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7.21 【剑龙】离婚（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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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7-21 1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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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21 【剑龙】离婚（完结）

管理提醒︰本帖被妃茗從布布文學移動到本區(2021-01-05)

离婚

剑子和龙宿离开律师事务所的时候，道境的石榴花刚刚冒出了枝头，似开未开之间，像一粒粒红宝石般嵌在嫩绿的枝叶间。他们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就各自离去了。

他们这次冷战也不是为了什么新鲜事，说来说去，就是因为剑子决定要回苦境了。为了这事，他们这几年没少吵过，只是每次吵到最激烈的时候，都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而近这一年来，争吵的次数变得更频繁了。

不久前摊牌的那天，阳光很明媚，天空蓝透得像明镜一样，形形色色的花树趁着春风吹来的时候，都陆陆续续地开花了。剑子和往常一样下午茶后在小区附近散步，只是回家的时候手上多出了一封信件，信封的开口有撕痕，很明显已经被打开过了。

剑子进门的时候，龙宿正在厨房的窗前清洗餐具，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便笑道：“今早起来时就发现这石榴盆栽结花苞了，本来还以为这盆栽新移植过来的第一年不会开花呢，毕竟花草也是要有个适应过程的。”剑子观察了一眼窗台边上的盆栽，发现绿叶枝头间确实缀上了几颗橘红色、拇指头大小的花苞。剑子知道龙宿很期待这盆石榴盆栽开花，他还没开口应答，就又听龙宿扯到了别的话题上：“今年春天来得晚，燕子也回来得晚，不过还是回来了，你看。”

十分平常的闲聊家常，龙宿的语气十分的轻快随意，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剑子上前两步，探头往窗外看去，果不其然，屋檐下那个丢空了一整个冬季的燕巢中露出了一只灰黑色毛茸茸的脑袋，中间还留了一撇白毛，看着煞是可爱。这个燕巢在他们搬进来的第一年就筑上了，燕子每年来来去去，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初筑巢的那只早就不知落在了哪处的黄土上，但它的后代都知道，他们的老巢在这里，每年春季都会回到这个地方开枝散叶。

剑子皱了皱眉，看着燕巢没有做声。龙宿手上还着活计，突然想到了什么，侧过脸，心情愉悦地补了一句：“看来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龙宿，我要回苦境了。”剑子却说。

他的声音很沉静，那种一下就能打破所有美梦幻境的沉静。他趁着屋内的暖意还没散尽，一口气把话剩下的话补完：“素还真来信，那边已经准备就绪，要开始反击了，我必须回去。”

“什么时候？”龙宿的声音冷凝了下来。

剑子平静地回答：“十五号，素还真已经安排好人从水路接我回去。”

“你早就知道了？”龙宿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半年了。”剑子老实回答。

剑子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龙宿手上的瓷杯就敲到了洗碗池的边上，发出了一下清脆的声响，不轻不重，恰好足够传到剑子的耳里。

“好，好，好！”龙宿的身形在微微地抖动，音调提高了几分，依旧是浸过冰水一样的冷凝，“剑子仙迹，好啊，你真是长本事了，这是连反对的机会都不给我了？”

龙宿自然是要反对，剑子这一趟回苦境，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旅游或是探亲，去过就算，完了就回来。事实上剑子与龙宿当初能留在道境过活实属不易，若这么回去了，可能就再不能为道境所接纳了。这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任谁都会反对。

龙宿和剑子都是来自苦境的避难者，并不是道境正式的公民。

约莫十年前左右，胤天皇朝苦境在苦境掌权后，第一个施行的政策，就是废除常年统御苦境民众思想的儒释道三教，彻底消除三教思想在苦境的影响，让苦境民众彻底接受胤天皇朝的教化。剑子和龙宿分别是儒教和道教的重要人物，首当其冲就成了胤天皇朝的重点缉捕对象。当年剑子遭到胤天皇朝刺杀，生死悬于一线，昏迷时被龙宿带离了苦境，连寻求道境庇护的申请都是龙宿帮着填写的。

自胤天皇朝在苦境施行独裁政策后，不少有识之士纷纷逃亡到了临近的地域，造成了不少骚动。为了避免涉入苦境的内战，自找麻烦，其他地域几近封锁了边境，禁止苦境之人越过边界寻求庇护。当年龙宿带着剑子逃难到道境，联系了不少人，走了很长的一段法定程序，才获得批准，能以避难者的身份留在苦境。而如今剑子这么一回苦境，恐怕道境就要认为剑子与苦境的内战有关，要直接剥夺了他避难者的身份，不允许他再入境了。

两人都不说话，厨房内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纱窗投下苍白而哀凉的离别碎影，洗碗池上，水龙头的水仍在“哗哗”地砸落在餐盘上，然后泊泊涌入下水口，听着十分令人心烦。

终是龙宿先开了口：“道境的生活不比不好，都已经离开了，你还要回去蹚浑这趟浑水吗？”

“我是苦境的人。”剑子想都不想就直接给出了答案：“住得再久，我都不是道境的人”

龙宿猛地转过身，紧紧地盯着剑子，声音有些激动，但整体还算得上平和：“等我们拿到道境的公民身份，就可以真真正正成为道境的人，彻底与苦境脱离关系了。”

“不可能。就算我在道境住到死的那一刻，都不可能真正变成道境的人。”剑子说出这句话时，态度是少有的强硬。

在道境生活有十个年头了，剑子时常在想，苦境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呢？他将视线再一次落到了窗外屋檐下的鸟巢上。冬天到来前，燕子都离了巢，飞往其他暖和的地方过冬，但春天时总不会忘了回来修修整整，再添上新的成员。无论怎样，鸟巢还在那，就总会有燕子回归的。

于是他迎向龙宿的视线，认真问了一句：“龙宿，所谓苦境人道境人就只是一张公民纸吗？”

龙宿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那我与你的这十年的婚姻又只是一张婚纸吗？”

龙宿回视时目光锐利，剑子明明觉得自己更有理，却莫名地先一步避开了。他低下头看着阳光落在地板上的斑驳碎影，似在思考，又似在挣扎，过了很久，他才开了口：“龙宿，你很重要，这婚姻也很重要，能和你在一起，对我而言是和我性命同等重要的事情。”然而，他抬起头，眼里却是一往无前的坚定和残忍：“但人生在世，总有些无法放弃的坚持，那远比性命更重要。”

剑子说完，水龙头里的水仍在“哗啦啦”地往下落，扰得人心烦，龙宿皱起眉，回过身，猛地一下就把它关了。然后，厨房内就彻底静了下来，静得连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而龙宿说话时的声音，比针掉落时的声音更响一些，但仍是轻轻的、易碎的。

龙宿说：“那离婚吧。”

冷战时两人互相不说话，各忙各的，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屋檐下的燕巢里就多了几只湿漉漉没长毛的小脑袋，没日没夜叽叽喳喳地吵嚷个不停，大概再过不了多久，长了毛，翅膀硬了，就要飞走了吧。窗台上的石榴盆栽已经断断续续开了几次，橘红色的石榴花簇拥在一起，几乎覆盖了枝叶的绿意。

过了今日，明晚剑子就要离开道境，回到生养他的苦境了，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有些事情去做。

这一日，龙宿不在家，和往常一样一大清早就离开了。事实上自他俩冷战后，龙宿每日都早出晚归，似乎在忙着什么，回来后就到书房去睡了，一天到晚都没怎么能碰着面。

出门前剑子在厨房兜了一转，又在他与龙宿的卧房前停留了一会。房间的格局没什么改变，只是比以前空旷了不少。这段时间，他在收拾回苦境必要的行装，龙宿也在收拾行李，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离婚，大概是打算搬出去吧。他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他与龙宿互相抱在一起，一同睡了近十个年头的房间，倚着门栏站了一会，才离开。

接下来，剑子去了道境与苦境边界上的石榴花小镇，小镇地处偏僻，人口不多，因为隐没在一大片安石榴树林中，镇内又栽满了各式各样的石榴树，便以石榴花命名。剑子沿着乡村小道驾车开往石榴花小镇时，还没到就远远看到小镇所在的山头上红了一片，是石榴花盛开时燃烧的熊熊烈焰，捎带着午后阳光落下的暖意。

剑子穿行在石榴花的焰火中，最后停在了小镇一隅的花店前。花店的装潢还是和十年前他第一次到来的时候一样，精致的木制小屋墙上装饰着形态各异的石榴花枝，艳丽的红色让整个店面显得特别有活力。这是个复合式小店，小店内设有邮局，还有一个小小的结婚登记处，专门给偷渡到道境没有身份的人注册结婚。

花店的婚礼虽然远不如教堂婚礼来得正式盛大，却有个独一无二的特别仪式，那就是在进行婚誓的时候，双方会互相为对方戴上安石榴花，寓意着这段婚姻的幸福美满。花店的邮局还有一种特别的石榴花邮戳，专门让不能广邀亲朋参加婚礼的新人寄出他们的结婚喜讯。

可惜的是，龙宿和剑子结婚的时候过于仓促，既没时间进行仪式，也没办法告知在苦境的亲友。

当年龙宿带着剑子逃到道境递交庇护申请时，剑子还在重伤昏迷着，为了通过审核，龙宿以剑子配偶的身份为剑子递交了申请，等剑子醒来后，两人就马上补办了婚姻登记。当时时间紧任务重，他们草草签了字就立即拿着结婚证书赶去避难中心交材料了。

花店里当年跟在姥姥身边卖石榴花的少女还在，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的花店店主了。只是，她已经不认得剑子了，毕竟每年偷渡到道境避难那么多，不少人就地就举办了婚礼，都十年了，来来去去这么多人，谁能记得清。

剑子走到柜台前，温和地问：“能给我一张结婚时填写用的婚誓卡片吗？嗯，就是带石榴花水印花纹的那种。”

那店主听了露出了甜美的笑容，很是为剑子感到高兴：“先生这是要结婚了，恭喜了。”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在柜台中取出了一张淡粉色的卡片，石榴花样式的水印纹浅浅地浮在纸片上，最下角是水彩手绘的一束石榴花环，看着十分的典雅质朴，若是在上面再印上石榴花邮戳，感觉一定更美妙。

剑子含笑接过卡片，对店主的恭喜不置可否。他将纸片平放在柜台上，用指腹轻轻地描摹着上面的浮纹。

早在半年前素还真联系上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去询问过律师，知道他这一离境，要再被批准进入道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苦境的形势严峻，胤天皇朝的势力庞大，就算素还真说已经到了反击的时刻，可到底能不能成，人为之后还得看天意。他总归留了私心，不希望龙宿跟他回去冒险。他希望那人能够继续留在道境实现他的价值追求，传承推广儒教的思想和文化。他知道龙宿近期有正式申请成为道境公民的打算，要扩大发展儒门天下在道境的势力，光是避难者的身份是不够的。

那一日他之所以会去律师事务所，就是为了在离开苦境前将离婚的事宜处理了，没想到这么刚好遇上了龙宿，想来那人也是过来找律师处理离婚之事，毕竟那人向来言出必行。其实，离了断了最好，因为他这一走，只怕是要生死两茫茫了，那何不断了各自前行。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想补上一件事。

他拿起柜台上备好的钢笔，伏在案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写下：

【I will take you,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health, to love and to cherish, until we are parted by death. This is my solemn vow.】

那是他们当年没时间进行的婚之誓约。

到底婚姻是什么？一个人无论有没有结过婚，心中都肯定有过这样一个疑问。龙宿不久前也曾问，那我与你这十年的婚姻又只是一张婚纸吗？

当然不是。剑子在心中默默地回答。

只是在这个日益系统化规条化的世界里，再复杂的事情都只需要一张纸就能证明，就能阐述，就能取信于人。然而人与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怎会凭一张纸就能解释得清。

就像他对苦境的坚持，就像他与龙宿这段维续了十年的婚姻。

末了，他将写好的卡片和一个密封好要寄去道境民政局的信封递给了店主，看着店主小心翼翼地贴上邮票，盖上石榴花的邮戳，一同投入了邮筒。

要寄出的东西有两份，一份是迟来的婚誓，而另一份则是，已经签好字的离婚申请书。

剑子听到两份邮件落入了邮筒的声音，觉得整个人都松了下来，又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真挚地道了声“谢谢”，转过身便要离开，然而，才走了两步，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侧回身，微微一笑，回答了店主最初的问题：

“我并没有要结婚，我只是要离婚了。”

剑子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太阳还没开始下山，天空还是一片湛蓝。他打开门，才放下钥匙，一抬头就看见了龙宿。这个点，龙宿竟坐在大厅的茶几前，弯着腰，认真仔细地修剪着那盆原本放在厨房窗台上的石榴花盆栽。被剪落的花叶碎落在花盆一旁的信封上，在阳光的光晕下斑斓交错，几乎覆满了整个信封。

他有些愕然地停下了关门的动作，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快步来到茶几前，正面对着龙宿，一下就挡住了落地窗外投入室内的阳光：“我明天就走了，你实在没必要搬走，就算离了婚，这房子也归你，虽然你大概也不会在乎这一栋两栋的房产。”他自嘲一笑，从文件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这是离婚申请的复件，原件我已经签好字寄出去了，你只要把你的那份递交就可以了。”他实在说不出然后他们就不再有关系那样的话。

龙宿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剑子一眼，仍在专心致志地摆弄着眼前的石榴花盆栽，仿佛眼前的人是空气一般，说出来的话是不存在的一样。

剑子早料到龙宿会是这个反应，便把文件往桌上一搁，转身就要离去。他才错开身，原本被挡了的阳光就重新落到了盛开的石榴花上，如金沙一般散落了下来，布满每一朵花身。石榴花的花型和颜色其实非常的朴实无华，没有什么特点，很难为人品味，而如今在阳光下，却像是披上了璨金色的纱衣——只有懂得生活真谛的人才能看到石榴花朴质的外表下隐藏得黄金。

就在这时，龙宿开口了：“剑子，我与你之间，就只是这一张两张毫无意义的纸张吗？”

剑子听了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回过头，恰好了就对上了龙宿投过来的视线——这是冷战以后，龙宿第一次正眼看他。

龙宿“咔嚓”一下剪断了一条花枝，花枝上石榴花连成一串，开得正好：“你知不知道你这趟回去很大可能就回不来了。”

剑子眉头一紧，仍是坚定道：“决定了回去，自然就是做好了献身的觉悟。”

“我说的不是这个。”龙宿一瞬不瞬地盯着剑子的双眼，“当初我们费了很大功夫才让道境允许我们留在境内，接受了我们的庇护申请，如今你离开，就等于自动放弃了道境给予的庇护。你舍不了对苦境的爱和坚持，但如果素还真他们的反击没成，当你再次被追杀时，道境可不会和你干劈情操，体谅你的苦衷让你再次入境。尤其这些年的形势，道境可不想因为接收来自苦境的避难者而让胤天皇朝有借口针对，他们不把你打包送到胤天皇朝的手上就算仁至义尽了。”龙宿冰冰冷冷地把一连串极为现实的话说了出来。

“你当我没考虑过这些吗？”剑子毫不示弱地回瞪了过去，“国与国之间，讲究的从来不是道义忠诚，不是天理人伦，不是道德情操，而是政治的正确性，道境的选择无可厚非，即便之后遭到无数人指责臭骂，也不能否认这个选择当前的正确性。可是身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却不可以忘本，不能无义，不能忘记我们所坚持的道德观和价值观，而这些是不会因为政治的正确性而更改的。我很感谢道境这些年给我的庇护，让我有时间去完成需要做的准备，既然如今我决定要回去，就没有打算再厚着脸回来寻求道境的庇护，期待道境能理解我的处境和坚持。”

剑子说话的时候站得笔挺，和像上级作报告时一样，一股脑就字正腔圆地把话都说了出来。等他说完，人一松下来，才发现有事情不对：“等等，道境处理庇护程序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说着，他的目光不期然就落在了花盆一旁的信封上。

龙宿挑了挑眉，笑了：“去律师事务所时律师告诉我的。”

“呃，你不是去咨询离婚问题……”剑子怔了一下，视线不由得停留在了信封那被花瓣掩埋的边角上，那上面印着的徽章露了一角，在石榴花瓣的火焰下若隐若现，但剑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儒门天下的徽章。

就在剑子发愣的时候，龙宿已经站起来，走到剑子跟前，将手上那支开得顶好的石榴花插在了他胸前的衣袋中：“忧患深又写信来邀请我回去执掌儒门天下总部，我既然接受了邀请，回去前当然得问清楚风险。而且还得花时间把这边的事都交代了。”

剑子一听就马上反应了过来，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丝不满的情绪：“你这是连反对的机会都不给我了？”

“彼此彼此。”龙宿鎏金般的眸子里露着狡黠的光芒。

“你回去了，这边儒门天下的支部怎么办？”剑子还想再挣扎一下。

龙宿一挑眉：“有其他人在，毕竟功成不必在我。”

剑子瞠大了双眼，有些神色不定地低下头去。他一言不发，抬起手轻柔地拨弄着胸前枝头上像铃铛一样垂挂的橘红色小花，忽然就感到茅塞顿开，整个人也豁然开朗了起来。他急急转身，迈开步伐想要去拿钥匙出门：“你等等，我出去一下。”

龙宿眼明手快，一把就拉住了他的臂弯：“怎么了，刚回来又出去？”

剑子面露难色，一边挣扎一边着急解释：“我得赶在邮局还没开始投递邮件前把东西给截回来。”

龙宿倒是不担心：“不用了，反正只要我没回应，你的那份申请很快就会不了了之的。”

“我当然不是指那个！”剑子一急，直接就说：“我是说我还寄了别的给你。”

“哦？是什么？”这下龙宿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就更是不愿意放手了。

剑子的臂弯被龙宿紧紧抱着，一时脱不了身，还被龙宿灼热的视线焦灼着，顿感浑身发热，可疑的红晕一点一点地爬上了耳根：“咳，那个，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我们在石榴花小镇注册结婚时赶时间，不是连誓词都没念嘛，草草签了个字就结了，所以我就想，咳，那个，就那样了嘛，你知道的……”

龙宿听着剑子越说越支吾，不禁好笑地接了话头：“一边寄离婚申请，一边寄婚誓卡片？行啊，剑子你真是一如既往地好创意。”

“咳，我只是觉得那个小店的婚誓卡片挺吉利好看的……反，反正我这辈子笼共也就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写这种东西，想着不写白不写……”剑子越说声音越弱，耳廓上的红晕慢慢扩散到了脸上，就像是被石榴花的火焰给烫了一样。

“别拿了，让仙凤他们保管着，等哪天回来再拿。”龙宿做了决定。

“还能回来吗？”

“大概吧。”

结果两人终是没能一起回到道境。

倒是龙宿，在几十年后回过一次，那是道境重新对苦境开放边境后不久的时候。即便胤天皇朝已经覆灭了，但当年的断交和边境封锁还是没能及时解封，两人就一直都没再被批准入境。

光阴一瞬，有如白驹过隙，转眼青丝化白发，不知不觉几十年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清明时节才过了没多久，龙宿刚探访完道境回转，就独自一人来到了苦境的公墓陵园，陵园里埋葬着对苦境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人。当年为对抗胤天皇朝而牺牲的烈士，能收捡到尸骨的，都被葬在了这里。

不仅如此，这里还埋葬着一个陪他平淡地走过晚年光阴的人。

那人前半生辗转筹谋，终是好人好报，寿终正寝无疾而终。那人过世的时候没有对身后事有什么特别交代，都交给他全权负责，他明了那人的心意，却终是应了苦境的请求，让他们将那人葬在了这个公墓里，因为他知道那是那人的希望。

陵园的小道两旁，四季常青的松柏不屈不挠地迎风挺立着，和那些将生命献给了苦境的英灵们一样，默默地守护着这个陵园里长存不灭的精神。

龙宿造访陵园的这日，天空澄净无云，太阳耀眼的光芒填满了整片天空，折射成七彩的光晕落在一座接着一座的石碑上，就和胤天皇朝败亡后苦境举行公葬祭奠的那天一样。

当年牺牲的义士中，很多本已顺利离了苦境，得到了其他地域的庇护，但在最后反击的时刻，都因为一个人的召集而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苦境，倾尽人力物力为苦境做最后一次总的抗争。在抗争胜利后，这个公墓陵园曾举行过一次浩浩荡荡地公葬祭奠。

公葬的那天天气极好，暖和的阳光笼罩在每一个送葬的人身上。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哀悼的日子，不需要纷纷细雨来衬托人们心中的悲痛，因为即将被埋葬在这公墓陵园的人，都有一个梦，而今便是这个梦实现的时候，所以没有什么好值得悲伤的。

“大概每一个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不多不少都会抚心自问一次，我到底是谁？而那怎样才能证明我是谁，是一个名字，一张出生纸，一张身份证，一份学历证书，还是一纸公民文书？都不是，能证明我是谁的，就只有我自己而已。生活在这个纷乱的世道，我们都在时间的洪流中颠沛流离，被迫背井离乡。生活，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然而我们活着，真的就只是为了这六个字吗？人生的无常让我们混乱了身份，迷失了本真，或许真有那么一刻，我们为了生下来活下去而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伪装的身份。那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想要活下去是人的本能。”

沿着松柏小道，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人的碑墓。十分巧合的，当年公葬的送葬队伍也是沿着这条道路走过去的。那时，他和剑子肩并着肩，走在送葬队伍的前端，向着前方璀璨的阳光，感受着迎面扑来的松柏的清正之气。他想，若不是剑子的坚持，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感受到那般坦然的正气。他可以在道境继续经营他的儒门天下，为儒教的传承留下无可磨灭的功勋，但终究还是会缺了些什么。

“然而，无论怎么样，真正的我都不会因为披上了伪装的外衣而消失不见了。花永远是花，树永远是树，不会因为被冠上了不同的名字，栽种在了不同的地方，就变成了别的其它什么。而我们也一样，出生在这块土地，接受了这块土地的滋养而茁壮成长，被这块土地自古传承的文化熏陶，危难的时候，我们曾一度逃离，却并不是因为我们抛弃了这片故土，忘了自己是谁，而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回来，因为无论我们去到哪里，换了多少身份，最后可能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也不能忘了，我们是苦境的人，那是从出生起，就刻在了我们灵魂深处的印记。所以，我们在这里。”

最后，他站到了那人的墓碑前，上面整洁地雕凿着“剑子仙迹”四个大字。和其他墓园不同，公墓陵园的墓碑千篇一律都是方方正正一个规格，没有任何独特的造型装饰，朴素得就像一块大型的石砖一样，如果不是上面刻着名字，放眼望去，一大片石碑规规整整地排布在草坪上，横竖成排，没有一点歪斜出格，还真看不出来哪块碑是属于谁的，而有些碑上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在苦境，能被葬在这个公墓陵园是无上的荣幸，即使这代表着你不能拥有彰显自己个性的碑墓，但这里的人可以没有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们都被赐予了同一个姓名。

“生命很重，一人就只有一条命，一辈子，是决定一个人能否有作为的先决条件。人生在世，很少有事能与性命划上等号，一旦划上了，那必然是很重要的事。然而，对于我们站在这里的人而言，还有这些沉睡在地下的英灵，有一件事，却是永永远远都要比性命来得重要，那就是，我们是苦境人。”

“呵，真会像是你说的话。” 龙宿缓缓弯下腰，颤巍巍地将一束新开的石榴花放在了墓前，他的动作有些迟缓，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般利索。

放好了花，他缓慢地重新站起，好一会，才在怀里掏出了一张淡粉色印了石榴花水纹的卡片，卡片的边角上盖有石榴花样式的邮戳：“对了，道境终于解除了对苦境的边境封锁，我去了一趟我们的旧房子，还在那，顺便拿了些东西。”

说完，他低下头，安静地凝视着卡片上像是用刀一笔一划凿刻上去的字迹，少了写字之人惯有的飞扬洒脱，多了些刻骨铭心的隽永和锲而不舍的追逐，就如同踏遍天涯海角去寻找奥都尔的芙蕾雅，那如火焰一般的深情浇灌在了卡片上盛放的石榴花上。他抬起手，沿着字迹摩挲，觉得有些发烫。

这世上的情感有很多，有些情感是一定要曝露在阳光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宣誓出来，表达自己志向的同时，还要激起聆听的人的共鸣之心，燃起志同道合的人共同奋斗的激情火花，而有些情感，却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一点一滴地流泻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

就像那个人，可以站在万众瞩目的讲台上宣示着自己对苦境的爱和坚持，却连书写在卡片上的小小誓约都表现得扭扭捏捏，生怕被当事人看到，窥探了内心。

龙宿仍记得回苦境的那个晚上，他们站在约定好的码头上，迎着萧萧河风，看着隐没在夜幕中河岸的另一边，未卜的将来，剑子突然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愿意跟我回苦境？”

他不答反问：“那为什么你这些年召集回苦境反击的人中没有我？”

很多事情，并不是剑子不说，他就不知道。他和剑子仍在苦境时，剑子曾很多次提及要一起暂离苦境，但他都没有应下来，若不是剑子重伤昏迷前的请求，他大概还是会留在苦境的儒门天下直到被捕获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吧。而定居在道境的前几年，剑子也从没提起过回苦境的事情。

当年胤天皇朝倾兵碾压过来，不少儒教的支派都毁于一旦，而儒门天下的支部也被摧毁了不少，身为领导者，他有太多的不甘，太多的执拗，让他不顾一切誓要和胤天皇朝拼个头破血流。而剑子比谁都了解他，就用了那样的方法让他心甘情愿地离了苦境，知道等他冷静下来后，就会明白到留在苦境并不一定是唯一传承儒教的方法。然而，归根究底，那人不过是不希望他继续冒险，那是在石榴花小镇的花店里，那人在签下结婚证书时，隐藏在斑斓灿烂的石榴花群中，最隐秘的爱恋和私心。

于是他告诉剑子：“离开苦境时你替我做了决定，回来时，我要自己做决定。一人一次，很公平不是吗？”

然而，他从来没有正面回答那个问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回答的。他和剑子，结婚也好，离婚也罢，又怎么会是一张纸就能说得清的？

剑子这个人可以说是对他知根知底，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坚持理想，更是对他要强不服输的个性摸了个净透，甚至能运用他的个性掌握他的行动。他敢说，这个世上他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剑子更了解他的人了。然而，这个人却总是在感情的事情上姗姗来迟。

那个时候他冷言提出离婚，生气的从来不是剑子没有将他放在第一位。年轻的时候他或许会为那样的事情伤心难过，甚至感到不忿。而转眼当初，让他生气的，却是那人决意踏上荆棘之路时，没有按约定的那样带上他，还想着用拙劣的激将法驱离他。

年轻的时候，相恋的人总想着两个人在一起，只要在结婚纸上签下了名字，就是一辈子了。然而，有多少人真真正正想过那名字背后所象征的意义。结了婚，拿到了婚书，从来都不是平平顺顺幸福美满的象征。就算在和平的世代，也没有一帆风顺、不需要经营维系的婚姻，更何况在乱世。那个落下的名字是一个承诺，代表了一个共同面对艰难困苦、不离不弃的誓言。最初的热恋总会在阳光最绚烂的时候褪去，接下来的漫长相守，极大可能会是枯燥无味的，也有可能会经历狂风暴雨，无论如何，那会是很长的一段路途，绝不会是如同热恋时期待的那般美好，而在这段旅途中，什么都可以丢没了，甚至连那张落了名字的婚纸都不见了也没关系，只要承诺没有变味，那就是一辈子的婚姻。

龙宿抬起头，看向清明透亮的湛蓝天空，忽而一只燕子顺着春风滑翔而过，不知道又要落回到哪家的檐下。再过不久，石榴花就要彻底开得红红火火了，就和当初他和剑子结婚时一样，整片石榴花小镇的石榴林里燃起了橘红色、昭示着幸福美满的火焰，一朵朵铜铃般的花朵缀挂在枝头，随着春风摇曳，宛如婚礼时教堂顶的大钟，一下接一下地敲响对新人的祝福。

然后，他掏出打火机，毫不犹豫地点燃了那张印了石榴花水纹的婚誓之卡。

橘色的火舌在卡片上跳跃，沿着一角不断往上窜，映在了他金色的眸子里。

几十年匆匆而过去，他曾经俊美的容颜已叠满了皱纹，眸子中的锋锐和不可一世被平静祥和所取代，身体虽然还算健朗，却已不能如年轻时那般健步如飞了。一切都在随着时光变迁，唯一不变的，就只有他对剑子的那深入骨髓的爱恋和深情。

他看着手中燃烧的火焰，脸上映着舞动跳跃的火光，浅淡地笑了，恍惚间，就和当初在石榴花小镇匆忙签下婚书的年轻男子的笑脸重合在了一块。明明是逃难而来，却明亮快乐得就像传说中在阳光照耀下的安石榴树一样。

“真是的，那样的问题还用得着问吗？”

不早就回答了吗，在结婚证书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

他目光柔和，说出了他在心中已经说过无数遍的婚约誓词：

“I will take you, for better, for worse.”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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