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7.15 [日月] 帶著故事逃亡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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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08-07-15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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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5 [日月] 帶著故事逃亡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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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 带着故事逃亡呐

素还真最近热衷于写童话。
开始的一句是这么写的：
“在国家西部边境的森林里，住着一只黑熊。黑熊的爸爸死在猎人的箭下，黑熊的妈妈也死在猎人的箭下。”
大家传看皆无语。
连喜欢且擅长文艺的莫召奴都没说什么。
谈无欲是唯一给予评论的人。他拿着稿纸，在长饭桌的另一端，用全食堂的人都听得见的声音朗声长笑，说道：
“好好笑！”
晚上的时候，谈无欲脸色不快，抱着被子和杂物袋，进了素还真的房间。
素还真双手反枕在脑后，一撂稿纸放在肚子上。见他进来，长长地“噫”一声坐了起来。
谈无欲把东西扔到素还真的上铺，动手整理。
“让我来帮你。”素还真下床来。
“不用！”谈无欲一把推开他。
“我记得好像是你主动要求要和滕邪郎住一间？”素还真站在一旁看，突然想起来似的说。
“那是因为我不想和你住一间，当时只有滕邪郎那里有空床。”
“现在为什么要搬回来呢？”
“滕邪郎的阿弟进来了。他去找狱长，要求让他阿弟住进去。现在只有你这里有空床！哼，让你独享房间三个月，真是便宜了你。”
“恩恩，兄弟就是要和兄弟住一间嘛。”
“素还真，谁和你是兄弟了？”
“不正是你谈无欲吗？”
“哼。”谈无欲想想，也懒得否认了。
熄灯以后，他们各自沉默地躺在被子里。
狱警的鞋底金属叩击着地面，缓慢冰冷，无休无止。
“滕邪郎他阿弟是怎么进来的？”素还真突然问道。
“在这个地方，不必问人是如何进来的，因为那无意义——这话不是你说过的吗？”
“你不知道原因？”
“知道是知道，但和不知道一样。滕邪郎的弟弟叫赦生，他开着辆重型摩托，戴着墨镜，喇叭里爆着激烈的电子音乐，停在斑马线的一侧……然后警察走过来把他给拘了。”
“恐怕是进来救他阿兄出去的吧。”素还真说。

铁矿山的尖峰在云雾中露出轮廓。
锈迹斑斑的矿车从云雾中冲出来，载着铁矿石，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发出沉重的声响。从高处冲下来的时候，有掉下来的感觉。
然后铁矿石重重地倾倒在矿场里。
窄窄的铁轨在浓雾中划出淡淡的痕迹，铁轨下支着细长的柱子，长得很可怕。痕迹消失的方向，以及柱子的下部，都隐藏在浓雾中，无法目测距离深远。盯着看久了，会令人产生烦躁感。
素还真收回望出窗口的视线，手稳定地操作长柄木勺。铁汁在暗处发出夺目的红光，被舀出来后光黯淡下来，它们缓慢地注入模型之中，充满了整个模型的空间。
接着是下一个模型。
赦生跟在滕邪郎的后面，从素还真的身后经过。赦生并没有说话，但是素还真感觉他们刚刚才争吵过。因为滕邪郎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神情，好像赦生讲了什么可笑的话令他不得不用冷淡的嘲弄来碎粉赦生的天真。
当然，赦生看起来并没有被击溃。
这一天素还真总共浇铸了一千四百三十四个模型。虽然说他有考虑过做一些管子引导铁汁流向模型，温度的稳定控制当然也可以想办法解决。如此这般，这个车间里留一个人看守便可。不过如果这样做的话，大家没事可做，全都跑去写童话，或者挖铁矿，也太凄惨了。
幸好，屈世途不在这里。否则所有的工作全部自动化，所有的人全蹲在山峰上看风卷云涌。那景像更凄惨。
休息的时候，谈无欲在跟慕少艾谈论健身操，谈得很投机，谈无欲现场打了一套拳来做实例说明。动作缓慢，不失优雅。素还真走近的时候，谈无欲脚步晃了一下，手肘斜了，腰也歪了，颇有些僵硬之态。还好素还真堆着一脸笑和少艾打过招呼便直直过去。
谈无欲收了手，瞄了一眼走远的素还真，和慕少艾告别，向素还真的反方向走去。在众人休憩的山峰顶端，滕邪郎兄弟俩坐在崖边，同样披散着的头发被猛烈的山风吹得乱七八糟。

晚上谈无欲回到他和素还真的房间，他对素还真说：“我对那兄弟俩说，他们是逃不出去的。”
素还真正在写童话，抬起头来，问：“如果他们逃出去了呢？”
“不可能。要是他们逃得出去，我谈无欲的谈字便倒过来写。”
“你的谈字已经倒来倒去二十四次了，再倒又倒回来了。”
谈无欲生气他还记得这种数字，说：“若是他们逃得出去，我便不再叫你素还假了。”
“素还假”好像犹豫了一下，问：“我们的赌注高雅一点可好？”
“素还假，你甘于做个俗士吧。”
两个人斗了半晌嘴，灯熄了。狱警过来警告了他们俩。他们便各自在床上翻翻身，不再说话了。
不知各自在琢磨什么事情，两个人到了半夜都没睡着。
“素还真，你那只黑熊的爸爸死在猎人箭下，妈妈死在猎人箭下，接着呢？”
“你不是看了吗？”
“我才懒得细看。”
“你不是说很搞笑吗？”
“我看不看都会说很搞笑。”
素还真咳了一声，声音换成讲故事的深情调子开始讲起来：“黑熊没有了爸爸妈妈，黑熊还很年幼。黑熊长大一些后，黑熊仍然没有伙伴。森林里总是那么安静，猫头鹰、啄木鸟、小松鼠、老黄羊，它们藏到哪里去了呢？
黑熊曾经见到过它们的身影，知道它们一定是在某个角落里的。
森林真是安静啊。黑熊坐在家门口懒洋洋地打瞌睡。
一天，有一只蜜蜂从黑熊的面前经过，嗡嗡地叫着，舞动着，它在森林朦胧浮动的光线中忙碌而满足。
黑熊缓缓睁开双眼，眼珠随着那只小蜜蜂移动。它鼻子尖闻到某种甜蜜的香味，好像花香，但是比花香更浓郁，更香甜。
黑熊不由得动了起来，跟着那只小蜜蜂，爬向了森林的另一头。”
素还真的声音仿佛催眠曲，谈无欲很快意识朦胧。也许他根本无心听素还真的童话，正如他拿着素还真的稿纸时也根本没有细看。也许他听得太投入，以至于这个童话的后半部分在他脑海里自动上演，脱离了童话的缰绳。
他的视线进入了蜂巢之中，蜂后肥胖而安然，工蜂密密麻麻聚成群，蠢蠢而动，忙于构筑精巧的房间，这些房间又精巧地联结在一起，形成大块大块的蜂巢。蜜香味混合着腊味，直扑鼻而来。
黑熊来了。它不是死了爸爸妈妈的黑熊，不是年幼的黑熊，不是孤独默坐的黑熊。它是凶悍贪婪的野兽，肥胖而灵巧，快捷而强力，可以毁灭和征服。
它的手掌朝那些精巧的房间伸去。
若干个以精巧的结构联结在一起的金黄色房间在谈无欲的脑海里放大，变形，扭曲，崩溃，粘答答的蜜液流浸而出。
蜜蜂惊恐而愤怒地尖叫，成千上万的弱小尖叫汇聚而成一种庞大的异样的声响，震动了整座森林。
这到底是什么童话？谈无欲愤怒地想。
他在愤怒中昏睡了。
整座监狱都昏睡了。每一个人。那些在耳畔床侧枕间的窃窃私语全部消失了。狱警的鞋底金属哑掉了。
灯熄灭了。
嗡嗡作响的电器被关闭。漏水的马桶停下水声，墙内里的钢筋条停止热胀冷缩，窗户隙缝拒绝了风。
所有的人都昏睡。

建造着狱所的山峰，姑且把它当作是黑暗的中心。周围比它高度更高的铁矿山群，隐身的黑暗不见得比它的淡薄。
还有那些连接无数山峰的窄窄铁轨，细长得没有尽头的支柱，被缆绳拖着的矿车。那些山峰深处的矿洞，支撑矿洞的木桩，金属废水的深坑。巨大的抽风扇。
那些云雾。
黑暗浓厚得非比寻常，从未发生，前所未见，从某个点弥漫出去，将一切吞噬，包括声音和梦境。
也许某种有色彩的东西试图冲破黑暗，但黑暗漠不动声地牢牢禁锢一切，粘稠如液体，柔韧如触角，结实如钢铁……

谈无欲正在系衬衣纽扣的手停了下来，抬起眼睛来，看见素还真嘴里含着牙刷，满嘴泡沫，也正侧头看着自己。
他们几乎一起跳起来，挤到门口，隔着铁条往外看。
庞大的狱所里暗暗鼓荡着不可置信的低语声。
狱警挤在滕邪郎的房间里，每分每寸地检查。
那对披散着红色长发的兄弟俩凭空消失了。地上撒了两条薄得几乎破洞的毛巾，被子滑落一个角，几本魔怪小说乱丢在桌上。杯子里有半杯水，牙刷是干的。
就是没有人。
那兄弟俩昨天还并肩坐于山崖边。
素还真看一眼谈无欲，没说什么，穿上灰色的外套，先走了出去。他照老样子一路和人打着招呼，进了车间，着手开始浇铁汁。
嘴角撇着，露出丝苦相，不能说他心里不震荡，但好在他克制住了。
但谈无欲克制不住。
谈无欲脸上一直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他急躁地走在工厂的大院里，无心干活。他睁大眼睛逡巡四周，滕邪兄弟就躲在某个角落里吧，躲在装着脏衣服的篮子里，躲在垃圾桶的盖子下面，躲在锅炉房的火焰里。
他盯着别人的眼睛这样急切，以至于每个人都真心地跟他说：“不可能不可能，滕邪兄弟肯定还藏在这狱所某处！”
“不可能不可能，这狱所哪有人可以逃出去！”
“素还真，你说，滕邪郎兄弟俩是不是逃出去了？”谈无欲最后冲到素还真身后，扯着他的手臂问。
“啊哈，师弟，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往往都是事实。”素还真笑着回过头来说。
“不可能。”谈无欲很生气，恨不得跺跺脚。瞪了素还真一眼，见素还真注意力仍在勺子上，他再不愿和他多说，匆匆地又跑开了。
他们晚上也不说话。
素还真知道谈无欲恨得想捶床板。
谈无欲恨得想捶床板，但想到素还真在下面，忍了下来。只是重重地翻身。
三天后，滕邪兄弟没有被找到。六天后，九天后，他们的名字甚至没有被提起了。有消息传来，证实他们确实逃出去了，没有死在云雾之中，没有跌下铁轨粉身碎骨。确实是逃出去了。
那个房间仍然照原样封闭着。
随着时间流逝，谈无欲终于冷静下来。
素还真一进房间，见他坐在自己的床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素还真坐到椅子里，等着他开口。
“滕邪兄弟逃出去，对于我来说，是个极大的耻辱。”谈无欲说，不太甘愿，但是勇敢承认。
素还真手指敲着桌面，微微点头：“非也，非也，这是我们俩的耻辱。”
谈无欲的眼神飘忽了一下，脸色似乎好看了一些。嘴里仍分辩道：“你少搅和。想我谈无欲，来此处救人，反令自己身陷囹圄五年多，真是可笑。倘若此处真是插翅难飞也就罢了，偏偏那两个小魔鬼逃了出去。哼，这脸面真是没处放了。”
“恩恩，再想我素还真，有师弟谈无欲进来帮忙，尚不能逃出两个小鬼能逃出之地，真是毕生之耻辱啊。话说，谈无欲，你的目的不是在此做自我检讨吧？”素还真说。
“……我想从头把事情理一理。”
“或许自我检讨也是其中一项。”
“事情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
他们互相看看，决定放下自我检讨这一项内容。

赦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素还真和谈无欲站在滕邪的房间。他们比狱警还要细致地敲打墙壁和地板，掀开被子和床板逐一审视。
赦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可以在几天内就带着他的阿兄离开了这座监狱。从外表上看，不过是骑重型摩托听电子音乐的小鬼头，眉目清秀得容易惹坏孩子来欺负。
两条薄得几乎破洞的毛巾呈丁字形躺在地板上，被子滑落一个角，若有若无地接触到地面。桌上的魔怪小说一本叠着一本，最上面的一本有一半是皱巴巴的，看书人对书并不爱护，书也没有读完。杯子里的水已经挥发干净，牙刷上沾着干的牙膏粉末。
谈无欲问：“素还真，你觉得这屋里有什么奇怪之处？”
“你在这间屋子住过，莫非感觉到什么奇怪之处？”
“无。”
“或者这才是奇怪之处？”
“难道今夜一无所获？”谈无欲翻开桌上的魔怪小说。
素还真说：“把那几本书带上，我们走吧。”
他们出来，关上铁门，在囚犯们的呼噜声中走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狱警在走廊另一头，装作没看到他们。
接下来几天，他们回到房间做的事情就是看那几本魔怪小说。他们各自看完一本后，心情变得烦躁。谈无欲把书扔到地上。
“哼，这是什么故事！”
“你那本讲了什么？”
“讲一个少年，为了报仇去寻找魔龙，他一路斩杀无数妖怪，但都没有找到魔龙。终于有一天，他浑身是伤来到一处湖边，看到他在湖里的影子，他的头上长出两只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魔龙。”
“噫。”
“噫什么噫？”
“你看我这一本的故事。一个青年将军，他在一场惨烈的战争中，被遗忘在战场的尸体堆中。一只精灵救了他，但是要这个青年人帮它复国。青年人忠诚地履行了他的诺言，他不知道最终他成功帮助精灵复国没有，因为他死了。他最后死去的地方，是另一片战场的尸体堆。”
“恩，你是想说，这两本书都在强调一个重复的实体。”
“重复的实体，但却是不同的意象。”
“让我联想到不愉快的事情。”
“是的。”
“但有点儿不能确定的是……”
“我们遇到的重复的实体是不同的意象吗？”
“对，这个怎么解释？”
“目前无法解释。”

素还真来到这所监狱的时候，谈无欲当然还没进来。监狱的管理很松散，狱警很好说话。他们从不为难这些被判以终身监禁的犯人。他们比这些犯人还珍惜犯人本人的生活。素还真经常和他们聊天，有时候在空敞的院子里，有时候在铁矿车旁，有时候在铁栅栏的两侧，长长的谈话，互相尊敬地，彬彬有礼地。素还真很快察觉狱警的生活单调而枯燥。他们也许懂得手风琴，也许会捏陶泥，也许会做布偶来演戏，但是，像金融股票证券基金房地产欧锦赛火箭队，像流行的肥皂剧家居服饰宠物……这些在现实生活里焕发着蓬勃生机的闪亮事物，他们只字不提也不予回应，究竟是对现实生活失去兴趣，还是这些东西从未进入他们生活的圈子？
不到三个月，素还真的暗道就挖好了。他从暗道里出来，往山峰下走去。走了两个小时后，他说了声“无奈”，往回转了。雾气潮湿阴冷，山路崎岖，黑暗中他拿着支手电筒，出了一身大汗。回到囚室的床上躺下，他回忆他刚才一路所看到的，没别的，就是手电筒的光圈里，那苍白的飘散的雾气。
脚下崎岖的感觉，几天都没有消失掉。
他经常在笑着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打量山峰的周围。茫茫的云雾，隐隐的山峰轮廓，看不到更多。
他向狱警试探，没有人告诉他周围是个什么情形。也有去挖铁矿的犯人，他们说他们站在铁矿车里飞驰在悬空的铁轨上时，往往感觉是要前往地狱。
“那么地狱是什么样呢？”
“就是一个黑觑觑的又长又深的矿井啊。”他们都乐观地哈哈大笑着回答。
有一次他藏在载运铁器的卡车底部。雾气被迅速转动的车轮搅拨，在他的身周飘荡。车开了很久，停了下来。几双狱警的皮鞋停在他面前，手电筒的光打过来。有人说：“出来吧。”他被送了回去。他一直没弄明白他们是怎么发现他的。
他们不被允许与外界联系。他在想，有些业务上的事情还没来得及跟合伙人谈无欲交待，怎么办？
开始他很焦虑，他去要求犯人的权利。后来他平静下来，算了吧，给谈无欲添点麻烦也好，免得他太闲。
这念头刚冒出没多久，谈无欲进来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谈无欲见到他马上就皱着眉头问。好像素还真找了一家很糟糕的餐馆来招待他渡过周末时光。
谈无欲不好意思说他是进来救他出去的。当然，如果非要解释的话，谈无欲也是可以说出一大堆理由来的。比如说他发现素还真藏了一个保管箱，而作为合伙人的他竟然没有密码，比如说他想把公司的业务结束了，投资做军火生意，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素还真对军火生意的行情比他熟悉。
但谈无欲知道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素还真显得并不关心他进来的理由，只是愁眉苦脸一脸无奈状，好像正打算躺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场肥皂居，却被修水管工敲响了门。

“我们出去走走。”谈无欲说。
每次所谓的“出去走走”，其实都是逃跑行动的代名词。
他们在黑夜里行走在联接着两座山峰的窄窄铁轨上。用铁棍敲打脚下确定铁轨的方向，好似盲人一样蹒跚而行。
风吹得他们的身体东摇西晃。打开电筒开关，也只能看清对方模糊的身影。
“素还真，你不要靠我这么近。”
“噫，如果师弟你摔下去，我也好扑上去拉一把。”
“我担心你摔下去时也把我拉下去。”
“我会尝试的。”
两个人平静地做着这样的对话。
走了很久，他们到达另一座山峰，又踏上另一条铁轨。
“这条铁轨上次我们走过。”
“那就走另一条吧。”
无所谓地，两个人选择了另一条铁轨。
继续在铁轨上摇摇晃晃地前行。
走着走着，都索然无味起来。
他们想起有一次他们沿着铁轨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四周开始显出乳白色，然后他们发现他们走到了狱所所在的山峰。还有一次他们沿着铁轨支柱往下爬。支柱上有铁把手，明显是给人爬行用的。他们抓着生锈的把手耐心地往下爬。支住的长度还真是惊人，他们都想不明白这么长的支住是怎么建造的。爬到绝望的时候，谈无欲踩到坚硬的平面。他们在那平面上蹲下来，打开手电，看见他们自己站在熟悉的铁工厂的大烟囱上。他们呆了半晌，然后就像外出锻炼身体回来一样，他们从大烟囱上下来，平静地回了囚室。
此刻，很无聊的“出来走走”的活动，又一次正式地令他们感到索然无味了。
素还真提议：“师弟，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他们在铁轨上坐下来，悬空的脚下是他们一无所知的虚空。
他们沉默。
突然间有自由的感觉。虽然那是一种假像。但存在于他们身周的巨大的空间如此地空旷，除了屁股下面支撑着他们的冰冷的凝结着水珠的铁轨，他们的身体接触不到任何东西，也和任何事物相隔遥远，未能看清的事物便是虚无——只要放任一点去想，他们就可以觉得很自由。
“滕邪兄弟到底是怎么出去的？”谈无欲说，第一次流露出泄气的语气。
“不知。”
“赦生是怎么做到的？”
“不知。”
“他有特异功能？”
“不知。”
“这个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不知。”
素还真连答几个不知，令得谈无欲的心情好了一些，“哈哈，哈哈，天上地下无所不知的素还假现在只能说不知两个字了。”
素还真没有回他。
他们又索然无味地沉默着。
“这个地方真有趣，无论横向移动，还是纵向移动，最终我们都是回到狱所。”谈无欲用手电筒的光向四周照了照，桔黄色的光线无助地在浓雾中黯淡。
“对于我们来说，重复出现的实体就是狱所。”素还真顺着光线看向浓雾。
“你是说那些魔怪小说？但是有一点不同，重复出现的实体并没有带来不同的意象。”
“是啊。并没有不同的意象出现。谈无欲，你说这个狱所像什么？”
“像一个原点。”
“而我们移动的路径就像个环。无论朝哪个方向移动，最终都是通过同一个原点的环。”
“那为什么滕邪兄弟沿着环走却没回到原点？”
“也许有一条路径不是环，它从原点出发，却不再回到原点，这条路径被他们找到了。”
“他们怎么会知道？有什么东西给了他们指示？”
“是啊，也许他们是被人告知的，也许他们自己在我们的周围发现了那个指示。”
“运输车辆走的路径也许就是这条路。当然，也有可能离开原点的路径不只一条。”谈无欲说。
“没错，也许能离开的原点的路径不只一条。嗯，也还有一个可能，运输车辆走的路径也是一个环，只是它和这个空间之外的路径在某个点重叠。在这个重叠的点上，它可以装卸物资，上下人员。然后再回到它自己这个环的原点来。”
“这么说也有可能。毕竟我们从未曾成功地跟随运输车辆离开太远。”
“运输车辆的这条路上，人好像无所遁形。”
他们的谈话停顿下来。他们的脑海里重又出现滕邪兄弟的囚室。
“那些魔怪小说……如果重复出现的实体用那个原点来比喻的话，小说的主角回到了原点，但这个原点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原点了，可以称为原点＇。”
“可是，令人绝望的是，即使不是原来的那个原点，他们也没有摆脱掉原点这个东西。”
“为什么事物的发展必须是环状的呢？事物发展的方向本来应该是离原点越来越远的，但是我们却不断地回到原点。就算是身在魔怪小说里，也要回到原点＇。原点＇虽然不是原点，却是依附于原点而出现的。”
这种谈话令人产生绝望的情绪。
又是长长的沉默。充斥他们脑海里的画面都差不多：通过同一个点的无数闭合曲线，也有一两条从那个点出发的直线，还有与这个点平行的另一点，同样有无数闭合曲线经地它，部分闭合曲线与通过前一个点的闭合曲线相交，甚至几乎重叠。
他们在这些闭合曲线里，像两只落入重重蛛网的小虫子，又像两条在渔网中拼死弹跳的鱼儿。

他们又站起来继续在铁轨上行走。
黑暗还没有变化，天还没有亮的意思。明明感觉走了很久，今夜却有黑夜不会结束的感觉。
风经过山峰间引发出尖锐剧烈的哨音，铁棍敲在铁轨上的单调金属声好像点缀的音符，在黑暗中奏出沉闷而悲痛的旋律。
“啊……”铁棍敲出的金属声突然失去了固定的节奏，素还真发出一声惊呼。谈无欲猛回头的同时毫不迟疑地伸手想去拉住眼前往外跌出去的身体，然后他感觉一只手重重地拉了他的手臂一把，力量相当地大，猝不及防，他失去平衡，也跟着跌了下去。
急速地在黑暗中坠落，风的力量略略令他们有轻微地飘荡。坠落的过程奇异地维持得很长。“哦，就这样死掉了。”“哼，素还真他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子做了，他把我拉下来了！”——骤然间冒出这样两个念头，在一直不见结束的坠落过程中渐渐放松下来。
谈无欲开始有空去想其它的事情。
自由落体，加上风速的影响，结果就是这般的坠落的感觉吗？死亡前的感觉便是这样吗？回去要把它写下来，再添上些花里胡哨的内容，通过自己那家非法印刷工厂印刷出版。
如果是在那些魔怪小说里，对于谈无欲来说，会有什么实体重复出现呢？又会有什么不同的意象呢？和素还真谈论的原点和环，有几分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呢？
他的思维发散性地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最初的念头上来。“就这样死掉了。”“素还真果然把我拉下来了。”
之后他感觉终点到了。
一眨眼间他被水包围。冰冷的带有腥味的水，缠绕脚踝的腻答答的水草，这一定是深深山谷里的河水。他熟悉这种河水，他幼时和素还真常在这种河水里玩耍。
他并没有像一般的坠落的物体那样砸进河里，也不像是幼时玩耍那样扑向河里，这感觉更像河水迎上来兜住了他，虽然保持着冰冷刺骨的温度，但是相对于他坠落的漫长时间，河水简直可以说是像个天使一般温柔和善地兜住了他。
这确实很奇怪，他没有在水面粉身碎骨，甚至没有被砸晕砸痛。他只不过快速地在两种状态中进行了切换，前者是黑暗空间里的快速坠落，后者是闭着眼睛在河里飘浮，缓缓下沉。咕噜噜的宁静的水声取代了剧烈的风声。刺骨的寒冷取代了耳膜的疼痛。
他不能挣扎，只能保持着缓缓下沉和向前飘动的状态。不知为何，惊慌和恐惧的情绪丝毫不存在。他突然想吃一份鹅肝酱，想要寻求鹅肝酱带来的柔软安心的口感。
过了很久以后，水流起了变化。他被托了起来，斜斜地向上浮起。头顶微微地有光的感觉。他睁大眼睛，伸出手，向着那光的方向努力地划拉着水。
一点一点地，光变得更亮一些。他冲出水面，一眼看见素还真坐在河边。
素还真坐在河边，浑身湿淋淋地，他身上灰白的囚服和云雾几乎混为一色，嘴唇也冷得发白，整个人只有脸上的黑眼圈清晰无比。脸上贴着有几络散乱的发丝，流露着奇怪的神情，默默地既未看向谈无欲也不打算说什么。
谈无欲浮在水里打量着他。这个样子的素还真看起来是狼狈的，消沉的，黯淡的，神思不在的，与他身周的云雾山体河流是用几乎同一的色调画出来的。
谈无欲游向岸边。划动水流的声音惊起了素还真。他看向走上岸来的谈无欲。
“谈无欲，这是我的梦境还是你的梦境？”
“你说什么？”
素还真苦笑，“谈无欲，你难道不觉得这个世界荒谬得根本就是虚构出来的吗？什么原点和环，什么实体和意象，如果我们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又何需去研究原点和环，何需去研究实体和意象。我们只管继续开发房地产，倒卖黄金，然后去南极和帝企鹅合影留念。谈无欲，既然它不是真实的世界，又是什么？是我的梦境困住了你，还是你的梦境困住了我？或者我们在同一个梦境里？”
“谈无欲，或许我们在现实世界里死掉了，我们的灵魂一起被禁锢在这里。你比我晚进来，你告诉我现实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谈无欲皱着眉头说。
“说吧。”
“你为什么死也要拉我一把？”
“哦，这个啊。因为你是谈无欲啊。”素还真眨眨眼睛，突然变回了惯常的样子。

他们似乎在谷底，周围有一点模糊的山体的影子。向上仰望，除了厚厚的云雾，什么也看不到，日光透过云雾，到达他们这里时，已经非常的黯淡。不过比起绝对的黑暗来说，也算是有光明的世界了。
不约而同地，他们沿着河的下游方向走去。一路上景致没有什么变化，衣服被体温慢慢地焐干，脚下蔓长的野草上滚动的露水又湿又冷。
走了很长时间，他们互相望一眼，苦笑了一下——河流在向上流。河流变成瀑布，倒着冲向悬崖上去。
他们开始攀援陡峭的山路。
“素还真，也许这确实是死亡后的世界。当然，如果是梦境的话，也一定是你的梦境，和我无关，这么扭曲的梦，我谈无欲是做不出来的。”他们爬得气喘吁吁的时候，谈无欲说。
“好吧好吧，师弟，这份罪过为兄担下吧。”
“你这么好说话不是件好事。”谈无欲鼻子里哼了一声。
河流翻上这个山头，又形成新的瀑布向山的另一侧落了下去。山顶有铁轨。素还真和谈无欲看向铁轨的另一端。
“你看那边像什么地方？”
“我们亲爱的狱所和铁工厂。”
互相望望，又苦笑起来。
“回去休息一下吧，这次我们出来得太久，食物都没带。”素还真说。
“如果有人在顶上看戏，一定被我们的状况逗得很乐。”谈无欲向天空望了一眼。
他们通过铁轨，回到熟悉的峰顶。
一个人都没有。
大门洞开，生锈的铁门摇摇欲坠。楼梯的铁栏杆朽得不停地掉下锈渣。窗户的玻璃碎得七零八落。食堂的桌子上老鼠爬来爬去。铁工厂里空荡荡的，设备和工具稀稀拉拉地，全部都蒙着一层锈。烟囱上长出了长长的草，有大鸟在那里做窝。
他们回到他们的房间。床只剩下生锈的床架，桌子上面空无一物。水龙头里没有水。他们试图通过一些划痕或者墙角的缺损来证明他们曾经在此生活的痕迹，但徒劳无功。
“原点＇”出现了。

谈无欲想，如果素还真当时不拉他一把，他和素还真就一个在“原点”，一个在“原点＇”。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来，虽然身下只是几根横条支撑着，他们也做出舒服休息的样子。
狱所竟然这么安静，没有机器运作的声音，没有众人制造的噪音。
“我们做了什么才会来到原点＇？”
“好像……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情。”
“出格？”
“从铁轨上摔下来并非意外，出格的事情就是指它。”
“如果不是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你当时根本是自杀，不仅是自杀，你还拉上了我。”
“想看看这个世界究竟荒谬到什么程度。至于你，当然要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的好友，你还未把那个保管箱密码告诉我。”
“好友，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又何需知道呢？”
“哈，说得不错。包括你做的这个变态的梦，现在也成了我的噩梦。”
“耶，就这么肯定这是我的梦境？也许是你的梦境呢？”
“写童话也那么变态，当然是你的梦境了。”
“哦？那个童话变态吗？”
“一只黑熊用它的霸道的双掌无情地毁灭了蜜蜂的家园，这么残忍暴力也叫童话吗？”
“好友，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的童话啊。”
“那个童话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那只黑熊跟着蜜蜂，穿过森林，经过开满野花的平原，跨过洒满星星的小河，最后它看到一座黄金色的蜂蜜城市，城市周围是雪松。它坐在城市的街道上，心满意足地吃起蜂蜜来。”
“……是这样吗？”
“是啊。”
“真是毫无意义的故事。”
谈无欲无力地讽刺了一句。
滕邪兄弟怎么逃出去的？他们跑到铁轨上往下面跳吗？跳着跳着就跳出了这些环？
“素还真，再做一件出格的事情让我们回去吧。我饿死了，我不求逃出去，我只要回到原点，那里至少还有食物。哦，还有除了你以外的很多人。”
“有件出格的事情，倒是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素还真透过横条，看着他上铺的谈无欲的背影。谈无欲的背部，清瘦的骨骼透过皱巴巴的单薄的囚服隆出了它的形状。
“那就快做吧。”
“这念头盘旋了那么多年，都没有做，现在突然提出来，实在是……”
“废话真多。”
“实在是无奈啊。”

谈无欲坐在荒草丛里，看素还真爬到烟囱上打那只大鸟。每当那只大鸟坚硬的翅膀扇过素还真的脸，谈无欲就在下面笑，“哈哈，哈哈。”
素还真拎着鸟的脖子，并不急于下来。他坐在烟囱上四顾，四周是茫茫的云雾，和模糊的山的轮廓。这景像真是熟悉。素还真叹口气，视线移下来，落到谈无欲身上。
他们烧火烤鸟的时候，几只长相凶残的野猫从谈无欲身边经过。
谈无欲对它们说：“看什么看，吃完鸟肉下次就轮到你们。”
素还真在一旁笑，又觉得他对野猫有莫名的熟悉感。接着明白，是它们那黄黑间杂的毛皮，令他联想起他们还在外面开公司的时候，谈无欲爱穿的衣服。
吃完猫肉又怎么办？他们彼此把对方吃掉？这真是个悲情的念头。
“你在想什么？我可不是真打算要吃猫肉。”谈无欲扫他一眼。
他们在狱所搜索了一遍，找到几个矿灯，在给矿灯充电的时候，他们又在某个小小的值班室里找到几听过期的罐头和方便面。
他们把东西都装在包里，决定从昨天离开河流的地方继续沿河前进。河流是天然的路径，它要么通向某个未知的地方，要么就像他们对这个荒谬的世界的猜想一般，绕一个圈，形成一个首尾相接的环状。不管如何，他们决定以这条河流为试点，去探察一番。
最开始的一段路程非常艰苦。河流从山崖上往下急遽降落，从云雾深处传来轰然巨响。河流倒是走得爽快，他们却要在云雾中摸索着石头和草茎缓缓往下爬。潮湿的土壤一踩一滑，手不得不随时紧紧抓牢了。偶尔踩落的石块滚下山坡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雾气里。
“无欲，你还行吗？休息一下吧。”在谈无欲下方的素还真突然担心地说。
“放屁！走你的路，少罗嗦！”谈无欲心情不好地朝他吼了一句。
终于下到山崖底下。阴冷厚重的雾气笼罩着四周，他们只能模糊看到对方的身影。听着河水的声音，依靠着铁棍，慢慢地向前走去。
好在离开这座山峰后，河流都流尚在地势比较平稳的山谷深处。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高及膝盖的野草丛。
“我们在现实世界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为了打破雾中令人压抑的沉默，素还真找话和谈无欲说。
“问题？我们在现实世界的问题很多。你想找原因的话，先从财务问题上说起吧。”
“这个嘛……我承认有一笔三百万的单子我没交到财务那里。”
“就只有这一笔？不说别的，有一批古玩字画你卖到哪里去了？”
“哎，我们还是不谈论这个吧。财务上的纰漏，不会严重到把我们困到这里来吧。”
“是你说要找问题的。”
“我们找找别的问题吧。你非要讨论财务上的问题，那么我问你，无欲，你的那艘游艇是怎么回事？”
“哼。游艇我也承认了。不过你别绕开财务的问题。我们俩是合伙做生意的关系，我们出的问题不是财务纠纷还有什么？”
“我都说过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既然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又哪来什么财务纠纷？”
“素还真，我对你这种态度很反感。我认为要把我们的问题解决清楚，就要先把财务上的问题先解决了。”
“无欲啊，我说的不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我们之间没有问题，要是有问题，昨天晚上也已经解决了。我说的是我们共同遭遇的外来的问题。”
“放屁！”谈无欲急道。
“无欲……”
“住口，别再叫我无欲。”
“师弟……”
“住口！住口！”
“谈无欲。”
“谈无欲。”
谈无欲不再说话。
俩人默不吭声地走了一段。
“谈无欲，你觉得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不是有点眼熟？”
谈无欲没有接他的话头。素还真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
“是不是和半斗坪有些像？无数山峰独自矗立，只在底部有所连绵。河流在山谷深处流尚。但是，说它和半斗坪像，却又不像。半斗坪古木参天，深涧两侧繁花似锦，珍禽异兽常有出没。而且，天空时时纯蓝，空气清新。就算下雨，转瞬天青，只见树叶碧绿，露珠滚动，新鲜亮眼。朝来夕去，明霞最是可爱。又还有跟随师父学习的你我，两小无猜，童趣无数……”
谈无欲“哼”了一声。
素还真干咳了一下，接着说道：“打架也算童趣嘛。但你看这里，愁云惨雾，常年锁山不去，四下里只有荒草丛生。唉，如果来个比喻，我要把这里和半斗坪比做光明与黑暗的双生子，半斗坪是长得像天使的那个，这里是长得像恶魔的那个。自从离开半斗坪，经历了诸般事情，消沉时偶尔也会想到要回转到半斗坪的美好时光，当然理智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人是想一直往前走的动物。就这么一直走下来走下来，却困在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半斗坪。想来真是可笑又可悲。如果说这当中有什么万幸之事，那就是从始至终我二人都在一起。”
“我二人在一起又有什么万幸之处？难道我二人在一起很开心很快活？”谈无欲终于答话，口气不屑。“历数我们彼此种种，难道不是你愈加叫我伤心，我愈加叫你难过吗？就连跳下铁轨，你也要拉我一起，啊哈，遇到你这种人，也叫万幸吗？”
素还真沉默了一下，答：“偏偏是这样的我和你，开心快活起来的时候，任何人也比不上。”
“你说的这种开心快活的时候，还真是稀缺呀，稀缺得我都不记得曾经有过了。”
“无欲，昨天晚上你不开心不快活吗？”
谈无欲嗓子里像噎了个鸡蛋，吭不出声了。

素还真在石头上绊了一跤，站起来一看，那石头相当眼熟，正是他昨天曾经坐过的那块大石。
他们已经走到昨天上岸的地方。这里的河流果然是首尾相接的环状。一条环状的河流，你无法判知它的起点在哪里。
他们又继续向前走，走到了倒流而上的瀑布处。这里是整条河流最奇怪之处。他们在此停歇。在此仰望，望着这条河流向上飞到云雾深处。
“接下来怎么办？”
“再去找条铁轨跳。要么摔死，要么跳回原点，要么跳到原点＇＇。”
“可能也只有如此，不过素还真，在跳铁轨之前，我们来假设这个圆环有个结。”谈无欲说，弯腰拔了一根草茎。他将草茎环绕起来打了个结。
“嗯，好的，一个有结的圆环。”素还真点点头。
谈无欲指指打结处，“虽然缝隙很小，但还是可以说，这里是有缝隙的。”
“穿过缝隙，就离开了这个圆环。”
“看这只草环，它的打结处与圆环其它部分是相异的。这条圆环形的河流，它如果有一个打结处的话，也应该是明显的。”
他们将目光一起投向瀑布倒悬的起点处，山崖底部的深潭。
谈无欲坐在潭边等了两个小时，素还真没有从潭里出来。他坐在潭边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情。素还真说得没错，也不是没有极开心极快活的时候，但自己也没说错，经年累积的伤痛无法平复。他们就是这样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
如果说现实世界真的出了什么问题而导致现在他们身陷虚幻之境，希望现实世界的素还真和谈无欲能做些什么把他们救出去。
但是在这里，他们就是这样联系在一起的两个人，没有能力去改变太多，包括他们之间的关系。
当时素还真站在潭边说：“走吧。”
“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
“既然死也要拉着你，更何况是去求生呢？”
“好罢。”谈无欲站到他身边。“你先下去。”
素还真点点头，先跳了下去。
谈无欲看他潜入潭中，回到岸边，姿态闲适地坐了下来。
他突然很开心。他现在可以做很多选择。这个充满闭合曲线的空间就像个线团，他可以踏上这条闭合曲线，或踏上那条闭合曲线。如果那些环都有个结，他还可以任选一个结，通过它的缝隙，离开这个线团，去到另一个线团。
莫测的无限的可能性展现在他面前。
他开心极了。
他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苍白的脸上泛出光彩。
这光彩震憾了团团环绕他的惨淡的云雾。
他觉得这是有史以来他对素还真最大的一个胜利。
他保持着这种愉快的心情良久。
他微笑的表情不变，站起身来，从刚才素还真所站之处，跃入潭中。
水流的力量是向上的。他努力地向下潜。很快，那股向上的力量消失了。极强的漩涡卷着他往下坠落。

一座森林。
郁郁葱葱的森林，交织着灰蓝色暗青色黄褐色，森林的边缘炫着太阳的光辉。谈无欲沿着兽径，穿行其间。鸟的鸣叫百啭千回，藏着情意无限。一只松果落在他的头上，他抬起头来，见树叶后面一双圆溜溜的小动物的眼睛正看着他。
他穿越森林，看见一片广阔的平原。织绵般云彩般绚烂的野花盛开。茎长得那么高，花朵都触到他的脸庞了。
有条暗蓝色的河流平缓地从平原中间流淌而过。他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星星像钻石一样铺满天空，又铺洒在河面上。
谈无欲至此便知道素还真身在何处。
他穿过广阔的平原，朝着雪松林方向走去。最后他看见雪松林包围着的城市。正值黄昏，金色的夕光将整座城市弄得像座黄金城一般。
有些居民闲散地走在街道上。偶有他熟识的面孔。
有人站在他面前，“好友，你来了。”
他抬头一看，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般的女子。
“公孙月。”
公孙月拿着把折扇，彬彬有礼朝他微笑。扇子点了点广场方向，“素还真在那边。”
穿得一身喜气洋洋的蝴蝶君慌里慌张地跑过来，瞪了谈无欲一眼，小心翼翼地推着公孙月的背，要她离开。
素还真坐在广场中的椅子上，还穿着皱巴巴的灰白色囚服。
“就好像在梦与梦之间穿行。”素还真张开手臂向他展示这座城市，大群安静啄食的白鸽被他的动作惊动，扑剌剌飞向满天云霞。
“好在，这个梦不坏。我们从魔怪小说的环形世界来到我的童话梦境。”
谈无欲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你的梦境真是简单好认。看来我没说错，我们身处的世界果然是你的梦境。”
“我一个人的梦境吗？我可不这么想。想想那些交接在一起的环形路径，那些原点，那些结，那些缝隙，梦境和梦境就是这样错综复杂地交接在一起，有我的梦，你的梦，还有别人的梦，所有人的梦。有这个梦，有那个梦，过去现在未来存在的梦。令人高兴的是，我的这个梦不是环状的，我们继续向前走的话，很轻易地就可以走到另一个梦境去。也许下一个就到了你的梦，因为我们的梦境是最紧密交错在一起的。说起来，我的梦境是欢迎你的，你的呢？会否这么友善地对待我？”
“你说呢？”谈无欲故意冷笑出声。
素还真笑笑不答，只说：“师弟，你这么迟才来，是不是在潭边犹豫了？”
谈无欲便想起自己在潭边的诸般心思，觉得万事万物通透清晰，却又大可不必说与素还真听。他很愉快地闭着嘴在草地上仰面躺了下去。
就这样吧，梦境不醒，一切的问题还是交给现实中的人去缝补去弥合去解决吧。
素还真也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晒过阳光的风吹拂在面庞上，带着蜂蜜的甜香味。

[ 此貼被lianqiao在2008-07-15 17:5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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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assd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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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06)

1樓發表於: 2008-07-15 21:5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0.0
這篇很深奧的感覺哪
的確兩人都回不到天使般的半斗坪了
鐵礦山跟鐵工廠，好像還有另一番情趣(？)
互相讓彼此傷心跟難過的師兄弟，最為快活...
不曉得為什麼很喜歡這一句=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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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nq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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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08-07-15 22:1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引用
下面是引用glassdream於2008-07-15 13:53發表的: 9#U]?^DJ@
0.0 |#o' =whTl
這篇很深奧的感覺哪 WeRDaG
的確兩人都回不到天使般的半斗坪了 Ygk_gBRiC
鐵礦山跟鐵工廠，好像還有另一番情趣(？) xP'0a
互相讓彼此傷心跟難過的師兄弟，最為快活... nm#23@uZ4K
.......

我也很喜欢这句（被殴飞）
我也很喜欢签名档（再飞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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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lo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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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86)

3樓發表於: 2008-07-16 00:1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風格好特殊的日月文啊令人印象深刻

素還真寫童話讓敝人不由自主想起
霹歷新春爭霸戰裡的作文對戰ＸＤ

“你為什麼死也要拉我一把？”
“哦，這個啊。因為你是談無欲啊。”
“我為什麼要和你一起去？”
“既然死也要拉著你，更何況是去求生呢？”
原來同生共死是這麼一回事啊
應該是感人的事
這對師兄弟的對話卻讓人有點想笑

“我們之間沒有問題，要是有問題，昨天晚上也已經解決了。”
“無欲，昨天晚上你不開心不快活嗎？”
咳咳　是敝人思想邪惡嗎？這兩人晚上．．．

同樣也喜歡　互相讓彼此傷心跟難過的師兄弟，最為快活
另外還喜歡　如果說這當中有什麼萬幸之事，那就是從始至終二人都在一起。

獻上小花　不成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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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如何就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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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nq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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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08-07-16 09:5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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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引用florence於2008-07-15 16:11發表的: Z1W%fT
風格好特殊的日月文啊令人印象深刻 :k_)Bh?+
d/TFx
素還真寫童話讓敝人不由自主想起 ?zsRs?rc0
霹歷新春爭霸戰裡的作文對戰ＸＤ -*&aE~Cs
6U|"d[
.......

无错啦

就是写出那种作文的素还真会写出来的童话~~~至于晚上嘛，猜对了的想法就不会是邪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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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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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53)

5樓發表於: 2008-07-17 05:5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這篇故事很特別一開始會有些看不董後來才知道整個再說甚麼@@a
在這裡的日月才子可能隨著時間慢慢過去很多小時候的夢都忘光光了~"~
直到不算真正的逃亡成功中掉入了很多人的夢才想起來以前都忘記的事情qq
裡面很清楚=ˇ=有些東西他們一個人沒辦法完成的夢要兩個人一起互損互相扶植才能
最後不知道在誰的夢停留做個香香的覺希望他們兩個能快樂的再一起也許這是童話中可以完成的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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