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07 ［溫皇中心］飄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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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6-07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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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7 ［溫皇中心］飄渺記

文章來源於LOFTER
作者：无乡归客
網址：https://yue7476178.lofter.com/post/31ba7a92_1cc370764

以下正文
______________________

飘渺记

壹•苗村巫教任其人

〔一〕

1598，戊戌年。

不管明朝的中原如何，远在苗疆西南的偏远小族，一名姓任的稚儿诞生在此村。

“任”原本是中原之姓，也曾算是中原的世家大族。却因谣传任家受魔鬼之诅咒，每隔五代必出白胎之子，受世人忌惮鄙弃，最终任家也被屠戮殆尽。

这里的此任家，虽非彼任家，但也是渊源甚深。原来这任家的祖先本不姓任，是任家的附属家族，因护卫有功，被赐“任”姓。祖先重情义，即使后来他们一度成长得不亚于原本任家的势力，也从未想过自立门户而去。

但不是谁的忠心都承受得起无妄之灾。虽然毫无血缘关系，被冠以“任”姓的家族还是因这个姓氏遭遇了灭顶之灾。嫡脉不愿弃原本的任家而去，宁肯为义而死，最终与任家一同消失在群众愤怒惊恐的洪流之中。而旁系审时度势的一群人，早就拖家带口地逃离了。

他们甚至不敢再在中原停留，远渡中苗边境，来到苗疆西南最偏僻的一个小族。中苗仇恨在这里并不浓烈，或者说，所谓的中苗世仇，是指苗疆东北那群受游牧民族统治的王朝——孤鸣王室，与中原统治者的挑起的战争仇恨。至于苗疆西南，是最为喜怒无常的巫教的领地。他们饲养毒虫，也耕地为收，西南独特的气候足以养活这诡异的族群，与游牧民族不同，如果有一天巫教人发动战争，绝对出于是对权欲而不是食物的渴求。纵然不喜中原人，也很难说他们对苗北的孤鸣王朝有什么好感。

总而言之，残余的“任”家人在边境定居下来了，时间久了，甚至与当地的苗民有所通婚。“任”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诞生的中苗混血儿，一出生，母难产血崩亡，父采药被毒死。同族人怜他丧失双亲，一人一口百家饭养大。然而随着这个孩子的长大，曾经的恐惧又如影随形地悄悄回归。

——此子，生而白发。

明知与任家毫无血缘关系，不可能诞下白胎。明知这个孩子不可能是白胎，族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太恐惧了，宁肯放弃自己，成为恐惧的奴隶。何况就算没有白胎的传闻，也很难有人接受一个天生白发的孩子。

小村寡民的淳朴让他们没有对这个孩子做再过分的事情，只是忽视，逃避、恐惧、嫌鄙，收回照料的忽视。

1610年，庚戌。任十二岁，他独自离开了这个村落。

1620年，庚申。中原横空出世了一名绝代剑客，名为秋水浮萍任飘渺。

〔二〕

任独自离开村落，前往西南腹地的巫教。

苗疆以地理气候划分，为东北与西南。东北主要生活着游牧民族，受孤鸣王室所统治。西南主要生活着农耕民族，而丰沛的水热不仅养活了耕田，更诞生出数不尽的诡花异虫，以凶残险恶著称的巫教领地，是苗疆西南的腹地。

巫教之外，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民族依附而生，任诞生的那个村落就是其中之一。巫教的残忍震慑着苗南的种族，也庇佑了他们，教他们又敬又怕，又爱又恨。

神秘诡谲的巫术，蛊毒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知晓它名号的人身上。在任短短十二年的人生阅历中，巫教是他目前所能触及的最厉害的地方。

他并不畏惧，他要前往巫教习蛊。

任背上足够的干粮，晒干磨研的草药，简陋的衣物，武器，踏上寻往巫教的旅程。

在接近巫教领地的同时，任没有贸然继续前进，而是在周围暗暗地观察起来。窥视着独自出寨采药的沉默男人，结伴游玩笑声如银铃的苗女，在外训练蛊虫毒蛇的巫民。他幼小的腿绕着的寨子外走了一圈又一圈，从日出而作，到日落而息，凝视巫教人生活的冰山一角。

任隐匿在树丛间时，一只色彩斑斓的小虫掉在他脸庞，他眼睛都不眨，任凭小虫从他睫毛上慢慢地爬过。

终于到某一天，他观察到一家三口在森林里训练蟒蛇出了意外。蟒蛇疯狂地在丛林里疯魔乱舞，试图挣脱主人的控制，男主人拼命地吹着手中的短笛，满额焦急地滴汗，女主人抱着孩子，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任默默地隐藏在被蛇身抽断的树丛处，他身上涂的，是一种能隐蔽自身气息的草汁，可惜原本的村民只用它捕捉小型猎物。

过了许久，暴怒的蟒蛇终于将主人的身体穿透，血腥的獠牙巨口泄愤地将断肢甩到树冠上，往丛林深处窜去了。

任还是一动不动，直到夕阳将近，他才迅速地从藏身处而出，换上那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童的衣服，银饰，冷静地用工具复刻身上的伤痕，将毁坏面容的尸体丢下悬崖。

做完这一切，他躺回血与泥的地上，看着天上圆圆的明月。

渐渐地闭上眼困去，迎来巫教寨民嘈杂脚步喊话声与明亮亮的火把。

〔三〕

死去的这个孩童，任观察很久了。

父亲是寨中一个不大不小的长老，有点本事，生活富裕，但威胁不到别人的争权夺利。母亲是有名的蛊婆，为孩子誊写下一本毕生本事，正是他需要的。至于孩童自己，长相还与他有几分相似，唯一的缺憾是性格不合群，沉默寡言，现在也变成了优点。

任在寨子外观察了许久，在寨子内借着养伤的时间又观察了一段时间，印证了先前观察推导的蛛丝马迹。等到伤愈之后，已经能够若无其事地融入其中。

苗疆与中原不同，中原求学，对方纵使不愿意传授自身本事，也会为了礼仪面子客套一番，总之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的。苗民排外得很，外族人要偷学，想给阎罗添业绩都不必如此找死。

任没去过中原，但不妨碍他对于苗疆凶残的认知。

但前面说了，任没有什么畏惧的。就像有的人天生黑发，有的人生而白发。众生的千情百态，生来自然，没有什么是怪异难容的。任对生死的感觉很淡，就像对这个世间轻飘飘凌虚的感觉，也很淡；无牵无挂，所以无生无死。

任是个天才，这是个不需要刻意提出、认知、感受的事实。他在巫教学习着蛊毒与巫术的知识，也见学着人性的残忍与怪诞。宗教与种族对外人的残暴、对血脉的盲目相信，以及对自己的族民也亦经常抱有一种带着残酷的温情。任感受着自己的精神力在巫术中生长，想道，莫怪会诞生巫术这样承载了巫民光怪陆离的精神的法术。

他学得很快、很快，在数不尽的巫教资料中，任巡逻索骥，得到一个失传已久的名字：三途蛊。

一个讳莫如深的古老传说，如果在近期出现，除了有人想让它现世，那么它只会被永远埋葬。

巫教隐秘地启动了这个计划，暗潮涌动，但是明面上浮现的泡沫，仍是让嗅其前调的人躁动不安。巫教近年来越发壮大，任早已见怪不怪，族长与长老们对苗王派责谴怒的使者是如何的敷衍戏弄，甚至对苗疆的王朝是如何虎视眈眈。

最后虽然因为要跟中原打仗，苗王没有出手，但是南北的关系开始越来越僵。

任一点也不奇怪，巫教的野心简直毫不掩饰，怪不得苗北的苗王会如此震怒。

三途蛊，三途即三恶道，火途、血途、刀途。

任参研了三途蛊，不仅深窥其过去的恐怖，还有了长足的进展。

任是毋庸置疑的天才。就像一把剑，不需要捅死所有人才能证明自己的锋利。一把刀，不需要杀掉所有人才能证明自己的霸道。只有人，会举起刀举起剑，逞凶斗狠，不毁灭所有反对自己的东西不罢休。

任是个天才，多年以后一定还会成为高手、高手、高高手，按人的道理来说，他足以有豪气干云之志，但他始终冷静理智地明白，没有人能万无一失地行恶途铺路的逆天之事。不自量力的下场，除了自取灭亡，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任就像当初混进巫教所做的那样，离开了巫教。

也许有一天，他也会走上自毁之路，但至今还不至于如此孤独。

貳•孤鸣千峰雪浮萍

〔一〕

1620，庚申年。

中原剑界江山十年一代换新人，这一代属于秋水浮萍，任飘渺。

诗云：身似秋水任飘渺，名剑求瑕亦多愁。独向苍天开冷眼，笑问岁月几时休。

江湖人是这样形容任飘渺：“他是剑者，也是毒王，更是杀人如麻的死客。对人事物，他毫不眷恋，也可以说是没目标，凡事凭心情而行。他只有两件事不能容允：一是侵犯他的地盘，二是故意挑衅。”

没有人知道任就是任飘渺。他曾回到过去的部族，但这个渺小的村庄在中苗交战时候被轻易波及，已经彻底覆灭了。

任学了很多。诗词曲赋，琴棋书画。后来通晓的所在，又涉及到天文地理、权谋智术、八卦奇门、道法玄数。

中原武林最流行的兵器就是剑，在看过三岁小儿都会的最基础的剑法之后，任丢弃了剑谱，选择闯进败剑则死的尸山血雨里厮杀。物竞天择，任在生与死的界线中速成出华丽无双的飘渺剑法。

他未传名开始，也做过标金买首的死客。到后来，他越发随心所欲，反而有越来越多的死客俯首于他的名下，虽未建组织的名号，但众星拱月之势已立。不过任算准了四年之后的甲子名人帖是机会，他一直不紧不慢。有人说，他时而会在牡丹酒楼，一把琴，一把剑，一杯酒。有人说他杀人不沾衣，每每以秋水洗剑，踏浮萍而归。他的二十几年，铸就了别人百年都达不到的传说。

书、剑、江湖。

他完全将自己变成一个精妙世无双的中原人。

这一年，任22岁。使蛊的剑客遇上一名行医的刀者，结果是个见面成拜把，不打不相识。

任飘渺没有什么朋友。但天地良心，绝不是任拒绝交友。单看他的过往回首，在话本中又该是一个孤僻高手的存在。但任着实没有心魔，他似生而知之者，很早就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不可能得到什么，该理智地放弃什么。所以他的内心没有抗拒，更遑论怨恨。

他交友的标准很简单：耐毒抗打玩不死。耐毒抗打，总结说是势均力敌、惺惺相惜更简单。玩不死，就单纯出于他喜闻乐见的兴趣爱好了。而没被他玩死的情形下还死心塌地认了这段交情，大概就能做朋友了。

他自认为简单，可也明白世所难得，没曾想还真就有这么一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

短短前半生二十二年，他有十之八九在苗疆度过，却是第一回饮到苗疆的酒。新鲜出炉的朋友的存货被搜刮殆尽，任飘渺斛觞指月，又饮了一杯。

嗯，朋友之交甘若醴。

〔二〕

苗族的成人礼比中原人早，被新鲜出炉的千雪王爷成年了，苗王允准他外出苗王宫历练。

实际上不只是千雪孤鸣迫不及待插翅而飞，王宫的上下左右方圆里外都恨不得送走这尊鸡飞狗跳的大神。千雪王爷自会走路就肩负了上房揭瓦，爱打就打，横行内外七仰八叉的使命，奈何苗疆的最高统治者是他亲生兄长，苗疆战神中原武林的噩梦是他义兄。千雪孤鸣一把刀一胯包地挥别他王兄的时候，苗王宫上下简直乐不可支，喜不自胜，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若是让苗王知道他所谓的历练就是游荡中原，一定会把他的腿打断。16岁的年纪，在中原危机四伏的江湖实在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可千雪孤鸣铁了心的事没人能改变，苗医的医书跟大祭司的头顶早就被他薅烂底朝天，他准备再踏上中原的求医问学之路。

千雪孤鸣执着学医的理由，清官难断家务事，就不再赘述。作为苗北最年轻的小王爷，他对中原保持政治上的立场，不怀抱情感上的偏见。有的人，天生心里记的都是情谊，便再记不下仇恨。

他一闻无双剑客的名声是欣赏，二闻天下毒王的名号就上升到兴趣，毕竟蛊与毒，是苗人的拿手好戏，纵非巫教中人，每个苗医的一本医书也大半记载着稀世毒物，让他无法不想一会被称作毒王的中原人。

蛊王剑客与神医刀者一见顺眼，二谈顺心，三来提刀问剑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高手过招谁比谁更狠，年少的狼王比疯子天才在狠字诀上棋差一招，拱手斗阵去饮酒，天下第一交朋友就是这么简单。

千雪孤鸣初见到任飘渺，就觉得这是个人物，白衣宽袍如风卷雪，尽显顶尖剑者的凌厉。无双回鞘的时候，周围一瞬安静，空地上，任飘渺的鞋尖缓缓落地，他的眉眼是无尽的银白中一抹极淡的紫，银发落开垂下在衣袍，如一片冬夜里静静飘落的雪。

千雪王爷一腔热血掏心肺，广布交友却从未翻车，脱不开狼主那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他实在无法从这名从头发丝好看到脚底板的剑客身上感觉到恶念，准确来说，是无善无恶，令深宫王廷长大的小王爷如处他最自在的孤雪千峰，山，雪，高渺无际的天空，是全然的银白，虚空缥缈，淡然无色。

“秋水浮萍任飘渺。”

面目冷俊的剑客吐字如含珠，连自报门户的声音都好听。

中原的名号都是这么文绉绉的，千雪孤鸣表示十分理解。常年读医书的他也不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粗，他琢磨了琢磨这个名号，取得也真有文采。

相处的时间久了，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了解任飘渺。

任飘渺一般不言语，是因为对方没有与他对话的资格。

而对方若能得到他的认可，任也毫不吝啬自己的……

……嗯，调戏。

第一千八百三十八次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千雪孤鸣，恨不得回去打死当初那个认为任飘渺高冷不苟言笑的自己。

向来都是被王兄一口一个“混账”追得满地乱跑的千雪王爷，从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想跳起来骂别人是个混蛋！

果然“混蛋”、“爱玩”这种事情，没有对比就凸显不出下限。

〔三〕

任飘渺斜卧在躺椅上，翻看从千雪手里坑来的孤本，狼主的一身医术跟好东西，早就被坑了个七七八八。

顶着苗疆狼主如狼似虎的盯视，任飘渺将最后一本合上，深谙打个棒子给个甜枣之道，“我教你。不过……”

被整得马都跑死了的小王爷顿时精神抖擞，自从知道任飘渺曾为巫教之人以后，他就眼馋上了那蛊术中最为神秘诡异的存在。不过在这人面前该敲的警钟还是要杠，警惕地炸起狼毛，“你这心机大王加懒鬼，不会临门一脚又要使唤我出去走东走西，甘有良心在？”

任一脸无言，抬手懒懒慢慢地将读完的医书叠成罗汉，“此话非但不实，而且大伤吾心。只是秉着朋友之间的交情，有些忠告不得不说给你参详。”

剑客轻摇雪白的羽扇，“善水者溺于水，善骑者坠于马，常饮者醉于酒，常战者殁于杀。”

取百虫于皿中，使互相蚕食，最后所剩一虫，为蛊。欲作祝诅，为厌胜之术，为巫。

苗疆的蛊毒独步天下，巫教之巫蛊更是毒甲苗疆。或许如千雪这般身处苗北草原的游牧民族还好，苗疆西南的大多人以巫教为信仰，终日与毒虫蛇蚁相伴，身心日渐与之浸融，对蛊的信奉与化用已近变态。为成蛊，甚至不惜以身饲毒，只为追逐恐怖神秘的巅峰，身坠三途的同时，心也坠了三途。

炼蛊者，往往不得善终。

任飘渺毫不介意将所学倾囊相授，他从不藏私，无论是剑法还是其他异术，更不惧别人看破打败自己，只要对方真正能达成。至于能为多少，心性如何，是折戟中途还是走火入魔，决意玩命江湖，生死有命了。

此中真意，狼主明白与否，暂且不提，总之此后数多年，两人一同行走江湖，互通绝艺，刀剑、医毒合并，很是快意潇洒了一阵。几年后天下风云碑将启之日，中原江湖又留名一位来自苗疆的绝代毒王，名叫神蛊温皇。

又是神又是皇，这嚣张跋扈的审美，是千雪王爷没跑了。

參•笑藏无双刀剑并

〔一〕

中原武林流传着一句俗语：“万日剑，百日刀。”

刀是一件招式简单的兵器，上手很快，又刚猛霸道，故而甚得玩性不定的少年人的青睐。但，正因刀式简单，很容易几招过后，就无招可用，从而被对手看破招式，一举击破。

所以高明的刀者，会把所有的刀式暗藏下来，正是中原武者所讲的“拳头怕少壮，刀棍怕老狼”，看似简单的刀，其实是更讲究刀者的经验老道。

树荫下舞刀弄剑的身影，英姿勃发，俊俏潇洒。辛劳的汗水流淌在年轻蓬勃的肌理，嘴边衔翘着一根草叶，一招一式，十足玩世不恭。一把合格的刀，正是要将所有的心机危险，暗藏在所谓的花哨下面。

任飘渺就在徐徐凉风的吹拂中，慢慢阖上了眼睛。他将身体全然闲懒地放松，羽扇雪白的羽尖垂下。

所以外表爽朗豪放，浪荡不羁的小王爷千雪孤鸣，又有几分简单呢。

“喂，喂！不是说好一起练刀，你这又是在葱啥？躲懒？”

任飘渺小臂微垂，搁在面上的羽扇有气无力，遮住大半张脸，“吾在练啊。”

千雪孤鸣把羽扇一摘，跟他瞪眼，“练？跟周公练？”

任飘渺继续有气无力，“你的武学招式大多寄赖于星辰变，吾也就能看一看刀法变化。然，星辰变本质非是刀法，而是一部内功，莫说皇世经天宝典乃王室不传之秘，就是王爷能敢赐教，不度数年之期，哪能见效。”

千雪孤鸣顿时一噎，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又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总之不能叫这个懒鬼继续躺着就对了！

正好任飘渺也看够了刀法，被大手一抓、摇摇晃晃的也就起了。

一拂袖，无双骤现，剑身银白，玉环飘带，被他出鞘握在了掌中。

“剑一。”

方躺椅上慵懒复杂的持扇者，一握剑，又是眉目冷俊、傲骨嶙峋的凌厉剑者。他矗立得太直，十分冷淡清明的剑光之下，暗藏着又狠又决绝之意，仿佛为化一柄真正的利剑，不惜以剑刺穿自身的脊梁骨，由此剑骨从生。

“破。”

任飘渺手中剑式一转，毫无间歇，“剑二。”

“空。”

破、空、飞、灭，虚、绝、真、玄。

飘渺剑法招式中虚虚实实，故造就它虚无飘渺、变化莫测，而又威力惊人的绝色。

一点曰破，无有曰空，速疾曰飞，既亡曰灭，生实曰虚，至极曰绝，精微为真，众妙曰玄。

千雪孤鸣抱刀翘脚看得津津有味，武道万变不离其宗，武者大多融会贯通，是以在剑者全然无藏私的演练中，他也隐约觉出剑法的真意来。

“——剑九。”剑者剑挥如影，八式往复，尽显精妙之极招。

“轮回！”

破空摧灭，山崩石裂。千雪孤鸣犹擅自咂摸，丝毫没有察觉懒洋洋的剑客根本就无声无息又躺回躺椅上，仍陷在怅然若失，意犹未尽之感。

由实而虚，自虚转实，虚实相生，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故无形无相，无敌不破。

虽然还无法准确地用语言表述，但千雪有把握感觉出了什么。物似主人形，外放的武功本就是武者功力、心境、阅历的体现。虚、与实，着实触及到这个世间的终极、存在与虚无的道理。慧极则伤，看得太透，活着未免太感虚妄。在千雪孤鸣看来，飘渺剑法，实在是一部十分寂寞如雪的剑法。

但能够自创出这般绝世惊艳的剑招，其实很多人会羡慕，恨不能以身代之。

千雪又想了想，如果换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快活吧。

〔二〕

和任飘渺一同闯荡江湖的日子，对千雪孤鸣来说是快乐的。没人会陪他这么疯玩，藏仔领兵带队是全年无休，王叔身娇体弱经不起折腾，王兄更不会，王兄只会把他打得满地乱爬。

本以为任飘渺是那种自持身份的高手，根本不会跟自己一起玩，没想到他不仅不介意，还会饶有兴致地在旁边出主意坑人。

千雪王爷想，这个损友真是交对了。

“不过，此回的这名燕驼龙乃魔门世家在中原的传人，不是那么简单。”

千雪孤鸣理直气壮，“我当然知道那个衰尾仔不好对付，有话是强中更有强中手，魔中更有大魔头，要对付老魔头，这不就来找你这个心机大王？”

任飘渺与他相顾无言，羽扇一抬：

“附耳来。”

千雪孤鸣摸了摸耳廓，觉得耳朵有些痒，于是两人猫猫祟祟地凑在一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得了锦囊妙计，千雪王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一日后，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

“如何？”

“金刚不死丹与上半册的万毒必解。”

任飘渺自然地接过魔门世家的传家宝，千雪孤鸣也很自然地递过去，看他翻了翻，又返回来。

“足够了。”

王爷道，“可惜了。”

某位军师装模作样地叹道，“好友，得饶人处且饶人。”

千雪孤鸣摆摆手，“没法度，在你手里吃了这么多亏，不去别人那边讨回，这心内总是很不爽快！”

岁月不饶人，可以将小鲜肉变成老鲜肉，也可以把……小油条变成老油条。

言而总之，就是曾经寻踏江湖高手的少年人，找到了更快结识天下高手的方式，至于中原、苗疆众人的鸡飞狗跳，真是谁在乎谁就输了。单看二人组的斐然战绩，左一个万济医会门前“神蛊温皇与狗不得入内”，右一个魔门世家门口“狗与千雪孤鸣不得入内”，反正这两个作为罪魁祸首，肯定是不会有愧疚之心的。

毕竟双损合璧，真是天下无敌。

藏镜人最近很头痛。

他万恶的罪魁，苗疆的战神，豪气万千、我行我素、唯我独尊的大魔头。他是史艳文与中原武林的噩梦！从来只有藏镜人叫他的敌人头疼的，没有人敢让藏镜人头疼。

但凡事皆有意外，就像歹竹也会出好笋，万恶罪魁也会有无比头疼的人。

他的义弟千雪孤鸣就是出自多疑歹毒的苗王室的一颗好笋，也是那个让他头疼的人，原本按苗王的刚愎，势必不许自己的王弟把藏镜人看得太重，奈何他俩是前世的兄弟，缘分天注定，交情不一般深。藏镜人深知苗王对自己的忌惮打击，更遑论面具下致命的秘密，也许他早就该在那一刻，死遁远离苗疆，但有所牵挂，对苗疆，对兄弟，哪怕时刻命悬一线，终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他依然要留在这里。

千雪孤鸣，说是他的义弟，但藏镜人的年纪比起千雪大了足足一轮，就是当半个儿子也使得。虽然欣赏人胆量义气兄弟相称，可说到底快奔三的老男人，怎样也不可能跟十六七的少年人计较。是以苗疆的少年仔再怎么皮糙肉厚，藏镜人怒了烦了，也不能真用怒潮袭天来招呼，反倒是回护包容更多些，这样一来，连苗疆战神都管不了，其他人就更甭想管住狼主放肆纷飞的翅膀了。

义弟最近非要引见一人，言语间推崇备至，颇有奉为此生知己的势头，这就不可能不把关。

于是藏镜人抱着两条肌肉分明看上去就很强很凶猛的胳膊，戴着面具的半张脸，左眼写着“凶神”，右眼写着“恶煞”，动辄可止小儿夜啼。他压根不听千雪孤鸣花言巧语，直接用那双从战场中淬炼出来的眼睛一扫，死亡光线上下来去。

中原剑客秋水浮萍任飘渺，藏镜人也有所耳闻。

但闻名不如见面，这厮目中无人的样子比他还狂，一张脸看着就火大，若不是千雪引见，这种人根本就不可能来往，更别提传闻中他还有两个脾气古怪的规矩。

一不许人侵犯他地盘，二不许别人蓄意挑衅。

可这个不容别人挑衅的家伙，分明浑身上下就写满了挑衅。

藏镜人怒了，任飘渺笑了，于是苗疆的花花草草倒霉了。

千雪孤鸣惊呆了，眼睁睁看着两人跟对待杀父仇人似的打法，飞沙走石不够，山崩地裂起步，深刻怀疑他们与自己对招时手下留情了，这才叫血不要钱人不要命啊。

打完两个人都难免挂彩，藏镜人虽然还是黑着一副脸，其实浑身上下都痛快得很，到他们这个境界，想要找到一个势均力敌还打不死的对手实在太难了。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如果一次不行，那就两次，男人心里一松快，很多事情的发生完全就可以稀里糊涂，等他回过神来，三个人已经结为拜把子兄弟，横行苗疆成了绑定组，藏镜人这才恍然大悟，又被义弟算计了。

某一个练功日，大将军顶着苗疆的太阳挥汗如雨，艰苦卓绝，浪荡王爷用他那把珍贵的宝刀一片一片地削着烤肉。懒鬼剑客窝在瀑布边上纳凉还嫌冷，十分自然地顺走两人披风，往躺椅上一铺一盖，施施然继续午睡。

万恶的罪魁在悬天练下仰头，天知道这种王八蛋有一个就够了，他根本不想要对第二个人没辙。

〔三〕

鸠罂粟最近很头疼。

用药无双的药师药神与施针掌生握死的第一暗器，联合建立的医会必然不能是简单的。

万济医会无愧是人才济济，有人擅使蛊术，有人专才药理，有人一手好针法，每个不仅在专业领域是独步天下，放在江湖上也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这里聚集了天下间最顶尖的大夫，特点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大，一个比一个性格古怪。天才怪才，本就一字之差，这些大夫们高傲但不至于眼高于顶，对彼此的破脾气心内有数，因而虽然时有摩擦，但总的来说还是相安无事。

这种相安无事就被新来的两个大夫打破了。是说拿剑的怎会使蛊，大夫又怎会用刀，这个问题本来没人深究，只要不被这两种人祸害。

被自己的同行用医术吊打，最后气得吹胡子瞪眼，那叫惺惺相惜。被自己的同行用智谋诡计吊打，最后还让好东西都被坑走了，真打也打不过，那叫脸黑都没处说理去。

万济医会的大夫们恨不得揪着两个人的衣领声嘶力竭：苗疆建国以后不许奶妈智武双修，哉吗！

冥医也很头疼，他最近就跟怨灵似的游荡坑人回本，左边一哭：我的血枯蝉啊！右边一吼：到底谁把那个混蛋放进来的！

某位医会的首领不想说话，虽然不爱俗务，但毕竟他是医会的发起人之一，也不可能真的完全不管。冥医又是幽冥君的弟子，他的意见也是要听听的。

但仔细想想，这冥医在万济医会里也是个刺头，研究起来三个月胡子都不刮，连自己这个首领的面子也不甩，脾气大得很。这回一时好奇去接触了那个更大的刺头，结果遭殃，就当是互相祸害根本青菜——随便了。

至于医会的其他大夫也是同款，同事就要这样打打闹闹才能和睦相处。

这么想，完全就很坦然了。于是鸠罂粟又恢复了那副慵懒悠闲、不理红尘的模样。

在他的库存尚未被祸害之前。

万济医会的药庐间，再次改头换面的两个人，依然很安稳。

“神蛊温皇”是苗疆狼主行走中原时的曾用名，被任飘渺拿去玩耍后，就成了他们共用的马甲。在此之前，“任飘渺”这个名字也在狼主学会飘渺剑法、并开始乐衷于cosplay以后，成了他们共用的马甲。

这种你猜我是谁的游戏，两个人是乐此不疲。千雪孤鸣下线了温皇这个小号，上线了自己的大号；任飘渺下线了自己的大号，上线了狼主的小号。于是两人换了个所在，继续祸祸。

“新药是做出来了，但找谁试药？”

“这……还用问吗？”

“说起来，藏仔又去找史艳文血拼，这几日是不是就该班师回朝了？”

“不能在沙场上雪中送炭，待他凯旋而归时，锦上添花也聊尽了一份心意。”

“这种事情，果然就是要大哥在才能凸显出我们的价值。”

“是极。”

银针布列，药壶滚沸，木桌上排开奇草异葩，拥书南面，浩如烟海，苗域的大夫豪放挥毫着药单，白衣医者将一叠叠稀世孤本高高摞起，尚不及四下散开的十之二一，如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弃掷逦迤，亦不甚惜。氤氲的药香，数不清的藏书，真是道尽了医者仁心。

凯旋归来的大将军半路打了个寒噤，伤口隐隐作痛，仍是不改威风凛凛。

风寒当然是不可能的，苗疆战神又不可能得风寒。

肆•苗疆怪咖聚三杰

〔一〕

蛊毒，是巫蛊之蛊。神秘的剑客秋水浮萍任飘渺，更是中原的毒王，江湖只看到每一个不敌飘渺剑法、试图暗算的人是如何诡异地被反噬，无人知晓他的毒术乃是从最为神秘、残忍的巫教中走出。

苗医，是医药之医。“千年苗医，万年苗药”，苗疆的大夫专长于药理，以内病外治的疗法闻名中苗。千雪大夫更有魔门世家坑来的秘籍宝典，与所学相辅相成，成为苗疆第一神医指日可待。

苗疆的医毒不分家，任飘渺与千雪一见如故，从此共同进步。

两个人堪称苗疆冉冉升起的新星，正是要送去审评中苗十大杰出青年人物。

藏镜人的一张脸涨红得快要冒烟爆炸，忍了再忍，忍无可忍，“你们两个王八蛋到底好了没有！！”

“再等等，忍了三个时辰才骂人，看来这次的药效还行。”任飘渺百忙之中抽空敷衍了一句，扭头就跟千雪孤鸣开始商量。

千雪孤鸣似担忧地看过来一眼，说出的话却更叫藏镜人吐血，“我说任仔啊，拿你的冰蚕蛊给藏仔降降温吧，若没待会把大哥给烧坏了，我那瓶药找谁试去？”

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把当事人的意见完全晾在一边，藏镜人若不是被银针定着穴位，必定要掀桌暴走，“——你们两个混账当本座是死的吗！！”

一瞬，空气突然安静。

藏镜人心道不妙，就见狼任两人摆着一样无辜的脸，满眼谴责加被辜负。

千雪一脸痛心，“哎呀，藏仔你顶着这张脸也不可能出去给人医啊，还不如让兄弟早日变成神医来得保险，我们这是为你好啊！”

任飘渺也附和道，“何况神医乃是高手标配，两个毒王兼神医配给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你一言，我一语，非要争出为谁辛苦为谁甜。藏镜人听得头大如斗，干脆自暴自弃，试吧！不就是药吗！还有这两人又损又毒？！

阴谋得逞的双损自然不客气，你一瓶，我一罐，争先恐后把最新研究往大哥身上倒。

成为第一蛊王和第一神医这件事情，果然是疾风骤雨。

〔二〕

一年三百六十日，苗疆的大将军都在外领兵打仗。

虽说军人是全年无休，但藏镜人在军中总是比在朝堂上快活。苗王虎视眈眈的眼神要把他脸上的面具射穿似的，连带这几个见风使舵的宵小也敢在自己面前别着脑袋说酸话。藏镜人恨不能一人一掌下去给他拍死，却还不得不忍耐。

千雪得知罗大将军班师回朝的消息的时候，往往扑了个空，藏镜人总是匆匆地板着脸汇报完军情，又匆匆地一头扎回军营里去。或许，也是他此时不想见到千雪。藏镜人怎么会看不懂千雪在他、与苗王间费心周旋之意，只是除了苗疆战神这个让王忌惮的身份以外，他还有一个无人能够分担的秘密，然而千雪孤鸣再怎么样，终究是苗疆的王爷，就算说出口了，也只会让千雪难做。

一张让他痛苦万分的脸，即使戴上面具遮掩，独自承受的苦痛也不会因此削减半分。只有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罗碧将军才能暂时忘却一切，英勇无畏地奋命厮杀。身为将士们，最光荣的就是跟着将军大胜一场、凯旋而归，但他们的将军总是郁郁寡欢，哪怕在全军喜气洋洋地饮酒作乐，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将军也总是孤身一人，灌着酒，满身黑影，独对着天上明晃晃的月光。

藏镜人很纳闷，他最近总感觉另两个人鬼鬼祟祟的。

得知千雪孤鸣与任飘渺两人要随军的时候，藏镜人的第一反应是：哦，苗王要给千雪这个王爷镀镀金；第二反应是：那姓任的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偏偏千雪这厮还拍着他的肩，一副“中原第一剑客的出场费可是很贵的你赚到了哦”的款，藏镜人就想冲自己的义弟咆哮三连：退货、不想赚、留着你自己用吧！

事实是他的所料不差。苗疆的军队也不是全年都有仗可打，平常还是自己人互相操练一番，杀杀时间。军中也没有多的娱乐，将士之间比斗是很常见的，许多人还会边观战边赌钱下注。可坏就坏在某个搅事精，旁观也就罢了，他经常是看了一会，便提剑插进去帮较弱的一方干掉较强的一方，在弱方刚松口气的同时，又扭过头来把较弱的那方干掉，演变到后来兴致来了，就一口气将双方全部端掉。众将士自然是不服，但轮番上阵多少都只有给无双送菜的份，一时间军中怨声载道，哀声连天。

藏镜人去找罪魁祸首算账时，那家伙正和千雪在他的营帐内饮酒抬杠，一掀帐帘，无辜的眼对上怒气冲冲的眼，任搅事精在罗将军的淫威下不痛不痒地签定“绝不再打扰军中将士”的协议，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已经玩腻了。

解决了此事，大将军就不再理会这两个倒霉蛋，铺开军防图看起来，他会如此火冒三丈，也是因为这场仗打得实在不顺。忽斜来一支光秃秃的笔杆，随意地在上面圈圈画画，在罗碧大发雷霆之前，勾勒出一个完整可行的计划。

藏镜人征战多年，自然能看出此计的精妙之处。但能看出不代表能想出来，他扫了一眼懒洋洋将笔杆丢开的懒鬼，能够如此布局，是建立在对敌我双方都有充分了解的前提下。

虽然余怒未消，但罗碧部署下去得很快，至于刷了一波存在感就迅速推下的任飘渺，正忙着偷得浮生半日闲。

然而看着在自己军中混吃混喝的两个，罗碧将军已经决定给他俩找点事做了。

〔三〕

三人关系的真正变化还是因为那一件事。

说是三人关系，因为这是原先连千雪都不知的，很公平的秘密。

怒潮天瀑，苗疆三杰最常聚首之地。那年藏镜人于此顿悟飞瀑怒潮，却在运功中途难以为继，硬是靠着一股毅力逆转筋脉，竟使瀑布都逆流千丈。

血般孤注一掷，终至功成，却造成他剧烈的内伤，心脉闭塞命在旦夕。千雪孤鸣、任飘渺两人分别施以药材蛊术，劳心劳力，费尽心血，终为藏镜人疗复功体。

事急从权，大夫要救人，不可能还叫伤患戴着面具。那一刻，千雪当然是震惊无比，动作却丝毫不敢停下。

“救人要紧。”他说。

任飘渺从头到尾是最淡然的一个，甚至还有闲心扶一把瞬间恍惚的狼主，叫他别拿错了药。千雪当然是被打岔得没那个纠结的心情了，斗嘴都顾不上，不停不歇地试药、配药。

待确认藏镜人脱离危险，心头陡然放松的千雪孤鸣一头栽倒在地，鼾声响起。七天七夜，不眠不休，他也已经到了极限。

任飘渺的容色也显得黯淡憔悴，但他的精神始终十分清醒。流珠如雨，瀑布落潭轰鸣声震天，晃晃的月光，清凉爽利的水汽，随之飞流而下，夜漏了点点虫鸣在耳中。藏镜人起身下榻，面具“啪嗒”轻扣合响声。

他走出屋外，入目就是睡得一塌糊涂的千雪孤鸣，和在夜中睁着眼满脸无辜的任飘渺。藏镜人默默无语，将那头睡死的狼从院子里扛到里屋，又听身后一声：

“罗碧。”

男人高大的阴影遮挡着月光投下，任飘渺一伸手，对方不躲不避，任由他卸掉面具。藏镜人真切的面容居高临下，与他对视，垂发肆意地披散，笼罩月夜下犹是黑黝黝的眼神。

若是这张脸能够少几分相似，单看这霸气爆屏的气质，谁也不会想到他与史艳文有那样关联。

任飘渺道，“若你真有顾虑，吾可以刀圭易容之术，为你改头换面。”

藏镜人压根不考虑，将那沉重的衣甲再度披身，“不必。”

果然还是在意。任飘渺漫不经心地被夺回面具，继续誊抄那份名单。至于不愿舍弃掉这张脸，无所谓是出于骄傲，还是在意，在意也有在意的做法。

甚至于越发疲惫的身体，越是让他的神智清醒。在见到藏镜人真实面目的那一刻，他就想清了下一步该如何走。名单上，囊括的是中苗内外，既不偏向苗疆，也不死忠于中原，标金利益足以招揽的杀手死士、能人异客。

任飘渺想得很清楚，罗碧这样，能得长久？强大就是原罪。秘密一旦暴露，中原苗疆都势必无他容身之处。虽然狼主一定会力挺他的兄弟，但身为苗疆的王爷，就注定了千雪有很多事情不能做。届时，天下之大，总要有一处能保下藏镜人。

不要妄想能一辈子守住一个秘密，最好的做法，就是将炸弹捏在自己手里。

任飘渺终于搁下笔，合上那一本薄薄的名册。

一件披风劈头盖脸地甩过来，他自然地接住当被盖上，听对方兀自哼了一声：“抄什么书？往日不见你这般勤快。”

伍•齐会天下风云碑

〔一〕

初入江湖，天下无敌。

再学三年，更加无敌。

曾将千雪放出宫的当事人苗王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亏他以为自己的小弟在经历社会的毒打之后会学好学乖，没想到千雪王爷历劫归来，得，小魔头变混世魔王，背后还缀着两个惹不得的奇葩损友。

-王上，千雪王爷被您赶走三年了。

-他肯认错了吗？

-不肯，他说他三人组横行苗疆无敌手了！

经受着亲小弟可劲儿的折腾，向来吝啬的苗王大手一挥，难得给罗碧放了一个大假，趁着天下风云碑即将开启把三个人踢出苗疆，不是会祸祸么，有那个本事就祸害中原人去吧！

当然，明面上的理由是叫他们去为国争光。毕竟中苗斗了几百年，若是让风云碑上写的都是中原人，苗疆的脸皮也不能看了。

天下风云碑位于中原天允山，每六十年举行一次盛会，武林各界人士于此争夺天下第一之名，因地处中原，与会者多为中原、苗疆人士。

拿着苗王昧着良心颁发的苗疆十大杰出青年奖，三人组横行过境准备前往中原，但在中原武林混，没有一个很红很呛的绰号就等于高手没有了逼格。

于是三人凑在一堆商量了一下，苗疆最近的当红炸子鸡组合也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苗疆三杰。

“唉。”任飘渺负着剑，站在山崖之上。

狼主大人可不待见他这样，“没出工出力的家伙就麦在那边叹大气，若无你是又有什么意见喔？”

任飘渺抚扇道，“只是感觉这个‘杰’字，是不是有些过于正气凛然了。”

千雪直翻白眼，“那不然呢？用你取的苗疆三损？苗疆三奇？还是苗疆三怪？”

任飘渺感叹，“哎呀！事实不就是我们三人是一群怪咖吗？吾可谓是以诚待人、童叟无欺那。”

千雪翻白眼翻得眼睛都要痛了，“滚蛋吧，你这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好吗！”

藏镜人懒得听他们两个废话，抱臂看着高耸入云的石碑，随即，浩荡无尽的纯阴邪气，冲着风云碑翻掌拍下，天下第一掌，留名——

「藏镜人」

“史艳文，本座就等你一决高下！哈——哈哈哈……”

千雪孤鸣冲着大步流星就要离开的兄弟嚷嚷，“喂喂，藏仔你这急匆匆的是要赶去叨位？”

藏镜人冷哼一声，“风云碑结束后再会吧！”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千雪兀自郁闷道，“这个藏仔，只有去找史艳文麻烦的时阵才会那样积极。”

任飘渺倒也不甚在意，剑气出鞘，天下第一剑，留名——

「秋水浮萍任飘渺」

千雪孤鸣紧随其后，一阵携着毒雾的真气在碑上骤然暴开，天下第一毒，留名——

「神蛊温皇」

“吾以为你会留名天下第一刀。”

千雪孤鸣摆摆手，“洒洒水啦，天下间谁人不哉我是用刀的高手，没意思没意思。”

任飘渺扭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似兴味。

千雪孤鸣警惕地捂紧自己的马甲，“葱啥！这回我可是下定决心要好好玩一趟，何况风云碑只许一人参加一项，你看我也没有用！”

任飘渺道，“这个嘛，吾自有办法。”

千雪孤鸣与任飘渺瞪了半天，不情不愿、委屈巴巴地将名额给了出去。

1624，甲子年。

天下风云碑开启。

〔二〕

甲子名人帖，天下风云碑。

关于天下第一的留名者，能被众人讨论的向来是最近武林炙手可热的人物。

天下第一掌的留名，比如云州史艳文与苗疆战神万恶的罪魁藏镜人。

天下第一剑的留名，比如秋水浮萍任飘渺，以及在开碑之前就惊艳武林、此回却未在风云碑上留名的，酆都月。

没人知道酆都月是怎么想的，但关于他是杀手之间、“万人敌”的传说，依然愈演愈烈。

任飘渺坐在雅座上，二楼之下，酒楼的众生百态一览无余。天下第一剑的对决结束得很快，至于毒王的比试嘛，想来其他留名者已成了蓝蝶下的尸体。

他擦拭着剑，他在慢慢地等。

在风云碑开启之前，任飘渺特意拜访了一趟魔门世家。

燕驼龙吊着眼睛看人，“你就是那个顾人怨的千雪孤鸣的朋友喔？”

蓝衣黑发的剑者抚扇道，“正是，神蛊温皇。”

燕驼龙继续吊着眼，“那你来找本龙——”

温皇道，“正是要问，魔门世家有无能在短时间内转换内力性质的功法。”

燕驼龙总算把眼睛放下来，故意回答，“就算是有，本龙又为什么要交你？”

温皇了然，“尊座有何条件，不妨提出。”

燕驼龙哼哼，“好说，只要你去叫那个千雪孤鸣将万毒必解还来。”

“这嘛……”温皇状似为难，“莫说温皇的面子能否说得动狼主，万毒必解乃魔门世家传家之宝，若得到它的是在下，必也是爱不释手，不舍割爱。”

“哼哼，我魔门世家的传家宝不用你说本龙也知晓它的厉害。你若做没到，就麦再来扰本龙。”

——温皇这才话锋一转，“只是，吾没有万毒必解，却有神蛊温皇。”

燕驼龙把逐客的款收了起来，盯他，“嗯？”

温皇取出一本手抄本递过去，“温皇既敢称神蛊，已踏遍苗疆，寻访天下罕见奇毒。此抄录本为吾毕生心血，除此之外，温皇仍记魔门世家一个面子。”

燕驼龙将这算盘一打，没好气地抢过本子来，“好吧，你给本龙等着，我找看看！”

温皇执扇回礼，“那就有劳了。”

燕驼龙一头扎进藏书里，一边嘀嘀咕咕，“哼，没想到千雪孤鸣那个吃嘴流氓也会有你这么文质彬彬的朋友。”

温皇笑眯眯，深藏功与名。

月夜，山峰上，人的形影晦明于光影之中，石碑缓缓显现出名字，天下第一暗，留名——

「还珠楼主」

来人慢悠悠地欣赏了一会月色，“走吧。”

“是，楼主。”

任飘渺坐在牡丹酒楼拭剑，许久、许久，一片红叶飞入，凭栏处，旋转飘落。

隔雕栏，酒楼边，一条秋江水顺流而下，手执书卷的剑客乘舟江中，红叶落肩，仰望西月。

任飘渺了然，他收剑。

“走吧。”

〔三〕

一口剑，一杯酒。

一条命，一江湖。

酆都月泛舟于秋水之上，手中的书卷，背上的月饮剑，银黑的发丝，在夜中散着淡淡的凉意。

任飘渺雪衣执剑，凌江踏波而来，波澜绕步，水纹生在他脚下，如片片浮萍。

“秋水浮萍任飘渺，

独饮西楼酆都月。”

酆都月依然执卷，身上的剑未出。

“你来找我。”

“吾在等你。”

任飘渺横江指月，剑芒似冰雪犀利。

他们交集的剑很轻，很轻，如一片在江波上缓缓滑过的月光。

拔剑，收剑。

任飘渺道，“朋友，饮酒吗？”

酆都月答，“你请。”

牡丹酒楼，寒江流水生秋鳜。

古人有“桃花流水鳜鱼肥”之句，实则真正的美食者，更喜食秋季的鳜鱼，因秋水清冽，鳜鱼肉质清爽，寒香可口，别有滋味，更有女子喜其减肥之功效食之。

配上当地的美酒，自然是好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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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4)

1樓發表於: 2021-06-07 1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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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四分甲子名人帖

〔一〕

1624，甲子年，天下风云碑开启期间。

江湖武林势力，趁机重新洗牌，忙着它楼起楼塌。

就在这场的厮杀时候，腥风血雨中走出了一人，从幕后登上台前。

亲像是凭空出现，此前从未听闻此人的痕迹。许多人因秋水浮萍的名号望而却步的时候，他自尸山血海走到任飘渺面前，在天下第一剑上留名。

一把白玉琴，一盏琉璃酒，一口凌霄剑，一卷孤独注。

他纯粹得像自己，复杂得又似无数人的剪影。

他原是江湖上一个没有名姓的人。

标金买首，玩命江湖。有佛性的会道一声：人如己镜。你会用什么来评估别人的价值，也就早该知道自己会被怎样评估。弄人命赚讨钱财的，往往也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人。

即使是他这样头牌的，能得善终就是最好的了。更有甚者，做着讨命的活，得到的报酬却连一席卷尸革都添不起。这又是江湖更为悲惨的下一层，却又是江湖最真实的一面。

不需要什么矫情。

今年杀人人尚知。他年杀你知是谁？从死人堆中挣扎出来，生死早看淡了。

但生死看淡的人，唯有一事不能看淡。

声名场，权势窟。

在有智者眼中，也许这世上人人都是棋子，但又人人都不是。即使是最微末的小人物，也会有自己的情操，深埋着自己的不甘。这才是天道算不尽的所在。

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本就失了名姓的人，会开始在意自己的名姓。

他的主人也不会想到，自己手中的刀，居然会反噬。

单刃刀觉醒了自我，成了双刃剑。

这一年，起起落落的势与人太多。牡丹酒楼倒塌之前，也没有几个人知晓它背后原是死客藏污纳垢的所在。

死客之首，杀尽了一楼，只为埋葬自己的过往。

然后他带着酒与剑，走进了众目睽睽之下，杀人，饮酒，扬名。

他不曾得到的太多，如今他要全部讨回。

他为自己取名，百里潇湘。

〔二〕

比起其他出名的杀手楼，还珠楼崛起就像是在一年之间。

其实也并非一年时间，任飘渺自从踏入江湖就开始了布置，以备不时之需，刚好用上罢了。酆都月的人脉与好口才，再加上百里潇湘训练杀手的手段。

如今，只能说是厚积薄发而已。

百里潇湘败在任飘渺剑下的时候，以为这就是性命的终点了。没曾想对方说：

“你败了。不过，吾还是能让你成为天下第一。怎样，要试看看吗？”

于是百里潇湘加入了还珠楼。

任飘渺、酆都月、百里潇湘三人组成了还珠楼的第一班底。后来的事务，就是顺理成章了。他们都是凭倚风月的文雅宾，都是玩命江湖的杀人客，琴、棋、酒、剑无一不通，自是彼此投契的。

任飘渺以飘渺绝式与两人相逢，而后加入的百里潇湘，又碰见了酆都月这个在杀手、酒界、剑途之内的老熟人。闲暇楼内，酆都月下，潇湘酒琴，飘渺诗剑，三人共饮风月，诗酒为乐，好不风流。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于是有人摆玉床，有人摆玉桌，有人上佳肴，百里潇湘藏酒最丰，有他开封一坛琼浆佳酿。

百里潇湘举壶觞以邀月，“有此美酒，何不畅饮？”

酆都月道，“饮酒，会乱人心智，不饮也罢。”

任飘渺则说，“唉，这就不对。既是他的酒，你就得饮。”

酆都月端起酒杯，任飘渺便斜倚玉榻，百里潇湘拂手掩袖，抚一首《潇湘水云》。

罢弦，任飘渺将琴接手，又为《广陵止息》。

酆都月月下舞剑，凛冽、冷然，身畔弦鼓为纷披灿烂，戈矛纵横之声，一抹抹雪白清冷，落在还珠楼的阴暗狭隘之处，绽开鲜红血流与哀嚎惨躯。招招收命，遗世而独立。

楼下，生杀予夺，血溅三尺，尸横如山。楼上，风花雪月，诗情风雅。

“还真是不安分。”

“正是该让他们见识你的手段，也是扬名立万的好方法，不是吗。”

“扬名吗，哈。”

百里潇湘自斟一杯，但笑不语。

酆都月收鞘，他就将绸巾掷去，百里潇湘很有些洁癖。

酆都月顺势拭剑，本不沾血的锋芒上更添光洁如新，但观两人摆开棋局，于是窗边抱剑，“钓水逸事，尚持生杀之柄，弈棋清戏，且动争战之心。人欲逃避红尘，红尘却处处皆是，一入江湖遥无期。”

百里潇湘落下一子，“既在江湖，身不由己，哪来无辜，若不在乎红尘，又何必身在红尘，这话对你而言，多余。”

任飘渺接着下道，“副楼主感慨了。”

酆都月淡淡地说，“我倒是也不十分在意这些。”

两人没再反驳，继续下棋，直到最后一子。

这倒也是。

谈笑风云一杯酒，千金一刃泯恩仇，独饮西楼酆都月，书剑一叶一江秋。

酆都月向来如此，来去淡淡的，事情办得完美，就直接功成身退，又爱扮演调解者的角色。做什么都十分认真，但也什么都不很执着。

任飘渺不经心地想着，叩下最后一枚棋子。

“你输了。”他说。

〔三〕

任飘渺凭栏窗边，悠悠远目，独倚西楼。

今天是风云碑落幕的日子。

身后，一人的脚步慢慢拾阶而上，将地板上火烧云的霞晖踏碎。

“有什么事是我不能解决？”

任飘渺雪白的羽扇清凉凉摇曳着，“机动者，弓影惊为蛇蝎，寝石疑为伏虎，此间浑是杀机。你以为，你与他之间就没有问题了吗？”

“过去的阴影，他难以摆脱，也不难理解。”

任飘渺回答，“也许，但那不是我的兴趣。”

酆都月转头和他一起看向窗外，霞云起落，被烈大的晚风吹袭成各种形状，模糊了远处的山峰。

“所以，你这就要离开了？”

“天下第一已得，这里已无吾的目标。”

“你不担心他会多想。”

“有需要在乎吗？”

酆都月道，“真是无情。”

任飘渺背过身去，“我以为，你了解我的个性。”

酆都月侧望窗外西楼，“那是当然。”

一六二四同年，天下风云碑落幕。江湖有人抄录各路天下第一，撰为甲子名人帖，以供后世人瞻仰观望。

“楼主，饮酒吗？”

“你请。”

天下第一楼，还珠楼。

天下第一暗，还珠楼主。

天下第一毒，神蛊温皇。

天下第一剑，秋水浮萍任飘渺。

柒•蛊女三途铺巫教

〔一〕

话说回前头，风云碑结束之后，已得天下第一、失去目标的任飘渺决定再次前往巫教。

他只是斜倚江楼的时候，入目白茫茫一片宽广天地，断鸿高飞，却在偶然间闪过了那些诡异、迷谲的魅影。

曾经巫教的剪影已离任远去，但在他的意识中，仍然埋藏着一个关于此地的答案。像是一帖随时可以揭开的方药，注脚着荒谬，神秘，与疯狂，等待他来到孤独的尽头时服下。

任在楼上放空，白发被风吹起，如一片飘渺的薄雾。他像是冰雪腾起的凉气，像是冬日高渺的云，像是江畔的雾凇。

然后这片雾被人掠住了，感觉到有一只手掌握住了他的肩，无比厚重，化雪的热度，任飘渺睁开眼。

“千雪。”

他唤道。

这回巫教之行，罗碧和史艳文找完麻烦，还得各自回去上班，也就闲散王爷能够跟着他了。

“你又要与我同行。”

千雪孤鸣跟任飘渺大眼瞪小眼。

他说，“我们两人不是一直在一起？”

任飘渺：好吧。

于是两个人一同上路了。

“怎样，我就这么讨人嫌，风云碑也丢下我自己去耍啊！”

“说实话，是有些厌倦了。”

“哇靠！那不就很伤心，你还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换做是别人，早就不想要跟你过下去了。”

“那不如你我就此别过。”

“你……别人的气话就当真，真话就不放在心上，真正是死人也能给你气活。啊算了算了，跟你生气真是气了也是白气。不是说要走吗，你这龟脚任仔还不赶紧带路。”

巫教地处于苗疆西南，有水有热，再加之茂盛的树木丛林，生出不尽的蛇禽走兽。比起缺乏粮食的苗北游牧草原，苗南的人是有地可种的农耕民族；但比起平旷富饶的中原，苗南却也因依傍着复杂恶劣的树林，深受毒花异草、蛇虫蚁兽所扰。

又撇下一条的毒虫，千雪孤鸣往身上抹着药，感慨万千，“莫怪最厉害的苗医都是苗南出来的，都是活生生练出来的啊！没点本事的人岂不是要葬！”

任飘渺走在前面，他能感觉到，沿路而来的植被、活物，越来越少了。

虫鸣声，惊鸟长唳声，小动物窜过树枝声，蛇腹爬行的沙沙响声，都在慢慢、慢慢地消失不见。

没过多久，千雪孤鸣也察觉了异样，于是他也不再说话，先把解毒丹压在舌下了，将药瓶递给任飘渺，却被对方轻轻推开。任飘渺无言无语，白色的身形在前方，显得有些消瘦。

千雪孤鸣仰头一望，在树顶边看到一只拼命地想要往最高处飞去的鹰鹫，很快就没了形影，最终掉在他脚前的，只有一根坠落的羽毛。

后来他回忆那个时候的任飘渺，竟是笑着的。

〔二〕

浓雾，化不开的毒雾。

阴森诡谲的巫教，在毒雾中一栋栋荒凉肃静的高塔矮楼，如一条条瘦长鬼影，影影幢幢。余毒久滞不散，只闻亡者哀戚的怨怼，只见遍地反黑的尸骨。

千雪孤鸣与任飘渺来到此地时，忽有一个男孩踉跄地从旁横撞上来，他的面目已经是一团正在熔化的血肉，黑洞洞的五官骇人可怖。

“……蝶……”

他仿佛从那淋淋血口中呢喃出了这个字，就仰面朝天栽倒下去。男孩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把匕首，很快手上的皮肉就化为枯骨，皮囊毛发都在不停地从他的躯壳上剥落，血水从空洞的眼窝滑下，亲像是滴淌的泪。

以真气护体的千雪孤鸣，惊骇地发现毒气竟在侵蚀自己的内力，任飘渺迅速地抬手拍过去一枚虫丸，肥嘟嘟的蛊虫蜷起小身子，挂在他衣服上，懒洋洋地吸着毒气，冷汗都快下来了的狼主才有功夫张望起四周情况。

千雪孤鸣忍住了想要拿袖子擦额汗的冲动，小心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这……这是什么？”

任飘渺道，“三途蛊。”

千雪疑惑，“三途蛊？”

任飘渺继续说，“传说中巫教穷极能力妄图培育出的终极武器，可化世间万毒为己用，堪为天下毒首。一旦爆发，方圆内外的所有活物即化血水枯骨，此后百年生灵灭绝，寸草不生，沦为死地耳。”

千雪孤鸣看着眼前还在消蚀的枯骨，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三途蛊还真是残。”

任飘渺只道，“自不量力，怪谁呢？”

他提剑踏过尸山血海，遇到挣扎的人形，就一道冷湛的剑光甩过去。千雪还在怔愣，后来也领悟了，紧跟而上，两人一者用刀，一者用剑，送了这些身中蛊毒却还未死绝的人最后一程。

千雪孤鸣一刀劈下，毫无犹豫留情，这里的秘密必须灭绝封死，不需要任何的手软。

任飘渺还在深入向前。

在尽头深处，他看见一个小女孩。

茫茫的血色荒野，周遭的景物忽然灰暗，无尽缥缈的灰烬飞屑中间，落下一片天光。

似乎有一只紫色的蝴蝶自他的目光中飞过，任飘渺抬起手指，紫蝶在他的皮肤上化为痕水。

跟在身后的千雪感觉到他身上一瞬间攀升的剑气，又如渺茫的微尘沉淀而下。

千雪孤鸣好奇问，“你在看什么？”

任飘渺放下手，回答他，“天葬。”

〔三〕

探查后的任飘渺与千雪孤鸣两人，从巫教的残迹中推断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巫教应是为了重现传说中的三途蛊，培养了一名女童作为蛊的宿主。但三途蛊的不稳定与危险性是显而易见的，在研制尚未完成之前，容器就因为复杂的毒素无法在体内共容而爆发，导致巫教之人几乎全被反噬，死伤无数。

三途蛊的毒素甚至迅速蔓延开来，波及了巫教附近的所有生物，曾经以毒为首、隐隐统领苗疆西南的巫教覆灭，与孤鸣王室分据南北的苗南再无威胁之力，却也成为了苗疆不可踏足的死地。

他们两人在巫教发现的唯一完整的幸存者，就是那名女童。非人地改造一个无辜女童，以行逆天违理之事，结果业报反噬己身，最后存活下来的却只有那名被当作容器的三途蛊的宿主。何其可恨、可笑，又何其可悲。

原本千雪孤鸣并不想留下一个隐患，但任飘渺说，“这很有趣，不是吗？”

蛊童被制成无法再回复，两人商议过后，决定继续下去，完成三途蛊最后的制作，也许还能为女童争得一线生机。

于是在蛊的问题被解决之后，女童才缓缓苏醒过来，却好似失去了有关于此的所有记忆。千雪硬是拽着任飘渺压着要来商量，给这个小姑娘取名为凤蝶。

面对罕世奇蛊，某位蛊王难免见猎心奇，只是，研究惊世之毒首——三途蛊，非一朝一夕之功，其隐秘也并非旁人能够插手。任飘渺这个名声太响，推敲过后，他决定抛弃身份，叫千雪将小号销了给自己穿上，搬去了神蛊峰定居。

千雪孤鸣自然是满口答应，“好是好，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凤蝶在庭院外努力地收拾着药草，将库房堆得满满当当。小小的身影抬袖擦了擦汗，又在水桶边扑洗干净狼狈的脸。

千雪孤鸣看了一眼凤蝶，又看某个懒鬼慢条斯理地在看书，清了清嗓子，“我啊，想要认凤蝶为义女。”

温皇的羽扇随即不摇了，“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叫我在打什么主意？论心机还是属你啦，心机温仔啊！”

“诶，此言差矣，狼主也不差啊。”

千雪孤鸣直道，“不跟你闹，本狼主也不能一直不回苗疆，我不在的时候，凤蝶就交给你了。”

“总之，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女儿，你也看顾着点。”

温皇侧首看向屋外，小姑娘正提着水桶，给药圃浇地。

他轻轻地说，“好。”

捌•十年神蛊蝴蝶影

〔一〕

她陷在一片茫茫火海中央。

茫茫的火海，没有烈焰，没有火，却有无数如火的光影。

那些光影照出一道道人形，照出众人漆黑混沌的脸，也照出“它”们浑身分毫毕现的血脉，都循着血管缓缓流向中央的蝴蝶。那些光影明灭生晦着，照出每个人身上的业火罪孽。

她却不是火中蝶，她就是火种。

冽凤蝶仿佛记得刚才她还站在寨门底下，仰头正对着刺目的阳光，眯着眼去够那只蝴蝶。

“为什么，为什么要拿我们自己的族人做这种事情啊！”

“如果不是自己的族人，怎样能保证她忠于巫教？何况苗北的那个苗王一直虎视眈眈，去外头挑人也难。动作要是大了，风吹草动都会被他发现。”

“那别启动这个计划不就好了！这种恐怖的东西，原本就不该存在好吗！”

“别任性，先不说这几年我们与苗北越来越紧张了，不为防备他们动作，就为族民考虑而言，你以为大家会甘心一世人住在蛇窝里吗？”

“这都是长老他们蛊惑族人的话罢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权欲之争！”

“哼，那你也只需知道自己还无能改变什么。”

“那为什么一定要是凤蝶！我……”

“你这话说得是越来越浑了。没有比她的体质更适合的人了，长老也不会答应。你再不舍，对你对她都只是徒增伤害而已。”

冽凤蝶跳了几下，没捉到翩翩上飞的蝴蝶，鼓鼓脸蹲在原地。忽然男孩走到身边，于是她伸手拽住男孩的衣角，扯了又扯。

她昂起头，指着日光下明晃晃的蝶翼，一字一句地念道，“大哥，蝴蝶。”

对方极细致地微微俯身，温厚的双掌包住了她细软的小手。她有点痒，扭来扭去地想要挣脱开，忽然感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了手背上。“好，兄长替你去捉蝴蝶。”

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得到了一只蝴蝶，于是张开手，却是两片被揉碎的蝶翼。周围动作着的、一张一合开口的人，都成了一道波动的鬼影，手心上，是支离破碎的蝴蝶。

-凤蝶，快停下来！停下来啊！

-死了，都死了……

-别怕……兄长陪你，一起死……啊！！

凤蝶满面冷汗地坐起身的时候，慢慢抬起手，看见手心处一道被匕首划出的伤疤。

周围寂静无声。她想从床榻上爬下来，却见推门进来两个人。

一个作羽扇冠帽打扮，偏那身儒衣上又绣着毒虫，草药，诡甲之类苗疆才有的纹路。小姑娘纳罕那奇特的衣裳，多瞧了几眼，只觉得那人看起来笑眯眯的，却十分冷情。

另一个生得面善，还颇有几分苗人的英气，走上前就将高大的身子蹲下来跟她平视，检查了她的身体情况，又跟她说话。

“麦怕，我是这里的主人家，那边那个看上去没骨头的懒鬼是救了你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她先是慢慢地摇头，才反应过来要说，“……我不记得了。”

“那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了吗？”

“我……我也不记得了。”

温皇千雪面面相觑。

温皇道，“不记得了也好。”

〔二〕

三途蛊噬毒，只有所食之毒越剧，这个毒物才会越安分，所以在选择避居之所时，瘴气流窜、毒虫四生的神蛊峰就成了第一考量。

这座山峰因寥无人迹，原本并没有名字，是主人家看中这穿天松，无边崖，天高地险之重，在峰顶上建了一厝，名闲云斋，取了此地名神蛊峰。

千雪孤鸣到底不是出身巫教的，行的是医不是蛊，叫他跟一个蛊王、一个毒首，同住在这遍地都是毒物的神蛊峰上，没几天就教人呆不住了。神蛊峰固然夺天地之造化，却不是这头狼的安乐窝，狼主拍拍屁股就走，直说等懒鬼你把这里收拾了清楚再来，新鲜出炉的一个义女，就被热腾腾地丢进了冷冰冰的任飘渺怀里。

如今任飘渺已是神蛊温皇，他虽已装成一副儒雅模样，在自己的地盘独处时，浑身犀利戏谑的锋芒还未尽收。他一手抚扇掩面，一手提拎着小姑娘的衣服后领，眯着眼看她。

“下来。”

凤蝶养出点肉的小脸蛋气鼓鼓地对着他，蹬着腿踩实了地面。

“不过是叫你采几株草药，也能跌落山崖。”

这人的语气平平，一双眼淡淡，却像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嘲讽”二字。

她忍不住回嘴道，“那株药恰好生在了悬崖边，却不是我能控制的。”

“既是如此，何不回报了吾来处理？心知自己做不到，就不该逞能要强。若有闪失，吾这区区一间破斋屋可担不起狼主的心疼怒火啊。”

才六七岁的小姑娘低头一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受不住气，“你这般有能耐，怎不自己去采！”

温皇继续悠游摇扇，“明白别人的本领，只能算是有眼色，清楚自己的能为的，才算是聪明人。”

凤蝶气得小脸通红，瞪了温皇一会，气呼呼地跑走了。

温皇也没在意，将活虫一应工具都摆开了，“凤蝶，草药。”

凤蝶又气呼呼地跑进来，将弄干净的草药丢给他。

“凤蝶，纸笔。”

她气呼呼地跑进书房，将笔墨纸砚端来。

温皇将药物研制完毕，又抄录下改良的蛊方，才满意了一抬手，“凤蝶，泡茶。”

小姑娘再次气呼呼地进来，将温皇珍藏的茶壶茶盏往桌上一磕，咕噜噜地倒了杯茶。

温皇茶水一饮，眼皮一掀，“你这端的是涮锅水？”

小凤蝶脸色绷得紧紧，“有的喝就不错了！还嫌！”

温皇将茶盖合上，“嗯，虽然泡茶技艺不佳，但胜在听话。”

他舒缓了缓筋骨，起身步到窗边，徐徐悠闲摇风，背后是小姑娘收拾物事的声音。

凤蝶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欠你的命，听你的话！”

温皇闲闲地躺在庭院的摇椅里偷懒，看凤蝶在小矮桌子上张罗着切菜做饭，惬意地仰面阖眼，自以为完全了解千雪孤鸣的用心了，好友啊，不愧是好友，原来是送个小姑娘供他玩耍。

远在孤雪千峰的千雪孤鸣打了个喷嚏，逗了逗鹰，疑惑道。

风寒了？

〔三〕

闲云斋中，除了杂事，总还是有些其他附庸风雅的事情可做。

虽然凤蝶对这个跟小孩子还斗嘴、全没高手品格的主人很是鄙视，但不可否认，那些对月抚琴、雪下舞剑、花中看诗的温皇，实在是会令观者忍不住安静的风景。

她端着茶看着在庭院中散发而寐的温皇，黑发铺满了躺椅，还从边沿轻轻地垂了些下来，又想，这个所谓的主人，不过也是个大点的小孩。

过往的事情，凤蝶有时能回忆起零落的碎片，却大多的来龙去脉都不记得了。她如今每天的日程除了服侍温皇，和学习怎么服侍温皇之外，还有改造身体与体内的蛊。

温皇对她说，如果她还要自己的小命，需将蛊的功效改变并封印起来，并在过程中时时以剧毒喂饱三途蛊，叫它不再作祟，好学习怎么跟这只天下毒首相处的办法。

他说，寂寞和痛苦，如果逃离不了，就去学会如何与它们共存。而这世上对付孤独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成为孤独本身。

说这句话的时候，凤蝶抬头看着他，就见温皇笑眯眯地续道，蛊毒也是一样。

随着三途蛊的日渐稳定，她的记忆也越来越淡。好似一切的痛苦，也随着蛊的封印被封存下去。

她跟温皇都没想到，封印会是因为这样被松动。

那日她又去看温皇练剑，收敛了剑气，只以单纯的剑式演练的剑招，自两人开始一起生活的日子，她就一直看对方在模拟、描摹，似乎是有新的招式在逐渐成形。

那日风很大，两人衣物猎猎作响，温皇望着头顶黑压压的乌云，将剑提起。

“剑十。”

凤蝶睁大了眼，她好像看到一座高耸破云的笔峰，直挺挺，陡峭无坡，天上沉重的阴云也被这高峰刺穿，从天洞之上，传来一阵神秘遥远的低语，呢喃着血脉、生死、信仰，与纯粹的哀圣，她凭着本能辨认，仿佛是昔日巫教熟悉的吟唱声。

她的眼泪顿时就涌了出来，她想起来，想起来挥舞着匕首向她扎去，含泪悲鸣说要同死的兄长，她的兄长，她的族人，她的故乡，都在三途铺路的蛊毒下毁灭殆尽。

凤蝶一下就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凤蝶看见温皇淡然的眼睛，一头就扎进了他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又捏着手心几乎已经淡去的伤疤，不知一道未竟的伤口可以承载着如此矛盾的遗言，绝望与希冀，杀伤与救赎。

相处这些日子来，凤蝶以为自己是不喜温皇的，温皇看向她的眼神，是一只让他手痒的虫蛊，一件趣味的玩具，一个好看的摆件，只因他终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不能讨厌他而已。

但她回忆被那个人抱起时，却发觉从他透彻的双眼里，看到一丝虽淡而分明的恻隐之心。这丝恻隐融在他灭生的剑招，如赎尽三途后的圣洁，如推崇天之葬礼的人便相信，轮回往复，灵魂不灭。

“唉。哭什么呢？”

凤蝶靠在温皇的怀里一边打着哭嗝，一边慢慢地平静下来，感觉悲痛的情绪从体内消失了，“我不记得了。”

温皇只说，“不过是看个剑，还好破损得不是很严重，否则，只能叫你的义父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凤蝶一边两眼朦胧地抹泪一边问，“那是什么？”

温皇慢慢地摸着她的头发，“飘渺剑法。这一招叫作——天葬。”

“想学吗？”

玖•多面计谋生死定

〔一〕

光阴易逝。

十年之期转眼而过，当初的女童也出落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五年前，藏镜人、史艳文、黑白郎君三人消失在擎天关的时候，狼主急冲冲地寻上过神蛊峰。神蛊峰的主人还在信手抚琴，琴声如高山流水，尔雅温纯，又如清溪潺潺而过，千雪孤鸣却是在这静谧的弦音中不停地打转，越发急躁难安。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没忍住，“藏仔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你倒是一点也不急啊！”

温皇不疾不徐，垂指拨动，“对那个人来说，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

千雪被这话噎住，挠了挠头，“这么说也是啦，但是，你就不能出山劳动一下喔！”

“时机不到，何况，吾隐居深山的理由，你应该很清楚才是。”

千雪孤鸣被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罪魁祸首本人还悠哉悠哉，弹完琴，又开始左右手下棋。狼主“啊”了半天，垂头丧气，只好在懒鬼身边坐下，凤蝶适时地斟上茶。

他接过茶碗，感慨道，“凤蝶也长这么大了。”

“是啊，你这有名无实的义父，也终于来看她了。”

厚脸皮的千雪可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翘脚卧了温皇的躺椅，望着闲云斋悠哉的白云，惦记着下落不明的兄弟，“有时候，真想我们都生在平凡人家，是不是就会更快活一些。”

温皇在旁边斟酌落子边说，“众生苦，平凡是苦，慧极也是苦。若为平凡人，遍经世道艰辛而深困于自身软弱，一生挫折酸楚，泰半无能为力，不由自主。若为智极者，孤独寂寞，无处排遣，也不过是另一种无能为力罢了。”

“你最近是去念到佛喔？”

“修身养性，佛心来了。”

千雪孤鸣在他对面坐下，去乱拨他的棋子，“很少见你这个狂人能讲出这样谦逊的话，我以为你是与藏仔同款，‘我命由我不由天’呢。”

温皇一点都不介意，反而叫凤蝶拿出好酒好菜，让这位狼主吃个饱。他将棋收了，看着无边崖上波诡云谲的顶端。

“吾一直都很谦逊啊。这世上再穷极人力，也算不尽天道轮回，不是吗。”

〔二〕

五年前，藏史黑白三人在擎天关失踪；五年后，西剑流大肆侵占了中原。

凤蝶冷冷随侍在侧，看自家主人与史艳文的儿子相谈甚欢。

“那就麻烦温皇前辈了。”

温皇摇扇道，“好说，我也是看在凤蝶的面子上。”

俏如来抬头，正撞见凤蝶凌厉的眼神，却是温和一笑，包容地向两人郑重行礼，方才离去。

送走贵客，温皇往躺椅上一躺，“唉，史艳文的儿子，果真俊俏啊。”

凤蝶冷冰冰道，“你要是这么中意，不如自己嫁给他。”

“哈，先不提这个了。丑孔明不过是游走于各方夹缝求生的棋子，再来上神蛊峰之人，可是棘手了。”

凤蝶冷哼一声，扭头道，“左右你又不是中原人，拒绝俏如来不就好了！好管闲事不是你的个性。”

温皇唉声叹气，“这西剑流手段残毒，连苗疆人都看不下去啊。”

“那我只有两字送你：假掰！”

“哎，温皇向来以诚待人，却总被误会是虚情假意。”

“手痒就直说。”

温皇坐起身，羽扇摇曳，“男人是受不起挑衅的生物啊，吾确实不喜欢过度失衡的世界，尤其是中原被西剑流统领。”

凤蝶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你真要卷入这些事情之中？”

温皇反问，“这不也是你希望挂怀的吗？”

凤蝶道，“我希望你是欢喜甘愿。”

温皇道，“不甘愿也无可奈何啊。”

“主人！”

“哈，别担心。热酒吧。”

凤蝶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冷酒端上了小火炉。热酒刚才上桌，就闻崖外传来一声：

“神蛊温皇，吾西剑流军师，赤羽信之介，亲身来拜候。”

温皇一抬手，“贵客亲临，神蛊温皇恭候大驾。”

凤蝶躬身，转身去无边崖待命，拿起蝴蝶哨，在想自己的心事。她确实对俏如来那些人很有好感，但在她心里，温皇才是最重要的。

十年了，改得了任飘渺的锋芒毕露，改得了凤蝶的疏离，却改不了温皇那爱说反话的个性。

她不知主人到底明不明白。

〔三〕

如果说坐峰智斗，救了云十方，还是可有转圜之地的话，闯进西剑流救出了史艳文，可是彻底惹上了他们。

但温皇依旧很安然，安然就安然在他把狼主从苗疆叫回，代替自己入宫……哦不是西剑流。

千雪孤鸣灰头土脸地从西剑流被换出来的时候，简直把这个心机温骂了千八百遍。

他还端着神蛊温皇的装扮，却是大马金刀茶灌了好几壶，“唉，做你这个损友的帮凶果真是吊着脑袋，非常险恶，当初遇见你就该算算流年不利。话说回头，明知道无心的身世了，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任飘渺悠哉游哉，“原因或许别人会支吾，但我向来以诚待人：因为吾不希望藏镜人与西剑流继续合作。”

千雪孤鸣看着手里的茶壶，半天才放下，“你……也是啦，但是，你真不怕藏仔的怒潮袭天喔！”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忆无心身世的问题迟早要爆出，没有比西剑流更好的所在了。话说在前头，这次对上西剑流，吾无所谓立场是在中原还是苗疆，但藏镜人必须与西剑流彻底切割，叫他去打总比合作要好，利用这次风波，正好将所有隐患一次解决。至于牵制西剑流的问题，吾已经联系了还珠楼了。”

千雪孤鸣听了却是更加烦躁，“为什么要将事情算到最坏的地步啊！说不定王兄他会看在以往的情面上……”

任飘渺抬扇作制止状，“你也说苗王是王了。指望人情，不如计算人性。”

千雪孤鸣也不再谈此事，转而问道，“剑无极呢，你没杀他？”

任飘渺道，“吾很想杀他啊，只是有人不准。”

“谁不准？我吗？”

“吾有这么说吗？”

“左右不是我选女婿，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做得太过分，小心小凤蝶翻脸。”

“不愧是有名无实的义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好好好，哉样你最心疼凤蝶了，”千雪孤鸣直翻白眼，挎刀就起身，“本狼主先走一步，有事情你也麦找我。”

任飘渺抚过桌上一本书，书页夹着半张蛊方，隐露「同命」两字，叫住他，“好友。”

千雪孤鸣回头，“怎样了？”

神蛊峰，无边崖顶上，因有经年久聚的云卷风，多是阴沉凉爽的时候。这五年来，许是阴阳变流的原因，倒是渐渐没那么严峻了。月前还有汇聚，如今偶有抬头，见已是碧朗晴天，风流云散。

任飘渺道，“没什么，再会。”

终•神蛊温皇任飘渺

〔一〕

天允山上，火烧云很红。

温皇倒下的时候，被史艳文接住，面容亦很安详。

耳蜗中是蛊虫慢慢蠕动的声音，像毒蝎剪着钳，像多足蜈蚣窸窣的爬行。

其实是令人很不舒服的声响，他却安之若素，深沉的意识如泡在了一窝黑暗之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汪洋里浮沉。

他听见史艳文，听见赤羽信之介，也听见千雪孤鸣与藏镜人的声音。

他只是静静地漂过，如一片浮萍。

人终有一死，每个江湖人最爱的就是玩命江湖，却看别人玩命的时候心惊肉跳。

简简单单地死于刀剑之下，还是被卷进命运波涛中历尽挣扎之后才死，盖棺论定，到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死者再也不会听到了。

在接触到俏如来几人前，任飘渺跟宫本总司下过棋。

已不是有意的寻剑者，却在山崖之下遇见此生难寻的对手，只能说命运的无常。

宫本总司的棋艺不像他的剑技那般好，两人却还是下得有来有回。棋路，往往是最能看出执子者的性情格局，因而温皇也十分乐于，剑意，从不拘泥于剑上，这也算是以棋会剑了。

一者如高山巍然，一者如冷潭深渊，温皇执子笑曰，“哈，这种棋局，不知是否可谓是高山流水遇知己？”

“西剑流这局，你的计划要开始动用了。”

“是。”

宫本总司再下一子，“你来找我，你要赌命。”

任飘渺不答，却反问说，“这是两件事。你知道巫教有一种奇蛊吗？”

不待宫本总司回答，任飘渺自顾自续道，“此蛊凶恶非常，号称天下毒首，只为杀生而生。数年来，我欲封印蛊的凶性而不得其法，后来发现要真正将彻底改造，需要宿主死过一次，才能功成。”

他说到此处，闲情逸致已消磨得差不多，便下了一子定输赢，“有些事情，也要死过一次才知道。”

宫本总司手里捏的白子悬而未落，就放回了棋篓中，“那，保重了。”

〔二〕

凤蝶已经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她梦到自己又在巫教的火中，奇异的是，这次她已然不怕了。

凤蝶提着衣摆走了出去，来到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

四处是陡峭而立的山峰，她定睛一看，那些山峰其实是一把把巨大巍峨的剑，剑尖直插在雪原深处，再细细地看去，山还是山，只是被铺满了雪的山脉，仿佛刚才的剑意只是一缕错觉。

她看见一个茕茕孑立的身影，在雪原独行。白色的长发，白色的雪衣，白色的剑。

分明是很美的，凤蝶心内却莫名涌起一阵恐慌。

她不禁喊，“主人！主人！”

白色的人影似乎是缓缓走着，却很快渐行渐远。

凤蝶提着衣摆奔跑起来，雪原消失，她穿过一个从未见过的小村落，闪过一张张平凡人麻木、恐惧的人脸。她顾不上其他，还在拼命地跑，紧接着村落也消失了。

那片穷僻的土地不见，紧接着她又看见一个不甚熟悉的巫教，许多人在夜月下举着明晃晃的火把，似有一闪而过的蛇影；她还在继续跑，又跑过一片刀光剑影，溅血江湖。

她越跑越快，眼前的路似乎无穷不尽，她却有种奔跑向尽头的感觉，待那绰绰的人影都消散了，她跑回了苗疆，在前方看见一挂飞流直落的瀑布下，站着个戴着面具抱臂的凶悍男人，还有她的另一个义父千雪孤鸣。凤蝶还是拼命地跑，但她追不上，她这才发现，自己要追的那个身影已经变得很淡很淡。

对方还在走着，苗疆终于又下起了雪。那个人自头至尾不曾说过一句话，但凤蝶却莫名从那道背影读出：莫再追。

她终于又喊出了那个称呼，“义父！”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化作轻烟消失了。凤蝶跌倒在地上，周围归于黑暗的寂静。

她流下了眼泪，“义父……”

凤蝶含泪闭上眼，在高远无尽的深渊之底，跌坐在地上的她化作一只粉紫色的蝴蝶，也追随着消失殆尽。

那点冷艳的萤光如一颗种子，被重新栽进黑暗的土地之下。

等待重生出新世界。

〔三〕

无人再踏足的闲云斋内，温皇从棺木里起身，正在梳洗沐浴。

铜镜前独坐的任飘渺，眉眼犀利，十年而成的圆融已经不再，铜镜后映出的温皇，眼睛与笑容同样深邃。

在一切发生之前，他早已算好，也早有心理准备。

这条计上，死路重重。

若是同命蛊的代命限度计算不足，炎魔掌下丧生，是死。

以赤羽信之介多虑的个性，必会前来查看尸体，就赌那一分衣川紫是否跟随的可能。如若赤羽带上了衣川紫，暴露了同命蛊，也是死。

最后一关，也就是同命蛊本身。

前面已经说过，巫是苗疆至诡之信仰，蛊是天下至毒之事，因其诡秘愿力而于毒祟害虫中诞生出的产物，巫蛊者，往往不得善终。

最初的巫，是人类想要摆布巫术，后来却被巫术所摆布。不正像创造钱币的初衷，并不是叫后人用钱去衡买人的生死，追逐利益者，最后不也被利益所摆布吗？

凡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这世上，生死是最为神秘之事，真正做到转生逆死的人能有几个？

他整顿衣冠，系上腰带、纶帽，一只笔缓缓擦过，在眉角、眼尾处染上魅影。

即使能够做到，最后活过来的又是谁？

是神蛊？

还是温皇呢？

神蛊温皇收拾整齐，踏出闲云斋的时候，凤蝶背着一个孤独的包袱，像是还在梦中，无法醒来。

她不禁问道，“你是谁？”

温皇缓摇羽扇，一步步走出神蛊峰境内，“神蛊温皇啊。哈——”

凤蝶背着行囊一起离开，临走时，回过头看着昔日的神蛊峰，忽然落下两滴泪来，她明白有些人，有些事，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凤蝶，走吧。”

“是，主人。”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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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1-06-07 13:3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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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定描述：

天允山上，温皇是真的死了，而且经过了脑死亡，最后在同命蛊的帮助下重新活过来了。

但是生死这件事，本就是生命最不可探究的神秘。更别提巫蛊的存在，最开始也就是巫民施加了愿力：巫力、融合了巫教人民一套特殊的精神力的蛊虫。借同命蛊替死转生，需要在身体内长时间地培养蛊物，让它彻底地与自己融为一体。若是平时还好，真当生死之关，很难让人不想象蛊虫是否会在复活过程中代替了主人。

巫教研制三途蛊，妄图逆天而行，全族尽灭。温皇研制同命蛊，想要逆转阴阳，虽然最后人活过来了，真正就能若无其事吗？

从黑白龙狼到九龙变，虽然场外知道是换了编剧的原因，但看到温皇这个角色如此割裂的变化，还是让人不禁联想：到底之后活过来的是同命蛊，还是温皇呢？

所以最后决定了，活过来是神蛊，也是温皇。

苗疆蛊王温皇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名为神蛊温皇。

活过来的人无疑是温皇这个蓝本，在凤蝶等这些熟悉的人的角度看来，你不能说他不是温皇，但确实又能感到他不完全是。

唯恐天下不乱的巫教产物，当然是选择挑起任飘渺治愈多年的搞事本性啦XD

so～就有了后来那些故事

本文只说剧情之外的故事，所以对原剧有的都是一笔带过。

下篇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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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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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07 ［溫皇中心］飄渺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