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7 [蒼雁] 修和聖事 1-3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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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2-1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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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7 [蒼雁] 修和聖事 1-3END

有一些（毫無必要的）（我不説沒人能看出來的）蒼競暗示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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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1樓發表於: 2021-02-17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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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罪人端坐在狹窄的告解室暗處，雙手交錯，放在胸口：“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阿門。求神父降福，我罪人願在教會內悔改。從上次告解至現在，已有兩年。在此期間我所犯的罪有邪淫、偷盜、說謊與殺人。除此之外，仍有一些罪名我無法確認是否成立。”
神父便在窗花格欄那一頭低聲道：“你可以講來聽聽。”
“好吧，”罪人有些迷惑，“神父，主會寬恕我的罪行嗎？”
“那將取決於你的誠心，孩子。”神父聽起來簡直是愉悅的，想來聆聽罪行正是做神父最為有趣的部分。他溫柔地說：“但無論如何，你都該做出懺悔，對嗎？”

罪人愛上了一個人。
愛情在人類的範圍內，定義非常寬泛，以至於到了混淆的程度。罪人在青少年時期，順暢地、理所應當地習得“愛”這項技能，同時掌握了它的定義：愛即是對一個人產生性欲。由於青少年的性欲旺盛、不講道理，他又逐漸將這一定義完善為：愛即是對一個人產生非他不可的性欲。性欲，作為一個名詞本身，又由主體的不同而區分對錯。很顯然，罪人產生性欲的物件是錯誤的，才讓他第一次成為罪人。
讓我們回到他成為罪人的時候。那是一個上午，他十七歲。這個上午陽光明媚，一切如常。他剛剛申得境外某所大學的全獎學金 offer，金融系。父親沒有表現出意外，反倒是小叔興味盎然，先要求親自送他去學校，又說要帶著他吃喝玩樂放鬆一陣，被父親制止之後，小叔不滿地咂了咂嘴，轉過頭來問他：“你說呢？蒼狼啊，你拿主意吧。”
蒼狼是他的乳名。罪人——蒼越孤鳴回答：“如果不耽誤小叔的工作，我也願意小叔與我一同去學校轉轉。”
父親從鼻子裡嗤了一聲，他們兩父子吃飯的時候都腰背挺直，正襟危坐，這一聲使父親像一匹高大傲慢的馬。家裡沒有女人，只有他們三個男人，也只有小叔一個人坐沒坐相、探頭探腦：“我不是說這個！我當然得跟你去了！是講最近，最近，有什麼想玩的？”
“我想看些書，”蒼越孤鳴看了看小叔和父親，又說，“嗯……或者去畫畫。最近太忙，很久沒有畫過，開始生疏了。”
於是這個清晨，小叔飛快地打了幾個電話，對面有男有女。小叔站在窗邊，有時輕聲細語，有時開懷大笑，然後好像終於和一通電話裡的另一個人敲定了什麼，才親自開車送他去一間畫室。畫室老師一邊同小叔熟稔地調情，一邊從櫃子裡掏出一套嶄新的畫板、鉛筆和美工刀，朝他指了指房間門，笑著說，去吧，今天的模特正好遲到，還沒有來。你坐我的位置。我最近身體不太好，要請教你千雪阿叔一下呀。
他已經轉過身，沒看老師小叔的表情，但他聽到千雪大驚小怪地壓低聲音：哎唷，你怎麼和小孩子說這種話？Cindy 老師啊，病得講胡話，要吊瓶喔？
即將成為罪人的蒼越孤鳴禮貌地沒有回頭，徑直推開了畫室的門。

蒼越孤鳴後來回憶起這段往事，總牽動一種宿命般的憂愁——假如人真的是因為魔鬼的引誘才犯下重罪，那麼在他推開門的那一刻，魔鬼的指骨就已經搭上了他的肩膀。畫室窗戶朝南，光線很好，陽光斜落在窗下正中央有一把空椅子，周圍錯落有致坐了一圈學生，和他一般大小，正交頭接耳。他推門的聲音令房間裡安靜了一刻，隨即又窸窣起來，有女孩子盯著他昂貴的皮帶扣和戒指打量了一圈，就收回視線，輕輕撫平自己的衣領。
他規規矩矩地欠身，算作打招呼，坐在唯一空著的位子上。這座位正對窗戶，等模特來了就是逆光，並不算好畫的位置。想來 Cindy 老師急著看病，連無緣的大侄子也不記得體恤了。蒼越孤鳴有點羞澀地想著，戴上耳機，勾來一旁的紙簍，心不在焉地削起了鉛筆。
說來也巧，耳機裡才結束的正是那段“天賜恩寵”——正在他咬著牙小心翼翼地與木杆較勁、隨機播放兩首歌中間空白的那個當兒，身前猛然傳來“鐙”的一聲，又輕又脆，是金屬砸在瓷磚地面上的聲音。蒼越孤鳴手下一哆嗦，鋒利的刀刃倏地卷過指腹，毫不留情削下一小塊皮肉，甲蟲般甩落進那堆木和碳的屍體裡。他倒抽一口冷氣，先映入眼簾的是地上的一條皮帶，金屬扣，連著一條長褲，正是他受傷的罪魁禍首；再朝上看，一個男人面對他赤裸著，正坐在那把空椅子上，俯身朝下脫內褲，褪到腳踝後隨便勾掉扔在褲子上。然後他毫不畏縮地抬起頭，恰好和滿眼是淚的蒼越孤鳴對視了。明明背著光，他的眼睛卻是貓似的濃金色。
與此同時，耳機裡驟然傳來一聲高亢的呼號——
Hey, hey, mama, said the way you move
Gonna make you sweat, gonna make you groove!
吉他和鼓一齊吵起來了，激昂的鼓點幾乎是“砰砰”敲在血管上。蒼越孤鳴哆哆嗦嗦地咬住自己的手指，感到牙縫裡都滲進了鐵銹味的血。
Ah, ah, child, way you shake that thing
Gonna make you burn, gonna make you sting!
男人朝後靠，併攏雙膝微微抬起，似遮非遮地動了動，蒼越孤鳴能看到他乾淨的腹股溝。男人抬起頭，又看了他一眼，看到他雙眼通紅，還銜著自己的手指頭，眼皮就一垂，鼻腔裡輕輕出一口氣，像是一個冷笑。
Hey, hey, baby, when you walk that way
Watch your honey drip, I can't keep away...

Honey, 蜂蜜。蒼越孤鳴想，蜂蜜。熱血在他的舌尖上起舞，也叫：蜂蜜，蜂蜜！血液的鐵銹味成了花蜜的甜味，這血腥的甜漫過他的舌面，流過他的食道，淌進他的胃裡。對面的男人看起來很熟練，對赤裸身體給人觀察已經非常坦然，就只是懶洋洋地坐在那裡，不怎麼動，偶爾才貓似的伸展一下脊背。蒼越孤鳴如果敢於摘下耳機，就能聽到那裡出現了關節撞擊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裡也在隱秘地發出這種聲音——春夜裡你將耳朵貼在竹林的地上，讓濕潤的土粒和昆蟲粘上你的顴骨，那時候你就能聽到：哢、哢、哢，正是春天的聲音。

男人很瘦，換做別人這樣瘦這樣高，會顯得不正當地龐大，但他瘦得很勻稱。那一點脂肪也知道哪裡才是正確的歸處。蒼越孤鳴鋪大關係的時候想：要是能坐在背後位就好了。這樣的身材，肩胛骨一定很漂亮，脊柱上半部凸出，到了腰又柔柔地陷下去。他後來醒悟，如果換成一個聰明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根本不會做這樣的蠢事：看著別人的正面，心裡想的卻是他的後背。但實際上他當時也沒有什麼選擇，男人正面對著他，就那樣和緩、探尋又放肆地盯著他看。他沒法與他對視，只好去研究他的腰線、他的小腿、他隱約漏出一綹暗紅的頭髮。蒼越孤鳴小時候被祖叔父帶去教堂，祖叔父同神父聊天，小小的蒼越孤鳴就坐在最後一排長椅上描雕像。他大不敬地認為在某種時候，這男人的眼神會有些像那些聖母像。
年輕的祖叔父競日孤鳴也有那樣一雙眼睛，沒有面前人這樣細巧，但眼尾同樣上挑，垂眸時會顯得尤其隨和。有一陣父親忙，他寄住在祖叔父家。家裡白天也拉著窗簾，競日孤鳴年輕，但向來身體不好，一度到了沒法忍受太陽的程度。他早上醒來，看到競日孤鳴在客廳裡，窗簾緊閉，光線昏暗，裹著毯子看電影，頭頂貼著一副鮮紅而沉重的十字架。競日孤鳴聽見他起床，微微回過頭，蒼白細瘦的手捂著心口，說：唉，我今天很不舒服，金池又恰巧有事。小蒼狼，你來陪我看電影吧。今天就不用去學校了，我替你請假。
毛毯朝他的方向掀起一道縫隙，像一個昭然若揭的陷阱。
蒼越孤鳴反應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隱約將對面男人的眼睛畫成了祖叔父的，好在還來得及修改。他以聯繫方式為代價向旁邊的女孩借了半塊橡皮；後來，他開始反復地塗抹那雙眼睛，仿佛直到能用黑色的鉛筆與白色的紙張畫出濃金色的眼瞳來才算滿意；再後來，那男人小腿一晃，足跟在椅子腿上輕輕一敲，恰巧被他看到，按說他戴著耳機什麼都聽不到，那聲音卻仿佛震耳欲聾。蒼越孤鳴終於忍無可忍，揭下畫紙奪門而出。
他去敲 Cindy 老師辦公室的磨砂玻璃門。老師開門看見是他，氣呼呼地一搡他的肩膀，使他掉個身朝大門口去：“來我這裡做什麼，千雪孤鳴出去等你啦！小屁孩！”
千雪孤鳴果然在車上等他，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嗓門比平時大了一倍。其實沒有這個必要。他大聲問：“蒼狼，這麼快出來啦？畫得怎麼樣？”
蒼越孤鳴手裡還攥著那張畫紙。他在車後座低下頭，紙揉得不成樣子了，指縫裡恰好看見一隻眼睛。他心虛地把紙揉得更小一點，順便藏起被割傷的手指，用力搖頭：不怎麼樣，手生了。
那沒事，下次你自己過來，我和……咳，我和你們 Cindy 老師都說好啦！
千雪孤鳴發動車子，蒼狼沒有說話，他平視前方，畫紙在他掌心裡反復揉碾。直到車子熄火，他的掌心已經是一片漆黑。畫紙被他揉成一塊柔軟的畫布了。

僅僅是走過樹叢的時候被蒼耳鉤住，並不是很要緊，關鍵看它何時能甘願落地。罪人把這位男士當作一場豔遇，應允它有頭無尾。假如到這裡就結束，魔鬼的手也就從他肩頭收回去了。但正如神父常聽的那樣，神並不總如人所願。
“我第二次見到他，是在學校外面的咖啡廳裡，”罪人的肩膀稍微放鬆下來，靠在椅背上，傾訴確實讓他感到緩和了，他甚至微微笑起來，不過這笑容穿不過木窗，沒法讓神父一併體驗，“那次他對面坐著一個女孩。”

他對面坐著一個女孩。
蒼越孤鳴坐在角落裡，努力想讓注意力回到面前的雜誌版面上。這篇報導的主角是一個女人，用出色的毅力與動人的勇氣克服了病魔，並將他手中銀叉上的奶油漬抿去了……蒼越孤鳴抬著有傷的手指，把甜餅乾掰成兩塊，遲疑著把其中半塊撂進咖啡杯裡。撲通。小小的水花濺到他尾指。他低下頭，半塊濕淋淋的餅乾在咖啡的海裡浮沉，把海面分成兩半。他正咀嚼著另外一半：巧克力味，有點潮了，不失為半塊好餅乾。
他沒有用咖啡泡餅乾的習慣，現在這杯咖啡和半塊餅乾都完蛋了。咖啡店老闆捧著檸檬水，從他身後來，像是看破他的窘境，也分他一杯。然後老闆朝那邊一桌走去：一個黑髮挑紅的男人，對面是一位長髮長裙的女孩。男人一直支著額角，沒心沒情的樣子，開始還捏著那只沾了奶油的叉子，後來連叉子也放下來，把那只手擺到大腿上去了。女孩對老闆說謝，男人沒開口，眼神順著她也挪到老闆臉上。在老闆的顴骨邊緣，能看到遠處半張凝固的臉，和一隻驚慌失措的眼睛。
蒼越孤鳴不由得注意到——他反復勸說自己這是一個錯覺，但又失控地再反復研讀這個錯覺的真實性——他注意到那男人看過來之後，也是愣神一秒，隨後神態立刻靈動起來。蒼越孤鳴先是為此羞窘低頭，又在挪開視線的那一刻受寵若驚。仿佛男人是蹩腳畫家畫進這咖啡店裡的龍，自己是神明點上去的那雙眼珠。沒人能拒絕做這兩粒救命的眼珠。這念頭無處可去，喜不自勝撞著他的胸膛。蒼越孤鳴想起，這次恰好是來赴那個借他橡皮的女孩的約，但那女孩臨時有事，推遲半小時才在短訊裡講抱歉。他今天本該喝完拿鐵再悵然地回家去，但有了這個念頭，他又多坐了一個半小時，只為了偶爾鼓起勇氣來抬頭看那雙眼睛。他穩穩當當、腰背挺直坐在椅子裡，卻覺得自己像一座正在泥石流的土丘——“靈魂逐寸向著洪水跌墮”，他嘴裡又泛出血腥味，恍惚中聽見這樣的靡靡之音，後來才發現那是咖啡館時不時會迴圈到的歌。
“我一直說他，他，”罪人說，他的臉在昏暗的告解室裡顯出模糊的羞慚，“但神父，我必須承認，這便是我想要懺悔的第一件事情。他是個男人。”
“是這樣嗎？”神父的聲音優雅地安撫過來。他聽起來很年輕，但他用一種不符年齡的慈憫說，那的確是邪淫啊，我的孩子，愛上一個同性的男子，確實需要懺悔。現在請你……
不，這還不是我全部的罪行。罪人抬起頭，把腦袋靠在薄薄的隔板上，感到神父講話時那裡輕微的震動。他說，請讓我繼續講吧。

競日孤鳴住在城市另一頭。城市重心偏西，到了東邊競日孤鳴那裡，就顯得過於僻靜荒蕪。他在傍山的地方買了小別墅，但與別墅區毗鄰的則是一片城中村改建區，有個極熱鬧的菜市場和美食街，襯得競日孤鳴住的地方格外孤冷。外人看鶴立雞群時讚歎鶴之優美，但雞群中的鶴當然只能聽到冷笑。社區裡還有個幼稚園，攀爬設施上落了一層灰，連滑梯都被曬得褪色了。蒼越孤鳴走過掛滿藤葉的圍欄，解下口罩按響競日孤鳴的門鈴，門鎖發出一聲電流的輕響，再進下一道門。沒來得及打掃的枯葉在他腳下發出“沙沙”的響聲。不知道為什麼，這裡一年四季也不缺枯葉。
競日孤鳴裹著毯子在書房讀書，大白天也把窗簾拉嚴了，只留下身畔一盞落地燈。他鼻樑上架了一副小巧的金絲眼鏡，眼鏡有些年頭了，滑得厲害。蒼越孤鳴無聲地走近，蹲在他的沙發旁邊，像小時候那樣伸出手，輕輕為他把眼鏡推上去一點。不能太重，否則祖叔叔要叫眼睛痛。蒼狼，競日孤鳴合起書，指腹在他的臉上碰了碰，又俯身來端詳，露出心痛的神色：顥穹又打你？
他碰過的地方有幾個鮮紅的指印。

其實競日孤鳴這話問得有失偏頗，是哄小孩的路數。蒼狼的父親顥穹孤鳴嚴厲卻有分寸，不是會常常打孩子的家長。何況還有千雪在旁邊攔著，蒼越孤鳴從小到大挨過的打屈指可數，一巴掌已經算是很重。競日孤鳴領他去廚房，多虧他身體欠佳，稍吹點風也要發燒，冰袋是常備藥品之一。冰塊隔著塑膠膜有棱有角地戳在蒼越孤鳴臉上，終於將一路的滾燙鎮下去，競日孤鳴坐在餐桌邊看他，和藹地問：“誰送你來的？”
他還架著那副方框眼鏡，顯得比平時威嚴一些。家裡只有小叔那樣不愛念書也不愛聽念叨的人躲著他，其他親人也好朋友也好下屬也好，其實都愛同競日孤鳴接觸，因為他脾氣向來是最好。蒼狼同他接觸久了，也有一些他的溫吞。顥穹孤鳴恰恰不喜歡這樣的溫吞。蒼狼捂著臉轉過去答他，是冽先生送來的。
冽風濤是顥穹孤鳴的司機，跟了很多年，忠心耿耿，主人說要送到家門口，但外來車輛輕易不准進別墅區，他便遠遠地綴著走，直到看著蒼狼進了競日孤鳴的門。蒼越孤鳴坐在祖叔父對面。挨駡的小孩沒有把手肘放上桌的權利，他的掌心被冰得麻木了，靠著椅背低頭一言不發，只等競日孤鳴質問。競日孤鳴連質問的聲音都是不疾不徐：“這次是為什麼？”
因為我愛上了一個男人。蒼越孤鳴沒有出聲，競日孤鳴穿了高領的針織衫，胸口掛著一隻銀色的十字架，他絕望地盯住它：審判我吧。屋裡靜得像冰窖，很久之後競日孤鳴才笑了一聲，走到廚房去，親手給他沖了一杯奶粉，聲音從廚房傳出來，是帶著笑意的：“顥穹沒有那麼大的氣性，噢，小蒼狼，學校黃了，還是欺負女孩子了？”
蒼越孤鳴知道那句“欺負”是指搞大了女孩的肚子，實際情況比那更糟。競日孤鳴端著杯子回來了。他抬起頭，注視著那雙聖母一樣的眼睛。原來他們兩個的眼睛一點也不像啊。蒼越孤鳴用力揉掐著手指上新癒合的傷口：“祖叔叔，我得在你這裡住一陣。爸爸讓你看顧我。”
他爸的原話是“看住”，好像他是什麼管不住發情期的貓狗。但競日孤鳴沒有揭穿，他寬容地說：“你的房間沒有動。喝完牛奶去把罩布掀了，開窗通通風。好孩子。”

好孩子會在洗手間親吻一個同性戀者嗎？
蒼越孤鳴被舊罩布抖開的細小灰塵嗆出一個噴嚏。那天在咖啡館的洗手間，他也是像這樣打了個噴嚏。檸檬味的香氛太嗆人了。他剛抬起頭，就看到鏡子裡他的身後多了一個人。那個黑髮挑紅的男人，抱著胳膊站在他身後，好好穿著衣服，且表情平靜，沒有要嘲笑他的意思。蒼越孤鳴轉過頭，荒唐地想：他是真的站在這裡，不是什麼被人臆想出的幻影。
男人問他的第一句話是：“你的手好了嗎？”
他聽上去是磨砂的質地。蒼越孤鳴下意識把濕淋淋的手舉起來，還纏著紗布，但好得差不多了。他張了張嘴，什麼解釋的話也沒說出來。聲音果斷地背叛了他，在他看到男人的那一瞬間就從他的喉嚨裡飛走了。男人點點頭：“知道了，還沒好。”他露出一點笑容，現在看起來完全就是畫室裡那個赤裸的人了：“真是可憐。”
蒼越孤鳴咽了口唾沫，虛假的血腥氣從牙縫裡滲上來，他艱難地拽回自己的聲音：“……我叫蒼越孤鳴，謝謝你。”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說謝謝。男人臉上的笑容更大了：“高鴻離。免謝了。”他上前一步，抬起手，似乎想要摸一摸蒼越孤鳴的臉。太近了，蒼越孤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完全是出於自衛——“哎呀，”高鴻離自言自語地驚歎，“你準備做什麼了，蒼越孤鳴？”
我準備做什麼了？
蒼越孤鳴才意識到這個瞬間他連後頸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整個人繃得像一張太新的弓。他注視著那雙眼睛，狹長上挑，眼瞳裡真有金色的細絲，顯得很沒人味兒。他比高鴻離稍微高一些。也許這雙眼睛只在下垂的時候顯得慈悲。但是——管他呢。這念頭一出現，他的嘴角也彎起來了。管他呢。管他呢。這裡只是與世隔絕的一間洗手間。他現在想起來了，打噴嚏的時候聽到了門鎖的聲音：喀噠。這裡與世隔絕，與、世、隔、絕，沒有人會看到他們的。
他身體前傾，僵硬地親吻了高鴻離。而高鴻離伸了舌頭。蒼越孤鳴負責笨拙地銜住那截軟滑的舌尖，意為叫它不要亂動，不要總是試圖鑽得深一點，或者輕飄飄地掃過他的上顎。
嘴裡的血腥味終於褪下去了。這道血腥味從他們遇見的那天開始，就一直縈繞在蒼越孤鳴的舌尖上，現在終於被高鴻離用另一副唇舌洗去了。水池是玻璃築的，裡面不知道怎麼封進了許多青綠的荇草，草葉間掛著水波般鋪張的氣泡和波紋。蒼越孤鳴不敢閉緊眼睛，只好垂下眼皮，視線裡只有這一片虛假的水域。有一秒鐘就仿佛他們要一起溺死在水裡。

蒼越孤鳴收拾完屋子，把落滿灰塵的罩布堆在洗衣間，回房關起門來，蜷在床上，回憶起這個吻。他不平靜，胸膛劇烈地起伏，心臟咚咚直跳，在這樣大的屋子裡卻也只是徒勞。夕陽也極快被大地咽下去，將他一個人丟在這裡了。

“那次，我在祖叔叔那裡被關了六天。沒有自由，沒有人講話，也沒有通訊工具。”罪人溫和地說，沒有抱怨和悲傷，只是敘述——假如這世上真有上帝，他會是神最鍾愛的懺悔者。
神父短促地發出一聲笑，說不上是寬容還是早有預料：“然後呢？”
然後，罪人的聲音卡了個殼，神父聽到他在那邊深吸一口氣：“然後……我當時所知曉的是，到了第七天的時候，祖叔叔說，想出去走一走。”

競日孤鳴站在房門口，敲響他的門：“小蒼狼，我要出去走走。”
蒼越孤鳴正在第一天來時競日孤鳴坐的燈下念書。家裡的書太多，他憑心意挑出一本，讀得半懂不懂雲裡霧裡，字句卻在他腦中安家。祖叔父掩門出去了，蒼越孤鳴從書頁裡抬起頭，朝天花板打量一圈，才將自己拔出沙發，走向書房另一角的電腦桌。
短短幾步，走得無限躊躇。他倒沒顧上念什麼相煎何太急，腦子裡嗡嗡直響的是那本書裡“在你遠遠地看見那些沉重的天命趨近過來的時候，難道你不對群山說，遮蔽我；對丘陵說，倒在我身上？”*渾身的血液都爬上皮膚奔湧，蒼越孤鳴按亮了電腦螢幕，競日孤鳴果然沒有關機。乾乾淨淨的電腦桌面上，家族企業的LOGO在熒藍的背景上閃著肅殺的冷光。他點開通訊軟體，手指懸在鍵盤上好一陣，才謹慎地按下第一個鍵。
他走時從書桌裡扯了便簽，規規矩矩寫祖叔父抱歉，我要出去辦些事，等我辦好，一定完完整整坦白交代，再無虛言；出於安全考慮我反鎖了房門，鑰匙蓋在門口地墊東南角底下。便簽紙貼在門把手上方，蒼越孤鳴蹲下來，揭開地毯一角將那枚刻意做過舊的黃銅鑰匙放下。正在這時，一隻鴿子飛過籬笆，落在蒼越孤鳴身邊，歪著腦袋盯住他。他回盯著那只鴿子金屬般的眼睛，忽然覺得愧疚。於是他膽戰心驚地蹲在那裡擺弄鑰匙，努力將它擺成與地毯邊沿完全垂直的角度。整整五分鐘，他都在做這件事。然後他站起來，急匆匆跑出門去。
只有勞作的人得到麵包，只有身處恐懼者得到安息，只有走進地府的人拯救所愛的人，只有拔出刀的人得到以撒。*蒼越孤鳴奔跑著，胸口驀地生出一種全然陌生的決絕的快意。他一路跑出社區，門口只有一輛轎車，膽大包天停在黃格子的禁停區裡。蒼越孤鳴一把拉開車門撲了進去，司機的雙眼從後視鏡裡冷靜地浮起來：您好，請問是孤鳴先生嗎？是的。好的，訂單顯示是高先生為您叫的車，現在我們要出發了。
蒼越孤鳴並不知道目的地是哪裡。他長籲一口氣，靠在了椅背上。
神父那邊傳來一聲微弱的“吱呀”聲，是改變坐姿時搖晃到了木椅的連接處。罪人聽著那聲音，認為那時車窗外高速劃過的空氣也發出了類似的響動，於是他對著木窗花會心一笑。神父說：“原來如此，這是你知道的，那麼有什麼是你當時不知道的呢？”
罪人答道：“那是一個驚人的秘密，我將在恰當的時機為您揭曉，神父。現在我講到哪裡了……噢，感謝您，願主保佑您。是的，那時我逃出祖叔父家，正是為了去見我那個同樣不缺少肋骨的戀人。他叫高鴻離，您記得嗎？”

高鴻離的房子在學校附近一幢破舊的老樓裡。
那裡幾乎沒人住了，蒼越孤鳴只去過一次。陰冷的樓道裡擺著無數個花盆，每個花盆裡都是一團枯死的雜草；再朝上走，有的門口貼著褪作粉色的對聯，有的乾脆連門也不鎖了，穿堂風掠過的時候，能看到裡面被搬空的房間，壁紙撕得亂七八糟，櫃門上的合頁壞了，沉甸甸地吊著，像一個被開了膛的人體，令不慎瞥過去的路人看了就心驚窘迫。蒼越孤鳴乾乾淨淨地穿過這些廢墟，來到頂層，推開一扇更為熟悉的暗紅木門。高鴻離正盤腿坐在茶几旁，手裡握著一隻杯子。陽臺門口和電視櫃上都擺了青翠的綠蘿，在這座荒蕪的老樓裡宛如沙漠中的綠洲。濃金色的眼瞳望過來，又飄回去：“你來得太慢，茶都冷了。”
蒼越孤鳴迷戀地盯著他的雙眼，喃喃道：“可今天氣溫攝氏三十三度，你不該喝熱茶。”
他渾身的力氣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它們被他留在祖叔父家門口的地毯上、計程車後排的腳下、樓道花盆裡乾癟的泥土中。蒼越孤鳴一步步朝前走去，在滿不在乎的金色目光中半跪下去，疲憊地親吻了自己年長幾歲的愛人。而他的愛人伸出手，帶著罕見的柔和神色摟住他的脖頸，又在他的耳邊低聲說：“好了，你想先睡一覺嗎？”蒼越孤鳴抬頭，嘴唇和眼角一樣濕潤，他求救般地找到那雙金色的眼睛，詢問它們：“那你可以陪我嗎？”
沒有人或眼睛能夠拒絕這樣的請求。
後來——蒼越孤鳴親手結束了這一切之後，有時從本家寬大柔軟的床上醒來，看到窗外還是濃重的夜色，會想起那間房裡那張窄小的木板床。木板上鋪了一層薄薄的褥子，卻奇跡般在初夏裡乾燥溫暖，什麼時候聞起來都有陽光的味道。那些夜裡他和高鴻離擠在一張小床上，舊風扇切割他光怪陸離的夢，也切割黑夜。他熱得不斷發夢，高鴻離卻是永恆地冰涼著。只要微微朝那邊靠去，那涼意就將他從冗長的夢中打撈出來。他無以為報，只能更為珍重地抱緊他。
那時他們的基本計畫是：冷處理一陣，再回家同父親認錯。蒼越孤鳴不止一次憂愁地將額頭抵在愛人赤裸的胸膛上——那面許多學生都描摹垂涎過的胸膛——說，我應該像個成年人那樣，堂堂正正地帶你回家，他們怎麼對我都可以，是我的事情。那時高鴻離就會掀起眼皮，捧他的臉，引誘他湊過去接一個吻；或用情欲燒幹的嗓音對他說：我不會和你一起回去的，我做什麼維生，你父親清楚得很，我不必自討沒趣。蒼越孤鳴只好維持著那種錯愕又痛心的表情，抱歉地咬他的拇指。他現在能夠摸到他身上所有的凹陷、突起、縫隙，無論正面或背面。如果願意，他甚至可以用鼻尖與嘴唇，或者更為僭越的器官，去觸碰他身上每一個光與影的交界處，將那些清晰的輪廓暈染成模糊的色塊，讓它們發出好聽的聲音。他也畫畫，高鴻離從畫室借了一副畫具給他，蒼越孤鳴不必再擔心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住。現在這整個人都是他的了。他複寫他所有優美或瀕死的樣子，濡濕的喉結與挺立的陰莖，他的模特會親吻他，對他說，畫得不錯。

神父忽然問：“這些畫你還留著嗎？”
“很慚愧，我還留著，”罪人喃喃道，“更慚愧的是，我想，那會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作品。”
"那將使你的最高成就變成‘一名瀆神者’。"
“但我要懺悔的內容裡，並沒有‘固步自封’這一項，”罪人苦笑著說，“這同我的其他罪愆相比，只能算是林鳥掠過湖面時，不慎沾濕的羽毛罷了。”

長此以往，蒼越孤鳴幾乎以為沒人來絞殺他的溫柔鄉。高鴻離與他同桌吃飯，手機就擺在一邊，叮咚一聲響。蒼越孤鳴下意識從清炒西蘭花裡抬起頭，看到螢幕上是陌生號碼——對手機陌生，對他並不陌生。父親的嚴詞警告與死亡威脅在螢幕上一閃而過，手機就被高鴻離收走了。他若無其事地把手機放在另一側，饒有興致對蒼越孤鳴說：這盤不錯，只是口味有些淡了。你進步很快。
蒼越孤鳴說，我父親什麼時候找到你？
高鴻離眼皮也沒抬，好像他問的是“清炒西蘭花到底該放幾克鹽”，放任蒼越孤鳴著急又迷惑。這些日子他們的經濟來源主要是高鴻離的裸模事業，蒼越孤鳴不能出門。高鴻離曾在附近的菜市場見過他們家的保鏢——“大高個，看起來不老，眉毛全白了，在水果攤那裡很不自然地挑芒果，穿的還是 HUGO BOSS 的皮鞋……再切細點，少爺，”高鴻離繪聲繪色描述給他聽，冷眼旁觀他緊張地切土豆絲，“真不好教。你認識他，對不對？”於是蒼越孤鳴喘一口氣，放下菜刀，很信服地點頭：是的，我認識，他叫歲無償，是我爸的保鏢，小時候他救過我，那雙鞋還是我給他買的……高鴻離捏起他切得最丟人的一條土豆絲，又扔回案板上，假裝同他有商有量：“你看，所以，你就別出去了，呆著。我還養得住。”
他沒法不緊張：“我看見了，他說要你死。他做得到……”
要我死，又怎麼樣呢。高鴻離用輕描淡寫的眼神這樣回復他。真奇怪，他說他在這荒蕪得如同泥潭的破樓裡長大，卻常常優雅得像一隻天鵝。蒼越孤鳴熟悉那種富人的優雅，恰似水裡的魚習慣掃過鰓邊的氣泡。那優雅的內核只有三個字：不在乎。因為不在乎，所以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你要知道，即使是再虛偽的富人，也終將有在乎的東西；譬如鈔票不足撼動，那就施以更多的鈔票。但高鴻離，蒼越孤鳴常常想，他好像什麼都不在乎。而在這一刻，他不在乎的正是自己的命，罔顧這條命上已經牽出一絲血紅的線，另一頭拴著蒼越孤鳴。他們相依為命。
蒼越孤鳴胸口絞痛，艱難地說：“但他已經找到你的手機號，很快就能查到你的住處。你不安全，你在畫室那裡也很出名，你……”
高鴻離尖銳地打斷他的話：“這是妒忌嗎？”
蒼越孤鳴有一瞬間的失語，然後他飛快地妥協了：“如果你希望，好吧，這就是妒忌。還有擔憂。我們還沒有那麼缺錢，最近請你留在家裡，不要出去了。這是我的請求，如果你希望。”
高鴻離終於抬起頭了，他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盯住蒼越孤鳴，好像那裡憑空出現了一隻橫衝直撞的犀牛。好一會兒，他才微微地笑了一下，說，那就答應你吧。

妒忌，你沒有提到這項罪名。
那不是真實的妒忌，神父，我可以起誓。
噢，所以這只是謊言，對嗎？
是的，很抱歉。神父，接下去我要講的，就是我當時不知道的事情了。

2.

蒼越孤鳴在那間不足七十平米的屋子裡住了四十天。這四十天裡，全球共有六場颱風、一場海嘯、七場地震、兩場龍捲風；並有兩次遊行、一次大規模踩踏事件和三次突擊戰役；一千三百九十八萬人出生，六百三十七萬人死去。與此同時，蒼越孤鳴卻認為時間像是在這間屋子裡凝固成型了，有了固定的形狀與色澤——正是高鴻離的濃金色的眼睛。他無知無覺錯過颱風，錯過地震，錯過遊行和踩踏，錯過千萬人的出生和死亡，也錯過了那天競日孤鳴回到家時，對著空蕩蕩別墅發出的駭笑聲。他一貫溫柔、輕聲細語的祖叔叔，握著門把手緩緩滑下去，坐在地毯上，捂著心口長長地喘息，毫不介意把自己變成一架風箱。即使再嫺熟的醫生在場，恐怕也會覺得他的心臟真的有什麼毛病。
因此蒼越孤鳴在那些孤寂的夜晚醒過來時，除了想念那張木板床，也困惑而不甘地想念祖叔叔。蒼越孤鳴即使動用依舊不擅長的最壞揣測，也很難想像他缺席家庭會議時的競日孤鳴，是以一種怎樣暗潮洶湧的決絕，將自己的侄子顥穹孤鳴推入一條不可再次踏入的河流。他想起顥穹孤鳴訓誡他的時候，叫他別學祖叔叔那樣，“磨磨蹭蹭，還多愁善感，你就這樣做男人？”蒼越孤鳴在夜裡對父親的靈位喃喃：假如雷厲風行和薄情寡義才算男人，競日孤鳴可謂孤鳴家數第一的男子漢。
他聽公司的人講過那段時間的故事：競日孤鳴怎樣欺上瞞下地住進主宅；怎樣不聲不響買通了公司高管和一部分股東；怎樣在千雪孤鳴照例缺席時，在會上一改往日作風，與顥穹孤鳴兩廂對峙。故事的最高潮，是顥穹孤鳴焦頭爛額，終於在某個早晨猛砸一把那張交趾黃檀的桌子，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嘔出血來。
競日孤鳴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會不會回憶起他自己每次吐在手帕裡的鮮血？蒼越孤鳴還小的時候，見過祖叔父吐血——並不像電視裡的娘娘或將軍那樣戲劇化：競日孤鳴只是平靜地站在那裡，毫無預兆，倏然停住了所有動作，只有胸膛古怪地劇烈起伏。就像那裡的骨與肉都化成了浪濤。這過程大約持續七到十秒鐘，然後他緊緊閉著唇，轉過頭去，對身後的保姆伸出手，保姆也愣一下，旋即手忙腳亂地抽出一條雪白的帕子，讓他吐出那口血，再拿清水漱一漱口。競日孤鳴還會抽空抬起頭，沖趴在旁邊擔憂的小蒼狼笑一笑，說，沒關係。說時唇角還有沒被擦掉的血跡，像一枚印。
總之，罪人這樣說，那時候我們家一團亂，其實沒有人顧得上管我，我的意義遠小於父親，沒有這個必要。
人人都得神的愛，神父熟練地安慰他，顯然把這套詞背熟了：神愛世人，甚至賜下祂的獨生子，好讓所有信祂的不至於滅亡，反得永恆的生命……罪人聽得很認真，神父講完了，意猶未盡地呼吸一下，問他，那時你在做什麼呢？
罪人在暗處睜大了眼睛，他說：我不太記得了。

讓我們把日曆掀回高鴻離答應留在家裡的那天。現在你已經知道歲無償的監視是假的，彼時蒼越孤鳴對此毫不知情。假如他知道了，就有理由懷疑高鴻離的行為、說辭、身份和動機。但在那間舊屋子裡，高鴻離這個人無懈可擊。起初，蒼越孤鳴的活動範圍限於社區內；後來連著幾天下暴雨，連樓頂的水都滲進樓道裡，他們就沒出過樓門；再後來，高鴻離晚上下去買煙，莫名其妙多耽誤一陣，回來時渾身都被晚風吹冰了，心跳極快、氣喘吁吁。他放下手裡的煙盒，一言不發地湊過去吻蒼越孤鳴的耳朵尖，然後變成輕輕撕咬。蒼越孤鳴摟著他哆嗦一下，問怎麼了，高鴻離的笑聲先從胸腔裡傳進他的胸腔，才傳進蒼越孤鳴的耳朵。我在門口碰到你那個保鏢……白色眉毛的那一隻，真是好會追。好在晚上燈暗，好不容易才甩掉了。雇他一定很貴。他扳起蒼越孤鳴的臉，濃金色的雙眼盯過來，硬生生截斷少年愛人的思路，還拽著他的手腕讓他摸自己的心跳：別想他，看我。摸到了嗎，跳得這麼快，要好好賠我。
從這天起，蒼越孤鳴的活動範圍徹底限制在房間之內。真的禁錮在這裡，才覺得這屋子小。廚房到客廳不過兩步，一盆羅宋湯端出來，放在茶几上還緩慢冒泡，恰似沉默的岩漿。高鴻離抿一筷頭，抬頭朝蒼越孤鳴說：淡了。
真的？
我還誆你不成。你自己嘗。
蒼越孤鳴還系著圍裙，俯身跪在坐墊上，理直氣壯地從他手裡接他的筷子。那坦蕩神色令高鴻離也遲疑一下，才倏然收回手。蒼越孤鳴揚起臉，疑惑也是坦蕩的疑惑。高鴻離凝視這樣的蒼越孤鳴兩秒鐘，將自己的嘴唇湊近他，吐息溫溫地鋪在他唇上：嘗這個。作為他這樣坦蕩的彩頭。
他們手腳交錯著倒下去的時候，湯碗裡恰好破掉最後一個氣泡。

高鴻離定時出去採買。每當那時，蒼越孤鳴總會昏昏欲睡。他懷疑高鴻離身上有類似罌粟那樣成癮的東西吊他的命，因此高鴻離不在時他才會疲憊，直到擁抱時才會清醒。他把這話說給高鴻離，以情話的模式，果不其然收穫了一聲嗤笑。
高鴻離出門的次數稍多時，蒼越孤鳴的白天就被切割成破碎的段落，模糊時間的界限，也模糊真實與夢境。夢境可以被輕易遺忘，因此他也常常恍惚。他開始在每一個生活細節裡產生疑惑，只好強迫自己在腦海中架構出完整的邏輯鏈：有一條屬於高鴻離，有一條屬於廚房，有一條屬於他的家。又過了一陣，就只剩下一條最為粗壯的線——正是他的家。
那天高鴻離回來，並沒像往常一樣先叫醒他。蒼越孤鳴在晦暗下去的天色裡醒過來，聽見洗手間裡有動靜。起初像是風吹動房門，後來還有人的喘息聲。
他趕到的時候，看到他的愛人坐在地上靠著牆，額上有蒼白的冷汗，正“哢吧”一聲把搖盪的小臂接回去。蒼越孤鳴撲過去要幫忙，高鴻離把那邊手肘一抬，要脅似的擋住他的動作。他聲音本來就啞，疼痛讓他聽起來更虛弱了：“你想做什麼？”
他嘴角也有細小的裂口與青紫。高鴻離又說：“那個白毛的保鏢……確實很貴。”
蒼越孤鳴一把抓住了門框，他還沒從冗長的眠夢中完全醒來，卻好像有人忽然在他心裡點了一把火。他轉身想走，高鴻離冷冷道：“你還要去找他回家嗎……他也是這麼和我說的，老闆要小少爺回家去，不然我的胳膊就不止是脫臼了。電視裡的總裁好歹知道扔錢，你看呢？你看多少錢能買通我？”
蒼越孤鳴惶然地回過頭，高鴻離的聲音四平八穩，還面無表情，卻有一道淚痕順著眼角長出來，一直延伸到他的下頜去。
他從沒見過高鴻離流淚。
視野中高鴻離的臉忽然放大了，他隔一陣才反應過來，這是因為自己俯下身捧住了他的臉。現在的蒼越孤鳴沒法保護高鴻離，他只能愧疚地吻他。高鴻離貼著他的嘴唇嘲諷他：“怎麼，你還想做英雄嗎？”
……而我們若想做出某些還算崇高的事情，就必須從一開始不計後果地全情投入。如若人們在臨近行動的刹那都以結果來判定自己是否該出發，那麼他們恐怕永遠不會出發。哪怕結果能取悅整個世界，也不會對英雄有所裨益。*
你念叨什麼呢？
蒼越孤鳴搖了搖頭，他閉著眼睛說：“我不會逞英雄了，這次我聽你的，你想怎麼做？”
高鴻離頓住一下，終於從淚痕上裂開一個笑容。他摸了摸蒼越孤鳴的臉，又把掌心放在他胸口，快樂地低聲說：“我提議……”

“他對我說，我們殉情吧。”
“殉情？看來是失敗了啊，然後呢？”
“也不算失敗吧。我們買了寵物安樂死的藥物……得絕症的小狗或者小貓會吃那種藥，他說人用的話，只需要劑量大一點。”
“哦？你就相信他了？”
“我那時候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其他人了，一天睡十七個小時，什麼話我都會聽。他說他是在做寵物收容的朋友那裡借的藥，我想，也許是偷的。”
“……”
“您也認為我不該揣測死人的道德水準嗎？不過我想對他來說，這不算很嚴重的事情。我們不想死在那棟老樓裡，所以我們去了海邊。坐在石頭上，晚上漲潮，風也很大。喝藥之前，我還打了個噴嚏。”

高鴻離說：你可真沒意思。
蒼越孤鳴小聲說，你就要和沒意思的人殉情了。他心臟咚咚跳，卻不像害怕，而是詭異地興奮。高鴻離沒理他，手裡攏著一小把白色的藥片，剛從紙包裡倒出來，還是溫熱的。他虛握著拳，在蒼越孤鳴同樣虛握的拳頭上輕輕碰了一下，說我先來，Cheers. 蒼越孤鳴就在這一瞬間理解了，什麼是亡命之徒？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沒著沒落，沒臉沒皮，為了一點點虛無縹緲的愛情就肯赴死，好像除此之外都是閒事。
然後高鴻離倒在石頭的縫隙裡。

3.

“神父，您見過死人嗎？倒下去之後，整個人都像是被忽然抽沒了骨頭，多刁鑽的縫隙都能讓他滲進去……他臉色非常難看，還笑著，伸出一隻手。我立刻怕了，我怕我也像條蛇一樣死在石頭堆裡，也怕我伸出手去摸不到他……”
“很多庸俗的人都會怕死。”
“是的，的確是這樣。誰都怕死。所以我掏出他的手機，撥了急救。藥片灑了一地，被沙子埋起來了。我在海邊大喊大叫，要他們快點派車過來。”
“也是情有可原，他們來得快嗎？”
“我不知道，”罪人顫抖著長籲一口氣，“打完電話，確認他們一定會來，我就走了。跑了。我一路跑回家去，等到家門口，連腿都不會動了。但家裡只有保姆在。他說，我小叔剛回來就走了，他在家也是收拾東西，要到醫院去。
“他說，我父親吐血了。
“我父親沒挺過多長時間。他本來想把公司暫交小叔打理，但我知道小叔呆不住，所以我主動放棄了那邊的獎學金……我申的學校就在這附近，不過這次是來出差的，明天就要回去了。”
“你那個祖叔父呢？”
“我父親死後沒多久，他因為和我……後來他不告而別了。”
神父好像“哼”了一聲。
“那你那位同性的情人呢？”
“小叔替我查，後來他說高鴻離是個假名，也許是為了做裸模用的，真名應當是複姓，上官鴻信。比高鴻離好記些。但據說他沒有搶救過來。”
“死了？”
“死了。”
“你沒有見到屍體？”
“……我沒有見到他。”
“啊，原諒我粗魯的用詞，”神父的聲音聽起來並不抱歉，“以你的描述，那也許是維生素片或者吧。一次吃那麼多白藥片，多多少少會有點問題。”
“……”
“你認為他愛你嗎？”
“我認為他死了，這才是我有罪的緣由。”
“只是原因之一。”
“……很公平。”
“蒼越孤鳴，我認為神是不會寬恕你的，因為你犯了這樣嚴重的錯誤。”
“是這樣嗎？即使我再做請求，祂也不會施予慈悲嗎？”
“我想是的。”
“那麼假如我威脅他呢？”
“請您再說一次？”
“是這樣，我希望他寬恕我，但既然事實與此相悖，我也對這種情形做了應急預案。我請了很多人，很多條槍，包圍了這個教堂，以顯示我的誠意。你們這裡槍支是合法的吧？”

“神父，他會寬恕我嗎？”

*克爾凱郭爾《畏懼與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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