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6 【all赦生】入幕之宾（待续）|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06 【all赦生】入幕之宾（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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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iw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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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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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赦生闻言略仰头，于这番穿凿注视下神色幽静，目光澄定。相对片刻他转了身，拢过袍襟无言向火。吞佛自他身后微作迟疑，遂后变色动问：“你是认了？”

赦生凝立，唯有语声漠漠传回。

“我瞒不过你。”他不肯回头，口声里只含了三分执拗：“但我对他……也非你所说那般。不过是……”

“是怎样？”吞佛抢言出声，却又敛了疑色故作淡漠：“你若单是神思不属，想来是功体受创之故了。”

赦生闻言并不作声，只微侧了身形，望住灰墙一角破败的蛛网出神。周遭一片死气沉沉，便有眼前赤焰作舞，也仍是个不存生趣的荒凉之所。

心头忽而散落些画面，似掼碎的瓷片迸乍开来，一幅幅拼凑不起。他幼年时便在此处，彼时灰墙还新，夜里便成了月光下惨白的幕布，有一丛丛怪异狰狞的黑影粉墨登场。某个夜里他惊醒，怕起来，又不敢哭——师尊规矩严，是最厌哭的。

于是他躲着，瑟缩了半夜终是挨不住，对起那影子挥拳脚。弱小孩童的影负照于壁，竟也威烈悍然，赦生认认真真扮那些影中的一员，拼尽全力与之相斗。他赢了，或没有。后来使不上力，脚下一绊撞在墨纹冻的石墩上。

重闷一声响，眼前金星乱冒。赦生爬起来茫然按着后脑，再摊掌心，见到一捧血。

殷红殷红的，烙在眼底像火，那深艳之色透出凶顽，引他呆看，连怕也忘了。

直到门扉处有人声。

“赦生？”披着外袍的师兄愣过后抢上前来，急切扳他的手，又看他的伤——

“你做什么？”

他不能答，水秀的眼眸光色寒冽。紧抿着唇顽抗过后他颤颤地伸出两臂，忽而纵身抱紧了眼前人，哇地哭出来。

就不记得哭些什么了。多少年的事，无端跳出来只煞风景惹人厌。但那个怀抱甚为暖熨，无论时隔多久……他记得。

回忆远道而来，总需一线真意相送。哪怕眼前人已非当日青葱少年，他亦今昔非昨，但他二人终是有恩——至少在他心中，那嚣狂无忌焚灭万物的世之君王，是永远的高高在上智勇无双……

“师兄。”赦生转过身。举眸，轻唤，语意略虚浮：“不知为何，我……”

“说。”

“我常想念他。”

“他。”吞佛面色寡淡，只道寻常一般：“你可也曾想过旁人？”

“不曾。”赦生答得干脆，复又困惑，于是缄了声，只将凌凌的目光朝上仰视。吞佛与他对看片刻，转首间喟然一叹。

“你可曾说与师尊？”

“嗯。”赦生低声：“师尊罪我，罚我跪。”

“只为此事么？”吞佛望窗外，密雾繁烟自窗前飘摆，如幽灵的裙裾，阴惨凄寒地缓缓拖过。凝思过后仍是无计可施，吞佛垂眸，牵过赦生冰寒的手掌。

“此事不易过。”他握牢他，默以灼热相递。“除按师尊嘱托外，只怕还要请太子殿下一道商酌……赦生，万事以功体复旧为要，你也无复烦难——师兄总在这里。”

赦生眼眸轻动，无言埋头抵在他肩窝。

“我并没有！”俄顷，顽固而不甘声音自那里传出。“师尊质我同堂兄有情。我没有……”

“好了。”吞佛断他话锋，似也不愿提起这桩疑惑。“师尊不日即返，到那时再分辨不迟。”

赦生便不开口。连日来受创、剧痛、大雨摧折又遇复功受阻，诸多事故让他着实累了，此时挨着溶溶不绝的暖源，盘踞在心头体内的阴冷终于渐作退势。赦生合了眼，攀住师兄肩膀喃喃道一字“困。”

“嗯。”吞佛垂首，拥着他去向榻前。陈年的旧石榻冷似坚冰，铺盖蒙了灰，躺下便如堕入尘埃。但赦生浑不在意，只顾把头钻在那舒适的怀抱里，片刻间便有浮梦蛊惑着前来围绕，半睡半醒之际他翻个身，手臂缠紧身前劲韧的腰身，轻声道：“影子……”

“嗯？”吞佛低头：“赦生？”

赦生闭目，几陷于梦境的面孔多了几分柔和幼秀。

“那些影子……”他抱紧他，声音渐次底下去，最后几字已微不可闻。吞佛贴近他细细辨了，又和着猜度，大概听明了是在说：“怪怕人的。”

满室阒静，雾有风痕。经年往事涌上心头，是海中的零碎的浮冰。吞佛忆起确有那么一个晚上，年幼的赦生沾着满手血，环紧他大哭不止。他伤在后脑，因伤得重，其后发起烧来。

“混血的魔族总难免这一遭。”师尊将他带回寝室，却只要吞佛看着——

“这是女后爱子，你的师弟，需谨慎呵护着。如有不测，吞佛！你有罪愆。”

这话好没道理，吞佛心中踟躇，打量着问：“那师尊呢？”

“为师自会为他持诵。”

更可疑了。一个魔物有恙却要另一个魔物持诵些什么？莫不是要念那些经……

未及厘清，师尊真个念起经来。赦生自经文音伐中来回翻腾着，昏迷时两手空抓，如盲目的幼兽惊慌失措。吞佛抱起他，运功体默默抗衡。如是三日夜，天水流转两袖清风，赦生自他臂弯中醒来，弱弱唤一声：“吞佛师兄……”

他头上裹着白布，形容不胜娇弱，如叶底花。可不过几日间伤处愈了个七七八八，烧退之后非但不沉稳，反而更见顽劣。

爱的是刀剑胜负，霸道厮杀。

“赦生骁勇，是魔界来日的悍将了。”他赞，师尊亦然。

“吾之爱徒岂有逊色之辈？”向来不假辞色的高傲魔者款款出言：“只是来日修为时他还有一桩险处，吞佛——到那时……”

那时……

吞佛合了眼，不再看那斑驳墙壁的灰败之色。

那时的事，他想起来了。

好睡半日一夜，赦生慵倦醒来。此时地笼火势已微，满室清寒细密，唯榻上的交颈而眠的两人围住了一团暖意。一夜投怀而睡拘得赦生不自在，正要动身脱开之际，却猛然对上一双狭长的金眸——

师兄望他，分明是清明醒着。

“你没睡么？”他不免诧异。

吞佛低头将手臂放脱些，这才随他翻个身。

“才醒了。”他凑近些，又朝他打量：“你好些？”

赦生不语，只将后背递与他，举动间似有若无地挨他腰间，吞佛闻歌之意，贴过去搂住了低声警醒着：“师尊归期怕是就在今日……”口里如是说，掌心却施力按着赦生肩头，待他转圜便翻身压上去——

赦生顿时抬手环抱他，迎着他的深吻抬身挨对。冗长的袍服裹着身子，被他三两下蹬开了，只要他压得再紧些，再分开两脚缠上去。

“来……”趁着脱开亲吻喘息的当儿他急不可耐来解师兄颈下扣子，那手势轻车熟路，一如他待他也是如此，正难分解之际，情热的二人却被耳畔所传的微弱风响惊动，于是一道停了动作——

果不其然，那响动片刻后渐成翕动之声，屋外门首处遂有步履声响——

“起来！”赦生推一把吞佛，两人翻身坐起潦草整衣。好事被惊散难免气恼，赦生恨恨地系着颈下结环，一面出言责难：“都是你……”

话音未落院内忽有隔空梵音入耳。

“吾徒何在？”袭灭天来的冷厉之声恻恻：“还不出门见师……是要领罚么？”

（31）

师兄弟二人急切相迎，赦生奔走在前，吞佛便随其后。进了庭院唯见灰风疏荡。显是师尊心绪不佳，独归内室去了。

两人只得寻上门去。厅堂内魔尊者风尘仆仆，披覆黑袍的孤桀身姿背向门口。弟子们入室，见礼，再按规矩站了，虽是参见已毕，为师的却没丝毫回转之意。如是相候片刻赦生暗瞟吞佛一眼，果然见他也正把眼色递过来……

赦生嘴角一斜，心中虽不情愿，却还是近前拉住那墨色的宽垂袖摆，痕迹甚微地轻轻摇晃两下。

“师尊……”他弱声唤。袭灭天来果然回头，眼风凌厉一瞬，将他从头审视至脚。

“这几日你修行如何？”

口气甚质询。赦生神色恭肃，躬身答个“不好。”

袭灭扬眉看定他。

“是怎样的‘不好’？”

赦生微露迟疑，待欲开口时话锋又被一挥而断——

“罢了。”袭灭天来负手转身，语气犹自严峻：“总是你行止不谨才有此一朝之毁，如今既知错……你去吧！”

身后静过一刹，旋即便有飒然响动。只见赦生袍袖一翻，动身下拜行大礼——

“师尊！”叩首间他恳切开口：“赦生不会再犯了。”

袭灭任他跪伏，一脸阴寒地只去观视墙壁，半晌终听他舒一口气，再转颜时已略见平和之色。

“起来。”他淡淡地，目光凝定在坚执匍拜的幼徒身上。魔尊数千年修为，自是对皮相外物毫不萦怀，可正因如此，彼于空色分明之下又格外清省——自来魔物有姿容，便是负孽而生。怕的是惑人犹误己，缘浅危却深。

他教导他，几百年来也算尽心关切。魔尊者一世威名，加意护持至今方使门下有小成，哪知临头的劫数一到，仍是有了这番不虞。既为业师他自当渡他…

若他不能，可还有谁呢？

思虑半晌，袭灭天来沉敛面色缓声出言：“先前我嘱你的话，都还记得么？”

赦生垂首，笃定答个“是”。

“那好。”袭灭点头，言语间已有温和之意：“你起来，早些回去。”

赦生猛一抬头，起身急道：“赦生不去，就在师尊这里……”

“不可。”袭灭不待他说完便开口阻断：“不是不留你，只是少顷还有人来相寻。你若回去，也省了多少是非。这百日内你动不得外功内力，险要甚多。还是同吞佛一处……”说罢眼风轻转，瞟过侍立于前的首徒，语气忽而淡了几分：“此番只怕还有不了之事，你二人皆好自为之吧。”

赦生闻言一扭头，忽而忿忿：“既如此，我一人回去！”

“赦生？！”袭灭皱眉：“这又是闹的什么性子？！”

赦生冷颜。

“师兄回去，魔皇定会处事不公。”

“哈！”袭灭顿时轻声笑斥：“你这混账，好斗胆。”

“难道不是？”赦生转头望定师尊：“旁人怕他，我是不怕的！”

袭灭摇摇头，为免他又恃宠生骄，只得把嫌恶再作深几分：“还是如此蛮横，我瞧你是没跪够。”

“可……”赦生还待分辩，早被一声喝断：“住口！”袭灭凌厉瞪过他，转身冷肃了声气，一字字似纶音入耳：“魔君已征归。”

此言一出身后二人俱是一怔，霎那迟疑后赦生眉目轻舒，秀丽容颜间旋绽了由衷的喜色，踏前一步急切追问：“这话当真？”

袭灭眉心一皱，冷冷哼一声。

“只为你们这场糊涂仗，三殿主君外加我这老脸都撕尽了！彼时的场面你是没见……”说罢耐心尽磬，喝斥一声：“作业的畜生有脸笑！还不快滚！”

赦生耸耸眉，垂了眼一言不发施礼便走，吞佛亦无声而退，两人先后出了大门，做师兄的忍笑忍了半日，此刻脸面都有些酸了。

赦生厌嫌地瞥他一眼，吞佛立时无辜道：“我笑了吗？”

赦生撤回眼风，只视他作无物。出了六欲天地便无结界加护，旷野凋敝，脚下墨色腐土错叠如龙鳞，风雾飘拂过处竟似有微微起伏之状。两人双双站下，展望前路时不约而同想到一事——

“赦生先去吧。”吞佛忽然开口。“临来时魔皇曾有旨于我，眼下拜谒师尊已毕，我自当奉诏……”

“我同你去。”赦生背向他轻声道。“他也未必不要见我。”

“不必。”吞佛一派淡然。“师尊要你潜修，这番苦心你需体谅。行刑之事我见魔皇自有分说，你不必牵涉其中了。”

赦生不语，沉默中仍旧透出顽固的抵触。吞佛知他的心结，每每遇到与魔皇相关之事他便会如此，想来终有些恨债难解。但眼下不是赌气的时候，他进前一步，伸指轻捋过赦生身后披金般长发，温声劝道：“回去等我……”

话音未落半空中忽有语声传来，是灰蒙天幕上乍开了半爿豁口——

“小弟！哥哥来的可是时候？”

赦生仰头望去，见那豁口中气旋流转，碎光浮动着隐隐铺出一条通路，正是兄长的接引术阵，心下顿感轻松大半，不禁开口道：“你在哪里？”

“在魔君处。”螣邪郎的骄纵之声于天际回响：“魔君赐酒，你现在来，还可领上一杯。”

赦生不语，行动间牵牵吞佛手指示意他同行。哪知刚走一步便有冷语嘲笑：“哟！孤王只是来接狼烟殿下的，战神若要蹭这方便，难道不该拜谢储君洪恩盛典？”

赦生登时住了步子，望半空皱眉道：“你喝醉了！”

“有吗？”仍是兄长那不经的腔调：“我讲规矩难道也是醉话……”

“太子殿下在上！”话音未落一旁吞佛忽然正肃出声：“接引之恩如同再造！臣感激涕零铭感五内生当竭力死当相从粉身碎骨也要效犬马之劳以报大恩！”

一番话毕，四周安静。赦生默默扭过头去，没表情的面孔之下埋藏的是极力撇清尴尬的隐忍之心。半空中的通道也阒然无声，半晌后才有螣邪郎阴恻恻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小弟！他跪了没有！”

“我不知道。”赦生低声：“与我何干！别问我！”

“好。”螣邪郎定定吐出一字，含忿的语声仄仄，只不知骂的哪个——

“厚颜无耻的贱人……此刻孤懒得见你二人，都给孤滚去待命！”说罢语气一顿，又沉声道：“我晚些时候再来，有事商量。”

一片寂然，想是太子收了传音法术。赦生站了片刻才扭过头，半是嫌弃的脸上又有几分不自在。

“那些话，你怎么说得出口？”——即便无声也解得出这意思。

吞佛笑笑。

“他要听我便说。难道我说得不对？”

赦生只哼一声。吞佛上前与他并肩，一同望那通道内里。

“接引术阵看不到对面。何况令兄不过恶口而已，他也未必真想看见你我。”说罢二人一同踏入通道——翩迁的浮光终如晨星缓缓隐殁，四野微风拥来浓雾遮住入口，铁灰天幕重归冷寂。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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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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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阔朗的石室古朴粗砺，两壁一溜鹤足戳灯，于火光下澄金灼烁。大殿上首有阳文浮雕着九龙出海，正中摆一方四开光青石平头虎纹大案，其形厚拙沉穆，案下四角镂饰霸王枨，威赫之风彰著。身披锦裘的螣邪郎偏坐于右首，先起手致礼饮了樽中酒，方才向上笑言：“魔君恕臣，再喝就要醉了。”

上首的君王兵甲未卸，仰面大笑间便有铿锵和鸣。只见他亲手执壶与太子斟满，又自饮一樽，爽朗出言道：“什么醉了，你往日可不是这么拿捏着！”

“今时不同往日了嘛！”螣邪郎苦笑着捧樽作叹：“如今朝中家中皆有是非，臣忝居储位，不好张狂恣饮的。少时魔皇女后责问起来，又是臣的罪过了。”

这话一出，魔君便将酒樽撂了。铁血的君王侧首沉肩，气度端然如山岳。而那三尖利角、靛面华发的雄奇之貌偏又有十足嚣杀，只把眼风一扬，满是傲烈不驯之色——

“我走不过几日。螣邪郎，你这出息是越发好了！”

螣邪郎垂首，低落声气：“臣无能。”

阎魔旱魃登时冷笑。

“你不无能，只是你不去寻是非，是非却来寻你。譬如你这储位本是三殿共立，其后虽是你父皇崩逝，朱武君临鬼族，但我瞧他也并无改立东宫之意。如今他却为些许不上台面的小事如此苛责……太子！你可知他是否真要扶黥王，取你而代之？”

螣邪郎依旧顺目敛眉，片刻后沉稳作声，答个“不知。”

“不知？”魔君停杯望他：“你可问过伏婴师？”

螣邪郎凝定片刻忽而展眸：“这话要臣如何对答呢？似此诛心之言，臣宣诸于口便有死罪。好在有母后体谅，魔君亦能庇护我兄弟……”

“你既知道！”不待他说完魔君便开口，语中由带余忿：“前日殿上分证，你又何必拦我？这些年朱武不见长进，行事倒更颠倒了！他溺爱偏向，认定你存了倾轧陷害手足之心——我瞧你这谨慎守礼须是取悦不了魔皇主君，理应早早逊位以待黥王方为承顺之意！”

此言一出螣邪郎便笑，飒然振袖起身，再与魔君把盏。

“我逊位？”他挑眉轻蔑道：“要逊他逊。黥龙若真有才干，就该继位做了魔皇才是。区区储位也值得一争么？”

旱魃登时大笑，满室回响如金戈动地，荡耀火光更助声势。漆黑剽悍的巨影如宏翼陡张投于壁面，是摄人臣服的压顶之威。他一仰头干了樽中酒，率直振声道：“总算不肯再装腔作势了！螣邪，有本座在一日你又何需顾忌？便是赦生……”

螣邪郎忽把目光低睐着沉吟。魔君于上座察他神色，便止了前话动问：“怎么？”

“没怎么。”螣邪郎笑。“只是魔君提起，臣便想到。自来长辈们都肯爱纵赦生，主君看不惯也是有的。”

“呵！”魔君高声一哂。“他看不惯，我倒也有一说！你那黥龙兄弟原是个好的，唯在他身边才染了一身苦境烟火气！朱武不问青红就要罪责他人！明日我便带了赦生去见他，要动鞭子只管来，我倒要瞧他打不打得下去！”

一听这话螣邪郎忙递上酒去，又频频摇头。

“赦生功体未复，见了主君三言合不上两语便要惹气，真闹起来还不是他吃亏。如今魔君常出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还有魔尊授意——为周全两位门下他也煞费苦心了，当日吞佛滥施典刑也是实情。再把赦生牵扯进来，他那番分证岂不都白说了。”

魔君闷闷饮酒，提及此事便生不豫。

“赦生与黥王……那些流言蜚语又怎会纷扬朝野的！”

螣邪郎淡淡冷笑，只将手中一盏碧虬铜樽寥寥拨动着。

“流言自来都是如此，不去理他也就散了。赦生阵前受创，承黥龙渡气疗伤是真，因功体不合被冲撞了也是真，至于旁的……那日朝堂之上都说得明明白白，主君偏不信，无非是心疼黥龙一人受过罢了。母后为此生了好大气，彼时魔君迟来一步，未见着……”

“未见着也料得着！”旱魃将酒樽重重一撴，洪声道：“你母后这些年也和软多了，若早上几百年，要与朱武动手的只怕不是我！”

“魔君怎知她不想。”螣邪郎斜牵嘴角嘟哝一句。“那日是我好歹拦着，险不曾招她来打我！魔尊者怕裹进来不好作情，也持中不肯言。唯有国师，他倒劝，就只越劝越乱……”

说话间他语声渐次低下去，彼时情状历历浮于脑海，再念及时不免也有些惊心。上代纠葛他知晓——比赦生知得更多。毕竟那些捕风捉影的情仇事赦生不懂，对流转内闱的秘闻也不曾萦怀。可兄弟二人的出身终是根暗刺，荆棘埋骨，蒺藜入心。不碰不痛，痛了取不出，肘腋患病难以言说。生身父亲待他二人欲近不能欲远不可，彼此存着防卫，为的是给心头爱子周旋一线余地……可笑血脉敌不过恩养，天家金枝却行比戏子。螣邪郎分明恨透这番做作——

因不得不做，是故更为厌恶。

“你来做什么？”当日御园中母后怒目视他，只差一线便要发作：“本后并无诏唤，太子可退下了！”

螣邪郎拘着礼数向两位主君下拜，起身时仍是隔在他二人当中，面带为难之色：“国师请儿臣来，是听闻魔皇女后之争事涉儿臣。”

“是么？”九祸转眼，冰凌的目光投向拢襟侍立的伏婴师：“国师竟有此说？”

伏婴低眉略作一礼。

“臣不过据实。若有误会，请殿下当面分辩岂不更好。一家人何必掖着瞒着……”

女后淡淡眄他一眼：“难怪方才本后要宣左史记事，国师不许。原来只把此事当家事。即如此——”螓首轻转，九祸回眸看向仍在盛怒之下的朱武，启唇道：“你苛责太子，到底是将他视作诸皇子的长兄，亦或储副？”

“有区别么？”朱武拧眉睃一眼螣邪郎，恨道：“论君臣兄弟，此番祸乱他都难辞其咎！当日朝堂之事我也细询过旁人，知道黥武分明有话未诉，只是被太子巧言遮过，方才定了他一人之罪。我儿自来重情，想是不愿带累旁人，才将罪责一已承当。其后战神掌刑更是形甚杀戮！”说到此处他踏前一步，迫视九祸怒道：“便是囚俘受刑也不过如此！难道你母子就这般容不下黥王？”

“这话！”九祸蛾眉轻挑：“当日黥武自认其罪，我按律处置何曾有过半点偏私——”

“你无偏私……”朱武望定她，一字字冷厉逼出唇齿：“既如此，赦生何在！叫他来……”

“主君！”不待说完耳畔忽传阴戾唤声。螣邪郎漠漠转首，满面阴沉如结了森冰的潭水：“与赦生何干。主君不是在说我么……”

朱武也不看他，轻声冷笑。

“你好规矩，本皇与你母后说话，谁许你擅自插言，满口里‘你我’……”说罢轻掠一眼，漠声道：“我这就去传吞佛童子来，也要他按律笞你，若也打出一记四伤的惨状，我便信太子不曾交结外臣，是个清白的好人呢！”

“你敢！”此言一出九祸勃然作色，只见她眸含冰雪，眉心翠钿轻折出一抹锐光，咄咄向朱武道：“是非已有定论，你如此欲加之罪勒问太子，本后倒也疑你有废立之心——”她转眸望向螣邪郎，语声清朗道：“我儿可速返东宫，本后倒要瞧瞧谁敢近你宫门一步！”

“你！”朱武忿忿：“你竟如此……”

“怎样？”九祸针锋相对道：“黥武之事，你何不去问他本人！”

“哈！好个‘问他本人’！”朱武怒极反笑：“他本就性情朴直，你们用赦生安危逼他，他怎么肯说真话？”

九祸冷颜转首。

“并没人逼他！何况……”

“何况赦生功体属实受创。”说话间凭空里忽有温默语声传来，几人循声转头，见一黑袍僧装之人已然趋到近侧——

“魔皇、女后，久见了。”

（33）

袭灭天来。

朱武见是他，便阴着脸止了前话。来人自他冷睨中款款行近，不是魔物音容，偏又胜似——无声拂过地面的深黑衣摆如幻影，影中有清气辄死方生，恰如六阴极处纷纷蒙昧。一步一印，是足下明灭的冷火，惨碧妖氛煎枯了草植。

他站定，孑立之态无礼有节，泰然守住一分方寸。朱武转眸，心下厌这格格不相类的异种——倒不为“异”，为的是各有所执，眼下，不是同路了。

“魔尊向来不肯轻移大驾，今日为的什么？”

袭灭天来凝定了身形，平淡道：“何必明知故问。我来，自然是为门下两个不成器的弟子……”

此话一出朱武便有些作色——都是这假秃驴教得好徒弟！若不是他，赦生又怎会行止乖悖，妖物似的。

“魔尊太谦了。”他隐忍着。“他师兄弟二人全赖魔尊栽培，又怎会有不成器之说？”

袭灭天来面不改色：“若讲沙场征战，自然都是好的。但要讲规矩，魔物生来傲慢偏执，谁能拗得过。”

“呵！”朱武低声一笑，“为人师者也说这话，是托词了。”

“不错。”袭灭淡淡还言：“养而不教，教而不善，皆为过也。”

螣邪郎别过头去，极力压住了唇边一缕笑。展眼却见一双清眸正朝他盯来——

“好笑么？”没表情的臣下眼中有话，螣邪郎旋即正色，重做谦谦侍立状。

朱武自然察得到这番风动——他腹背皆受敌，近旁一干亲贵竟无人真肯为黥武直言一二，可见忌讳之深，更显他母子霸桓朝纲十分可恶了！

一念及此便收了寒暄，转而冷然。

“劳魔尊费心。赦生如今境况如何？”

袭灭字字分明，道个“不好。”

“哦？”

“赦生功体损伤颇重，复旧则需假以时日……”

“我儿能可复旧？”九祸进前一步，且忧且虑：“医官说他伤了正脉魔气，并无疗愈之法，只得全赖做师尊的费心扶救了……”

“我早说过！”朱武忽尔在旁仄仄插口：“赦生既拜魔尊门下，我等不好过问。可他明明不缺战力，又何必非要修些旁门！如今有个长短便连医治也难……”

“这究竟也不是赦生之过！”九祸凝眉镇声道：“我儿于沙场奋勇杀敌乃是为魔界建功，并非为己！若非如此他怎会身受重伤？至于功体受创更非他之意，你该去问黥王，是他……”

“我知他有错！我可曾说过不许你罚么？”朱武针锋相对道：“可刑罚也需有度！似那般惨毒之状，足见有人处心积虑！”说罢陡转厉色，斥向螣邪郎：“这些事原不与你母后相干，我只问你！”

螣邪郎站了半晌，早低伏得够了，如今又被无理质询，一腔浊气再难忍耐，只缓缓抬了头，口声阴鸷着一字字道：“我，没做过！”

九祸眉梢一挑：“便做过又怎样？”她说罢扯过身畔那幅澜袍袖摆重重一搡，直逼到朱武面前去：“他说没做，你怕也听不进了。如今算他做的，你待怎样？废之？杀之？！”

“你！”朱武怒气攻心，戗指太子恨道：“你……好个逆子！”话未完忽有掌风袭到，他应变奇突举手便挡，扑面而来的炽烈洪流瞬间便被刚正劲力抵散。螣邪郎见状忙转身格挡，阻住九祸再度欲起的招式，急道：“母后！母后不可……”

九祸眉目森森，冷若冰霜道：“有何不可！如今是没有王法了……你让开！”螣邪郎匆促间转望朱武一眼，又不得已扯紧九祸手臂求告：“家事而已，母后不可大动干戈，如今魔界战事频密，若母后为儿臣与主君龃龉，那才真是儿臣之罪……”

国师在旁无声伫立良久，见此情状也近前相劝：“主君息怒。太子向来待黥王亲厚，必不至行不义不悌之事……”

朱武只把眼风略一偏，冷冷道：“难得国师肯开口了，我知你看重太子，自然是为他说话……”

伏婴师淡笑：“臣与太子论私是骨肉至亲，论公也有半师之份。然臣看重太子只为他是我魔界的国本，并非旁骛。何况那日朝中臣亦亲见，太子确不欲黥王当众宣说隐私，想必他兄弟之间早已彼此知晓，只是太子向来护短怕黥王吃亏，故此拦他的话。恕臣斗胆妄议一句：以螣邪郎那份心胸，乖张性情毒辣手段，要害黥龙又怎肯倚仗区区鞭刑——他若真有此心，一百个黥龙也早被他害了……”

一番话里满是褒贬，只把螣邪郎听得半窘半嫌，然国师这法子倒也有效，祸水东引又不沾身，想这魔界能行此道的也只他一人了。

果然朱武转首凝看他：“区区鞭刑？伏婴！黥武刑伤你亦见的，只可称得‘区区’么？”

伏婴师缓缓摇头：“掌刑之人本是吞佛童子，主君何不传他问明因由？”

朱武冷笑：“他如今躲去听调不听宣的法外之所，只怕是心虚吧！依国师看，似吞佛那等声名素著的肱股之臣，又如何会大失常性私行此残刑酷法？”

“这么……”伏婴师略沉吟，“依伏婴之见，赦生自幼便与魔尊为徒，与吞佛自然亲厚些。至于吞佛为何会狠笞黥龙——主君可曾听过？苦境有语：赌近盗奸近杀……”

朱武陡然转头：“你说他二人为情争锋？”

“是。”

“决计不会！莫说吞佛，就是黥武，他虽性子耿直些，也绝不会耽于此道……”

“不会么？”伏婴师疑惑：“主君为何如此断定？那日朝上是黥龙亲口认了私情之罪。”

“那是他不受激，犯了左性。”朱武沉痛道：“黥武素来知礼，自然清楚来日他兄弟几人都要纳妃，到那时又当如何？况且我倒真信赦生待他是没情意的，少年兄弟之间，这些事搬不上台面，不过兴至胡闹罢了！”

此言一出耳畔静了。伏婴师淡然转首，无声湿冷氛围瑟瑟拢来，一如半秋山雨落阶前。他静默着，片刻后方才拖长了声调，低低道一字：“哦……”

朱武一拧眉，怪不自在似的。

“你‘哦’的什么？”

“没什么，臣受教。”伏婴师拢过袍襟，斜肩躬身向一旁开口：“太子与臣同行吧！还在这里也是点眼，若真招顿整治岂不倒霉？”

谁要同你行啊……螣邪郎心下恻恻的。鬼也瞧得出国师此时有气性，虽不作声却连魔皇也煞住。此时要走自是好时机，可若真走……

他回过头，正对上赤发金眸的俊烈面容——偶然一瞥倒也惊心，他同他是朝阳朗日不分今古，如出一辙。

血缘这般玄奇。

螣邪郎叹一声。

“那就叨扰表叔……”

话未完忽听身后沉肃语声：“螣！你且站下——”

螣邪郎身形一挫，转头道：“主君还有吩咐？”

“有。”朱武敛声，虽怒意稍屏，仍是口吻严峻：“我只问一事，你答了便去——那日刑场之上吞佛所用斫龙策，究竟是何人所置？”

螣邪郎微怔，未及开言忽听身后有威重足音飒落而来，铠甲佩剑相鸣厮磨着，伴随洪然语声如雷骤起——

“是我！”

螣邪郎面色淡漠如常，心头阴云却瞬时消散，出落一派高朗风旷。他转头，向候在近侧的伏婴师低声道：“国师还走么？”

“太子要留，臣当伴驾。”

(34)

烛火轻荡一层影，摇出微薄的犹疑如飞纱，覆着面孔阴晴不定。螣邪郎执定了手中樽，眼风半敛默坐无言。魔君任他神游半晌，自饮一巡后方搁了酒盏沉声道：“也不喝酒，是想的什么？”

螣邪郎猛醒，忙收了思绪与魔君把盏——

“是臣怠慢了！”

“你有心事。”魔君不豫：“微末而已，也值得如此挂怀么？”

螣邪郎摇头惭笑。

“魔君责的是。只是臣身在其中，又事涉两位王弟，一脉的手足如何间界，臣也是左右为难……”

不待他行完这番做作，魔君已止不住大笑：“太子这话惹人厌，本座当罚你。扪心而论，你待黥王之心可是同待赦生一般么？”

螣邪郎眉梢微挑。

“魔君怎么歪派臣——难道臣不疼黥龙？”

“你这话。”魔君不屑。“你待黥王好，多半是为礼数。当日他父子风光归来魔界，储君若不热络，岂不显得窄量。赦生便不同，你二人本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黥王如何能比。你就偏私些，难道朱武也不能体谅？”

听闻则已，螣邪郎便叹气。

“魔皇正是为此才不肯体谅。他认定我内联亲弟外结近臣，又有母后魔君偏护，自会仗势欺人。似魔君方才所言，臣待赦生自非旁人可比，可臣自问待黥龙也算不薄——礼数如何情意又如何，无非看行不看心罢了。魔皇百般疑臣倾轧同族兄弟，诛心之论臣百口莫辩！”

“什么百口莫辩！”魔君重重一撂酒盏，目光陡然炽盛。“莫须有之事又何必辨！只是太子这话倒像真有心结，莫不是到底介怀了身世……”

“是。”螣邪郎凝眸，转颜正色道：“魔皇威神赫赫，有此君父，臣有荣焉。他有偏爱之子，臣与赦生也不想争。只是魔界如今外患正笃，怕是再禁不起内顾之忧——”说罢忽而整襟下拜，语意殷诚道：“魔君处处回护，臣心中只有感激。说句不敬之语，臣生来便不知退避，处处骄纵也是自恃魔君厚爱之故。可如今若为臣兄弟几个惹得主君彼此存了芥蒂，臣于国于家皆有罪衍。还望魔君看在臣自幼长于膝下的情份上，莫要……”他顿了顿，俯身叩拜时竟音声微颤：

“莫要再为臣等与父皇争执，彼此和睦方为大计。”

阎魔旱魃面沉似铁，无言间凝看座下低伏的赤色身影——

“父皇”。这一声唤当真是锥心之语了。戎马一生的魔王杀人如麻，却听不得钟爱的后辈恳求哀切。他待他兄弟二人又何尝不是父子情分！念及此心中更生恚痛，却又不愿拂了太子之心，只转头低声道：“螣儿起来。”

酒喝到此时已是无味了。

“你这是做什么。”他沉闷道：“我与朱武虽是各执己见，却也不至不知轻重。我二人若真要反目，又有谁拦得住。本座只是恼他欺人太甚……”

“臣晓得。”螣邪郎起身却不归座，望定了魔君恳切道：“臣知魔君有分寸，可那斫龙策……当真是魔君置于刑场的？”

阎魔旱魃眼风微垂。

“你既知不是，又何来问我。斫龙策杀戾太过，吞佛童子偏偏挑中此物行刑，太子又精于此道，我若不认，只怕朝野上下都要信你勾结吞佛重创黥王。你人望高势力稳，便是朱武明知冤了你，为你黥龙兄弟的体面，想来冤你也不妨事。如今太子既有雅量，本座也不想深究，只要赦生复旧罢了。不过……”说到此处他略沉吟，眉间浮上一抹疑色。

“吞佛童子选的刑具倒有些意思。太子，你同他……”

螣邪郎微怔。

“你同他真如传闻中所言交情颇笃？”

“哪有！”螣邪郎双目一瞠，当即否认：“论道理，他是外臣。论行事……我同他？”他气得冷笑：“是谁编排的胡说八道！”

魔君疑惑瞧他半晌。

“要这么生气吗？”

“人言可畏啊魔君！”螣邪郎牵了椅子坐去近前：“难道臣的声誉不重要？”

魔君摆他一眼。

“吞佛童子行事向来步步为营，数百刑具中却偏选了斫龙策，又兼身受黥王一刺——以他功力怎会避之不过！我疑他这些做作皆是故意的。他倒是谋得好局，让袭灭天来占理来同朱武分证，朱武便恨极了他也不好惩处，只能寻你晦气。太子，本座劝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螣邪郎皱眉缄声，只把魔君之言反复盘算几回，方缓缓犹疑道：“吞佛他……论行事倒真像是他做的。鞭笞黥王这差使本就是个烫手山芋，就是轻笞带过，只怕魔皇也仍要迁怒于他。如此说来魔君所言大是有理，这厮为了自保竟拉孤王下水！着实可恶……”

魔君冷眼瞧他絮叨，越发信了外界所传是实。可见吞佛童子真有手段，笼络得少一辈亲贵皆与他干系非浅。来日若是太子君临，怕不是又一个伏婴师！但他向来妥当，对魔界亦忠勇，便是位极人臣也当得起……一念及此心下稍安，便将酒盏一推：“满上！”

螣邪郎忙起身执壶。如是酒过三巡，壁边灯油也添了几次。室外夜色孤凉，缭绕的雾飘飘然，时聚时散似余烬的烟，薄命相。

赦生伸臂揽着师兄颈项，邀他压向自己，一双寒星眸子情意酽酽，难得作态。

“他不来了，睡觉！”

吞佛身子半碾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任他胡闹。

“问你呢！”怀中人不肯饶：“我去叫人锁门……”

吞佛垂眸瞧着他，挑过一绺淡金鬓发，指掌之间环来绕去地。

“你去。”他虚含了一缕笑。“又没人不许你叫。”

赦生一耸眉，陡转了身子不理他。哪知头发还缠着，丝丝缕缕扯得吃痛——

“你！”他恨得回手来夺。吞佛擒住他手，欺近了身凝神相看他。

月染春水柔艳入骨，偏又云里生冰薄情易消……这是赦生，于他记忆中所知所识的赦生，从来都是。

他倾下去吻他，身下的枝条如柳浪，经了风细细款动。赦生缠上来央着他——

“去关门……”

不依不行，依了他却又没这道理。耳语间吞佛按着他，手指寸进着拨起团团的火。

“你知他要来……晨起的事忘了么？”

赦生牵牵唇，未答言间帘外忽有疾步声。声随人至，报事官侧了身，弯腰恭谨道：“大人！太子殿下亲临，鹤驾已在阶前了……”

吞佛登时起身，赦生随后要动，哪知擎身间忽而力道全消，动弹不得。

吞佛转颜望他，面色安稳一如寻常。

“嗯，是定身咒。”他款款道：“赦生不必气，这也是令兄给的……”

“你二人瞒我……”

“并没有。赦生睡吧，待回头我告诉你。”

吞佛立身整衣，言罢便即出内室转前厅。行过院所萧墙之处正见一袭华衣的人影……

他步履轻盈恍如御风而行，顷刻间已近在眼前。

“殿下。”吞佛低声唤，举动间并无参拜。螣邪郎停住步子，只把眼角略搭一搭。

“赦生呢？”他冷颜道。

“睡了。”

太子便不说话，袍袖一摆，匆匆进正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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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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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梦境辨不真，唯见亭边有柳，柳下一人。淡金色清光悬停于无纹素衣之上，微风托起轻蓬的袖摆，一晃、再晃……拂乱柳枝遮没了伤悴的容色。

那道背影纤细、虚无、且是杳远。

黥武信步走过去。

“是谁……”

音声浮动，背影闻声转圜，一双泪眼现了形迹。

“黥……”双唇颤颤抖出一字，影子忍了再忍，方把声气镇定。

“殿下。”

黥武郑重停步，探问中藏一线隐约的殷望。

“你是何人？”

人影敛袖矜持，凝眸观他片刻，字字轻缓道——

“鬼族章峨碧女，正是殿下生身之母。”

黥武愕然，心间登时一震。眼前人音容如茧中丝，自柳烟中渐渐浮现。恬静柔美的面庞陌生而隔膜，可他顷刻间便信了她——满心亲近是与生俱来的牵系，一如久困迷津的魂拨云见日，终于寻着了出处。

“母亲！”再不思索他快步近前伏身便拜，却早被女子素手急切搀住。

“殿下不必如此！”女子泪凝于睫，雪沁的指尖掠过黥武鬓发，益发流连难舍。

“殿下……殿下果然俊朗勇毅，是我魔界的栋梁。”

乍见生母，黥武满心孺慕之情，却也只会腼笑摇头。

“母亲谬赞了。黥武有今日皆赖父王悉心教导……父王曾言母亲产下我便薨逝了，不想今日还能得见。”

女子闻言略语迟，只作清冷一笑。

“原来魔皇也曾向殿下提起我吗？”

黥武默默，念及生母身故，他父子多年来却并无凭吊供奉，不由更怀悔愧之心，近前温言道：“这个自然……母亲叫我黥武吧。”

“黥武……”女子挑唇轻喃，语意幽漠。“你父王所言不假，当日我难产身故，与你父子便天人永隔。论理，我今日也不该见你。只是……”她忽而抬头，眸中陡现一抹恨色。

“我儿乃是堂堂皇族正胤之血，如何身受鞭笞之辱？”

黥武一怔，顿感惭颜无地。

“令父母蒙羞，是黥武之过……”

碧女凄然冷笑。

“你竟不辩么？”

“母亲……”

“你听我说——”碧女抬手，殷切扶他臂膀道：“我儿心中所想，为人母者如何不知。前日我已出言警醒，奈何你全不在意……此节如今也不去说了。我只问你，你既同魔皇一道归来，难道就无半点君临魔界之心？须知你亦是皇家血脉，这太子之位自当属……”

“母亲！”黥武皱眉断她话锋，未及思索便扬声抗拒：“母亲怎可出此反悖之语。我敬太子殿下为兄，他又是三殿共议的储君，于情于份黥武皆无僭越之理！”

碧女脸色一沉。

“你……你敬他为兄？”

“自然。”黥武笃定道：“皇兄待我亦好。来日太子登位，黥武只愿尽心辅佐。方才的话，母亲别再提起了。”

碧女闻言也无话，只眺着远处不真切的一抹黛色，片刻后幽幽开口：

“我儿忠纯孝悌，果是魔皇教子有方。想来你兄弟几个恩情甚笃，不过……”她眼风轻斜：“我儿此番受笞，当真只为同战神相争么？你那心上人狼烟殿下自然也同你一般，爱重兄长绝无私意了？”

听闻母亲有揭他私情之意，黥武略退一步。他蹙眉转首极不自然，却又十分执拗地按下心头烦乱，沉声道：“国有国法。黥武行止有亏，女后惩处也是正理。也怪我对赦生所知不多，莽撞伤了他。待这些事完了我自会……”

“你还待怎样？”碧女忍无可忍，一双妙目凝血，盯牢了他痛彻道：“事到如今我儿为何执迷不悟！你行止有亏，难道他兄弟两个便是干净无瑕的吗？！那妖孽一向广开帷幕，就同他生母一般，只为私欲罢了！他见你声望渐著，有倾危储位之嫌，故此才来败坏你的名声！你竟还要替他遮掩，你……”

说话间她已气结，通身抖着，一张惨白面孔几乎随雪化去。黥武见了于心不忍，只得好言宽慰：“母亲……赦生并不是那样的人。他自幼勤修取业之道，视功体较性命尤甚，我冲撞了他，他自然怪我。黥武想过，为周全此事，我从此……从此再不亲近他就是。但我二人交好一场，赦生心中待我是否有情……黥武总能分辨的。母亲也不必挂怀了。”

一番话竟是要执意油盐不进了。碧女惨颜，失了血的双唇颤瑟半晌，方才抖出几个字：“何以用情至此！你……你真是像……”

黥武不解这话中意，但见母亲气得狠了，便向前搀扶了劝解：

“母亲，我……”

碧女哀哀落下泪来。

“子类其父，当真分毫不爽……早知如此我便不该……”

“不该……”

“不该……”

凄然的音声忽而远了，黥武眼前一黑，竟似朝着某个渊底坠去。惊异之下他急欲腾空，却全然使不出力。正无措间忽觉四野有光，再睁眼时唯见头顶旃檀华帐透出一片金黄，想是天已大亮了。

黥武起身呆坐半晌。梦境依稀，生母的泣血之语言犹在耳，更有某个冷酷残诈的声音夹杂其间——

“难道他兄弟二人便是干净无瑕的吗？”

“你当那一声声‘哥哥’叫的是你？”

心间如遭利刃绞过，黥武双眼微狭牙关紧咬，猛地起手掀翻了帐子。

侍立的宫婢闻声而动，快步近前。

“殿下！殿下要什么……”

黥武不语，飒落起身转进内室。骤然举动牵痛了一身伤口，他全不理会，只将罩身的白袍粗暴一扯——

“殿下！魔皇前来探望殿下！还请殿下快去接驾……”门外报事官气息急促，显是一路飞跑而来的。黥武错愕一瞬，满腔气恼顿时平了几分。

“知道了。”他停手，略缓过片刻，转身重寻穿戴。

（36）

“父王——”黥武迎至仪门，果见银鍠朱武一身战铠甚是威仪，其后一人风神儒雅，正依着主君款款而行。

“国师也在。”黥武依次见礼。伏婴师上下逡他两眼，遂点头相应。举动间二人皆奉朱武在前，彼此相从进了前厅。

朱武落座便朝他凝眸打量。

“我儿今日好些了？”

“劳父王挂怀。”黥武恳切道。“昨日便好多了。今日已可起身走动……”

“走动何必穿戴整齐。你这是……要出去走？”

“是呢。”黥武说着伸臂露出腕上伤处——鲜红的伤口泰半已愈合，更兼用了太子所留镇痛符咒，伤虽重却也并不难熬。

朱武目光落在那层叠的伤疤上，面色顿生不豫。黥武却浑然不觉，撂了衣袖也只顾摇头。

“躺了这些天我闷透了。父王！这一身的药气好难闻……”

朱武阴沉不语，倒是一旁的伏婴师——他本独在案头玩赏一柄石胎犀皮镇尺，耳听他父子二人言谈，便转了身徐徐向黥武道：“殿下伤体未愈，且再耐烦几日吧，我瞧着……”他近前，半眯着眼细详他一回。

“黥龙倒真是好多了。”

这话多余，却是说给旁人的。朱武望着黥武面上一条长长的血痂，冷冷睨过伏婴师。

“何以见得。单就这脸上的伤——”

伏婴师并不接他的话，却将镇尺取了递过去。朱武低头瞧了半晌，犹疑道：“这仿佛是当日我寻来给玄影的……”

“果然你记性又差了——什么你寻来的！是我送你。”伏婴师随手将那镇尺搁了。“玄影嫌铜尺粗笨，漆器又太轻，故此才要问你要个犀包石的。你呢？要他去门外自拣石头由你来砸，可还记得？”

朱武怔怔回忆片刻，迷茫间努力寻找，终于如梦方苏：

“好似……呵！对！是有这么回事。”

伏婴牵唇笑笑。

“你哪有闲情逸致去替兄弟寻玩器，自然都是我的首尾。哪知主君非但不感激，反倒益发忘了。早知如此我就该让你砸石头去——”

一席话说得朱武忍不住笑。

“好好好，是我偏劳表弟了。”他摇头，语带亲昵。“我劳你的也不止这一桩。想当年……呵！总是做表哥的少不得你，你又何必计较这些个。”

伏婴师笑意清浅，眉目间透出些骄矜之色。

“依黥龙呢？你父王这等厚颜，难道我就罢了不成？”

黥武略讪，侧侧身苦笑道：“爹亲得罪了表叔，侄儿也不敢说的……”

“你说不妨！”朱武也笑，同他卯上了似的：“依你表叔的为人又怎会吃亏。难道我儿不要偏帮着为父么……”

说话间又有报事宫人入内，向上一一拜伏了方奏报：“太子殿下前来探望黥王殿下，车驾已到门首了。”

父子兄弟本自说笑，听闻此语便各自静默。朱武率先冷了颜色，淡淡乜一眼座下，低声道：“他来做什么？”

黥武连忙解释：“大皇兄挂念儿臣，这几日便不亲来，也必会遣人垂问。他……”

“我懒得见他，让他回去。”

此言一出黥武顿时诧住。他自幼跟随朱武，回忆中父王极少动怒。似这等冷言冷语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不免无言可对。伏婴师本待喝茶，闻言便也搁了茶盅，举眸瞧他父子二人。

冷萤似的目光一转，落在黥武面上。

“贤侄。”一向不假辞色的国师静定开口。“论性情，你大皇兄是骄纵些。可彼既为储君，你我皆当敬奉谦畏才是。再者，你们是兄弟，些许小事能过便过了。需知手足参商非是我魔界福祉……”

话未完已招来朱武冷冷一瞥。伏婴转过头，看住他微微扬声——

“你这么瞧我，是我说错什么？”

朱武收回目光。

“你没错，可也用不着说这些现成话。你既深知太子就该劝他……”

“我自然劝他。也劝你——朱武！”一语间伏婴师陡然作色：“便是为人君父，厚此薄彼太过也未免讨厌！”说罢径自起身，向侍立仆婢吩咐道：“太子若没走远便唤他回来，就说本王说的——主君发癫不必理会。”

“你！”朱武一拍桌案，待要发作间却见那丰蓝锦袍飘然一闪，竟是丢下他独自去了。好端端一场探望落得个不欢而散，黥武满心自责，近前求告道：“国师也是一片好意。父王虽生气，可大皇兄待儿臣亲厚，儿臣亦不可失礼于他的……”

朱武默然凝看他，气息因满腔恚怒重重起伏着。两肩的银龙随他而动，狞烈之态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便会腾空入海。满室安静，片刻后朱武起身按按黥武肩头，终是一言不发匆匆去了。

黥武孤立半晌，此时宫人回报太子去得远了，故不曾追上。黥武不语——他心知螣邪郎必不至走得那样快。他不肯转圜，自也是为了心存恼恨吧。

一桩桩一件件，连日来的情仇琐事几乎障塞了魔界的王城。黥武忽觉烦闷起来，愁云惨雾同他身上的药气困锁他，身心皆不由己了。

可这不该是他的处境。他们——皆不该如此。

“无论如何，我同赦生当觌面说个明白。”如是笃定过，黥武决然起身，不顾宫人劝阻与魔皇嘱托，一意孤行向六欲天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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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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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黥武缓步进前，见袭灭天来独坐院中，面前一张罩漆棋桌，以戗墨之法勒出的棋枰上已磊落数子。禅定的魔者垂眸敛神，自对自奕正十分投入。黥武见状便缄声，立于其后观局静待。

袭灭起手，再于右小角处高挂一子，忽而开口道：“黥王殿下远道而来，可也有兴一试此局么？”

黥武方醒，迟疑后便摇头。

“晚辈不谙弈理，怎好信口胡说，在魔尊面前出丑。”

袭灭听闻也不抬头，只沉声道：“殿下但说不妨。”

黥武垂垂眼，犹豫片刻方才开口。

“魔尊此局，黑子似有死险。毕竟所据角地太小，腹地气数不佳。若再同白子争势不免两处被利，以晚辈愚见……只怕是有求全之毁。”

袭灭不语，只在方才所落黑子近旁再落二子。

“黥王所言有理。但若外拐黏住此处白子，再弃之取势，又当如何？”

黥武凝眸观瞧半晌，眉心愈蹙。

“如此一招，黑子或可趋于稳健。只是……”他沉吟，举眸疑惑：“自来弈者所求，难道不是争胜之道么？”

袭灭天来指尖一顿，转颜看向黥武。

“殿下不愧为魔皇之子，棋技虽是小道，却也能见微知著。”他说罢起身，拂了满枰棋子。

“是吾耽于旁骛，怠慢殿下了。”

黥武连忙谦逊。他素来礼数周全，又深知魔尊矜傲，三殿主君也要让他三分，故此不肯轻率，端正单膝跪了，行参见大礼。

袭灭天来托他手臂，目光只在那血痂尚存的面颊上微一流转。

“殿下不必多礼。”他镇声道。“今日亲王玉趾践我荒山，想必是有要事了。”

黥武闻言一怔，满腔心腹之语登时塞在胸口。诚然，临来之时也曾想过直言不讳，眼下方知似这等私情事竟是重硕如顽石，便是话到舌尖，也难移动分毫。

他默了默，再施一礼。

“黥武今日来此……是……是……”

袭灭不语只待他说。肃杀的处所极安静，更显氛围沉窒。黥武定定神，末了索性把心一横，重整声气道：“近日来赦生于魔尊处疗伤，就不知他伤情如何？且请一见。”

袭灭眼风狭了狭，绘彩斑斓的面上神色轻漠。

“殿下怎知赦生在我处？”

“难道不是么？”黥武怔然：“此事人尽皆知……”

袭灭转头，眼中便有冷慑之意。

“人尽皆知之事有时也只在一时罢了。数日前我那幼徒确实来此疗伤，如今……”

黥武进前一步，急切道：“赦生何在？”

袭灭举眸，静在他面上逡巡一回。

“黥王便这般挂念赦生？”

“自然。”黥武笃定道。“魔尊素有达观之能，黥武也不相瞒。赦生是我……是我……”他咬咬牙，直视袭灭字字恳切：“赦生是我一心牵系之人，他功体受创是黥武之过，不能不问。黥武今日此来便是乞请魔尊见教，赦生之虞若有破解之法，可否……”

“殿下。”袭灭忽而断他话锋。他转身，随意取枚白子置于棋枰之上，嘀嗒之声入心，如水穿石。

深沉的魔者缓声道：“近日朝野纷扬之事，吾亦有耳闻。赦生自幼师从于我，所求唯有为魔界建功而已。黥王既有见爱之心，何不体察赦生之意。再者，吾徒奋迅，修为已臻欲界天，为魔为王业力甚重。欲念色相于他不过是修行法门——需知伪柔者无骨，虽飘之如行云，却力可拔山岳。黥王需自省见……”

说话间他又连落数子，黑白相间处拨势如火，竟成妖刀定式。

摆罢一局，魔者迤然转身，眸光落在黥武面上，静定不兴。

“单看这棋局，却也暗合常理。以殿下聪慧，当知晓一心动念万劫丛生。若愿相安，切莫入此妖刀迷局。”

听罢一席话，黥武无言良久。袭灭冷眼瞧他，虽是风度谦默，却仍存着执念不舍之意。不免暗叹一声，回身道：“赦生不在此处，殿下去吧。”

黥武猛一抬头，欲言又止间略顿了顿，终是一言不发，施礼而去。

（38）

归还时已近中夜。黥武笞伤未愈，奔波一番不免劳顿。更兼着心绪不佳——魔尊那番话虽是机锋，不允之意却也明明白白。

黥武烦闷，但觉四野哀歌。长辈皆不乐见此事，想来万般无奈之时，也唯有再求父王网开一面了。

如是念着他自去修沐，又有医官前来重敷了创药。折腾了半日他也乏了，便取了大皇兄所留镇痛符咒。伤已半愈他本不需再用此物，但为着连日来兄弟间多有龃龉，黥武见了符篆便如见了太子——大皇兄肯为他劳力，自然也是珍重手足情谊。何况彼是储君己为臣下，于情于理都该前去拜望修好才是……

黥武朦胧合眼，只因心中念及太子，眼前便缓缓现化了行迹。冥冥渺渺中似真有貂裘金缕的披风一路长扬，随潇洒前行的身影轻拂地面。黥武在后紧随，却又不辨路径——看形制，此地当属臣下居处。

太子又缘何来此呢？

正疑惑间，眼前景致又倏忽变幻了。一处厅堂，迎面是四扇落地的款彩描金黑漆屏风，其上绘着炎鬃战马，活灵活现。

屏后传来语声，甚为熟悉。黥武缓缓近前，转过遮蔽处，果见一红一白两个长挑身影凭窗而立。红衣那人容颜俊烈，顾盼间更有杀伐凌厉，不是螣邪郎又是哪个？

“你做的好事！”逼视着白衣人，他语声仄仄。“战神阁下既有如此残虐手段，何不就打死了他一了百了？”

白衣者闻言只作淡淡一哂。

“说笑了。黥王若真毙于我手，且不说魔皇……就是太子殿下，你舍得么？”

螣邪郎微微冷笑。

“战神眼中竟还放得下魔皇与孤，这倒是意料之外。孤还以为你争风吃醋昏了头脑，只顾泄愤……”

“我没有。”白衣人望向窗外，语气漠然：“我有没有，你该知道。”

“你放肆！”螣邪郎猛然回首，神色登时凶戾。“你明知黥龙对你敌意已深，还偏要诱他抗刑！如今你师徒占着这满理，魔皇罪不得你，只好来寻衬我！吞佛！你倒做得好局！只是如今连我都成了你手中替罪羔羊，孤王倒要问问——你这豪胆从何而来？”

吞佛只一垂眸，向来寡淡的神色间略泛些笑意。

“好大火气。”他摇头道。“以我私心揣度，以为太子必知我周全之意。当日黥王受刑已成定局，可他身份尊贵，连监刑官亦称其‘贵匹储君’，要我便宜行事。我虽奉旨，实则也诸多掣肘。他是皇家亲王金枝玉叶，又有魔皇一力袒护。真要动他，莫说是我，便是太子亲临——他同你这大皇兄撒个娇，你待如何？想来那日太子也是虑此不便，故才不允黥王求你掌刑之请……”

“少来！”螣邪郎忍无可忍，恨恨乜他一眼。“哪怕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到我这里也该尽了。我可有说过不许你打么？论理黥龙这混账也是欠顿鞭子！只是你这厮出手太毒了些，他……”

“他咎由自取。”吞佛清冷道。“赦生现还耽着伤。太子可要进去瞧瞧？”

螣邪郎便不语。四面光线幽微，将他二人轮廓深深描刻。黥武呆立原地不言不动，连气息也似不存，唯一颗心冷冷沉坠，直落到冰渊中去。

“我不瞧他。”半晌又有语声传来，是螣邪郎潦草出言，负气似的。“他在你这里，能有什么体面德行来让我瞧？总是你二人款洽一处，我们都是些多余的了……”说话间一伸手，在吞佛胸口扪了扪。“我也好歹警醒一句——既知他有伤，你这做师兄的可该收敛些……”

吞佛眼风微垂，语气略淡。

“不劳殿下挂心。此节我比你明白。这些日子我也未曾亲近过赦生。”

螣邪郎登时仰头一笑。

“怪不得。”他眼梢斜挑着，谈笑间神色甚邪魅。“我说你施刑时哪来这许多怨毒——想是憋坏了……”

“是么？”不待他说完吞佛忽而抬眼望定他。螣邪郎与他对视片刻，笑意便在那金眸凝定下缓缓消解，直至化作一抹冷厉。

“我瞧你是活够了！”森森撂下一句他转身便走。黥武任凭他擦肩而过——金绡织撰的衣料触着他，然彼此间却毫无知觉，太子去得匆忙而愤慨，全然不曾知晓他的存在。

黥武闭闭眼，好似明白自己不过是身处梦境。可这梦境深重而恶毒，一如蛛网构陷蛾虫，令他无法挣脱。

默待片刻再睁眼，眼前再度换了处所。古朴的居室陈设简单，唯靠壁一张宽大床榻格外醒目。

榻上有人。两个纠缠相偎的身躯似藤蔓，盘绕环结分扯不开。黥武望定那处，一如无主孤魂身不由己。五识唯剩视听，令他不得不面对这幕无耻亵行，并同那些锥心的喁喁细语——

“我以为你睡了。”吞佛俯视身下清凌相对的双目。“现下可好些吗？”

“就只还冷。”赦生低声，语气竟绵软：“兄长……他走了么？”

吞佛清淡笑笑。

“你在我这里，他怎会留下？”

赦生便不语。吞佛伏低了身子，轻巧拆他素白内衫的结钮。

“令兄说……”他埋头细细吻他，语意低靡：“这定身咒正合你用，明日他再派人送些过来。”

赦生身不能动，唯有气息渐促，他垂了眼，目光一路循着师兄向下吻去的身影……

“不要……”他语气轻颤：“那些符……用多了上瘾……”

寥寥数语间衣衫已尽褪了。那具令他久渴的火热身躯覆上来，赦生轻咬下唇，自抑着不肯发出些娇音。吞佛自他颈下辗转吮出一串红迹，触目间忽见一抹红丝系住莹润紫光——

眼眸微狭，他抬膝侵进赦生腿间，一面将他分得再开些，一面伸指在隐密处轻揉逗弄。

赦生喉咙动动，目光中渐泛起濛濛水雾。吞佛抵住他，肆意进出间又将单手掀过他颈下舍利——

“此物。”他轻声引诱：“可要紧么？”

半开的星眸漏出一线犹豫，未及答话间双唇却已被重重吻住。吞佛侵着怀中身躯入进去，趁便反手重重一扯……

叮呤之音弹跳着一路滚过。黥武缓缓低头，火灼般的目光落在那截煎枯的指骨之上。

耳边是交欢厮磨的喘息声，眼前是破碎不堪的旧恩情。刀绞般的痛楚与泼天怒意似乎将这森罗梦境撞破一丝裂痕，黥武终能举动了。于是他弯腰，怔怔拾起那枚弃物……

就不知为何还能冷静——许是梦，没有道理好讲。又或是心头彻痛令他脱力，魔气涣散旧伤齐发，种种攻伐似毒液窜射。黥武闭上眼，攥紧手心冰冷的枯骨，他攒不出雷，发不出招，有的只是沉甸甸的恨意一阵阵上涌，化作烦恶，化作剧痛，化作滚烫的一口鲜红——

他猛地按住下颌，挡不住的血奔涌出来，似要牵着五脏一同滚滚融去。摊开掌心便见殷殷赤血，那色泽充斥视野汪洋浩荡，愈红愈烈，直至幻化成一片漆黑……

“黥龙？！黥龙？你怎样了？”耳边忽而传来急切哀唤，黥武自昏蒙中缓缓睁眼，一颗心狂跳着，仍是喘伏不定。

“母亲……”他虚弱出声，却见碧女正扶着他满面泪痕：“我儿可是梦魇着了？怎会入境到如此地步！”

黥武不语，半晌后气息平复了方才起身。

“那贱人。”他冷颜低语，吐露间字字皆是杀意——

“我不要他了！”

一语定音，心头悲愤却愈加云堆雷滚。碧女闻言默默，只含了凄厉笑意望他背影，面色似悲似喜……

待得黥武再度睁眼，房内陈设终又重现视野。梦境已远却色色逼真，黥武起身摊开掌心，赫见一枚舍利——正是梦中那枚，犹带微温。

“不是梦……”他喃喃低语，怔忡间似有所悟，猝然起身披了外袍，如风掣电般向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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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长夜阒暗，未经润色的天空如铁轧的穹顶，乌沉沉蒙覆梦境。

赦生童子猛然醒来。耳畔阴风已远，唯有桐油半涸，羸弱灯火照不清旧色的石梁。赦生眼眸半开，一颗心缓急无律，只是跳不匀净。神思归附，梦中景已忘了九成，依稀只记得有素青裙裾悄然闪过，是谁来此取了什么东西……

“师兄？”他出声轻唤，明知枕畔没人，却还是向那已凉了半边的床榻摸了摸。留侍的宫人听他出声便赶来，远远地只在间格处垂首探问：“殿下要什么？”

赦生起身披衣：“我师兄呢？”

“夜半时有旨来，战神阁下奉诏去了。”

赦生顿时凤目一转，神色清冷道：“奉的是哪殿诏命？”

“这……”宫人略一躬身，迟疑道：“奴婢不知。”

赦生垂眸，沉吟间眉心折出细微的痕迹。静过片刻他转头，一面自行结了襟带一面开口：“昨夜可还有什么人来过？”

那宫人想了想，摇一摇头。

“不曾有。战神阁下吩咐说不叫吵了殿下，奴婢们都只在外守着，是以彻夜没人来过。”

赦生不语，立起身来整衣，那宫人见了赶忙趋近，殷勤服侍他罩袍束带——

“殿下可是要出门？”

“嗯。”赦生淡淡出声，随意伸展了手臂，望着窗边的戳灯只顾出神。宫人一面为他穿戴一面陪笑：“吞佛大人嘱咐过的，殿下若醒来也只好在此安养，少要走动。稍后还有太子殿下送符篆过来，届时殿下可慎行用之，万防牵动功体，损伤殿下……”

一番絮絮而语。赦生本自没耐烦，直到听见“牵动功体”四字，方才如梦初醒般浑身一震。陡然间他抽回手臂，重重按向胸口。那宫人被这番突兀举动惊了一吓，呆呆看着他在胸前衣襟处摸索搜寻，旋即又转回榻前，一把掀翻了铺盖。

“殿下找什么？”那宫人跟过来，觑着他在床褥间乱翻，只是不敢帮衬。少顷间他已耐性尽磬了，转头盯了身边人质问道：“昨晚当真没人来过？！”

那宫人面目呆讷，轻声喏喏地道一字“没……”

不待说完，赦生已然转身离去。宫人一愣，连忙取了披风赶上去：“狼烟殿下！披风……披风！”

疾奔的身影充耳不闻，不过隔了几进距离，便已不见踪影。

欲曙的天光终于自遥远的地平线处缓缓侵来，赦生迅行如飞，披金长发被长风托起，自身后飘然拂摆。一路上他心思空明，唯有那素淡的青色在眼前轻摇，凉薄的衣料剜月盛云，秘瓷般冷淬。

“究竟是谁……”他皱眉，不祥之感如细蚓犁泥，只在心底隐隐蠕行。梦中身，风前影——最初见到那抹翠色还是在堂兄府邸，自那以后，陌生而阴鸷的暗窥便常常环伺左右，充斥森冷而深重的毒怨。

赦生暗暗噙齿，眸光中闪现一丝顽绝之色。

“无论如何……这次定要——”

黥武行至影壁前，与匆匆行来之人迎面一照，乍见清寒凤目中锐光慑人，旋越过他进内去了。

“赦生？！”黥武猛一转身，定睛望准那背影无误，不免更是惊诧。霎时间满心爱欲情仇好似波浪兼天涌，却又因难解的衔恨归于冷静。

“有客来，怎么不报？”他转身向正门处侍立的守戍质问。

几个守戍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喏喏道：“这……是狼烟殿下，也要报么……”

黥武陡然作色：“魔皇储君来此尚且要报，何况于他！”说罢愤愤一甩袖摆，折身跟进去了。

宽大的院落有暗香，四围遍植的伽摩桃花占满花苞，只待静放。赦生茕立于正中，姿影清隽彷如江头玉树。黥武默望片刻方缓步近前，与他并肩而立。

“怎么这时候过来。”他低声，着意打量身边人，但见缓带薄衣，总透出几分慵倦之态。一时间梦中景又袭上脑海——那便是赦生，他银鍠黥武倾心相畴的爱侣，却于旁人的床榻上声色娇颤，唇边衔一缕艳红的发，任人覆在他身上恣情耸动……

黥武负手，隐忍着攥紧了手心。

“我在问你。听不到？”

赦生缓缓回过头来，目光在那寒铁般的面上微一流转：“你怎么了？”他微见疑色，侧了身又细细朝黥武面上分辨。黥武猜他瞧的是伤，不免心火更盛，连声冷笑道：“我能怎么！难道没人说给殿下听的？”

赦生静定相对。

“不是这个。”他低声，目光如水洇洇漫过：“你这里不对……”

话音未落手腕忽被一把拧住。赦生猛抬头，却见一对檀黑眸子神色暴戾，正如箭簇钉在他脸上。

“我这里自然不对！”黥武近逼他，手上又多施了五分力道，几乎将掌中腕骨捏出痕迹。

“你既有对的去处，又何必回来？”

赦生挑眸与他相对片刻，冷冷吐出两字。

“放手。”

“呵！”黥武一声枭笑。

“你要我放——”他略低头盯牢他一字字道：“魔界狼烟一向最负神力，若真想摆脱何不自行动手！”说罢猝然甩脱赦生，再反手揪住他衣领向外一扯。颈下绦带登时寸断，白皙的肌肤曝于眼前，莹玉般的肌理上赫然印着几点红痕。黥武重重一抖，触目所及之景如火焚心，令满腔锐痛再难压抑。

“你当真做了……”黥武轻喃着，不忍卒睹般匆匆转开头去。赦生闻言神色一肃，断然抬手攥住颈下的腕子，未及发力时那处已亮起森明的紫电，黥武望向一旁，语中寒意似风雪入江心：

“赦生……你这样子，我不喜欢。”

话音落处电光陡盛，黥武眼中凌光乍开，似有若无间已将掌心雷轻推出去。

仿佛投身于冥海，赦生整个人有一瞬间的空茫迷惑。他后退一步，怔怔地低头望向脚下——不过刹那，灰白的青砖上覆落了大片鲜血。赦生抬手按住口鼻，五脏间终于搅起了摧枯拉朽的剧痛。

黥武缓缓走向他，刚刚那记运力令伤口绽开了，血珠沿着指尖纷纷叠坠着。但他浑然不觉，只恣睢地垂眸望着眼前已无半分血色的面孔。

“怎么不还手。”他揪住赦生衣领再迫他抬起头来。“你不还手，可是认了自甘下贱？”说罢披面一掌，将一件事物重重砸在赦生脸上——穿红丝的舍利骨撞在眉间，随即仓皇滚落。赦生双目眦睁着，一口气窒在心口，阻住了所有的力道与言语。此时定身符咒效力仍存，虽是解了行动禁锢，却还缚着内息功力。若要强行冲开……

强压震怒，赦生喘息半晌方才略略平复。他逶迤起身，扶了黥武手臂强撑一回，方才勉力站定。望着眼前盛怒难遏的一脉至亲，他努力把持了声音轻轻开口——

“黥武哥哥……”只一声唤，赦生口鼻中又汩汩涌出鲜血。黥武眼风一狭，反手重重挥开他，恨声相斥：“不要叫我！”

说罢一击又至，竟是正面踢中赦生心窝。这一次力道却当真重了。只见那纤薄的身子整个向后飞去，直撞进繁艳鲜丽的花丛。零星纷碎的花瓣簌簌落下，同喷薄的鲜血一道，落进了满地残红之中。

（40）

黥武盛怒不已，眼见赦生跌入花丛半晌不起，犹自硬了心肠不去理会。他偏着身，只把侧颜冷对。那萎顿于落红之中的身子仍在勉力挣持，花枝勾缠袖摆，惹来厌烦地挥了两记，竟也挥之不去。

黥武蹙眉，微见疑色。

“赦生？”他移了一步，仍旧强撑颜面不肯一探究竟。

“你既做得出便承得起。我并没不许你还手……”

话音落处忽来凛冽一瞥，赦生冷冷举眸复又低垂，单膝撑地似要站起，举动间牵动伤处，又顿挫呕出两口血。他抬手随意拭了，按着胸口只是喘息。

黥武眼目森森，睨着那副不胜之态，痛恨之余更觉心冷。虽说方才那两击着实重了，但以赦生功体，本该有力加身便生抵御才是，何至于竟要以肉身相迎？况且交手间他若能分证上一句半句，也算有个挽转之心，眼下却全无一字辩解——魔界狼烟自来高傲，依他的性子怎肯受此折辱，想来定是心中有愧，更兼意欲回护奸夫才这般低伏隐忍着……

一念及此黥武心乱如焚，冷笑间更不择言，切齿鄙蔑道：“贱人……”

话音落处忽有一线破空之音自耳后发来，蛉翅微震之声漫如飘羽、细若牵丝，却又携着极淬砺的锋锐——待察觉时已避不开，黥武眉心微动，冷颜间也不回头，直将掌心雷向后击出。

凭空里便有风动雷行。鬼魅般的掠影瞬息闪近，黥武身畔已多了一人。血色的发梢如蛇信自他肩头一舔，掀出些甜蘼的腥膻血气。

来者无言，行至近侧便驻足不前了。黥武转头深凝那冷峻而隔膜的神貌，默过片刻方轻漠开口——

“臣弟不知是太子驾临，多有冒犯了。”

螣邪郎眼风微睐，一面只瞧着赦生处，一面将手中邪鞭缓缓卷了。

“不妨。”他语意疏冷。“孤方才进门时折了黥王两名守戍，回头还你。”

黥武冷冷一哂。

“此处仆从皆是臣弟用惯了的，没了就罢了，殿下不必劳神。”

“哦？”螣邪郎侧目一笑，斜飞的眼梢勾挑出骄然狠戾：“黥王这话好生分，莫不是同孤置了气……”他说着近前一步，垂首牵过黥武右手——发雷时绽裂的伤口犹滴血不止，螣邪郎捧住了端详端详，忽将那只手按在胸口。

“不是很能打么？”他放轻了声气，目光钉在黥武面上：“殿下气性这样大，想必孤也该受你一击才算抵得过……”

黥武眸光陡锐，猛向后意欲撤回手臂，哪知太子发力甚笃，竟是决意不肯脱放。

“怎么不出招？”螣邪郎口齿散漫着，指尖却腾起袅袅细烟犹紫还白，缕缕柔绕舞蹈如蛇，缠住黥武手腕。

黥武眉目一抽，腕上乍兴阴狠剧痛，上延着侵入心口，顷刻间便迫出一额细汗。强耐着皮肉间油烹火燎的痛楚，黥武望定了螣邪郎，一字字咬定道：“储君之尊，臣岂敢无礼，便是要杀要剐……”

“这什么话！”螣邪郎冷笑着断他话锋：“我并没不许你还手——黥龙，大皇兄劝你，若要悖反也只在此刻，回头错了时辰，只怕……”

说话间他眼尾一狭，指掌间又加三分力道。黥武虽有心相让，却奈何剧痛难忍，只得催发掌力相抗。但此刻他已先机尽失，被控之下竟丝毫放不出雷来。螣邪郎持定掌中腕，指尖深陷进伤口血肉。黥武满面伤惨地望着那寒沁无情的金瞳，但觉心底摧痛更胜淬毒之伤。

“大皇兄……”他蜷指成拳，喃喃开口：“你当真要……”

“都住手！”院门处忽传来沉肃语声，音未断时已有人影到近前——来者一手阻太子一手按黥王。螣邪郎知他定会赶来拆解，此时再要硬抗也难相持，索性随来人力道急向后撤，虽是有备而止，仍是退了数步方才站定。

肩头一沉，是身后有人擎他一把。螣邪郎回过头去，冰封般的眼眸中分明有碎裂的痛惜，却仍要把持着故作淡漠。

“谁要你扶。”他反手挥开身后人，随他一口热血溅在袍袖。螣邪郎默耐着心间痛楚，只面色冷澈地望向对面：一脸盛怒的君王微侧身形，正护住他那满心委屈的爱子。

“这是做什么。”银鍠朱武将他兄弟几人一一逡过，忽执起黥武手臂忿忿一举：“太子行此毒辣之招摧折手足，依的可是规矩道理？”

螣邪郎无谓一笑，偏过头去。

“魔皇起好早……”

“你放肆。”朱武眉目生威，凛然作色道：“为人臣子对主君尚且蔑闻至此，更可知你平素御下之状。先前我责你算害手足你还不认——螣邪郎，如今你只实说便罢，否则……”

“否则……你待……如何？”一声喘叹，朱武目光随声一转，落在螣邪郎身后处。满襟血染的纤薄身子勉力撑着，眼看摇摇欲坠，却仍旧咄咄坚执着不肯退避。

“赦生？”朱武朝他微一打量，但见宽缓的袍子随意罩着，绦带松垂领口半敞。倘有风来便钻着那身轻绡衣料乱窜，妖妖靡靡甚不成体统。他见了此态便厌嫌，忍不住脱口斥道：“都为你这不知廉耻的畜生！如今你还要怎样？！”

赦生不答，唯略挑起下颌相对，眸中竟大有顽意。螣邪郎头也不回便抬手拦他，黥武见状先是一怔，旋即也不免忧虑，忙近前牵衣，低低叫了声“父王……”

朱武毫不理会，只蹙眉盯住对面兄弟二人。

“太子。”他沉声出言。“你行事乖张，上不敬主君，下不悌兄弟。本皇要你去天魔像前跪足三十六个时辰，待何时清晓了己罪再来见我……”

螣邪郎闻言垂眸，遂偏过头耸肩冷笑。

“魔皇既有旨意，臣……”

“不行！”说话间忽觉臂弯一紧，他猛回头，恰见赦生满目森凉，容色如雪。

“主君……”赦生转头盯牢朱武，字字沉缓道：“你处事不公……”

朱武面色一震，口吻亦随之严峻。

“你住口——”

“我不。”赦生不顾螣邪郎拦阻，强忍伤痛踏前一步，唇齿愈加逼仄：“我兄……尊居储位。你苛待他……定是要……废长立爱……”

“混账！”朱武一声暴喝，盛怒之下起手便蕴了沉厚掌力。黥武身在近侧，大惊失色间再顾不得旁的，忙一把抱住朱武手臂，颤声哀告：“父王……主君！儿臣求主君息怒！若论有错儿臣才是罪魁，主君要罚当罚黥武！！主君……”

“你疯了！”螣邪郎不着痕迹地移步掩过赦生，一面暗布起障壁法阵，一面回首低斥：“他又没要你跪，谁教你同他说那些个……”

“你不懂。”赦生费力挤出几字，“此处……有……”

“嗯？”螣邪郎挑眉不解：“你说此处有什么？”

赦生定定神，喘息间正待答言却忽见一青衫人影凭空现身——容色婉丽的妇人手持利刃，于唇边含住一丝讥诮，轻将葱玉般的指尖点于碧锋之上。

赦生眼眸微撑，急切间不能出声，只得抬手颤颤指向对面。螣邪郎朝他手势瞧过去却未见异样，不免疑惑——

“小弟？你瞧见什么？”

电光石火间妇人已将刀锋朝黥武颈下挥去，赦生不假思索疾向前奔，霎时间内息牵动，旧伤新患如箭簇齐发，硬生生逼出他一腔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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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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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陡生变故令几人俱是一愣。螣邪郎踏前一步待要相搀，却又被对面射来的精悍目光慑住。意气威烈的魔皇怒意稍敛，先是定睛凝视赦生，旋又移观太子。展眼间父子二人四目相对，拟露出狐疑之色竟如出一辙。此时唯有黥武不解前因——方才魔皇动怒，他一心都在苦劝上。如今乍见赦生有恙，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再闹什么妒恨恚怨，赶忙近前俯身，一把将赦生抱起。

螣邪郎与朱武登时皱眉，纷现出的厌恶之色倒更显二人神肖酷似了。

“黥龙！”螣邪郎压低了声气凌厉唤他：“魔皇面前，你自重些！”

黥武充耳不闻，唯垂首默望臂弯中的秀洌容色。此时赦生并未晕去，只是呛了满口血，塞断言语。他举眸，伤痛漫进清寒的眼底，一如飘于青沼的幽漓薄雾。缄然相对眼前人，那双痛彻的冷眼中亦有关切的深情在跌宕。

“你歇歇。”黥武压声沉静道：“我去叫医官……”

一语未了忽闻喘嘶如潮。赦生极力动动唇，零星血沫又溅出几点。黥武附耳近前细细分辨，末了却只听见些颤断的气音。

“赦生？你……”他回过头来，忽见赦生勉力举掌，满把的殷红之色尚新，粘稠血浆胶在指缝，手指开阖间便牵出几道滑腻的红丝。

他无力，指尖落在黥武颊边虚虚一划，峻峭的侧颜上便落了一道红痕。黥武不明此意，唯觉下颌处传回一点力道，似是要他扭头的意思，于是依着他偏过头去。赦生喘着，眯了眼细细打量那颈下方寸，来来回回却也瞧不出端倪。可他分明见那妇人挥凛刀割在此处，眼下却生生化作了一桩乌有……

“不该如此。”他凝眸疑虑。方才那影像逼真与生灵无异，况且那枚舍利又如何会到了黥武手里？莫非……一念乍起，赦生陡然皱眉，扭头重重吐掉一口血。回手间他微微挣挫着，仄仄艰难地叫了一声“哥哥……”

“嗯？”黥武暗把手臂收了收，俯就间又多了几分急切：“你要什么只管说……”

赦生厌烦地推他一把，缓缓将视线漫向太子——彼时螣邪郎只缄声瞧着，直到赦生开口才逶迤近前来。

“罢了罢了。”他叹一声，看似潦草地自黥武怀中扶过赦生，嘴上仍旧念个不住：“你黥武哥哥养伤正不耐烦，你不睡觉却跑来寻衬他，换做是我也要打你……他又不知你疗伤动不得外功内力——所幸是留情没下死手，不然以黥王殿下之威能，还不一击结果了你？我瞧你下回还来讨嫌不讨……”

一番话不伦不类，听者心头却是各具滋味。且不说黥武，便是魔皇听了，静水般的颜面上也几经变色。他如何不明太子之意——那螣邪郎显是在剑指黥武重创赦生，其中缘故心照不宣罢了。银鍠朱武不消问也猜得出七分，彼时他只较太子迟来片刻而已，虽未见前情，可单看螣邪郎盛怒之意，也能知那二人间的丑事已是不可收拾。

念及此，向来持重的魔皇也不免烦躁。再看赦生恹恹弱息的样子，平素里见惯了此子骁勇，如今见这披伤之态，朱武气恼之余又隐生出几分恻然——赦生自幼便离家从师，敬的是魔尊，亲的是魔君，对他这生父反倒淡淡的，礼数上也不甚隆重，更遑论亲近之意。可他终是他银鍠朱武的骨血，便有行差踏错，一番龃龉过后难道还有什么不能恕的？

“养而不教，教而不善，皆为过也。”袭灭天来那不阴不阳的口气犹在耳畔，朱武略沉吟，转向黥武肃声道：“我儿如何不知轻重，赦生有伤，你怎可发雷伤他？”

此时黥武悔之无及，悉知赦生伤重，只恨不能以身相代，当即跪倒请罪道：“儿臣有罪，但请主君责罚。”

朱武垂眸凝他片刻，方把目光缓动，深望对面相扶的二子。不知为何做哥哥的举动间总有些生疏之意，便是搀扶也不肯近身，倒像防着什么。

“太子。”朱武定定神，缓缓开口：“此事依你，如何定夺？”

螣邪郎淡漠一笑。

“现有主君在，要臣定夺个什么？臣不是还担着个罪……”

“你混账。”朱武不待他说完便斥：“搬这些刁钻口舌，是嫌罪过不够大么？”

“没有没有，臣怎敢——”螣邪郎垂眸，故意拖长了声气惺惺作态：“臣是牢记主君要臣慎独，不敢轻言。何况两位殿下皆是臣的手足，臣舍得重责哪一个？主君瞧着办也就是了。至不济还是罚我……”

“住口！”朱武不胜其烦，若不是碍着赦生在他近侧，这恶赖刁滑的德行必要招来一顿好打才算完。偏偏螣邪郎此时有恃无恐，仍要絮絮讲个没完。

“主君虽厌烦臣，臣却也不得不犯驾——”他说着忽而挽了挽赦生，撑住他站稳，又睨过待罪的黥武，转了声气清冷道：“连日里你二人之事纷扬朝野，闹出多少不堪。如今当着主君的面，我这做哥哥的也忝言奉劝二位王弟——罚不罚倒在其次，可你二人必得撂开手才好。否则于国于家皆属祸患，王室的声名也要紧——这其中道理不难明，臣虽僭语有罪，但想必主君也自会心同此理吧……”

一番义正词严。似这般滴水不漏的论调，朱武自然是驳无可驳——可他到底还是说出来了，哪怕在场不过寥寥几人，却也会齐了这一国的血胤。身为太子竟直言揭破两位亲王的私情事，这举动实属利落，却未免狠辣有余。朱武淡漠相视那副酷似于己的容颜，心头微冷过后，又平添了几许赞意。

“听见了？”他低头向跪地的黥武低声道：“太子金玉之言，我儿当省见才是。方才我要你大皇兄去天魔像前罪己……黥武，你也同去吧。从此不许你再私见赦生，赦生亦复如是。”

黥武本自低伏听训，及至最后一句，忽而猛向上抬起头来。朱武震愕地看着那双因绝望而格外清炯的双眸——他的爱子、他毕生心血所铸的魔界栋梁、竟在这仰望间露出了哀执的顽意。

“主君……”他颤声开口，不计后果不问代价，如入罟之鱼只做绝境一搏——

“主君旨意儿臣不敢不从。可是父王……黥武之心也惟愿吾父悉知——哪怕不见赦生，黥武此生也绝不再与他人为伴。此事绝非赦生之过，可我二人终究是……大错已成，只求父王明鉴此心！”

“你……”朱武手臂微颤，愤然振袖将他挥开。举首间望向赦生，竟见到太子也是一脸怒色。

“黥龙……”螣邪郎双目圆睁，泛白天光下更显那双金酽酽的眸子寒意如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黥武不答，只昂着头淡然以对。朱武丢开他，铁青了脸色步向赦生，直至面前站定方罢。

“赦生伤重，不应在此耽搁。”他沉声道：“不若将你挪去我处，至于你二人……”他转眸自太子面上瞟过：“太子可速携黥王前去领罪。”

说罢便示意左右——几个侍从见了便上前，才要搀扶赦生，却又被冷戾的目光逼退。

“不必了。”赦生低低出言：“我自己能走……”

“叫他们驾车也就是了。”螣邪郎近前与他并肩，似有若无地暗在他手心捏了几下。“魔皇既肯垂问，吾弟也当念恩，不可言行放肆冒犯天威，知道么？”

赦生敛眸不语，勉强撑持着向前走了几步，忽而弯下腰似是捡取了什么事物……

他带走了那枚舍利——黥武看得清楚，心头苦涩登时如覆漫的海潮。常言道坠欢难拾，事到如今他与他……莫非还有什么是能捡得起的吗？黥武望着那道清癯的背影，眼风殷殷，牵出一线爱恨无形无迹，又如檐下风响若即若离，却永不曾断绝……

忽然间那眼中人似有所感。赦生停下步子，朝身后匆匆一顾。目光交汇好似涓滴细水，清淡无波一触即分，赦生再不回首，跟从朱武一径去了。

（42）

魔皇居所乃新宫，与内廷相隔有距。银鍠朱武出了黥王府邸也不乘骑登车，只管阔步而行。赦生带伤，走得颇艰难，然他生性要强，眼下更有生平一等一不忿之人在前，便不肯怯了气势，一意咬定牙关紧趋相随。朱武行了半程方才止步，先自打量赦生，又向侍从道：“给殿下牵匹马。”

“我不惯骑马。”赦生把头一撇冷颜道。

“哦？”朱武也不恼，迤然回转：“那便行吧。”

“哼。”赦生暗怒一声，依旧强撑着跟从。这一回朱武倒把脚步放慢了些，如此一来他自在了，赦生却不免更辛苦。耳听着身后焦促的喘声，朱武行不多远又住了脚，转头道：“怎样，还能行么？”

赦生咬咬牙，任随一缕细汗淌进鬓角。

“能行！”他仄仄挤出两个字。朱武瞧他片刻，皱眉感叹：“若不能行便说出来……”

“能行。”赦生把脸一扭，声气虽不耐烦，却也低得多了。此举并非示弱，只是伤患发作甚笃，当真有些熬不得。眼见那张冷秀的面上半点血色也无，酷似生母的容貌也让朱武心生踟躇——论理，这无礼撒野的性子正该好好磨一磨才是。可眼下……

罢了！都是袭灭天来教徒无方溺爱纵容方才引出这许多摞乱。赦生虽可恶，可到底年轻，又能懂些什么了！

一念及此朱武便不与他相持，缓了声气回首向后道：“螣邪郎的车呢？”

忙有宫人上前回奏：“太子王驾在后待旨。”

“宣上来。”

彼时螣邪郎早吩咐了要车舆跟从，不一刻便赶上前来。朱武搭眼一瞧，见雕龙华盖皆翻饰一新，上覆赤金相间的锦缎流光溢彩，又以墨色丝线缂出细细的螣蛇纹路，金厢八角坠明珠宝络，车辕窗棂亦尽用名贵樯木，非但坚固，且如良玉生温。

“哈。”朱武轻笑一声，转向左右侍从调侃：“太子这车驾当真考究，比之玄影当年犹有过之。我竟不知苦境之外我魔界也有此良功造艺……”说罢跨步近前，竟是自行拾阶而上了。

赦生见状先是一怔，其后便厌恶退了一步。

“魔皇……”破天荒地他竟开口：“你……你怎可……”

“有何不可。”朱武一面稳坐一面望他：“莫不是要你在车里本皇却步行？没这规矩。”

赦生略有些抖，不知是气是痛。

“你自有车驾……”

“那都是摆设，我从不坐的。”朱武说着略探身，向帘外满面嗔怒的幼子把手一伸，笑道：“再分这些个麻不麻烦——螣邪郎这王驾当真是个爱物，谁若有幸一乘，也教不枉此生了。”

赦生立在原地，只觉四面八方立着的侍从皆成了一丛丛刀枪，环伺将他认作靶子——即便俯首帖耳，可这没根由的笑言酽酽却还是落在这长街之上，散漫得满地都是。旁人洞若观火，明日便要传出什么天伦之乐的话柄来。赦生本有心撂了这诡局，又实在耽不住伤势，何况朱武性情本就难以捉摸——赦生有时厌他，有时又生畏。譬如眼下，他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剌剌登了臣子车驾，更肯向个有爵无职的小亲王温言示好……

可说到底，他同他，又何尝有过这促膝而坐的交情了？

赦生黑着脸一垂眸，避开晾在眼前的援手，自行扶着车辕奋力攀上——非是要妥协，只是如此闹下去，还不知要同他费多少口舌计较。

沉闷的轮轴声压着磐石路粼粼作响。赦生靠着一侧厢壁，合眼不与朱武目光相接。对方似乎也并不热络，只随意摸摸那黑檀压边的座下冰沿，旋即摇了摇头。

“这太子也太奢侈了。”他好似自语，又带轻责：“虽说三殿都肯供给他，何至于连个仪仗也要丹垩常新？”

赦生闻言便睁眼，轻声道：“有黥武哥哥府邸奢侈么？”

朱武略诧异，抬眼瞧他。

“人都说你兄弟二人并不款洽——怎么？如今赦生倒肯替太子说话？”

赦生摆他一眼，依旧合了眼闭口不答。朱武见他不语，便自顾自说下去：“你黥武哥哥府邸多是先皇遗物，并非他有意靡费。太子则不同——螣邪郎若想要什么，那便是魔界举国上下的劳力。旁的不说，单说这车……”

“此是先皇旧制。”赦生陡然再度睁眼，凌厉出言：“魔皇为何处处针对太子……”

“我闲话一句，你倒来问我。”朱武面色略冷，不悦道：“玄影为太子时，只是因病才要乘车，螣邪郎却并非如此。好端端的无病无痛，行动却也要仪仗万方地跟着——我银鍠家可有不在马上的帝王？”

赦生闻言蓦地起身。

“父皇英年崩逝，太子乘车……无非感怀而已。”他因心口疼着，一字字说得极慢。朱武凝视他眼中抵触而坚执的倔强之色，默过片刻便止住前话，轻声感叹。

“原来你二人情义却好。”

赦生愣愣，一时间厘不清这话中意思。朱武掀了窗上帘帷朝外望望，随口道：“赦生可还记得玄影么？”

赦生语气略顿，答个“不”字。

朱武点头：“是了，你自幼拜了魔尊门下，不曾长于宫室。旱魃时常同我赞你英风勇悍，倒像他的儿子……其实我也纳罕，似袭灭天来那等行辄有思动辄为文的作派，如何能教出赦生这般爽利的杀伐决断来。”

这话有些不中听，赦生缄着声，半晌方断续道：“师尊……同魔君，都待赦生，很好……”

“哈！”朱武忍不住笑。心下叹这幼子看似耿直，偏又有别样九回肠的心思。想来是防极了他这没交情的主君，故此句句话都要斟酌，但凡听见提起谁，不论褒贬，也总要出言周全回护才好。朱武性子向来洒脱，可眼见这亲疏落差竟有如斯之巨，懊恼之余也不免吃心，眉头顿时蹙了。

“人都说狼烟殿下冷口冷颜，我瞧着却是赦生所念之人甚多，分明是个重情的。既如此……”他望定他，语气忽而郑重：“赦生，你同黥武究竟如何闹到这步田地，如今能可实说了么？”

乍闻此语赦生一震，旋即突兀地偏过头去。朱武并不催迫，只淡定继续道：“想来今日黥武向我陈情的那些心思，赦生并不曾有吧。”

赦生极力耐着伤，原想答句“不曾……”猝不防胸间乍兴起剧痛——定身咒效验已过，方才牵动的内息窜走开来，自五脏间万箭齐发。赦生按住伤处，五指扣在胸膛，竟压出几点凹痕。一缕新血沿着他唇角蜿蜒而落，朱武见了便近身——赦生眉目一耸正欲出手抵御，却被迎面而来的悍然巨力一荡即散。似有若无的交锋转瞬消弭，赦生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呆呆地随他在自己颈下胸前点了几处穴道止血止痛。

做完这一切朱武面色已极阴鸷，他抽身，转头低低道了句“混账”，就不知骂的是谁。

赦生长吐一口气，穴道被封虽不治本，却也能抵一时之效。但得魔皇出手相助，于情于理总该称谢才是。赦生虽不甘，却也向朱武略躬身，只是一个“谢”字到了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

“罢了。”朱武似是察觉他的难处，潦草一挥道：“你如今伤着，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单只一件事，我却要赦生一句真言——若论黥武，他天生有些左性，闹出今日之事也不奇怪。可他也算识礼知法，便对你存了非分之想，也断不会在阵前随意行此昏悖之事。想来必是你应许了他什么，抑或……”

朱武故意迟住话锋，精光犀利的双眸盯牢了对面。赦生受他凝视，略不自在地转开头去。

“是他……”他低哑道。“黥武哥哥……常盯着我……”

“你不去兜搭他，他便盯你一万年也不敢近你！”朱武声色陡厉，遂又压低了嗓音，痛惜道：“说到底你对他确无私情，就只是……瞧不惯他？”

赦生不语。耳畔碌碌轮动声不歇，碾辗一路滞重之音。话已至此他无可回避无可辩解，朱武默默待过半晌，终发一声长叹。

“此事……”他平复了声气，再度开口：“太子与吞佛必然知晓吧。”

赦生陡一挑眸，眼中满是警醒之色。朱武皱眉睨他一眼，转首掀了窗边帘帷吩咐道：“去请国师来本皇宫中一叙，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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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0)

16樓發表於: 2023-05-06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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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虽是奉了“速来”的旨意，国师仍是姗姗来迟，足等了三巡茶的功夫方才见驾。银鍠朱武强按了火性，匆匆一顾间免了他的礼数。

“你来。”低低一声唤，他进内室去。伏婴师闷声随着，眼睫森森细细，投出阴影如叶络。

“主君。”他在后轻唤。“主君今日可是不临朝了？”

朱武头也不回。

“你若早些来，我便可临朝了。现下么……”他拂袖道：“家门不幸至此，我要这朝堂何用？”

此言忌讳，伏婴师听了不免皱眉，更暗讶主君心绪竟如斯败坏——朱武素来脱略，便有被冒犯处，大事化小也可一笑了之。眼下这番变故甚反常态，莫不是那兄弟二人……

心头一凛，伏婴假作无谓道：“怎么怪起我来？伏婴琐事多，不似表哥你这般……”

话未完便遭冷冷一瞥。伏婴师挑眉倨傲相对，却也到底噤声了。

进了内室便见人影立在窗下，一缕苍白天光投在那道纤薄面上，更显其色惨淡。赦生更了衣，仍生分得不肯休憩。及见了那君臣二人也不相迎，只欠欠身算作礼数。

朱武行至他近前，不言不语凝神片刻。几案上的应龙铜炉袅袅吐出香气，赦生望着那细杳扶摇的轻烟，喉间微动，沙沙地唤了声：“主君……”

“住口。”朱武低声斥断他言语。“赦生，此时方知惧，已是迟了——”说罢他断然转首，向伏婴师道：“若有人以咒术加身行阴私事，以国师能为，必可明断？”

伏婴师眼眸一狭，故作谦畏。

“些须小事，主君何不请太子断。至于臣么……”

“国师不必顾左右而言其他了。”朱武冷然道。“本皇要你做，你躲不过。”

伏婴登时默默，不动声色睃过赦生一眼，却见事不关己的冷怠——可笑那父子二人各据己隅为守，心中怕是早已忐忑出山渊沟壑了。一念及此他定定神，转向朱武开言道：“既如此，主君想查什么？”

朱武望定他，一字字镇声道：“瞧瞧你贤侄狼烟殿下，此时可是身负咒术。”

“好。”伏婴师爽朗应声：“既如此，且请主君回避。”

朱武顿时拧眉：“这是何意？”

“主君难道不知？”伏婴师款声正色道：“我等咒术师行事自来如此，是要背人的。”说罢手臂一扬——

“有劳主君请吧。”

“你！”朱武愤愤，意欲发作又觉不妥。此时伏婴师已收了周旋逶迤，鎏金嵌宝的面具下一双冷晦眼瞳略向上望，神光极阴漠。

“你去不去。”他启唇轻吐，言语中竟疏无人臣之礼，引来赦生亦不免侧目。朱武含怒与他相峙，片刻后终是将袖一摆，回身去了。

履声渐远，直至悄然。伏婴师沉定了面色，挥手轻巧抽道符篆，但见指尖星芒乍闪，四面清辉浮动如光鳞，顷刻间便铸了一道透明结界。

“殿下……”施术方罢他摇头轻叹。

“殿下怎可触忤主君？如今连我亦牵进来了，将来怕是无人可进持中之言……”伏婴师说着便近前，将手探向赦生手腕。未及相触间却忽感森寒的视线瞟来。他举眸，见赦生神色淡漠，唯紧抿的唇角绷出一缕狠戾——那凶顽却也不很显，真论起来便似妖刀，敛刃藏锋仍不免杀意外溢，半胁半慑地。

伏婴师凝他，眸中精光流转。

“做什么？这是魔皇之意呢。”他忽而笑，口齿慵怠：“殿下若要相抗，可是坐实了他之猜测？”

赦生拢袖不语，重又把眼风瞥过，恰好身畔之人正也瞧他——姿容修俊的国师风神秀雅，言谈闲适总似事不关己，可若与之久处，便又深感抑密的阴鸷自四面八方掩来，正如天边聚拢一方黑云，缓而无声地汹汹压境。

赦生眉心轻蹙，霎时间念头转了数次。伏婴师浅笑着待他，不紧不慢品他心中的险象——

“怎么？殿下是怕？”

赦生垂垂眼，笃定地道一字“是”。

“表叔……”他喉音低哑，转圜间低伏的姿态甚虚假，却又难得——神性高傲的天家骄子何时也懂这虚与委蛇之态了？

伏婴师只觉有趣。他拉长了声气，故作疑惑道：“嗯——贤侄？”

赦生语气略顿，展眼相望间，冷秀双眸尤盛月下清泊。他欲言，薄唇翕动却无声息，似有隐疾难启齿。

伏婴师轻叹。

“贤侄有话就该觌面说明。需知表叔不是令师兄，不会揣量你意的。”

赦生闻言眼神轻掠，嗔容一闪旋归平静。

“表叔既知晓……”他语气断杂，唇舌磕绊着不能达意。“表叔向来器重我兄……太子……难道也不在意么？”

伏婴师凝神待他说完，不免又发一叹。

“如你所言。太子自幼长于我手，我待他情分不同是人尽皆知之事。可如今魔皇竟命我察他行止——赦生！你可知此事若不能遮过，五伦内即有惨变……”

“是！”赦生猛抬头，忽近前一把扯住伏婴袖摆，恳切间低声求告道：“太子危在顷刻，赦生只求表叔周旋我兄一线生机！若不能……”

“不能便怎样？”伏婴师轻笑，眼风飘落赦生手背：“狼烟殿下既有悌爱长兄之心，方才就该毙我于雷破式之下，你一向甚有决断，如今怎又迟疑了？”

他说着掌心倏翻，稳稳擒住赦生手腕。

“赦生。”冷颜垂眸的咒术师语意森森：“事已至此我只问你，有朝一日螣邪郎君临天下，你当如何自处于君侧？”

赦生一脸静定。

“国师既能自处，赦生亦然。”

“哦？”伏婴师挑动眉梢：“殿下如何比我。”

“我与国师有何不同？”

“呵！你竟有此问。”伏婴师轻哂。“异度魔界虽不迂腐，却也非蛮荒地界。礼法匡正便是魔界之主亦当循守。而似你兄弟这般任性妄为，表叔当真闻所未闻。何况依赦生言意所指……却需知我同朱武非亲生手足——正似你与黥龙，到底不是一母所生，便是行事差些名声有碍，于大节却也无损。太子殿下却不同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催动咒文，眼见缕缕金光自赦生腕上缠绕，熠动处竟有蝇头细的符文隐隐跃动。伏婴师凝眸观之，面若沉水不辨喜怒。

“殿下。”他缓动眸光看向赦生，言语幽幽寻索往事。“宫闱传言太子残虐，御下爱兴杀戮。这也罢了，不过役使之流，成上位者自不挂怀。可听得多了我却生疑，那螣邪郎虽奸狡些，却并非乖僻暴戾的性子，何要专同些仆从过不去。这其中缘故……赦生可知么？”

此言若是剑，尽于此处便是匕见了。赦生冷颜乜过他，并不理会这明知故问的挑动之语。

“与我何干？”

伏婴师笑。

“竟不与你相干么——但问那些死了的宫人仆婢……是否也曾为狼烟殿下入幕之宾？”

“你！”

“殿下慎言行。”伏婴师面色平淡，唯有语中威胁之意愈现冷然：“从前我本也不做此想，直至听闻你杀了军中医官遭黥王杖笞，方才有些清明——想来赦生所修功体与众不同，那些供你释欲修行的奴才不过是件玩意儿，砍了也无妨。你同太子若能‘仅此而已’，就死上多少宫人仆役也不过尘泥。可偏偏是黥龙撞了来……赦生，我却不懂，你兄弟二人若无剪除黥王之心，为何又要设局谋他？”

赦生神色一凛，作色道：“我不曾……”

“你不曾！”伏婴师断他话锋：“你此刻符篆加身，闭锁功体之效在其次，反是牵引魔气动乱之功更甚，简而言之，承黥王渡气若损你一分，经此符篆一引也变本加厉，增为七分了！想来近日这番罪咎恩仇皆是由此而来……哈！”他忽发一笑，又似赞许。

“太子殿下好手段，他引得黥王同战神两虎相斗，正如铲除那班染指狼烟殿下的奴才……想来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黥龙自不是那二人的对手。倒是吞佛……”

“决计不会！”赦生忍无可忍，震骇过后眼眶泛起烈火之色：“我哥哥……不会自断魔界肱股……”

伏婴师指尖一削，收敛了勘验术法。他摇摇头，一手按住赦生肩头，漠漠叹息道：“魔界肱股？不过一两条性命罢了。以螣邪郎那刻毒性子，便再有肱股之功，怕也是大不过夺爱之恨呐。”说话间他微向前倾，凑近赦生低靡耳语：“你可知昨夜吞佛已被调去赦道先行——事到如今，赦生可还要，回护太子么？”

（44）

夜风忽来，烛火乱摆。螣邪郎与黥武并肩跪于天魔殿内。二人头顶拢着巨大阴影，触顶的魔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形貌奇削峻刻，狰狞有神。螣邪郎幼时便不喜来此，只因身为太子，每每参拜时总比旁人多些繁文缛节。年长后更是非祭祀而不入此地。如今不得已要领罚，心绪不免更是败坏。

“做什么！”入殿时便见宫人将两个明黄蒲团并排铺陈，螣邪郎怒生胆边，登时吊眉质问：“藩王如何与孤并肩！狗奴才的规矩呢？”

那宫人颤颤抖着，忙不迭回话道：“殿下息怒！实是魔皇吩咐要如此……”

螣邪郎闻言冷笑：“魔皇吩咐？那也不妨碍孤就此砍了你！”说话间却见黥武面色冷然，一径越过他后便在右侧蒲团上端正跪了。螣邪郎转首望他，只见那挺直的肩脊甚有桀骜之意，便即无声一哂，单手卷着邪鞭朝他点上一点。

“怎么？这也是魔皇吩咐？”

左右宫人皆垂首不敢作声，只在心中大呼晦气。他兄弟二人参商，偏要牵扯上旁人，虽说黥王之举确有无礼处，可这冰冻三尺之祸，又岂是言语举动便能解释的了？好在此处乃是魔界圣地，便是太子亦不至妄兴杀戮。为首的宫人见状便躬身趋行，近黥武身侧方才低声道：“殿下，殿下此举于礼不合，当先让储君……”

黥武闻言只把唇角微微一扯，朗声轻蔑道：

“不至如此吧！大皇兄素来抬爱本王，此事人尽皆知。况且……”他昂首，只把目光静定安于魔像之上。

“况且魔界臣民皆道本王贵匹储君，做兄长的又怎会在此些微小事上与我争衡？”

此言一出，阖殿宫人皆魂不附体，为首劝慰的那位更是冷汗森流而下——如此狂悖之语显是有心而为，可他毕竟是魔皇爱子，若当真计较起来，这一殿宫人的性命只怕顷刻间便有同灰之厄。一念及此，为首的宫人先已凉了半边，正不知如何挽转间，却听闻太子在后悠悠开口：“都出去。”

这一声吩咐恰教众人得了命，一时间满殿衣衫窸窣之声，众人匆匆行礼滚滚而退，皆似漏网之鱼逃命去了。螣邪郎伫在原地，于幽深烛影中侧首睨了黥武片刻，方才轻飘飘露一丝笑。他信步上前，只垂首打量身畔傲然跪立的身姿，一声轻叹。

“殿下。这些日子不曾见你，气性倒像比先还大了些。怎么？是做哥哥的哪里得罪你？”

“不敢。”黥武目视前方，淡淡开口。“太子殿下自有亲手足，臣腼颜同太子称兄道弟，原是痴心妄想没了分寸。银鍠家这一辈的血胤无非你我与赦生三人，太子肯容得下臣，臣感恩戴德尚且不及，又怎会妄生嗔恨。”

“哈！”一番话引得螣邪郎笑出来，垂眼但见黥武腮边血迹仍在，几道指痕不免刺心，便抬手，潦草朝那里抹了抹。

“方才在人前骄行霸道的，私下里却又说这话。吾弟黥龙从不是那等刻薄之人，如今言行，倒教我不明白了……”他说着近前，随手一翻袍襟，跪于正位。

“魔皇既要你我省罪，怕是要跪个没完没了的意思。我倒罢了，你却不同。殿下素有贤名，此番却吃亏不小——黥龙！你休怪为兄当日不肯为你掌刑。毕竟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若徇了这情，难塞朝野悠悠之口。况且吞佛心性你当知道。彼时若非你一再寻衅于他，他再恼你，也不至那般明目张胆加害于你。他与赦生师出同门，赦生自幼便与他亲近。不是哥哥要说簇心的话——你同他争是争不来的，他也必不肯让。”

黥武转过头，只把寒漠目光落在太子脸颊，一字字道：“大皇兄说得好。臣同吞佛……原是不能相较。”

螣邪郎闻言蹙眉，神色间泛起嫌恶来。

“你也不必说这苦气话，我不喜欢。况真论起来吞佛不过臣下，他便再是个好的，又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只是你二人总要这么别着，你又少谋算，往来间受他压制，我这做兄的很乐见么？”

“呵。”黥武鼻息间哼出一声笑。四周昏茫烛影吞光，悬于头顶的魔神目眦如电，如是亲审一桩罪孽。

“大皇兄竟有如此爱重之心，倒教黥龙愧颜无地了。只是……”他顿了顿，冷然笑意间缓缓渗出一丝伤痛，忽作音声凛冽——

“储君是君，黥龙是臣。太子殿下也休要再提什么手足情义，做臣子的受不起，也不敢受。”

螣邪郎面无表情，任随怨怼之语如寒流滚过耳畔。默过片刻他忽作轻声，如似询问又似自语。

“黥龙归来魔界，有多少时候了？”说罢也不待人作答，兀自说下去：“当年初见吾弟，肃烈英风甚为高旷。彼时你随魔皇下马参过众人，礼数井然竟似个苦境之人。那时我便同赦生说：你这位堂兄是个傻的，想来并不好玩。可这话到底也不是轻慢的意思——黥龙，你不曾慢待于我，我也不曾薄了你。哪怕常有人言你贵匹储君，主君亦疑我忌惮你之盛名，责我存了倾轧之意……可这些年兄弟相交，若说没手足情分，未免太过矫情。便有仇怨……”

“仇怨？”黥武陡然出声，语风犀利。“太子这话差了，你我之间一脉同根，凭空又怎会生出仇怨？便是殿下当真罪臣有僭越之处，臣亦甘愿俯首！今日太子殿下即愿剖白，臣也不妨直言——这些年若论兄弟相交，臣心中所忠爱亲敬的唯有大皇兄，此心若有半分差池，黥龙便可立个誓言！”

“既如此……”螣邪郎愕然望他，片刻过后终是缓缓摇摇头，无奈笑叹道：“罢了，我又怎会不知黥龙待我情分好。说来说去你我之间到底也没大妨碍，闹给旁人瞧过也尽够了。只是往后你有怨气也少来寻衬我，我么……做哥哥的原该教导教导你。该不许你做那非礼的事，却还是免不了要讨你嫌的。”

黥武闻言只牵唇笑笑，并不作声。螣邪郎暗地里眄过他，只觉幽灯下的面庞影影绰绰，并不能辨清神色。两人住了言语，满殿唯有灯烛灼燃时偶然发出的轻爆声。不觉间天色至晚，螣邪郎跪得烦了，便起身疏散筋骨，动动已有些僵硬的两膝。

“好了！你也是，立这规矩给谁看？”他说着又拉黥武，言语亲厚浑不似曾有龃龉。“左右没人，你也起来走走……”

黥武转过头，迟疑间搭着他手臂，半推半就地。

“这……这如何行得？黥龙不敢……”

“少黏粘了，难不成哥哥还诓你……”螣邪郎笑，一面将另只手掌按在黥武肩头，拉扯间却又毫无预兆地变了脸色。只见他眉心陡然一抽，赤金般眼瞳里戾色乍兴，旋即掌心发力，将一道定身符篆施向黥武。

“大皇兄？”黥武顿时定在原地，事发突然，直至中招他仍旧怔怔地，“你这是……”

“你在此跪好，我有要事，待完毕了便来放你……”话音落处螣邪郎已然腾空而起，循着高棚殿顶飞身而去，而那张俊美张扬的容颜——黥武看得清楚，太子神情早已冷然，不复先前嬉笑之色。

（45）

空旷的石室中人影稀微，唯有一簇心虚火，摇摆间织出许多莫测的影。伏婴师轻拨着烛芯，鎏金面具半遮了沉静面容，闲闲出声道：“既来了，便请现身吧。”

话音落处火光一跳，阴影里便现出一个人来。螣邪郎近前，讪笑着告了声罪：“深夜叨扰，表叔勿怪。”

伏婴师睨他一眼。

“扰都扰了，怪与不怪又能怎样呢？”

螣邪郎登时笑了，转颜间声色便轻纵了许多：“倒是不能怎样，可礼数所在，我怎好冒犯表叔的。”

伏婴师漠然冷哼。

“殿下多虑了，臣怎会在礼数上挑饬储君，殿下与其计较这些末节，倒不如想想在魔皇面前如何自处……”

“哦？”螣邪郎眉峰轻动：“是孤又哪里有了罪，惹主君不快了？”说话间他近前一步，将身影拢住伏婴师，低缓了语气轻声道：“表叔既知道，如何不替我美言几句……”

伏婴师闻言也不作色，只把冷锐的眸光向上微挑。两人眼神交汇片刻，却见他忽作莞尔，转开头去。

“殿下说笑了，可臣自来名声不好，在主君面前只有丑言。况且此事非比寻常，主君虽是命臣探查赦生功体气脉之伤，却又未肯全信。想来他早有疑你之心，此事终是要彻查的。届时若是惊动了魔君女后……殿下，你可有应对之法？”

螣邪郎不答，唯金眸中有戾色一闪而过。那纤毫的凶顽被伏婴师看得真切，他登时冷颜作色——

“螣邪郎！”

“嗯？”螣邪郎淡淡应声，眨眼间已复作常态。

“国师有何见教？”

伏婴师冷笑：“见教不敢，事到如今臣之所能也已甚微，唯有一事需同殿下言明——来日主君若是问罪与你，你是要自认倾轧黥王戕害手足，亦或坦诚你兄弟三人不过情场争锋，无关社稷？这二者事虽一体，因由却相去甚远，只盼殿下慎为择之……”

螣邪郎垂眸不语，眉心轻蹙间，额上焰纹也似随烛火轻动。伏婴师冷然望他片刻，那血统分明的俊烈容颜烙在眼底，终究牵动了一寸私意。若说不看重他也是假的——主君出走的孤重岁月里，心性锐执的国师也曾将期盼倾注于储君，若论质素心性他原是上佳，唯独囿于一个“情”字，陷进这不伦之孽难以自拔。眼看累劫再难消却，伏婴师心下微凉，回首默作一叹。

“螣，你是不该……”

话未完忽觉肩头一重，是太子手臂将他围住。螣邪郎贴着伏婴耳畔，音声里带一丝茫然暗哑，低沉乞请道：

“望请国师救我兄弟一救，孤知晓，知晓国师必有周全之法……”

伏婴师神色清漠，静过片刻抬手按他胸前，将身缓缓推离。

“殿下，不当如此。”

螣邪郎神色变了几变，眼前人生分了许多，让他生出些咫尺天涯的隔膜之感。少年事自心头漂旋沉浮，是暗水中的藻影原不真切，他忽而醒悟那些年曾被亲厚相待的自己也不过是个寄留念想的符篆——或还不如，原来在国师心中，任谁也不能与银鍠朱武相较。

一旦明了真意，螣邪郎却也不很芥蒂，只是好没意思，撤了手回身告辞。

“太子殿下。”伏婴师自后将他唤住。“方才言及之事，殿下可有决断？”

螣邪郎微一侧头，骄然道：“国师之意孤已尽知。孤与黥王本无龃龉，不过兄弟间一时存了争衡之心，此确是孤之过犯，待面见主君，孤自当请罪。”

伏婴师略一沉吟。

“虽当如此，可臣却以为黥龙待赦生情意极深，只怕他不肯体谅太子殿下周全之意，将你这番遮掩付作东流……”

螣邪郎默然思索，却见伏婴师径上前来，执起他一只手掌。

“殿下厘得清轻重缓急，臣自欣慰。此事……”他语气轻顿，指尖忽现点点浮光，若三秋之萤羸羸轻飘。螣邪郎凝视那片光点，覆了霜的金瞳里星沙明灭。

他忽而笑了，将国师未尽的嘱托悉数完纳，再报以恳切一语——

“多谢表叔。”

伏婴师挑唇，淡漠的语气微含讥诮：“臣是太子与狼烟的表叔，难道就不是黥王的？说来臣待你兄弟几人之心并无二致，只是储君位重，臣为国本才不得不替你周全。但求太子今后……”

“是是是，我知我知。”螣邪郎连忙将他数说打断：“国师素有贤名，自是为魔界才肯出手帮我，并非是偏着我本人，此乃千真万确，谁人敢不信了？只是……”说话间他眉梢轻挑，眸中含了几分恣睢的狂气：“我却有些不服，难道国师眼里，螣邪郎便半点不如主君？”

伏婴师一哂。

“这自然，又何必问？臣却还有一说——你若及得上他，只怕你二人便不是今日情状……到底是连声父王也不肯叫呢！”

螣邪郎登时仰天一笑。

“国师通透，却也高看孤了——来日孤若君临魔界，能保赦生同国师一般安稳也就罢了。”

伏婴师深深盯住他，鬼族一脉相袭的金眸中有怒色一闪而过。

“显见是兄弟了。”他冷然道。“日间赦生同我答话，竟也与你一般的意思。只是你二人如何能同我与朱武相提并论？若能知晓是谁误你二人这番歪理，我伏婴师必不善罢甘休！罢了，殿下便请去吧，主君此时应在女后处，你且去驱处了旧事，还要速去速回才好——那跪嘛，还是要罚的！”

银鍠朱武匆匆进内，却见赦生居处房门深掩，当下眉心一锁，重重将门推开。他进前，绕过三扇泥金屏风转向内室，一面步履飒然一面出声：“赦生？”

房中自是无人应，赦生惺忪着睡眼望向门口，直待见了朱武本人，仍是茫然不解。

“主……君？”他左右看看，发觉陈设陌生并非自家寝宫，这才猛然醒起此处应是魔皇居所，慌忙弹身而起——这一下不打紧，却牵动了伤处。

“主君……来做什么。”他皱眉，强自耐着疼痛虚按胸口。朱武暗向房中搜寻一番，却也未能查得气氛有异，只得暂且保留疑惑，放缓了声色。

“你好些？”他近前垂视赦生。“日间国师也同魔尊一样说辞，皆要你封禁功体。你当谨慎，以免再添伤患。”

魔皇垂训，做臣子的本当谦恭聆听才是。赦生喘过一口气，待要答言却又实在不耐烦，便倚了床头以眼观心，轻道一声“是。”

好在朱武也不与他立规矩，转身牵把椅子坐了。

“话是那么说，我只怕你没耐性。如今常有战事，狼烟是我魔界重将，怎可总是耽着伤？明日还是请些高明的医官，若寻出解法，岂不两全其美。”

赦生且不言语，似水的冷颜依旧是深沉的隔膜之态，朱武闲稳地望住他，不急不躁也似早有定见。父子二人默然对坐半晌，赦生忽而按着胸前伤处，低低咳出几点血来。

他却浑不在意，手背一掠潦草抹了。

“主君……”他低唤，身子动动似要起身，却终究软弱着靠回原处。朱武顿时蹙眉：“有什么话，坐着说吧。”

赦生点点头，展起清凌凌的眼眸望定对面，第一次表露得钦敬而乖顺。此一番交锋看似波澜不兴，却又藏着比刀枪对峙更加凶险的处境。方才兄长离去时的咐嘱尤在耳畔——

“你只要想法子离了这里，再去引黥龙离府——既要翻脸便彻底些，他府中那个妖孽……孤！必！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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