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13 金钗|到山的那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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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

樓主發表於: 2023-05-13 1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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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3 金钗|到山的那头去

万里无云，太阳横尸在正空，天气好得令人想吐。入夏来得过分早，在人毫无防备的时节发动侵袭，一夜淅沥之后留下无休无止的蒸腾，宣告燥热的降临。
金少一蹲在井边，端着半碗冰凉凉的水，一串迁徙的蚂蚁停歇在他的阴影中。他低下头，额角的汗滴落在水泥地上，留下一个圆圆的盖印。稻秧的季节到了。远处的水田泛着粼粼波光，湿土被翻来覆去拢成一堆，水牛慢慢蔫蔫地拖着犁耙。他喝完剩下的水，站起身来，方才掉在地上的圆盖已无影无踪了。
“播完这些芽我们进城去，对吗？”他装作不在意地别过脸。
叶小钗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高强度的紫外线在他皮肤上留下肆意的足迹，黝黑中掺点红，颧骨像两块苹果。发黄的汗衫粘在他精瘦的脊背，贴出一大片湿印。他站在犁上，左手牵着绳，泥像往复翻涌的海浪泼在小腿。田已经耙好，丰壤且湿润。再快一点，他在心里哀求，再快一点吧。
城里的行客带来光怪陆离的传闻，他的背囊里装满戏团的排单，纸片和他波谲云诡的故事飘落在水泥路上。金少一从地上捡起皱皱巴巴的传单，第一行写着《林冲夜奔》，一出好戏。城里来的男人被人簇拥在前头，回过头来大声喊：“小孩儿，一定来城里看戏啊！”
于是埋下了一颗蓄势待发的种子，盘旋在心头的沃土中。平房外的天空湛蓝无垠，此起彼伏的山浪延绵不绝，梯田依山势而建，层层圈圈似丰腴贵妇腰腹肉波。溪山镇坐落在群山后头。若非遇上赶集时分，村里的人大多自给自足，进城并不是一件寻常事。山路蜿蜒，抵达约莫需要脚程十里，春夏多有骤雨，来回亦是艰事。上一次进城约莫是八九年前，萧竹盈还没有死，他只有叶小钗的半腰高。头发是条条细蛇的姑娘，栩栩如生的糖画，挂在推车上琳琅满目的面具，会吹奏长笛的猴子。这些模糊不清的记忆组成了他对城的认知，一个时髦而崭新的世界。
金少一把铁桶放下，拿出前夜泡好的苗，手拔开土，将种子埋进去。叶小钗牵着水牛走到石井旁，打了一盆水，将身上的脏污冲干净。路过他身旁时，他闻到空气中土壤的湿臭，蓝花楹盛开的刺鼻粉香，以及叶小钗身上浓烈的汗液气味。午后的酷热推波助澜，使他头晕目眩。金少一朝远处望去，金黄绞着翠绿，山头的后面还是山头。仍是看不见城的影子。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晾晒过的种子排着队摔进方方正正的秧板。现在是三点，他恍惚地想：只剩这半桶了。
叶小钗坐在树荫下，手中捏着蒲扇，腕儿慢慢地晃。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小锹踩进来，掀了掀土，从桶里捞出一颗苗，埋进地里。他学着他的样子，依葫芦画瓢播了几方种，两人在沉默中劳作。他想，不该是这样。他说：“你别来帮我。”
叶小钗看了他一眼，丢下小锹，走回树下。他又想，我没说错什么，我没做错什么。
听院门口传来一声轻唤，来人白衬衫黑西裤，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原是陆慈郎。他把自行车靠在围墙上，捂着一个纸包走进来，叫了声叶小钗。后者低低地应了一声，无措地将手在布裤上蹭了蹭，又指了指树下的竹椅。
陆慈郎说：“这是在种苗呢？”叶小钗偏了偏脑袋。他就笑：“那讨个好彩头。”便把手中的纸包打开，盛着满满当当的零嘴，蜜饯同花生粒粘在一起，黏黏糊糊的糖块拉出一条金丝。陆慈郎捻了一颗红枣，放在自己唇边，尔后又递向叶小钗：“你尝尝。”男人犹疑了一瞬，就着他的手吃进去，面上浮出几些茫然。
他突然惊觉：他早就没了舌头，哪来的缘分去尝五谷食味，若说甜苦有什么分明，二者于他不过是同样的物事。
金少一撇下幼苗，趟着泥水走过去，陆慈郎唤他：“少一，来吃糖。”他没应和，窜进屋内，灌下一碗水，才算褪去半亩燥烦；寻了件新汗衫换上，便趴伏在桌前，风穿过没关紧的窗缝，卷来一阵溽热。南国的风带着相似的温度，天气冷便冷，天气热也热。窗外的两人坐在一块，陆慈郎不知给叶小钗看了什么，难得地轻笑起来，蓝色的花瓣落在他的肩头，竟是产生了绵长的困倦。
他是被敲门声叫醒的，醒时心下咯噔，天色微黯，还好不过五时一刻。叶小钗倚着门框，换了件衣裳，怀里捧着陆慈郎带来的纸包。他又瞄了眼水田，湿土理得规规整整，装着幼苗的铁桶空空荡荡。金少一瞪大了眼，按捺不住的喜悦：“进城去？”
叶小钗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外走。他猛地跳起来，抓起桌旁的包裹跟在后头，里面装着他替人打米得的碎钱，他早就计划好了要买些什么——拧下发条漂亮姑娘就会跳舞的八音盒；红木削的细剑，挽个剑花，威风堂堂；和纸糊的灯笼，上头用红墨绘着讨喜的图案；若有余裕，便要来几两蜜糖，放抽屉里每天嗺上一枚，能甜蜜三五个月。他的憧憬写在脸上，叶小钗递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意识到自己喜不自胜，又收敛起来，低下头跟上去，嘴角仍是忍不住翘起个弯。
出了村，便是郁郁葱葱的山林，毒辣的阳光被抵挡在枝叶之外。新生的草尖剌在脚踝，一阵令人战栗的刺痒。他走在后面，先前劳作的疲惫涌上来，渐渐跟不上叶小钗的脚程，别扭半晌，还是出声叫他：“叶小钗！”
男人回过头来看他，他的白发被汗淌湿，此刻粘在脖颈上，像一条细细的蛇。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了询问，咬着牙道：“你走慢些。”叶小钗别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遥远的天边，他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空中飘着一朵灰色的云。
翻过山头，又是一片青绿的梯田，农民的身影小得像一粒碎石，落在偌大的版画上。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正处于明暗暧昧不清的分界线，倘若打起灯笼，似乎为时过早；如果埋头前行，好似缺了几分天光，模糊得眼睛生疼。灰色的云拢作一团，不怀好意地凑过来。金少一气喘吁吁地踩在粗糙的山路间，双腿沉重得不是自己，像是绑着几块巨石。现在是六点过半，他想，只要跨过这座山就好了，镇子就在后面——
空气中氤氲着即将落雨的潮湿讯号，他的鼻子闻到脚下泥土发情的浪叫。金少一零零碎碎的步伐徒然加快，我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要说出答案，只要继续行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爬到叶小钗的前面去了，他回过头去找叶小钗的身影，发现他停在后头，静静地看着他。昏暗中，他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这使他腾升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他的声音发颤：“叶小钗，我们走吧。”
叶小钗缓缓地摇了摇头，他抬起左手指了指他，又收回来，搭在肩上，指了指身后。
他呕出一声痛苦的哀嚎，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回去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了，灯火通明的长街、人声鼎沸的戏台、琳琅满目的陈列品，这些从上一周就魂牵梦萦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他的眼睛没有酸涩，雨点穿过叶片罅隙落在脸颊，顷刻他泪流满面。风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你知道吗，只要跑过时间，水滴就不会落下，它会停在半空，成为一串晶莹剔透的钻石。不要回头，叶小钗就在后面，不要回头。
他终于摸到山顶，愈来愈大的雨浇得他浑身湿透，像一条狼狈的流浪狗。金少一踉踉跄跄地爬上去，原野一片漆黑，丘陵接踵并肩，亲切地环抱在一起，他们沉睡在山麓的寂静中。他跌坐在草地上，腿上肆虐着剧痛，他低头看去，脚踝肿得像一颗鸡蛋，正在缓慢膨胀。他开始撕心裂肺地吼叫，一声又一声，山谷中回响着他的嚎啕。
原来山的后面什么都没有，山的后面还是山。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老天爷涂了一笔浓墨，又洒了满手惨淡的月光。他躺在大雨滂沱中，朦胧间看见天上含着两轮月亮，像一对滴血的乳房。他偏过头，叶小钗喘着气走上来，他的神色和他的身体一样冰凉。金少一的身体无可奈何地瘫软下去，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嗤笑：“叶小钗，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吧。”叶小钗看了他一眼，水流顺着他的下巴汇聚在土地里。
于是他趴在他并不宽阔的后背上，瘦削的肩胛骨硌得他的右脸生疼。漆黑的雨夜中，叶小钗背着他在山路中前行。时间已经没有明确的概念，或许刚踏进七点，或许已经步入深夜。如若此时是七时过半，林冲应当被众人紧逼追杀，趁夜奔逃，怒目圆睁。他闭上眼，耳边传来紧密的锣鼓和唢呐：“……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叶小钗的身形一顿，手臂又把他向上托了托，他凑过去，几乎要呅上他的下颌：“叶小钗，我唱得好听吗？”
大雨瓢泼，他们濡湿的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叶小钗裸露的皮肤热得发烫。金少一搂着他的脖颈，听见胸腔间传来一声低闷的应和。水帘几乎遮住视线，像一团白雾，但叶小钗的步伐还是很稳，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分辨方向又是如何支撑躯体的，凄苦淹上来，恍然间看见前方华灯初上人影绰绰，有一座熙熙攘攘的城镇，又哼道：“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号啕，急走羊肠去路遥……”
他咬住叶小钗的耳垂，右手在他脸上胡乱地摸着，摸到眼角，叶小钗把他的手摘了下来，他紧紧地抱住他的肩，手心一片温热。《林冲夜奔》演完了，下一折是《苏三起解》，此间小贩会穿梭在人潮汹涌中，大声叫卖，有人需要炒花生吗？有人需要葵花子吗？香喷喷的花生瓜子——
翌日他坐在蓝花楹树下，鼻尖弥漫着熟悉的口水骚臭。太阳歹毒地炙烤着地面，他的脚心发烫。叶小钗站在水田中，弯腰给种下的秧苗施肥。半个月后这些油绿的稻种会积极长高，那时他要把它们拔起来再插回去，劳作的季节即将来临。而头发是条条细蛇的姑娘、栩栩如生的糖画、挂在推车上琳琅满目的面具、会吹奏长笛的猴子，那些关于城镇的东西会被他锁进抽屉，和他的碎钱躺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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