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7.06 【佛剑分说/问菩提】飙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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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7-06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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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6 【佛剑分说/问菩提】飙尘记

01.

问菩提睁开眼睛，隔着薄烟般的垂纱，望见外面骄阳正盛。
静如禅携了花锄走来，放下半空的水桶，看向他道，醒了？你渴不渴，要不要喝茶？
问菩提揉着太阳穴，点一点头，他记得自己是在弹琴，消磨过半长不短的一段时间，捱到后半夜才犯困，伏在琴台上打起瞌睡，袖口花纹在脸上压出浅红的印子，他也不在意，站起来活络着酸麻的筋骨，抱怨道，较上回又严重了。
垂纱起落飘忽，露出轮廓秀美的面孔，极年轻，静如禅走近，替他捏着僵硬的手臂关节，问菩提喝过茶，目光徐徐清明。
他闻见花香，视线越过静如禅，瞧见几棵新开的玉兰，根部泥土湿润，枝叶垂露，不由叹了口气。

问菩提道，上师，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忙？
静如禅笑道，因为你总是太闲。
微尘峰孤耸入云，峭拔险峻，身处其中才知别有洞天，十里清溪，芳草落英，燃灯昙华镇守方圆百里，划出世外桃源。
问菩提不知今夕何年，他被人照顾着住在这里，紫藤瀑布繁茂葳蕤，经年累月盖住小憩的亭子，故人偶尔相访，他隔着花障与袅袅的烟与之交谈，鲜少露面，虽然年轻，但因为出身不凡，并不会有人觉得他轻狂傲慢。

年深日久，访客更稀，有时候他想不起他们的名号，静如禅便告诉他，这是谁，那又是谁，曾在哪里见过面，又一起经历过什么事。
问菩提不以为意，上辈子的事，记不清也罢了。

02.

上辈子过于轰轰烈烈，这一世便时常感到无聊，哪怕对面烽火连天，兵戎当道。
隳世魔城的大军守在外围，微尘峰因为收容难民与佛门中人被留意，孰料久攻不下，此间主人生的什么容貌，怎样来历，是否三头六臂，一众邪魔前仆后继于法阵的圣光中灰飞烟灭，连那传说中的玄机公子一根头发都没摸着。
差不多就行了吧。问菩提不免郁闷，这里又不是灭度梵宇，总盯着他做什么……
也许，对方知道你的另一重身份呢。静如禅说罢，见他将头一摇，问菩提便是问菩提，哪有什么身份。
圣X者什么的，谁爱做谁做去。

离开灭度梵宇，问菩提终于不用再听那三个字。
并非难以释怀，或者对什么心存芥蒂，问菩提自认心态平和，经历生死困顿以后，很少会有人再去撞同一堵南墙，修佛之人么，理当更加豁达——但愿如此。
回忆之中，面对蝗虫一样源源不绝的堕天隳魔众，辛苦撑持的灭度梵宇一众高僧也是这样希望的。
毕竟，重生的如果是心怀怨恨的佛语，内外夹攻之下，众人唯有结伴启程西天拜谒佛祖。

诸位，久违了。问菩提淡然见礼。
逐一问候，扫视全场，他的目光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不知是谁多嘴一句，圣行者闭关百年，早已不在梵宇了。
原来如此。问菩提略一颔首，转身离开大殿，他步履从容，像是要赴一场春风秋月的约，区区一百年，尚不算太晚。

03.

问菩提微仰着头，这个时辰据说是白天，但长空晦暗如同墨染，森然诡谲，名唤魔天罗的雺雾流转不定，隐现尸横遍野，他重生的契机颇为倒霉，甫一睁眼便目睹这妖魔横行的乱世，心情更加不快。
你是和尚搬来的救兵吗？
鬼殇魔啸渐息，骤然回荡宇内的龙吟声中，传来居高临下一声询问，轻佻含笑，问菩提皱了眉，不确定先行反驳或是直接动手，如果没有这帮魑魅魍魉，他此刻分明有更重要的事打算去做。
但话说回头，没有这帮魑魅魍魉，大约他也失了重返人间的机会。

问菩提兀自神游天外，妖魔的首脑——帝隳——禁世凄狂，已经骑着龙从天而降了，倘若多交手几个回合，双方将对彼此产生较为深刻的认知，比如禁世凄狂会收起轻视之心，金玉其外的未必一定败絮其中，更可能埋着惊天动地一颗雷。再比如问菩提应当谋定而后动，先行了解对手的作战风格，甚至功体特点，这样才好避免杀而不死，终成后患的尴尬局面。

同样是杀，性质因被杀的对象而有所不同，问菩提并没有忘记，上一世自己因何而死。
恶人可度，魔不可度，为何？
不如说，谤法灭佛，无药可救，杀即是度，亦是护？
杀生为护……一闪即逝的念头过后，问菩提不动声色，这是一个笼统的，也是万能的答案，并且自带音效——
太魔性了。
虽然对面禁世凄狂的笑声更加魔性。

思及至此，问菩提的忍耐抵达极限，他一步踏出，剑指划落，直劈云端撕裂横亘四野的重重阴霾，自半空倾洒的妖魔黑血淋漓如雨，即将沾染衣袍的瞬间，被无形气劲震散。
着实周到了。试探过后，问菩提心生感慨，他的功体较上一世并无二致，这副皮囊血条精力双满，简直就是为相杀而生一样。
菩提降魔，慈悲六道，阿弥陀佛。
背后华光翻涌如潮，万千星芒聚刃，问菩提垂眸，一双眼倒映了脚下沃血千里，如陷泥沼，僧之血，魔之血，交融又干涸，分是分不清的，来日尸骨堆山难以收敛，想省下麻烦，唯有一把火烧了——最多再念几遍往生咒。

04.

离开灭度梵宇，隐居光景的最初，问菩提总在重复同一场梦。
初始是雷声，穹顶一万面天鼓齐齐擂响，惊魂荡魄好似杀机催动，他迷路山间，手中攥一串菩提子打磨的佛珠，又有一柄骨架脆弱的旧伞，眼见重云愈压愈低，直教人喘不过气，他在苍绿浅青的林莽间疾步而行，良久方见姗姗来迟的雨——不情不愿，一滴一线，赌气般落上他的肩。

菩提。

他身形倏止，随即雨声转急，将那两字冲的淡了，险险错认幻觉。

菩提，欲往何处？

那声音复起，却非疑问，或是质问，最平常的一句，像旧日静夜深处的交谈，不讲经，也不论典，那个人只是反反复复的告别，我不能久留。他便问，又行何处？离开多久？何时我也能像师兄一样……
语气不自觉地带出失落，甚至不高兴了，放肆起来口口声声“大和尚”，静了一瞬，听见对方无奈又纵容的答复“很快”、“隔几日”，又历数个寒暑，换作“等放生池里的莲花再开”，或者“不确定”，末了揉成一句“菩提，不可任性——”

是多久以前？问菩提记不很清，再大些受具足戒，相处中越见郑重，而真相原本枯燥，长路披霜，行者不歇，无非如此。他听得熟了，也听得厌了，逐渐习惯一次比一次更久远的道别，或更短暂的重逢，直到歧路相见。

来时的脚印被冲刷模糊，前路湿泞，问菩提却忽然笑了。

暮霭笼罩下的群山，重峦背后的飞檐，古刹清肃梵唱中，万佛顶上饱经风霜的因果之树——换个角度原来可以看的这样清晰这样远，他陡然明白过来，一切无非是因曾经离的太近，近到万千法门无从对比，无所怀疑，有朝一日心有所悟，所有人却说那念是错的，行是偏的，一夜之间，他的存成了因果循环中失序的一段，是孽，不能不断，是业，不可不斩。

可这荒谬的法，哑声的佛，虚伪的僧。问菩提想，除了那个人，谁配去斩这一场业，要我引颈受戮？

05.

他循声一步步往前，梦中江山缩地千里，光阴如箭，尽头便是菩提树下停止呼吸的自己，雨幕滂沱中，又见背对他站立的白衣剑僧。
转过身罢。问菩提叹了口气，我何曾怪过你呢。
想了一想，又道，只盼你莫要怪我。
就此踟蹰着要不要走近，他的师兄永远过分清醒，留在这处空间的，合该只是怀抱不甘与遗憾死去的问菩提。
可他又为何不愿回身看他低垂的头颅，跪落尘埃的身躯？

绵绵雨线缠缚人心，百转千回，徒留销骨蚀魂的寒意，他弃了无用的伞，忽觉为那些事去死是不值得的，甚至对错也不是最重要的，只因为眼前这一个人，他令他为难，不得不彼此伤害。

何以走到这一步。问菩提心道，原来我令你这样为难。

急雨如箭镞，穿林打叶，圣行者结跏趺坐，口唇翕动，绵密经文回荡耳畔，忽远忽近，终至飘渺，他渐渐毫无知觉，唯有目不转睛的去看，好将这一幕烙入眼底——因果之子不入六道轮回，往生咒念过千遍万遍，问菩提听不见。

师兄。师兄。

这一场迟来的雨，何故至死不停。

他仰起头，漫天雨水融化面目，穿透肌骨脏腑，令这滞留红尘的魂魄彻底湮没，消散人间。

06.

问菩提醒来，听见帘外水声潺潺。
下雨了么。神思轻恍间，发觉又近黄昏，这一觉睡得安稳，隔一炉即将燃尽的沉香，静如禅坐在不远处，说道，雨已停了，是山溪涨起，水势比往日大了些。
烛火照亮案上摊开的一幅图纸，问菩提好奇去瞧，罕见的，竟非经卷，而是描绘细致的地形图。
上师，这不是你——不是咱们该悬心之事。问菩提道，思索一回，又问，不曾见你下山，这图是谁送来？无尘？
静如禅笑笑，并不说话。

万鬼阵的发动越来越频繁，气势也越见嚣狂，问菩提时常犯困，他将木榻挪到亭里，累了便休息，醒来便弹琴，琴曲急如湍流，缓似停云，时至深夜，便能看清若有若无的淡金光芒流泻指尖，遵循每一次音律颤动的轨迹，填补裂隙，重整壁障，将尘昏魔天罗隔绝在外，远望如流萤汇聚，幻化星海浩瀚。

见静如禅不睬他，问菩提走出亭子，负手峰顶，原本能看到极远之地的风光，更远处有什么？他想见的是什么？总不成是灭度梵宇——这四个字遥远太甚，严肃的、恢宏的，与此同时又是渺茫的、陌生的。

抛开无数枝枝杈杈，不论细节，前尘旧业已然沉淀，比等待翻译的贝叶古经还要晦涩。他懒得去提，只是想着，太久没有回去了，如今，是回不去了。

但静如禅说，你终归要回去的。就像你与圣行者，终归是要再见面的。
问菩提不肯松口，上师，我连梦都许久不做一个了。
静如禅道，执着于放下执着，仍是执着。
问菩提不再分辨，改为叹气，牵扯上那个人，万语千言也唯有叹气。白天地僧携着他那便宜师侄寻来微尘峰，问菩提原本心想，不如不见。
但静如禅又说，孽缘也是缘，既然是缘，何妨顺其自然？

07.

佛剑分说走过崎岖小路，盛夏花木葱茏，妆点明山秀水，他长途跋涉，到这里方歇一气，静如禅舀了瓢泉水给他解渴，说，实在热的不像话。

夏季落雨毫无定时，说来便来，倒瓮倾盆一般，漫山湿气被热浪一激，生生掀起座蒸笼，问菩提辗转反侧，一会儿说飞来蚊子，一会儿说热出痱子，折腾半宿，静如禅点起驱虫的线香，又翻出蒲扇，耐心道，你再不睡，只怕明日精神不济。
问菩提只得住口，静如禅沉静自若，他的作息规律堪为表率，这一天同样早早出门，莳花培土，将喜阴的植株挪往他处，又将积水排了，忙至正午，等来背负佛牒僧衣雪白的访客。

不解崖有瀑布，倒是还好。佛剑回了一句。

但不解崖纳不尽熙攘众生，何况剑默言来找，取出金灿灿一枚叶子，说是受了某个人的指点，佛剑看过了，答应随后便到。

不止问菩提，佛剑同静如禅也阔别多年，信步往峰顶而去，又谈起琐碎前事，多半是由静如禅来说，譬如当初游历中原，何以选在微尘峰落脚，传闻中九江才子的声名冠绝，莫非只为一时兴起。静如禅道，菩提后来将佛经翻的少了，他天生聪敏，说是为了消遣，近年兴趣多在儒道经史上，偶尔出去走动，随意发表些见解，过后却又刻意低调起来，只嫌麻烦。

佛剑若有所思，原来是他。
静如禅道，圣行者也有听闻？
龙宿提起过。佛剑神情微妙。儒门天下淡出江湖，龙首大部分的时间无所事事，闲时交了几个笔友，互相交流着伤春悲秋的心得，很是无聊。
静如禅听懂了，笑道，菩提不爱出门，和什么人写信，聊些什么，他高兴就好，我不过问。
佛剑听了，也略微露出笑意。

沿山腰盘旋往上，蓬勃绿意更胜，繁花百卉掩映一座石亭，百里以外时，佛剑曾远远观视，他熟悉法阵的方位布置，知道那一处是阵眼。
也许还在睡。静如禅道，燃灯昙华需要坐镇，他走不开，近一个月来元神耗损，醒一时困一时，起卧没个章法。
果然，下一刻随风而来断续零落的琴声，曲不成曲，调不成调，静如禅默然，耳闻这散漫无序的心音，竟无话可说。
无妨。佛剑道，我去看看他。

佛剑走近，眼前轻纱飘忽起落，拂动檐下花蔓，托起一脉淡紫氤氲的云。
亭中案上，有琴、有茶、有扇，香炉却熄了，手指离弦，那一张琴寂寥无言，同它的主人一样疲累，问菩提伏在案边睡着，额头微微见汗，软如华缎的长发垂落背后，不加冠带，一副懒散惯了的模样。
睡梦中低语呢喃，仿佛称呼，佛剑凝神细辨，竟没有听清。
若是两字，该是“师兄”，，三个字，十之八九“大和尚”，如今却成什么？
佛剑心道，菩提。
佛剑坐下，将扇柄握在手里，替他轻轻扇着。

08.

问菩提眼皮沉重，朦胧中暑热褪去，草木的荫凉落在身上，他便想，莫不是又要走进一场久违的梦——不该耽溺的种种过往，除非他来见他。
不止一个人说，他很快便要来见他。又到他面前来问，你要不要见他？
问菩提不必作答，头顶晴空万里，终于没有雨。

亭外长风搅扰，吹乱紫藤花序，一串沉甸甸坠在琴上，错动弦音。
佛剑探身指尖一按，琴弦寂静的一刻，有人轻声埋怨着，不要吵了。
不要吵……佛剑静静看去，复又落座，这一回他听清了，那声音惝恍迷离，问菩提说，让我梦见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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