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01 【千竞】北苗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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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3-01 08: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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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1 【千竞】北苗旧草

summary：胡天八月雪，苗疆千里寒。
一
苗疆的雪总是比中原早一些。
祖苗王的小孙儿就生在初冬的一个雪天，因着其生母的缘故，苗王并不算多么喜爱这个孙儿，但喜妃依旧带了小儿子去看那个名唤千雪的孩子。
小小的竞日穿了杏色的皮毛衣裳，和母亲佩戴着同样的首饰，牵了喜妃的手，眉眼间是不易察觉的喜悦，他终于不是最小的了。
作为祖苗王老来子，竞日的侄子们都比他大了不少，只有新近出生的这孩子无论年岁还是辈分都称得上他的晚辈，至于其他侄儿则根本不在乎他这小叔叔。
软乎乎的婴孩被放在摇篮中，呵呵地笑着，喜妃带了礼物，还说了许多祝贺的话，可孩子的父亲面容阴沉，而年岁尚幼的竞日孤鸣则被带到小侄儿身边。
饶是竞日再聪慧，此时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还做不到隐忍自己的欲望，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捏千雪柔嫩的面颊，捏过的地方立即泛了红，可婴孩并未哭泣，而是继续傻呵呵地笑着，
苗疆盛行绿松石首饰，冰冷的宝石触碰到婴孩温热的躯体，可他只是笑，好像他生来世间就是要笑的。
“母妃，千雪好像傻乎乎的。”竞日跑到母亲身边，悄声说道。
喜妃揉揉他的头，温声道：“千雪还小呢，你该和他道歉。”竞日向来听母亲的，只好点点头，再次跑回了千雪的身边。
他看着面上带了红痕依旧傻笑的婴孩，不情不愿地道了歉：”对不起，你以后会变聪明的。“但竞日不由得想到千雪现在就这么傻了，可能长大了也不会聪明，不过他可以保护自己的小侄儿，让他不要被欺骗。
此时的苗疆暗潮汹涌，苗王已经太老了，年长的儿子对王位虎视眈眈，可他却打算将位置传给年轻的孙王子，而且他还有一个小儿子，这孩子的存在更加深了恐惧，毕竟他们等的太久了。
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大风吹起的先兆，风起于青萍之末，或许今日千雪的诞生便是飘舞的尘埃，让酝酿已久的大雪终于落了下来。
在风暴肆虐前的那段平静岁月，千雪学会了走路、说话，他照旧笑着，一头红色的短发毛糙糙的，身上也总是带着伤痕，是苗疆粗粝水土养育的孩子。
而他的小叔叔却是金尊玉贵，生了一张白玉般的面容，瞳仁清亮，光润的墨发好似绸缎，宛如中原世家的小公子。
但他们终归是苗疆的孩子，也是苗王的孩子。
因为苗王宫中没有同龄的玩伴，叔侄俩常常在一起，千雪好动，竞日喜静，但他们相处的倒也不错，小些的孩子跟在大孩子身后，咿咿呀呀地笑着。
“千雪，我教你念书好不好？”竞日拿了本书在小孩面前晃，从树上跌下来都没有哭的千雪忽然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道：“小苏苏，我不要念书......”
竞日好笑道：“不念书你就只能是个傻孩子了。”千雪抽搭搭地回道：”母亲说傻一点也没关系。“
当然还是愚钝些好，竞日想到自家大哥那张沉着的脸，他对颢穹孤鸣和千雪母子三人还算温和，可对天阙孤鸣就不怎么样了，至于祖苗王一家更是他的心腹之疾。
现在千雪还年幼，除了傻笑和惹祸什么也不会，或许这样才好，他可以置身事外一辈子做个傻孩子。
可千雪有出局的权力，竞日却没有，他已经知事了，而且他自小聪慧，祖苗王也喜爱展示幼子的敏慧，他没有做孩子的资格。
大王子终于忍不下去了，他带回了和竞日厮混的小孩，浑浊的眼中只有欲望和野心，千雪恋恋不舍，还不明白会发生什么。
风起了。
苗疆的局势就如雪崩般急转直下，千雪穿着暖和的衣裳，睁着干净的蓝色眸子看甲兵来来往往，他不知道父亲和二哥想要做什么，但母亲答应他很快就能和小叔叔一起玩了，虽然不喜欢念书，可他喜欢小叔叔。
“千雪，你为什么喜欢小叔叔呀？”妇人面对吵闹不休的小儿子颇感疲惫，按照丈夫的构想，祖苗王一家都不能留，自然也包括了那个聪慧美丽的孩子。
小孩歪着头，眼眸好似山间溪流般清澈，他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小叔叔好看啊，他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而且他还陪我玩。”
妇人的心脏骤然被击中，是啊，小孩子的想法就是这样单纯，可大人却不能这么做，不过千雪还小，过段时间或许就忘记了。
既然已经踏上了大逆不道的路，便做不了慈悲之人，纵观孤鸣一家，无辜者被杀死，恶徒却身居高位。
祖苗王也意识到了，他很老了，纵使此次不死也没有太多时间了，所以他叫来了幼子和喜妃，打算再陪一陪这个孩子。
竞日聪慧，几句话便逗得年老的父亲哈哈大笑，可苗王很快变了脸色，对喜妃疾言厉色地说道：”带着竞日走，马上！听到什么都不要停下。“
老人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惊慌失措的喜妃抱着年幼的孩子仓促奔逃，竞日瞪大了眼睛去看父亲所在的方向，今日便是永诀了吗？
后来祖苗王没能离开大殿，大王子面上带血，宣布了父亲的死讯，而英武善战的孙王子已被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牢笼，没有人可阻挠他登上那个位置了，除了竞日孤鸣。
这个孩子太聪明，身份又太敏感，不过还是祖苗王的错，他活的太久了，不然父子兄弟何必闹到今日？竞日也不会出生了。
这么想着，大王子心头的阴霾去了些许，不是他要弑父杀君，而是父亲做错了，那么他斩草除根也不为过。
于是大王子扯了一尺白绫，命人送去了喜妃处，美丽的女子似乎已经知道了来意，她柔声道：“我可死，但竞日病了，这孩子自幼身子便不大好，何必赶尽杀绝？”
她没有说竞日孤鸣是祖苗王的儿子，这么说会加速他的死亡，来人也明白喜妃的意思，淡然道：“那就请娘娘上路吧。”
喜妃莞尔一笑，风华无双，她本就生的极美，不然年迈的祖苗王也不会不顾声誉将她带入宫中。
随即她将白绫挂上房梁，慢慢地套在自己洁白的脖颈上，虽然她的手不住颤抖，可她却没有停下，以自己的命换幼子一命，这个交易足够公平，她同意了。
一旁的竞日被迫装作入睡，但他能听见母亲益发急促的呼吸声，待到万籁俱寂之时，他知道，母亲和父亲一样死去了。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亡，可一瞬之间就失去父母也足以击溃孩童脆弱的心魂，竞日微微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哭泣都是不被允许的，他想起了千雪，那孩子向来爱笑，只有提到念书时才哭两声表示反对，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大王子对自己的幼子很是宠爱，千雪会没事的。竞日轻轻笑了，他是真的病了，病的几乎要死掉，但他要活下去，这条性命是母亲换回来的，他不能放弃，哪怕此后做个笼中雀也要活着。
只要等待下去，他总能完成自己的布局，竞日握紧拳，他会复仇的，就算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
在苗疆初雪落下的那一日，大王子登上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半生的王座，他的眼中满是热切，权力，多么好的东西啊，现在苗疆是他的了。
然后他死了，乐极之下易生悲剧，颢穹孤鸣踩着祖父父亲和大哥的白骨踏上了权势的顶峰，他向下看去，只剩一个病弱的小叔叔和一个傻乎乎的小弟弟，可他还是不能安心。
“咳咳...咳...”竞日轻咳一阵，这才勉强压下肺部的刺痛，他的病不能好，所以他用了损害肺脉的药物。
千雪担心地凑上前去，红发缠上了竞日的墨发，有些痒。小孩关切地问道：“王叔，你已经病了很久了，为什么还是不见好？”
其实竞日的病不会好了，但他只是摸摸小孩毛茸茸的头，温声安抚道：”我很快就会痊愈的，千雪，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你很难受。”千雪泫然欲泣，他失去了父母，却还有一个哥哥，但竞日什么都没有，还病的那么严重，差一点就会死掉。
小小的千雪已经明白了什么是死，死便是再也见不到了，从前的温暖回想起来就像一口生锈的刀。
刀刃很钝，割不断筋骨，反倒让血肉粘连在一起，痛的要命，纵使嘴角渗出铁锈也要笑着吞下去，遮住伤口装作若无其事，因为不能说，也不知该如何说。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竞日想对千雪笑一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无奈作罢。
在母亲死去的那一刻，竞日便知道他和小侄儿回不去了，在他的筹划中，千雪是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也是唯一不会死的人。
若是布局顺利，千雪会在不知情的境况中安然过完一生，不必看到亲人狰狞的面目，也无需背负仇恨。
颢穹多次试探，他知道自己这位小叔叔素来敏慧，可竞日并未做什么，也寻不出任何纰漏，于是他干脆将竞日送到了苗北，那里的寒冷对病人是致命的，他最好快些病死。
得知安排，竞日不发一言，他知道颢穹孤鸣容不下自己，再者离开苗疆腹地也能有空间进行谋划，所以他答应了。
但千雪不高兴，他跑进大殿对正在处理事务的苗王大声喊道：“大王，王叔他身子虚弱，你怎么能让他去苗北那种冰天雪地？他会死的！”
“你也一起。”苗王没有抬眼，他最近为希妲的事情心力交瘁，苗疆也需要稳定，因而他不想和千雪争论。
听到自己也要随王叔前往苗北，千雪跳了起来，“真的吗？那我要好好照顾王叔。”
“顺便看住他。”苗王这才看向千雪，他的小弟弟只垂髫之年，生的结实又康健，况且他与自己是同一个母亲，应当是可以信任的吧。
千雪点点头，“我当然会看住王叔，不让他生病的。”
苗王扶额，他派千雪去苗北的本意是监视，也是给过于活泼的弟弟找个监护人，毕竟他最听竞日孤鸣的。
“去吧。”苗王不再看千雪，他已经在苗北埋了钉子，而竞日在异乡无可用之人，总会困死在那里的。
而竞日正在和一个无法应答的人交谈，他的声音很轻：“夙，我要去苗北了，你若是挂心希妲便悄悄看她一眼。”
但面上纹有龙黥的武士只是摇摇头，眸中含了泪花，他对不起孙王子，更对不起妹妹，而今还有什么脸面去看她？
“好吧，希望你不要后悔。”竞日孤鸣转过头去，面上带了完美的笑容，他为自己打造了一副面具，戴上便可成为温和多病毫无威胁的北竞王。
外面传来哒哒的脚步声，竞日认出那是千雪，他笑意更浓，命侍女拿了糕点过来招待。
“王叔，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啦！”千雪声音洪亮，像一支箭扑了过来，竞日扶好他，担忧道：“苗北苦寒，你何必随我去？”
千雪抓了点心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笑着说道：“不好吗？我们是家人本就要在一起的，放心吧，我会照顾你的。”
家人？！！竞日心神巨震，孤鸣一家到如今还有真正的家人吗？但他忽然很想相信眼前吃的满嘴残渣的小孩。
在打理好行装后，两人踏上了去往北地的路。
虽是春日，苗疆却仍然寒冷，竞日穿了厚重的皮毛，将他原本单薄的身子裹成了球，千雪跟在他身边，稚嫩的面上带了忧虑。
“咳咳...小千雪，怎么皱着眉头？”竞日自从上路病情便日益加重，每天都是在咳喘中醒来，一张白玉似的面容惨白如雪，轻飘飘的，像是传闻中江南的雪花，美丽却短暂。
千雪疑心这人是不是被沉重的衣裳压住了才无法离开人间，但他们终究还在一处。
思及此，千雪闷声答道：”王叔，我不想你走。“竞日笑问：“我还能去哪呀？千雪，我在书中看到苗北有玉龙千里，你应是会喜欢的。”
“待你长大，便不必拘于苗北这方天地，千雪，九界广阔，苗疆只是其中一部分罢了。”
”嗯。“千雪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性子直，习惯了有话就说，但面对这个小叔叔，他总是斟酌一二再开口。
车队顾念竞日的身体，因而走的很慢，在日复一日无趣的行程中，竞日若是身子好些便教千雪念书。
他素来早慧，学中原的那些经史子集也极快，但千雪就不同了，他一读书便沉沉睡去，口水都流到了书上。
“小千雪，今天读了什么呀？”竞日孤鸣突然出现在千雪身后，他头上还插着几只毛笔，睡得正香。
听到竞日拉长的声音，千雪惊醒了，随后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竞日叹了口气，“千雪，你如果实在不喜欢小王也不拦着。”他看起来很是落寞，素白的面更显虚弱，千雪只好连连答应：“王叔，我错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念书。”
“那好，我们就从定性书开始吧。”竞日孤鸣露出得逞的笑容，拉着千雪坐在书案前，或许有这个侄子在，此后的日子会有趣许多呢。
在夏天到来时，他们看见了苗疆最高的那座山，孤雪千峰。
这座山埋葬了自太祖以来的历代苗王，竞日孤鸣的父亲和千雪孤鸣的父亲都安葬在那里，任他们生前何等英雄，死后也不过是孤雪千峰的一捧白雪。
竞日孤鸣下了车，遥遥地为父亲行了苗疆最高的礼节，他的心仿佛也被孤雪千峰的寒风吹得坚硬起来，结了一层冰，就如同戴上面具那般，
面具不是戴在脸上的，而是戴在心上的，竞日孤鸣能感到面具已经和自身的血肉长在了一起，或许等到大仇得报的那日，再想扯下来便是伤筋动骨也无法分离了。
不过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只有棋局布置完成他才会掀盘，距离那一刻还要很久很久。
“千雪，我们继续走吧。”竞日孤鸣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可能这就是他最后一次见父亲了，而母亲只能葬在妃陵。
千雪好奇地问道：“王叔，那座山就是王陵所在吗？”竞日点点头，“是啊，不过没有王的允许，我们是不能上山的。”
车驾继续向着苗北而去，到达时已经是秋天了，北竞王府修建的分外奢华，却处处透着压抑，这里本就是金玉牢笼，而竞日孤鸣便是笼中的金丝雀。
院中有一棵桂树，开得热闹绚烂，金色的花朵单个看上去并不起眼，可满树黄花便是美丽的景致了。
但北苗的秋日再美也与竞日孤鸣无关了，他病了，玉白的面容烧的宛如玛瑙，千雪急的团团转，他握着小叔叔苍白的手，郑重说道：”王叔，我会治好你的。“
“咳咳...你连书都...念不下去，又怎么能学医？”重病的竞日孤鸣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可千雪固执地说：”我一定能让你痊愈。“
傻孩子。竞日孤鸣心中隐痛，以他的聪慧自然能看出千雪是真心希望他好起来的，但他却骗了一腔赤诚的孩子。
随行的女官将满树桂花酿做了桂花蜜，其味甘醇甜美，很讨小孩子的喜欢。
在苗北的第一个秋天，就在病痛和桂花香气中过去了。
二
苗北的冬天相当难熬，才过八月便下了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好似桂树开了梨花。
好动的千雪也被迫缩在王府中，竞日的冬天却是在病榻上度过的，侍女仆役人人皆可能是颢穹孤鸣的细作，他必须忍辱负重积攒力量，方可在苗北这片土地破局。
当下的竞日孤鸣就是埋藏于地下的蝉，为了那瞬息的飞翔，他要隐忍数十年之久。
最为坚韧的白草也在大雪中隐没，千雪趴在窗子上，叹道:“今年的雪这样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
“苗北的雪要下到春天呢，千雪，不会是后悔随我来这里了吧?。”竞日孤鸣刚刚退热，肌肤还带着红润，他温热的气息打在千雪面上，小孩立刻红了脸。
“才不是呢！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说过的话都会兑现。”千雪的面颊鼓了起来，“王叔，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了。”
竞日失笑道:“你是我的侄儿，无论多大在小王这都是孩子。”
“王叔，是不是雪停了，你的病就会好了。”千雪目光灼灼地看向竞日，看着他雪白的面庞和繁复的配饰，似乎想要寻回从前那个健康的小叔叔。
被盯住的人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天气暖和了，我自然能好些。千雪，你今天的书可读了？”
说起念书，千雪便垂了头，喃喃道:“还没有。”他说罢就跑出了房间，竞日掩唇轻笑，果然是小孩啊。
“王叔好好休息！”木廊远处传来千雪清亮的声音，竞日回道:“小千雪也要好好读书。”
独自回到房中的竞日孤鸣依然笑着，他轻声道:“第一子可以落下了。”暗处的人影没有做声，只是默默离开了。
他手中仿佛撑了一张棋坪，而棋子则是一个个人，不论生死，也不计来处，只要能起到作用，便可入局。
离开的千雪翻开了沉重的医书，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他头昏脑涨，但平素闻书色变的千雪孤鸣却不肯放弃，他既然说了要治好王叔的病，那么就会做到。
雪落了三日也没有停，竞日孤鸣服下药物，他必须生病，甚至是重病才行，只有让苗王相信他是真的痼疾缠身且无力回天，他方可安稳地活下来，继续这盘未竟之局。
药物和剧痛让竞日产生了幻觉，他感到自己好似被刺穿，定要看到内里的骨头才罢休。
这是个糟糕的梦，也是个极好的梦，竞日孤鸣一步步走了下去，可身旁却少了一个人。
在梦境的最后，他看到了千雪，是长大后的千雪，可那张俊朗的面容上没有熟悉的笑容，反而是心死之态，他身上伤痕累累，纯净的蓝眸蒙了一层雾气。
他说:“我不想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任何迟疑，比起一时的气愤填膺，更像是哀莫大于心死，他是真的伤心了。
看来还是要更加谨慎才好，醒来的竞日孤鸣出了一身冷汗，守在病榻旁的千雪正生涩地为他把脉，小孩故作高深道:“王叔，你身子骨本来就弱，要好好修养。”
“没什么，做了个梦。”竞日勉强笑了笑，他对千雪始终是不同的，也许是因为这个侄子是他从出生看到现在的，如此情意，总归是不同的。
“梦都是反的啦，王叔，你看，雪停了。”千雪拉开帷幕，露出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竞日睡了太久，骤然见光眼睛几乎要被刺伤。
眨了眨眼，竞日才看清眼前人，千雪原本就杂乱的头发像团野草，但他只是浑不在意地挠挠头，“苗疆的男子汉不都是这样的吗？我又不是中原的大小姐，没那么金贵。”
“怎么，我就是大小姐了？”竞日抬手点点千雪的鼻尖，“看来还是得抄定性书。”
千雪当即投降，他苦着脸说道:“我等了你好些天你才醒，怎么醒了就要抄书?王叔，你可不能这么对我。”
但竞日已经合上了眼，不肯再理会千雪，他太累了，为了骗过颢穹孤鸣派来的御医，他不得不自损经脉，这样的伤势足以令孩童的身体大病一场。
被冷落的千雪蹑手蹑脚地走了，他还不明白为什么王叔会生病，但他知道自己也随着竞日孤鸣急促的喘息而震动，没有什么缘由，只是他不想让他死，仅此而已。
随着千雪的渐渐长大，北竞王府也困不住他了，也是，这座华美的牢笼锁住的仅仅是竞日孤鸣，而千雪孤鸣是苗疆草原上自在奔跑的狼，天地广阔，他该肆意游览。
苗王赐了千雪一口刀，名为笑藏刀，笑里藏刀。
但千雪的笑从来发自真心，他提着刀便打算回返苗北，可苗王看向北方的眼神益发阴沉，那位王叔已经十五岁了，没想到他居然能在那里活到成年。
北竞王府中也不安定，自金碑开局以来，竞日孤鸣便未逢敌手，但今日名唤神弈子的文士不只棋艺高绝，那张嘴更是无双，他声线轻细，可吐出的言语却如惊雷作响。
最后一子落下了，他惋惜道：“你资质不错，可惜局限于一家一姓。”竞日擦去汗珠，笑着回道：“小王终究姓孤鸣，担不起墨家天下太平的大任。”
“昔年李相与韩公子同窗，最终却是寒门李相得了君王重用，王族出身的韩公子反而落得个冤死狱中的下场。北竞王，你如何看？”神弈子容色平静，翠绿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竞日孤鸣讪笑两声，摇摇头不再说了。
棋局已了，神弈子起身离去，两人什么都没有说，竞日孤鸣似含了蜜糖的琥珀眸子眯了起来，下次再见，就不会是如此简单了，他们做不成盟友，做敌人也不差。
聪明人总是孤独的，而且会越来越孤独，仿若置身苗北连绵三月的的大雪。
在苗王宫，千雪遇到了来述职的藏镜人，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身着重甲，只露出一双如鹰隼的眼睛，嗓音低沉雄浑。
武将话不多，藏镜人很快就离开了王宫，以他的功夫当然能察觉到身后有个小尾巴，他转过身，沉声道：“你是哪位王爷？”千雪悻悻地走了出来，他抓抓头，“我是千雪孤鸣，叫我千雪就好。”
“苗王的弟弟。”藏镜人低头看向千雪，“你跟着我做什么”
“因为大将军很威风啊。”千雪说的理所当然，“不过我就要走了，等我学好星辰变一定找你切磋。”
藏镜人笑了起来，”好，那就等着王爷学成，如果王爷要去苗北，我可以护送王爷一路。“
“叫我千雪就行。”千雪将手搭在藏镜人冰冷的甲胄上，他想起了小王叔，他的肌肤也是这么凉，纵使点了最好的银丝碳也不能让他暖和起来。
跟随大军行进对千雪来说很是新奇，他年纪虽小，却不怕吃苦，将士喝雪水、食干粮，风餐露宿，他便也随着，从不叫苦，倒是让藏镜人对他高看几分。
路径神蛊峰时，忽有一白衣剑客拦路，来人手执长剑，满头雪发无风自动，气势凛然如霜雪。
但藏镜人不以为然，他上前说道：”任缥缈，久见了。“剑客冷肃的面容显出笑意，”没想到罗将军养起了孩子。“
”这是苗王之弟，千雪孤鸣。“藏镜人微微皱眉，每次任缥缈现身都会带来麻烦，若是他孤身一人还好，但千雪不能出事。
任缥缈唉了一声，随即便不见了踪影，千雪一头雾水地问道：”将军，任缥缈是怎么回事啊？“藏镜人咬牙道：”他就是这样，以捉弄人为乐，说话也不会直说，云里雾里的，聪明人当真讨厌！“
“啊，聪明人的确不喜欢直说。”千雪顿觉找到了知己，他家小王叔也是聪明人，近日还邀请天下参与金碑开局，可他看着那些黑黑白白的棋子就头疼。
藏镜人也想到了那位北竞王，可惜他身份尴尬，满腹才华注定不得志。
临近苗北，山间传来阵阵狼嚎，苗疆人对此已经习惯了，将士们点燃篝火严阵以待，千雪却跃跃欲试，对藏镜人说道:“将军，我要去猎一头狼来给王叔。”
“很危险。”藏镜人拉住要进山的千雪，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狼是猛兽，且向来成群结队，猎杀颇为不易。
可狼群已经向着营地逼近了，头狼魁伟的身躯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它前爪撑地，向千雪跳了过来。
千雪迅速抽出了笑藏刀，朝着头狼的咽喉刺去，在这生死一刻，他想到了竞日孤鸣含笑的眼，似是琥珀般惑人心神。
头狼死了，藏镜人将狼尸提了起来递给溅了一脸血的千雪，”不错，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见头狼死去，狼群踟蹰着渐渐退去了，狼是极聪慧的动物，它们能看出那个身着重甲的男人很强，贸然攻击恐迎来灭族之灾。
抱着头狼温热的尸身，千雪舍不得放手，这是他亲自杀死的，他要取下狼牙留着送给还没有踪影的晚辈，狼皮自是竞日孤鸣的。
边关将至，藏镜人便先行去了军中，千雪则洗干净身上的血腥味才走进熟悉的王府，而后不出意料地得到了王爷又病了的消息。
女官眉宇含愁，”千雪王爷，自从神弈子先生离开，王爷便日日钻研棋局，旁人劝不住他，这才病了。“
闻言，千雪便冲进了竞日的房间，边跑边喊：”王叔！王叔！“
“小千雪回来啦。”竞日孤鸣撑起身子笑吟吟地望向千雪，因病而沙哑的嗓音好似浸了桂花蜜。
千雪并未像往常那样扑进小叔叔的怀里，而是肃容道：”王叔，我会害怕。“竞日自是明白他的用意，拍了拍床沿笑着说道：”来，过来让小王看看有没有受伤。“
”怎么会？是藏镜人将军送我回来的。“千雪嘟囔两句，还是乖乖坐到竞日床边伸出双手给他看。
竞日见千雪无事才点点侄子的额头，”藏镜人将军性情素来急躁，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多加青眼，且他的宿敌是儒侠史艳文，与他相交要谨慎才好。“
“我知道啦。”千雪才想起自己没有换下旧衣裳便闯了进来，医书上讲肺脉受损的病人需要洁净的居室，他一时关心则乱，忘了此事。
看千雪急匆匆地去更衣，竞日孤鸣回忆起神弈子的话，面容清秀的文士抬起翠绿的眼眸，细声细气地说道：“再冷情的人也无法抗拒不带任何利益的关怀，收局之时你还能将他当做棋子吗？从一开始，你就注定失败。”
这位墨家巨子尚且年轻，可嘴上的功夫却已臻化境，竞日孤鸣多年隐忍，在言辞上占不了便宜，只好任由嘲讽。
没办法，竞日孤鸣只得哀叹一声：“哎，好个墨家巨子，真是吃小王够够。”
他们都是智者，因而更能明白对方的痛处，而后不动声色地揭开彼此的伤口，刺痛内里未曾愈合的骨血。
智者间也难以成为朋友，武人相争即便斗的头破血流吃上一碗酒也能泯恩仇，但聪明人不行。
纵然是盛夏，北竞王府也燃着炭火，千雪只穿了单衣就跑了回来，手上还拿了新得的笑藏刀。
“王叔，我已经决定修习星辰变了，你看，这是苗王赐我的刀。”千雪摆了几套架势，竞日笑眯眯地夸奖道：”我苗疆男儿当如此。“随即他话锋一转，”可惜小王病废之身，无法习武。“
见状千雪立刻扔下刀安慰竞日，被安抚的人面上露出了狐狸般的笑，若是人人都像他这小侄儿多好，那样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时间不能逆转，死去的人也不能回来，仇恨因此变得不死不休。
但面对千雪，竞日还是合格的长辈，因着他不喜读书，便特意寻了本中原的志异和他一起看。
念到腐草为萤一节时，竞日叹道：”可惜苗北苦寒，就算到了夏天也没有萤火虫。“千雪立刻拍拍胸膛，”王叔，我这就去找，一定让你看到萤火虫。“
“不必了。”竞日孤鸣敛了笑意，他曾在母亲的掌心看过萤火，那是一种很小的虫子，亮晶晶地发着光。
自母亲去后，竞日便再未见过萤火。
可千雪已经跑了出去，他素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除了念书。
萤火虫白天是看不到的，于是千雪就守在草丛旁等待太阳落下，迷迷糊糊间身后好像传来一阵桂花香气，来人音色嘶哑：”千雪，别等了，苗北是不会有萤火的。“
“我会等到的！”千雪腾地站了起来，发现背后正是竞日孤鸣那张玉白的面容，三千青丝被风吹得飘摇翩跹，好似祭祀台上起舞的神女。
他罕见地没有笑，无悲无喜的模样让千雪感到惧怕，月色下竞日孤鸣佩戴的宝石闪闪发亮，光芒却是带着冷意的。
但竞日孤鸣很快就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他唇角微微翘起，“千雪，野外有狼群，不要等萤火虫了回去吧。”
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荧光亮了起来，千雪惊喜地揽过几只握在掌心，“是萤火虫！王叔，你看，真的是萤火虫！”
他如献至宝地将萤火虫递到竞日孤鸣面前，清冷微弱的光照亮了他们尚且稚嫩的脸庞，腐草为萤，腐烂中亦可诞生新的生命。
在千雪纯净如海的眸子中，竞日看到了自己，他和面容粗犷的父兄不同，生的精致又漂亮，可这副美丽的外表下却藏着一个疯子，要以天下作为复仇的棋坪。
而千雪也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孩童身量尚小，但已见魁梧英姿，他会是个不错的战士，不必理会那些波澜诡谲，随心挥刀便好。
在这个盛夏的夜里，他们看见了彼此。
只不过千雪看到的是披了层层伪装的竞日，而竞日看见的却是真实的千雪，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不公平。
在千雪尚不知事的年岁里，他便喜欢小叔叔，可到了如今，竞日的喜爱似乎不那么纯粹了，但他不在乎，只要一家人好好的，王叔的病能好转，他就很开心了。
但竞日却想到了中原人的书中说萤火虫是离散的魂魄所化，母亲死后会不会变成了漫天飞舞的清晖?也好，她至少自由了。
又一子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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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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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3.01 【千竞】北苗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