的未來，還在久遠久遠的以後；而白衣，白衣，他靜默的，頓悟了妖后那時，如此的尖銳的痛與愛，寂與恨。

魔劍道，不遠了啊。
白衣微笑了起來。突然放鬆了精神。
義父，不肖兒白衣，要向您請這延遲了十年的安。你所期望的，規範的，白衣定不讓您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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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琅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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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5.14 【傳說】段一至段三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