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30 【宁离】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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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12-30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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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0 【宁离】惊梦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

“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今宵勾却了相思债……”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一出折子戏，台下几桌边上正低声闲谈。下人刚给换过一遭茶水糕点，此时场子里走动的人便不多。打眼一照，有身着青布长褂，眉宇间透出书卷气的；有一身警察厅制服，配枪在桌上明晃晃摆着的；亦有一手把玩着成对玉珠，另一手在暗处如蛇般缠住旗袍紧裹腰肢的。先生小姐阔太太们将身份亮在外头，面上看着是三教九流毕至，一片和乐，然而此处戏园，实在大有文章。前些年慕容府大爷生辰做寿，便特地买了块地皮，着人建了这场子，此后便常由管家出面，邀社会上的名流来此游园听戏，也算作是笼络人心的手段。

慕容府收回的请帖被一个半大孩子折作了纸雀，递到唇边儿哈口热气，就要向戏台上掷去。被正座上须发皆灰的老者劈手夺去揉了，顺便递了个斥责的眼神来。

“这块烧肉，就该把你也卖去唱大戏，免得镇日里没个正形！”

那孩童的眼神显是不服，尚未开口辩驳，后方便伸来一只素白的手，将方才剥好的贡桔递到了他唇边。

“大哥，宁弟还小，难免有些孩子气，何必对他这般苛求。”

手的主人替他解了围，他九姐穿着洋布小衫，刘海齐齐地垂在额前，后面的头发随意绑成个马尾，也不介意慕容宁这般就着她的手吃完了贡桔，指尖捻了捻收回，又自顾自说下去。

“再说，那孩子看着比宁弟长不上几岁，便要整日在戏园子里讨生活，可怜得很。大哥狠得下心，我可舍不得宁弟。”

慕容宁知道清姐的脾气，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台上的小花旦一身红衣，恰似节庆时府里上下挂的红灯笼颜色那般正，唱腔未脱孩童的奶音，眉眼间却已娴熟地将这角该有的神色学了七八分，动作也是一板一眼。说来这戏班着实有趣得很，还没革命的时候就进过宫的班底，几个台柱子都是名震北平的角儿，论理不缺老人，却偏爱在戏台上寻些变化，用着几个童子军来扮小生小旦。慕容宁左看右看，都觉得这折里小红娘的年纪较那闺阁小姐小得多了些，不像是随侍的丫头，倒更像嫡亲的妹子。慕容烟雨见他眼睛不住往人身上看，笑着骂一句这小腌臜厮，还被慕容清手里的小扇敲了下手背。

“别教坏了宁弟。”

中间散场时慕容宁便跑去后台寻那小红娘，见他时人正伏在镜子前的雕花木桌上睡觉，发冠被摘了放在一旁，也不管戏服上压出几道褶子，或是妆容睡得花了要怎样补起。听见有人来，那孩童皱了皱眉抬起头，这时慕容宁才看清小花旦皮囊之下原来是个同他一般的男娃娃，只是生得清秀了些，在台子上又唱女旦，才被错认了性别。小少爷看了一回子，从马褂的衣兜里拿出块黑乎乎的东西递过去。那是他六哥留洋归国时带回来的稀罕玩意儿，叫什么克力的，他是老幺，在家中自然受宠些，哥哥姐姐们的份额几乎到最后又都回到了铁盒子里，放在他床头柜中。那孩童也不与他客气，接过撕开锡箔纸吃了，舌尖意犹未尽地在嘴唇上绕了一圈，才将注意力转到他的身上。

“我叫天之道。”

慕容宁只道这艺名起得也是奇怪，别家梅兰竹菊桃李橘杏，怎生到了此处便起作这般狂的名字。戴着瓜皮小帽的脑袋点了点，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名帖塞进了艳红的水袖中，便扭头一溜烟跑开了。

下回再开唱西厢时，十三少爷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散场时终于忍不住去同他大哥商量，想将那扮红娘的小花旦留在府里。以慕容家的势力，此事也并不难办，加上慕容清在一边帮腔，说宁弟平日里除了与我，跟其他兄姐也疏远，他们既玩得到一处，让那孩子来与他做个伴儿也好，总之不过多双筷子。絮絮叨叨一会子，慕容烟雨经不得他二人的磨，让管家拿了几张银票去上下打点，慕容宁这才肯答应回府去。

天之道初入府时，平日里不常出门，抱着从戏园子里带出来的一柄长剑，在房里一睡就是整天。慕容宁便常以各种方式送饭进那方窗格里，倒有几分像是在监狱中探望人。兄姐宠这孩子，遇见时常给塞些零嘴儿吃，直给他养得白胖了不少。稀罕物什也从一份变成了双份，或是让两个孩子头挨着头一处玩去。时日一久，便有闲言碎语从府内外传进当家的耳朵里，言说慕容府十三爷日后怕是将成断袖。更有甚者，说那戏子就是慕容家兄弟养来玩乐之用，慕容烟雨听得这话，当即拍案而起，指着那两个嘀嘀咕咕的下属鼻子，骂了一句极难听的市井脏话。

“我X你妈！小娃娃不被宁弟糟践，反而被你们这些浑驴糟践了！”

他回府之后就亲自将“天之道”的名字改易作了“莫离骚”，又将那孩子叫来，要他拜自己为师。莫离骚扬着鼓起的小脸看向他，将马上就要出口的“为什么”换成了“那，可以不跪吗”。

“那个什么大总统不是说以后都要搞平等，随你好了。”

说是师徒，慕容烟雨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做多少事学多少东西，只要他同慕容宁一道去小学堂读书，是以关于莫离骚的闲话一直持续到了两个孩子先后成人。这中间磕磕碰碰委实不少，慕容宁在府内娇纵惯了，偶然对玩伴颐指气使，莫离骚愈不爱理他，他愈是得寸进尺。严重时甚至让莫离骚生了离家之念，还是慕容烟雨当着面要慕容宁道歉，又搭了一枚慕容宁平时贴身戴的白玉吊坠，此事才算了。

“离骚，他们那般戳着你的脊梁说些闲话，你可会介意？”

“从前也许会，现在嘛，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慕容宁十分自如地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到身旁人的唇边，莫离骚张口去咬，却发现他此回未像从前那般快速拿开来逗他，似是正在想着什么事情。莫离骚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抬手捏住他的袖子，眸中神色难辨几分真几分假。

“再说了，他们讲的，也不全是错的，不是吗？”

慕容宁的心思骤然被拆穿，偏那人话语里不掺半点让他难堪的意思，平静如水，反而教十三爷避无可避，将视线转开去，兀自闷头向前走着。

“我的意思是，我确实寄养在慕容府这么多年，你们对我的照顾……宁，等我。”

三丈开外的人不知听没听得这句话，向前走的脚步更快了些。

那些说三道四的闲人还是被慕容宁暗中清理掉了大半，府内的借整肃的名头打发了，府外的官僚和他们的亲信也均受到打压。人都说慕容氏这位十三爷的手段不逊当年第三代家主，也是他和他大哥的曾祖。那位不知用了何等手段，在旗人遍布的清廷中让慕容一脉扎了根，才有了今日的基业。慕容宁对这些话不甚在意，在他看来，先人荣耀已成过往，在乱世中闯出自己的天地，才算得上男儿本色。

正因这样念想，他曾经从府中库里摸出一条枪，藏在衣襟中便连夜偷溜出家。临行前他旁敲侧击地问过莫离骚，是否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莫离骚午睡方起，嗓音中还带些慵懒意，却是斜倚在床头捏了兰指，就着他的话做起老本行来。

“别月余牵魂梦相思缠系，情切切盼梁郎纳雁定期……”

少年人的嗓音已经较孩提时有所不同，莫离骚半垂着眼眉，更是在内中混入几分低哑，但这人从前扮旦角，那尾音被他拖得悠长柔软又百转千回，听入慕容宁耳中便如泣如诉，心头像是被流水抚过，绵痒之余竟有些舍不得。他于是又想起那句“不全是错的”，闭了眼便去亲吻那双薄唇，莫离骚怔愣片刻，似是尝到了什么甜味，也伸出舌尖来同他缠绵。原本撑在床榻上的手改换到了腰间，戏腔的尾音便就此变成了高高低低的吟声，间杂着呢喃低语。入夜时二人终于倦了，慕容宁揽着莫离骚小歇了一阵，起来去后厨端了碗热粥放在案头晾着，回身拿起未动的行囊，又看了一眼睡梦中的人，便出发了。

这即是他们过去的人生中，唯一曾历的离别。

慕容宁在外的那些时日里，也通过自己的人脉打听到不少府内的消息——话讲回头，以慕容家的声望，报纸上隔三差五便是各类或真或假的爆料，诸如慕容府九千金交往了哪家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之类，黑白照片上是慕容清与一个陌生男子一同出入歌舞厅。慕容宁对这些消息嗤之以鼻，以他九姐自幼比男人还烈上几分的性子，慕容烟雨不愁她出嫁便算是好，又有谁能真正留住她的心呢？

至于当时已经晋升为二当家的莫离骚，相比之下倒是风平浪静得很，偶尔在字里行间露出点蛛丝马迹，也只是关于身边诸事的一些看法，还多是由各路小报的记者断章取义或杜撰而成，而尤以各类养生题材最甚，看得人啼笑皆非。慕容宁一招手，一旁的部下战战兢兢上前，得了十三爷一句以后不再订这份报纸，忙不迭应下将角落里堆放的旧报收起，临走时还不忘带上办公室的门，却又自作主张去找那家报社的麻烦，慕容宁懒得为这等事费心，提着人上门赔礼了事。对方也不敢利用这机会敲慕容少爷的竹杠，三步一鞠躬恭恭敬敬地将人请出了门，一抬头却迎面碰上了莫离骚。

“抱歉，这位先生可否……宁。”

莫离骚眼睛睁大了些，倒与忽然进入黑暗中的猫儿有几分相似。慕容宁前阵子做军火生意，与家中人往来并不算少，尽管多是坐在谈判桌上进行的。但莫离骚主掌府中内务，抛头露面的机会极少，便也未曾遇过。他将手中的雨伞收好靠在墙角，伸手指了指报社内的白色邮筒，向慕容宁表明了来意。

他从前定期与故乡的人书信往来，已成惯例，慕容宁也知道，只是此刻见他轻描淡写，却莫名从心底里生出一股烦躁来，面色未变，等着他寄完信，慕容宁取了他那把伞撑开，拉过人手腕不由分说转身行进了雨幕中。莫离骚不解其意，被他推推搡搡到了能避雨的檐下，一声“宁”还未唤出口，便被那人的质问堵了回去。

“离骚，你实话说给我，家中最近是不是出了事。”

莫离骚不知在抉择是否瞒他还是在斟酌说辞，沉默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雨声淅淅沥沥，初春里还带着些寒意的风掠过，慕容宁终于从听到的事中回过些神。莫离骚所言的字字句句，皆如同千钧之重，敲打在他心头。他并非见不得棠棣零落，但纵然是转述的故事，那桩桩件件凶案，惨绝人寰的死法，仍旧刻作了斑驳血痕，再彼此交错缠绕着逼迫向人，胸中磊块直将他堵得呼吸粗重，阖了眸缓缓蹲下身。檐边雨水在地上敲出了一个小坑，慕容宁将那处盯至眼酸，直至天色擦黑，一只温热的手才终于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回家吧。”

待慕容宁再次踏进那扇白玉为饰的大门，他才终于通过彤衣了解到事情全部的经过。无非是仇家索命与情感纠葛，已将案卷递交警察厅，但屡以证据不全为借口被一拖再拖。乱世中人命便如草芥，更何况慕容府这般惹人妒忌的军阀世家。一时间外界议论骤起，言说慕容府早年横行于世，如今这便是遭了老天爷的报应，或道树大难免招风，既是有权有势的人家，惹上这些劳什子事，也是该然，慕容府九小姐不也是识人不清，才遭了贼人的毒手……他见到他的大哥一夜之间须发尽白，也见到元劫七在夜半无人时独自上至三层小楼顶的平台上，晨起时便见一地“大前门”散乱着，彤衣便差人不声不响去收拾干净。他也看出，在他不在府中的这几年里，这个家已太久不经打理了。

初学掌事的代府主，将自己催逼得紧，甚至于将少年时待人那份不近人情的残酷全数用在了自己身上。莫离骚常常深夜站在院中，抬头看见慕容宁书房的暖黄灯光在毛玻璃上晕成一圈模糊的光影，光影中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片雪青，有时伏在桌前看与军政相关的案卷，倦了便直接伏身小憩。有时又在房中来回踱步，莫离骚思量一番，上楼行至门口时，被门缝中溢出的丝缕烟气阻住了脚步，不多时便眼前光线也消失不见，里面的人好像在黑暗中沉默着拒绝他，同时拒绝着外界的一切。他便叹一口气，伸出的手复又收回，临离开之时不忘低声交代门口的守卫，要在凌晨出门时惦记替他备下一件薄衣。守卫见二当家亲自过问，心思在于如何借此机会攀些关系，应了一声便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银元，要给莫离骚买酒喝。莫离骚神色未有什么变化，眼眸中的凛冽寒意却将那人要出口的话唬得一句不剩，垂下头避开他视线又回去执勤，直至莫离骚离去，才向地上啐了一口。

“不过是个戏子，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东西了！若不是十三爷纵着你，早不知尸骨寒于何处，倒是神气得很。”

唯一可喜之事是这几年间慕容府添了新丁，玉雪可爱的小婴儿成了家庭关系之间的调剂，使得慕容烟雨与慕容宁之间从前的龃龉渐渐被替代遗忘。莫离骚也常借带小胜雪游玩之名，硬将慕容宁拉去郊外散心。春日胜景如诗，莫离骚兀自斜卧花丛，和着铙乐的古调低声咏了首歌辞。慕容宁听了竟尔真觉宽适不少，便由着三四岁的孩童自去一旁玩泥，让跟来的仆从去买坛黄酒，倾入瓷盏中，引莫离骚来与他对酌。山涧泉水淙泠，周身翠竹作屏，午后的雾气在彼此间缭绕，无端地将内心深处那点情感翻来滚去，教人难得安生。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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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12-30 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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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离骚饮醉了，颊侧带着两团胭脂似的红，倒让慕容宁想起许多年前初相遇时那人脸上掩去本来面容的脂粉。一双漆黑的眸子阖起又睁开，盈着一汪水光看向慕容宁，甚至自其中读出些许撒娇的意味来，慕容宁由着他将头枕在腿上，伸出指尖去拨他的耳垂，红润颜色便一路蔓延到了耳后。此间种种，也算作是无声的约定，于此起便只向前路去争，不再回溯过往之事。喝到最后二人俱是尽兴，互相搀扶着，竟还能带着胜雪找回府中。结局是都被慕容烟雨的枪托敲醒，慕容宁还罚去抄了一夜的书。于是此后的多年里，再未发生过胜雪被家中“不负责”的长辈忽视之事。

慕容宁将府中一应事务导入正轨，心思便也更多地放在了后辈教育的问题上。而某夜胜雪房间被侵入时，贼人发现本该住着孩童的小床上坐了两个成年男子，尚未来得及细思为何这回目标的警戒如此森严，便被一柄冰冷铁扇和黑漆漆的枪口同时抵住了两侧太阳穴。逼问之下，那人冷笑一声，只说有人出银钱买这家小少爷的命，余下的却是用尽手段也不肯招。慕容宁从他身上搜出个铜钱形的挂饰，当即对此人来路也有了三分底，给部下留了个眼色便起身步出门，去同莫离骚商议。

“你是说，那位杀手先生背后的人，可能与慕容……你九姐的死有关系。”

慕容宁默认了这种推断，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书柜前，精巧机关“咔哒”轻响一声，露出了隐藏在书后的一个暗格。他从内里抽出一卷扎着红丝线的道林纸来，在桌上铺开。

那是北平城的地图，颇为详细地标注出了各军阀和世家的势力以及联络据点所在，红蓝双色画笔甚至详细地标注至它们之间的往来情况。莫离骚探头过去，只消一眼便知道他拿的什么心思，上挑的眼尾里含了几分嗔怪，落在见惯了这般神色的人眼中，却等于是同意了他的计划。

“宁，我劝你善良。”

三日后入夜，两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处据点，那自是慕容宁顺藤摸瓜找到的，中间不无些许与地下情报组织辗转交易的过程，他未刻意提起，莫离骚便也不问，只跟着人七拐八拐进了街尾一条胡同，沉寂夜色将他们二人与小巷深处的雕花木门困锁一处，与外面的喧嚣隔绝开。慕容宁抬手将藏在袍下的短枪向内塞了塞，换上一副与方才进入之前全然不同的表情，伸出手去解莫离骚的衣领。另一人会意，摇了摇头，脚下一个趔趄便斜倚进他怀中，几声笑骂随即落入耳畔。不多时却又转为高声的斥责，间杂着酒瓶击打在墙面上的碎裂声。隔开一条巷子便是这个街区内最知名的夜场舞厅，这动静在外人听来，端的便是谁家的公子夜半出来寻欢，却因价钱未事先谈拢，与带出的人起了争执。偏巧时至年节，那木门中守夜的也有几分凑热闹的心思，暗中将门开了道缝来看他二人。

“你这无赖，缠上了人便不肯放开，我们老板方才与你谈价，可不曾说过你要在此处……”

莫离骚边骂边与他缠打，将那点被登徒子轻薄的怒意从三分演到七分，口中呵出的雾气在月光映照下凝成霜白色的一片。慕容宁也不见恼，手中铁扇专拣着人不防备的地方去，惹得莫离骚火气更大。二人拳脚斗过一阵，门内守卫隐约看清莫离骚那张脸，竟还起了些旁的心思，正犹疑着是否该出门去劝，目前便骤然一黑，随即剧烈的疼痛自双眼传来。慕容宁几步跃至面前将他从门中拖出，在人叫出声之前将人嘴堵了个严实，又把方才从他手中掷出的碎裂玻璃拔出来，抬起头看向已先行进入院中撂倒数个喽啰又回身步出门的莫离骚。

“你对待俘虏就不能温和些吗？”

“他对着你都能露出那种眼神，你说，留着这双眼又有何用。”

这回夜袭以他们所见到的人皆再无行恶之力为结束，莫离骚仰赖从前在戏班中练出的童子功，身法轻灵，几个起落腾跃便将这据点内的人绑了个遍，最后坐在小院里的屋顶上，从怀中摸出块巾帕，细细擦拭手上沾的血迹。慕容宁按他所说位置将几个藏在暗处的小厮解决，抬头看向月下那个悠然身影。

“问完话了？”

“是，虽未伤及根本，但这些应该也足够让他们长些记性了。”

莫离骚闻言低笑，脚下一点，身形便从屋顶上跃至黑色的树影间，惹起一阵沙沙响动，又借着慕容宁向他伸出的手跳下。慕容宁将温热的枪别回腰间，沾了些斑驳血迹的外袍便干脆被丢在了院中。

数年后兵戈仍旧，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北平这年的秋日也似受了人祸的影响，阴雨持续半月不绝，压着人的心也像在水中浸过，沉得喘不过气。慕容宁从家族的墓园归来，手中握着一把淡黄色的小雏菊，他走进胜雪的房间，将那束花插在了装水的瓶里。

“有清姐看顾，胜雪当能平安长大。”

莫离骚不在府内，夜半时隔壁房间门口的脚步声才隐约传进耳中，混杂着窗外的淋漓入梦。第二日，二当家躺在床上听了整日的雨，傍晚时分他走出房间，对慕容宁说。

“十三爷，我要回道域了。”

莫离骚极少如此称他，此时这样说了，代表他便不是以私情相请。从前谈话中慕容宁便隐有察觉，莫离骚对于他所从来的那个江南小镇，心底处始终存着一缕牵绊。他提出这想法，也必是故乡出了什么事，挂念从前的亲人与故旧，终究人之常情，不论是慕容宁，或是其他任何人，皆无立场干涉这样的决定。

于是又过一日，他便遣了两个信得过的仆从跟随，亲自开车去送莫离骚。持伞的手骨节分明，慕容宁将二人连同莫离骚的皮箱一并掩在伞下，行向鸣着汽笛的列车。他在月台上从窗口将那只皮箱递给莫离骚，脑中念头却是二当家果真是个寡淡的人，在慕容府这许多年来所能收拾出的行李也不过这个半米见方的箱子。车窗上的水汽被用报纸擦除，爱人的脸便出现在了那片圆形区域的正中央。莫离骚安静地对他笑着，慕容宁的身影开始倒退，消失在视线中的前一刻，他向斜后方的位置做了个口型。

“宁，再见。”

或许世间诸事便是如此，历过至美的景色，再观旁的风物便觉失趣。又或一花一木皆如故景，一枝一叶皆念故人。慕容宁仍同往常般处理府内外诸事，却总于朦胧月色中想起一段段西皮流水的唱词，也在偶尔晚归时抬眸望向旧时那扇小窗。莫离骚归于道域后也定期向府中寄信，端正秀丽的字迹最后附着一枚精巧的红印，写的是“剑雅”二字，慕容宁从前以此号笑他古板，他便拿出从戏园里带回的那把长剑来，讲起童年时的旧事，后来胜雪要他讲故事哄入眠，慕容宁便跟着又听一遍。现下这二字在指尖下被晕染得有些模糊，反倒能在读信的人那双深邃眸中勾起些温和笑意。信中除了惯常的报平安与问候，也常言及他方的景色，亦邀他等天下太平些便同去游赏。慕容宁将那些信一一收在一方木盒中，盒上雕了朵海棠花，颜色倒与那人衣饰相配得很。寒来暑往也攒下了一叠，安然与那卷舆图置于一处，想若是有缘再遇，也好给他亲自过目。

莫离骚的亡讯在第三年的冬月里传回慕容府，在寄给慕容宁的最后一封信中，他笔下毫无波澜，平静地叙述了自己的逝去。慕容宁甚至不知他是何时出了事，想来这最后几封信，也是假借他人之手寄出，落款处的颜色变成了半个红泥指印，灼目得很。

莫离骚常用的那把排箫后来由他的同乡辗转带回，也因此冰释了慕容府与苗疆过去的恩怨。慕容宁宴请过那位名唤风逍遥的副官，承他一句“节哀”，便在侄儿陪同下回了府。慕容胜雪帮他将莫离骚从前留下的一套戏服葬在后园中，勉强算作有个了结。十三爷却从此再未踏入梨园，机灵些的下人连留声机里的戏曲也避过去，却终是难治根本。慕容宁因此事重拾起年少时抽烟的习惯，将过往诸般心绪燎作灰烬，旧事却鲜少再提，只见他整日里将缠身的事务处理毕后便出府散心，归来自去房中莳花弄草，如此过了月余，面容上才终于重见了些笑意。

暑气未退尽时，慕容胜雪收拾了行囊，远渡重洋去留学。慕容宁如此安排，是觉得他留在家中与他父亲常生矛盾，以现下局势也难学成。轮渡上叮嘱了几句，见慕容胜雪举烟管的姿势同他少年时一般无二，那数日夜间梦中便又杂乱地闪过几个画面，似是过往莫离骚拦着他抽烟，瘾上来时，便从身上口袋摸出一枚糖果放入他口中，美其名曰还他当年赠巧克力的情谊。倏尔又换至某个黄昏，如血残阳中排箫声从远方传来，红色的衣袂飘飘忽忽，将他的视线遮住，一并遮去的是烦乱不堪的心念。是了，过往便是如此，兹若那人在府中，他便可安心出外闯荡，不论数月或数年，不论天涯或海角，归来时总有人在府院外静守相候。

他便是在这样的安心中，一步一步走向前方一片延烧的火海，越过重重阻隔，将那红衣的一角紧握在手中。

慕容府的变故震动全城，据说是几个激进派的学生受了蛊惑，为反抗军阀势力，趁夜翻进了院中放火烧府。一切燃尽后，他们从书房内抬出一具尸身，几乎难辨面容的人倚靠在书柜旁，手中的东西焦了一半，指尖被掰开后拿出来看，似乎是把排箫，被随意丢在了残垣断壁间。风动之时，便生出呜呜低鸣。那曲儿也不成调，引得一只野猫从杂草堆里跳出来，转着圈儿左看右看，最后将那东西叼了去。

那如画江山，那莹彻秋月，便俱融入了渐远的箫声中。自此尘俗不恤，相携同归。

闻听消息的慕容烟雨震怒，连夜自津门赶回，手刃府内出卖消息的侍卫，又寻得那因据点被慕容宁和莫离骚清理而怀恨，隐于幕后一手策划此番祸事的贼人。后来便有人传说，慕容府的烟雨大爷将前事恩仇尽了，自隐匿去了山水之间。

城外林中初雪新晴，身着深蓝西装的青年停住步伐，枯枝窸窸窣窣的响动随之戛然而止。

“十三叔，大师兄。”

一对坟冢比肩而立，碑上残银未消，土前新花繁盛。

“如此，你们也算共行至白首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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