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18 08.18[默杏|蒼山葬花魂|21.00]海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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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珍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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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8-18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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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8 08.18[默杏|蒼山葬花魂|21.00]海的女兒

1874還是1984

杏花君雙性（無納入式）

有借梗：歷史使人明智（死人名字）

雙亖是一種HE口牙

插圖感謝：@VT不是宇宙人老師的佳作惠贈！

杏花君在幽冥君門下已經讀過兩年博士生。
按説他們這一課題組，如今多少有些處境尷尬：幽冥君的研究細分方向敏感，常常調研到半途就要四處求告介紹信，再拿著這張來之不易的薄薄信紙去檔案室調閲——十次裏又有六七次，因著介紹人的由頭不夠撬開那扇厚重鐵門，又被負責人毫不容情地尋個由頭端一碗閉門羹。
幽冥君身份微妙，萬大這幾十年，内部又几經風雨重洗，翻覆微瀾，因此這一脈門庭沉寂竟也有些主動選擇的意味：至少杏花君上一位有印象的師姐還是幾年前誤打誤撞考進門下。

兩人某次組會后順路一起去吃食堂，師姐叫茹琳，很開朗豪爽的女生，那時杏花君還是本三，茹琳已經研三，交談間才知道，這位師姐是從化工學院跨考過來。杏花君半是驚奇半是敬佩，問師姐易轍到此是何思量，紅褐高馬尾的女生聞言，略略沉思，擱筷叉手：“其實也不是因爲文寧校區食堂便宜。……至少不全是，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本科選修過老闆的課。”
“從世祿公卿到選賢任能？……老師好像這幾年一直是這個課程設置？不過那門課好像課時很少，是公選課。”
“對，很短。但是那門課上老闆説了很豪情的一句話。：歷史就是死人名字。你要晓得，那时节我天天都在過柱子，每天進實驗室第一個念頭是我恐怕還要洗二十年燒杯。設身處地，突然一個紅髮老頭給你來這麽一句解構力量拉滿的話，你也會被震撼，再回到實驗室就會開始心不在焉了。”
“但是老師真正會説這麽朋克的話？還是全校的大課喔？”
“……嗯。讀了研我才知道，原是他吐字不清。”茹琳嘆了口氣，捏著吸管輕輕攪動飲料裏的冰塊：“原話應該是歷史使人明智，現在每次匯報論文進度的第一個念頭變成了：我恐怕還要聼這句話二十年。”
茹琳畢竟沒有真的再聼二十年。等到杏花君也讀到研二的時候，這位師姐已經博士畢業。
杏花君在相機前蹲低抓快門，而即將赴明海就職的師姐和年過半百的老師站在種滿太陽花的花圃前，四方帽上左垂一道明燦燦金穗，懷裏抱一滿束向日葵。

朋友圈的第一條是企業代表與女書記的握手合影：茹琳行事一向灑脫幹練，明海如今又是未珊瑚的改革試點新區。一紅一藍兩道身影，無端端教人爲這珠聯璧合眼前一亮。因著這一條嘉訊，杏花君心情明快不少，給師姐點過讚后才走進組會的房間。
幽冥君對弟子一向照拂，杏花君的研究方向是老師親自早早定下的，既不至於遷延太久才能畢業，又給他留出足夠做一些成果的空間。——讀博是辛苦差事，但留給杏花君額外犯愁的餘地其實不多：除非自尋苦惱、節外生枝。
師弟妹們匯報結束時，墻上懸鐘時針已轉了整整一圈，然而直到這一周組會散場，杏花君還是沒能想出提問的話術：組内雖無成文明規，但一向默認與導師研討前，弟子先要用功盡心；而他遍翻書籍文獻找尋，也沒能找到一張有關的紙片，甚至連默蒼離這個名字，都不曾出現在任何一本史料上。
師弟妹們已陸陸續續離開房間，杏花君自認尚無問導師解夢的勇氣。目送著導師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處后，青年才輕嘆口氣，起身走出會議室。

夢中的我看你沓沓仔行
牽你的亡魂轉去彼个所在

杏花君幾乎是蓄意地把整天的日程排滿了：他似乎仍把那個夢歸因於近日行事鬆散、以至浮動，心猿難伏。
然而真正握著鋼筆睡倒在故紙堆間時，他發覺自己又重新回到那扇白茫茫的舊式窗下。A市此時是孟春，而此處窗外分明霜雪壓枝，一片冷寂。杏花君將指腹壓在玻璃窗面，原先枝綫挺拔的冰花就這樣慢慢地融出一點圓融的缺口，又重新在杏花君收手后凍結出原樣無異的花紋。

屋室内空寥無人，陳設簡單。杏花君漫無目的地走著，低身蹲在一塊材質如毛玻璃的屏幕前察看：他仔細聼，大約是在講一些生活物資的產量數額；因而沒防備身後幽幽響起聲音。

“你來了。”

聲音很輕，但杏花君自忖身客夢中，未曾設防，受這一驚，險些趔趄跌坐在地。他接連退後幾步，才發覺這聲音的來源不是那塊絮絮聒噪的電屏，而是墻壁内凹處的一方狹小龕室：藏身陰影之中的，恰恰是上次夢中的那人。——光綫暗淡，然而那雙暗金色眼睛正定定地落在他身上，默蒼離仍是上回那套并不合身的深藍色制服，纖瘦身形靠坐在那張窄而蒼白的木桌邊沿；手中捉著一枚刀片，刀身貼在陶瓷杯底座上磋磨。
“……你好像不是很驚訝喔？陌生人出現在你家這種事。”
默蒼離似乎沒有離開那片陰影的意思：“嗯。”
“我也是現在才意識到，他們好像不能通過電屏看見你。”

這樣的答非所問。身後的電屏仍在絮絮噪噪地播報著新聞，[他們]具體指代何等人物，杏花君不得而知；然而這似乎無疑是個好消息：他得以被默蒼離帶著走出家門，沿著黢黑而冷峻的街道走下去。
偶遇熟人與默蒼離問候攀談，默蒼離也駐足站定，并不拒絕，措辭裏卻隱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冷淡。

對話裏陌生詞匯太多，於是視覺比聽神經更先占據杏花君思緒的主導：長街兩側大多連貼著宣傳海報與標語板，而熱情攀談的活人，也似乎是從那些懸貼的紙板裏走出來，親切、整齊，斬釘截鐵。
而默蒼離卻是孤獨的。杏花君想。默蒼離很擅長這一套此間人人賴以維生的話術，嫺熟到幾乎自然的程度，表情管理上也尋不出什麽錯漏，然而此人實在缺乏沉入渦流的熱切。孤獨是一種錯誤，猶疑則是罪狀，錯誤與罪狀在這個人身上閉合成一個絞纏的環，分不清孰因孰果。

我蔫去的爱佮你恬去的心
伫这乌暗时代是有緣無分

再入夢時，杏花君顯然要自如許多。默蒼離仍坐在那片陰影間，蒼白的手指壓著一隻倒扣的水碗，在窄窄一圈粗陶圈底上不疾不徐地磨著刀片。
一共是六枚刀片。三枚曡放在一旁，兩枚夾在記事簿裏。杏花君倚著木桌坐下，因著沒有實體重量的緣故，木桌并不搖晃。兩枚刀片在道林紙頁中間夾出一點弧度，而第三隻刀片夾在默蒼離指腹之間。
那只薄薄的紙簿漂亮得不像此間用度：淺奶油色的内頁上空無一字，而外襯是墨綠色的硬殼，上鎸幾道亮銅色的簡約宝相花紋。得了主人默許，杏花君小心翼翼地將那兩枚刀片摘出，擱放在一旁的調料瓶頂，拿在手裏把玩：他原以爲此間是沒有記事簿的用武之地的。上次他被默蒼離帶進工作間，看對方熟練又無言地擺弄著各式繁複的舊式機器，而觸手熱燙的刊紙就從這套機械間緩緩淌出。——而原先的印刷品則被抛進忘懷洞；杏花君把手伸到離入口的鐵絲網一指寬的距離，灼熱氣浪讓他很快就打消了一探究竟的念頭。

然而這本僅僅是存在就堪稱情証罪狀的記事簿上，卻確實什麽都沒有寫。迎著他探詢的目光，默蒼離停下手上的動作，將第三枚刀片與前兩枚放起來。抽屜裏唯一一支蘸水筆還是用布膠帶纏了兩圈的，從一隻沒有拆過封的注射器旁拿起。

“你記憶裏最[無用]的詞是什麽？——杏花。”

“無用喔？或許你是說死字……縩綷吧。都是絞絲旁，一個祭祀的祭，一個兵卒的卒。”杏花君沒來由耳根一熱，那聲稱名太繾綣，他的思緒也教這聲音引去。——[祭祀]一詞已經只存在於專供無產者的小説之中，而[兵卒]作爲落伍的舊話，則早已在整改中刪除淘汰。——杏花君接過那支水筆，在紙面上書寫；然而原先滲墨的蘸水筆，到了杏花君手裡，墨滴卻如水過鴨背一般，隨著杏花君運筆動作，走珠般在紙面上淌動了幾圈，最後竟顫巍巍地回到了筆锋尖端：杏花君還未來得及發問，握筆的手就被另一隻手輕輕覆握住。

縩、綷。

懸而未落的墨滴終於淌成方塊字。笔划疏疏，像國中生練小楷一樣的生澀規整。

是指衣服摩擦的細微聲響。杏花君没有讲出口，心裡却第一次覺出這個詞筆畫間的纏綿意味來。

“兩個字也真正可算日記喔？”杏花君笑，似乎此时此刻才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一点实感：“今年是二零一八年……说起来，這裡現在是什麼時間呢？”

杏花君承認自己問這個問題，或多或少存了一些私心：夢綺麗，卻太縹緲，他總想抓住一些切實熟悉的東西，即使是一些或許失真的記錄。然而默蒼離卻筆鋒一頓：“不知道。”
“但或許是一九八零年往後了，八三年往後，但沒有超過八六年——富裕部還沒有發佈新的五年計劃。”
“現在是春天。……樓下的杏樹還沒有開花，或許是四月，或者更早一些。”
杏花君一時間難以接茬，眼睜睜地看他在右上角標記了一九八四年四月四號；他拾起筆要改，而那支蘸水筆在他手中卻混不受力，杏花君頗無可奈何：

“喂！杜撰時間好歹也寫個吉利一點的數字啊？八月八號怎樣？”

塵寰無我輪迴破
世世代代離離合合裡撤兵

無限壓縮表達的世界裡，按例是不該有夢的，過去連同未來，一同在當下這個節點無限坍縮。默蒼離卻久違地夢見一棟舊建築：福來德明，復來得明，知識的心臟，戰爭結束後的第一座圖書館。
短暫的和平春光裡，人們大多以一種生命本能的歡欣，將所有珍本孤藏不遠萬里地送到銀河橋；又捐出無數婚戒愛物，共築起這一座高高的玻璃白塔。

記憶裡福利院老院長的面貌已經模糊，此刻卻是切切實實站在他身邊的。默蒼離沒有回頭：他知道，這是落成的那一天。

無數代表和平祈願的白鴿從廣場上放飛，孤寂白日透過叆叇雲煙靜靜流照著遮天的鴿群、玻璃金字塔和歡慶新紀元的人山人海。

爆炸聲來得突然。
歡呼的人群在手足無措中凝滯，似乎分不清這聲響是花車遊行前的禮炮還是別的什麼；直到第二枚炮彈呼嘯著徑直地在福來德明上空燃燒爆炸，光明清澈的新紀元心臟就這樣猝然地迸濺如一面摔碎的水銀鏡、變成一片燃燒的火海；舘前象徵著無畏的愛神像在這一湯匙的惡意裡灰飛煙滅，人們似乎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在尖叫聲中四散奔逃。

而默蒼離仍然沒有動。

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這場爆炸會被解釋為敵對分子的陰謀，倫敦會藉此宣佈進入長達數十年的緊急狀態，福來德明已經化為烏有、並且在未來也將化為烏有；在玻璃心臟的廢墟上，真理部拔地而起，成為銀河橋新的主人；而銀河橋這個沿用千百年的舊稱，也將成為新話第一個消滅的對象，此後的數十年裡，它的名字是新一區五號路段。

——書籍和木材是易燃物，這樣當量的熱浪累壓下，二次爆炸很快就要發生：默蒼離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看著那半幅冰雪肝膽的殘骸慢慢累出霜花一樣的細紋，而天頂高懸的白日，在一地廢墟黑煙之間顯得蒼涼。

“醒醒……你昨天又失眠喔，白天在工位上睡著。”
睜開眼時，那抹冰藍色的幽魂正一邊給他拭去額角細密汗珠，一邊絮絮念叨他；默蒼離藉著那隻蒼白透明的手撐起身，才發覺自己的右臂壓在忘懷洞的入口，衣料蒙滲了一層塵垢油灰；而衣料下的手臂鈍痛之餘，還有活動餘地。
“夢見什麼？見你夢裡也一直蹙著眉。”
見他不答，杏花君並不追問，只是安靜地陪伴著。——真理部沒有窗，默蒼離一時無法確認，那些蒼白的太陽與焚燒的白鴿，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僅僅只是一種紊亂的想象。

今夜剩把銀紅照。

杏花君再睡醒時已是下午。八月的萬大校園空空，簡單洗漱過後，他收拾了紙筆去圖書館。在非借閱區門口刷過身份識別卡時，他遇見正在往外走的聆秋露，後者和他打了招呼：“新一区那邊在拆圖書館，檔案室有臨時存放一些準備銷毀的資料。暑假人事鬆動，你或許可以去那裡碰碰運氣。”
杏花君道過謝，匆匆別了聆博士就往樓上走。如她所言，頂樓的檔案室已經閉鎖，想是管理員已提前下班的緣故；然而杏花君日日往來此間，與校圖管理員早已熟稔，為著偶爾替人值班頂崗故，甚至還有一把備用鑰匙。
檔案室裡空無一人，杏花君逐架查看無果，直到勘察到最後一排書架時，看見鐵架轉角處露出一角瓦楞箱邊，走近看，箱面上還隱約殘留著封條撕毀的痕跡。：這大概就是那些行將銷毀的材料了。杏花君想。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箱中並無一卷紙質卷宗，取而代之的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錄像帶。他翻開來看，備註條上的數字跳躍甚至凌亂，有時乾脆是全然空白。紙箱並不算重，於是杏花君抱起一个紙箱，擠開了轉角處的一扇小門：因著鮮少有人使用的緣故，茶几上甚至積了薄薄一層灰；但前些日子顯然有人來過了，所以茶几和電視櫃上還留著一些明顯的指痕。

房間裡沒有窗戶，杏花君藉著手機的光亮將第一盒錄像帶推進讀取的卡槽，屈起指節扣了一下機器開關：竟然直接開了。杏花君能聽到自己擂鼓一樣的心跳聲。——那麼，之前應該也有人用過了，提前接好了那些糾纏老化的排線。

他很快意識到那是什麼。

杏花君摁了幾下快進，雪花屏某次跳動後，色塊慢慢穩定，在屏幕上顯示出一間樣式簡樸的臥房，一個深藍色制服的男人伏在襤褸的流鶯背上聳動喘息，而後者正單手撐在墻面上，時不時緩慢地啜飲一點酒液：反復跳讀完幾盤錄像帶後，杏花君強迫自己在一种绞缠的进退两难中慢慢冷靜下來。錄像帶有五箱，一箱兩層，一層三十盤，其間部分缺如，每盤最少從讀取到完成篩選需要兩分鐘——那麼最多是十小時，圖書館夜裡不會斷電，如無意外，他來得及在第二天開館之前完成這幾箱材料。

他刻意用數字上的分秒計較模糊掉那點迷惘與不安混雜的情緒：直到此時此刻，杏花君才從喉頭這一點苦澀的艱難裡隱約明白，自己並沒有那麼想要所謂確切的答案。
一個似幻似真的綺夢，一捧似真似幻的血跡——他並不想在任何一座紀念碑上讀到默蒼離的名字，即使在只懂向前的歷史裡，能夠留下一筆一劃存活過的證據，或許都已經是一種不幸中的有幸。

——人海茫茫。他用這樣不知是好是壞的話來寬慰自己，身體近乎機械一般地從卡槽裡退出看完的錄像帶，擱置的盤帶很快就堆到了膝蓋的高度；倘使落在任何一個旁人眼裡，都只會覺得這不是檔案室，倒像是某間停尸房，而杏花君更像是在一堆血肉模糊的尸塊裡幾乎神經質地翻找某隻生死未考的手，又祈禱對方在這樣的相認裡下落不明；畢竟這樣的語境裡，[下落不明]與[逃出生天]幾乎渾然天成一組孿生同義的姊妹詞。

然而默蒼離的身影卻實在好認。
杏花君不期真在這樣一批事出偶然的影音帶裡得見故人，然而那抹仿佛病柳蕭楊一般的模糊背影，卻真真切切地出現在黑白鏡頭裡。杏花君自覺一身的血俱已涼透，唯餘一顆心在砰砰鼓噪：鏡中人單手撐在墻面上、半蹲在電屏前，另一隻手伸到死角摸索半天，揀出一些什麽東西；又仿佛一只離群的幽魂，慢慢地踱回那一方蔽身之所。
視頻到這裡戛然而止。
杏花君重新把那盤標著“1984-04-04-？”的磁帶推回放映的卡槽，於是幾次色塊跳動后，那段影像重又出現在屏幕上：杏花君喉頭艱澀，而屏幕中的青年仿佛渾然不覺一般，手臂仍然撐在鏡頭前，衣料沿著小臂滑落一段，露出一截細瘦的手腕，内側隱約可見幾圈淺色的針脚瘢痕。又一次地，默蒼離從櫃底握出那枚圓珠。

那枚琥珀是杏花君上一次在夢裏遺失。
陪伴夢中人辦公時，習慣性地，他從頸間挂繩上摘下那塊朝露形狀的挂墜，給默蒼離手頭的文書當鎮紙，而路過的職員卻不慎把水灑到桌面上。所幸默蒼離回工位及時，沒給對方補救中細看的餘地，而那名黑頭髮的職員道歉離開後，杏花君卻發現自己無法再觸碰到那顆琥珀了，手握在上面會直接穿過，仿佛自己的身體不過是一片投射的光影；而正相反地，能夠切實地觸摸到那顆圓珠的人，變成了默蒼離。

其中封存著一隻指節大小的蜜蜂。杏花君還在讀本科的時候，巴爾瓦的作品在文法學院正值風靡；那些天真而殘酷的隱喻並不足以吸引杏花君，然而在古著店間漫步時，鬼使神差地，他卻將那枚項鏈挂墜買下，又重新穿了一小段皮繩：科學家將蜜蜂和蒼蠅混放在玻璃罐裏，將開口處朝著黑暗，蒼蠅順利逃脫，而蜜蜂卻在玻璃瓶底撞到身死爲止。
離開這座海濱小店之前，杏花君將那隻肢體已經模糊的小蜂對著太陽照亮，兩片透明的翅膀是張開的姿勢，封存在松脂裏。

巴爾瓦對這一切的解釋是：因爲蜂無法相信，出口不在光明的那一端。

捨身卻迷失于這廢墟中

事情的進展似乎不該是這樣的。

杏花君被吻得暈暈乎乎，連推拒都使不上力氣；直到被對方鬆開腰身時，還癱軟在墻面上，腰身弓緊，幾乎只剩下喘息的餘地，眼淚止不住地淌進鬢角裏。——默蒼離卻似乎偏偏被這點情動中的不堪打動，甚至難得地低下頭貼近，來親吻那片淚濕的眼角。
被卸除腰間蔽體的衣物時，杏花君恥得要上手去攔，卻被對方撚住尚在顫慄的蕊珠安撫。他平日裏連清洗都鮮少額外關注的器官，此刻卻被暴露在另一個人的視線裡、任人摩挲褻玩。

“杏花。”那聲輕歎似乎是一綹模糊的春曦，密潮吞沒昏暗船室，他被這樣溫存的暈眩裹挾，在那一汪暗金色眼波中溺水沒頂時，才聽見對方一聲幽幽歎息：“……杏花君。”

“至少、至少把燈關上。”若有實質的恥感比身體上的觸感更甚，即使那視線絕不比愛撫更重，這一瞥輕如白羽的注視，飄落在這倒錯迷亂的桿秤上，卻漸漸與一顆酸澀滿脹的心臟等重。
然而杏花君等來的卻不是如願的熄滅與黑暗，那些在漫長的顛沛裡形成的紋路，被對方坦誠接納，如愛重青木的年輪：他聽見默蒼離安撫他，說那些銀白色的生長紋像暮色裡明亮的流雲；杏花君卻無力再回應或思考，一任那副軀體與自己交疊纏綿，只本能般地伸手，把對方環擁得更緊一些。

——似乎只要如此，那些絞索銀銬般的傷痕、濃稠的黑夜與孤絕的白晝，這世界上的一切，就都無法與他再爭奪懷抱裡這樣一個分明有血有肉的人。

然而那些蝸牛一樣濡濕的水痕，幾乎是轉瞬即逝地蒸發殆盡，終究沒能在默蒼離的身體上留下任何痕跡。

是否終生都這樣頑強地等？
雨水會降臨赤地。

杏花君已經很久沒再做過夢了。

雖則先前的夢境也是斷續如被損壞的磁帶，噪聲過密的泡影，但很少有像現在這樣：晚夏連帶著仲秋倏忽而過，一夜驟雨飄風，窗外積水都漫到幾許深，他卻在每一個連思覺都尚未完全回籠的清晨裡憑本能去捕捉烏有的夢境殘片，又在這一無所獲的迷惘中漸漸清醒。

他仍戴著那圈空空素素的項鏈繩，儘管其上已經空無一物；正如他還保留著圖書館那一夜的罪證——即使被人追究出來總免不了要被攀扯進麻煩，但一如人浮巨海，手中總要抓著一根葦草；杏花君自認不是一葦渡江的達人，卻無法真的想象滄海化爲漚珠泡影。
——此時錄影帶方方正正的邊角隔著背包衣料抵在杏花君腰椎上，像一柄未上膛的手槍，然而他閉上眼時，卻只能想到那片狹窄龕室裏蒼白的木板桌面。

細雨濛濛。
杏花君衣衫單薄，很快就在這薄薄雨幕中濕透。他想起，某一次興致所至，和默蒼離聊起海上的驟雨，黃昏時天際夢幻而分明的彩虹。
驟雨給人的體感，就像是某次雨後，熟識的流浪貓給你的一個擁抱。他記得自己是這樣對默蒼離描述：濕潤的，毛絨絨的，你來不及躲開，就只好被它弄一身髒兮兮。

杏花君忽然身形一滯：他記得默蒼離說過，倫敦沒有這樣雲銷雨霽的海天，也沒有霞翳明滅的黃昏——那麼明若晚雲的譬喻，究竟從何處得來？

身體沒有再給杏花君思考的餘地。鈍痛突如其來，遠處白雨中的青柳，在這樣的暈眩與氣窒裡無限模糊，又與記憶裡誰的背影重合。
無數無解的追問糾纏的謎團如無數細藤，攀扯著他的神魂往深淵裏拖，頭腦中某根弦綳斷的霎那，杏花君終於昏了過去。

子若見憐時棺木為我開

杏花君其實隱約知道在夢裡獲得身體的方式是什麼，從那顆糊塗贈給默蒼離的琥珀珠開始；他甚至預想過：如果哪一天默蒼離願意他留在這個時代，他會受對方施行的洗禮。情願將鏽蝕水管中流出的水，體解作能滌蕩星光的聖泉，從此兩個人在烏暗時代相守，挽著對方的手臂一同老死；或者在那之前，就一起在纏綿的睡夢中，被秘密警察用斧頭劈砍開頭顱，也算歸於同室。

而不是現在這樣。

那抹淡青色的背影斜浸在一缸血水中，情狀與往常無異，然而杏花君明白，這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的等待：默蒼離不再等了。
浴缸一旁的洗手臺上的肌鬆劑只剩半支，而磨礪到鋒利如新的刀片，也堪堪用去三枚；默蒼離在這樣一個議題上，分明蓄謀已久，而且如願以償。

他隱約知道自己應該落淚，然而一時間卻無淚可流，於是杏花君也走入那一池溫溫的血水裏，任由默蒼離無言無聲的眼淚把自己淹沒。
幽魂浮沫就這樣在無邊淚雨裏慢慢降落、凝固，脫胎得體；杏花君在綿密的痛楚裏墮淚，而唯獨這一次，淚水卻切切實實地淌落在那張已經冷卻灰敗的臉上；杏花君能感受到自己正在失溫，生命隨著熱度在這一池冷水裏溶解，但他卻并不傷懷——默蒼離的懷抱從來很輕，像一陣飄忽的驟雨，像一泓沉寂的冷波；他正是在這樣凍融的反復裏，重新看見那雙寧靜的眼。

默蒼離說，杏花。

紅殷殷濃濃。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