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26 【苍竞】夜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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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6 【苍竞】夜吟

应觉月光寒。

——————

苗疆王宫内，苍越孤鸣正在御书房里翻看奏折。

殿前侍卫忽然入内禀报。

“王上，金池姑娘回来了！”

“噢？请她入殿上，孤王即刻就来。”

苍越孤鸣略略翻过几页，发觉内容皆是大同小异的请安或求赐拨赏的论调，忍不住抬手扶了扶额，干脆一并按下，随即起身往正殿走去。

还未走到座上，他便率先开口道。

“金池姑娘，你无恙否？一路上可曾遇到危险？”

姚金池抬袖遮面，轻声笑道：“托王上的福，金池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自然没什么危险。就算有，也是有惊无险呀。”

“哈，是孤王问得不妥了。那可曾遇到什么意外？让孤王听听政务以外的趣事也好。”

“劳王上挂心了。金池在黑水城住得很习惯，生活一向无虞，还有无心相伴。至于趣事，说起来前段时日，金池倒是遇到了一人，此前素未谋面，却颇有种熟悉的亲切感。此人名唤单……单小楼，正是他将九龙天书托付于我，再转交给温皇先生的。还有千雪王爷也是由单先生自地门救下。”

苍越孤鸣侧目讶然，“噢？竟是如此。这两件皆是攸关苗疆的大事，孤王应亲自向他致谢才是。”

“他虽然住在中苗交界处，但听口音应该更像是我们苗人。临别时金池也曾问过他，来日是否会再见。只可惜先生说他要外出游历一番，不想多有挂碍，以后恐怕缘悭一面了。”

“如此，倒是可惜。”

苍越孤鸣缓步上阶，方才坐下又续道：“金池姑娘久未回来，何妨在宫中住下一段时日。孤王已着人安排好居所了，一切如以前那样就好。之前为了地门和元邪皇之祸，后花园又搁置了许久，正需要有人费心照料。再者王叔近日也在宫内，你们也可叙旧一番。”

姚金池听完一怔，心下顿觉百感交集，而后又轻轻俯下身施了礼。

“这，王上……多谢王上好意，金池自当一尽心力。”

待到姚金池离开后，苍越孤鸣独自留在大殿之上，抚着把手望向座下阶墀，心中默念：

小楼吗？单小楼。小楼昨夜，故国回首。

他一时忽感怅然，便向着宫门扬声道。

“来人，去请军师入见。”

御兵韬大踏步跨进殿内，倾身抬手即行一个臣礼。

“王上召臣前来，是为何事？”

苍越孤鸣听闻他的脚步声，便站起身来。

“军师，单小楼此人，你可有耳闻？”

御兵韬敛眉道：“嗯——单、小楼？敢问王上，此名从何得来？”

“是金池告知孤王，说她曾在中苗交界，一处名为琅琊小居的地方遇见此人，而九龙天书、王叔的安危皆有他相助。”

御兵韬沉思片刻，回答道：

“王上，据臣所知，此人名为单夸。他向姚姑娘提起的小楼之名恐是杜撰，不过单夸也未必就是其真名。吾曾有缘与之一谈，得他指点。其人虽山野村夫打扮，眼界见识却非是泛泛之辈。尤其在家国之事，王上若有兴趣，或可见其一面。”

“军师之前倒从未向孤王提起此事。”

“之前不说，是因为此人如闲云野鹤，并无入世之心。而苗疆安定，便无此需要。而今王上既已感兴趣，臣自当不讳言所知，尽数以告。但凭王上抉择。”

“孤王明白了。”

苍越孤鸣颔首，不再开口。御兵韬见状，躬身行罢礼就退了出去。

他在殿中踱着步子思索，无论是金池姑娘还是军师，言谈之中对此人颇为推崇信赖，想来必有其过人之处。就当是为了王叔的平安归来，当初地门之难时何等凶险，他竟能安然度过而不受其困……

恐怕，真该去见见这位单夸，或是单小楼。

虽然金池姑娘说，这位单先生将要远游，苍越孤鸣还是向她问来了路途，并且即日启程。他感到自己很久不似这般一时兴起，莫名地燃起了冲动，除了要答谢此人，更多的是有点好奇。

只是，也不知是否能见到人。

抱着不算乐观的希望，苍越孤鸣沿着山路小径，一直走到竹篱栏的外边，一路上僻静无人稍显荒芜。临到了门前，他才看见小庭院里零星生长的野花杂草，橙黄的淡紫的参差蔓生，点缀在其中自然成趣。

苍越孤鸣抬头便见到茅檐门匾上悬挂着的三个大字，应是随手信笔而书的行草，遒劲有力的笔锋，又显露出散淡悠闲的兴致。

琅琊居。

他斟酌再三，并未扬声问候，只是稍稍开口。

“单先生，苍越孤鸣叨扰，不知可否现身一见？”

屋内的人听闻声响，走出门来，望见他登时怔住。

“你……是苗王。”

苍越孤鸣暗暗打量此人，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身缣黄布衣虽是朴素，却打理得齐整，剪裁得当，显得人很是沉稳妥帖，隐隐有股书卷气。

“初次见面，苍越孤鸣仓促前来，恐怕多有失礼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哎呀，这可真是折煞草民了！苗王客气……噢不是，先请进，请坐、请坐。”

单夸回过神来，一边说着，一边推开木门，引人在庭中石椅坐下。苍越孤鸣随着他进入，瞧着他忙不迭的样子，也不免会心一笑。

“寒舍简陋，让王上见笑了。”

“无妨。孤王前来，本是为答谢阁下相救王叔之情，以及战中提点之恩。”

“草民并未做什么，搭救千雪王爷也是机缘巧合，顺手而已。”

“无论如何，阁下皆是对苗疆施以援手。而王叔更是孤王极为重要的亲人，此恩不敢或忘。不知先生可有何诉求或心愿，孤王一定尽力而为。”

听闻此语，单夸不住地摆摆手，连忙推拒道。

“王上当真言重了！草民在此地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已是圆满，实在别无他求。王上若是过意不去，便将此恩回馈给苗疆百姓，亦是泽荫在下了。”

苍越孤鸣沉吟道，“既如此，孤王也不再强求。只是……看起来先生本是我苗疆之人，如何幽居在此？敢问先生，是名单小楼，还是单夸？”

单夸笑着道，“此地僻静怡然，我也不过是个山中采参客，与人来往只为朝夕温饱而已。俗名无用，王上又何必探询呢。”

“毕竟得有个称谓，也好让孤王记在心里。”

“那便随王上顺口。”

苍越孤鸣了然颔首。

“孤王还有一事好奇，不知先生的九龙天书从何得来？若是不便回答也无妨。”

“这嘛，实不相瞒王上，先祖本是书香家，爱书成癖。草民出外与人买卖经营，偶然见到此书特别，便从一落魄子弟手中换得的。”

“先生可知天书所载与苗疆地利息息相关？”

“嗯……也略有听闻，只是天书记载玄妙，草民实在参悟不透其中的含义，又想着温皇先生是能人异士，书留此地既无用，交予他应是最好的去处了。”

苍越孤鸣起身敛袖，微微躬身。

“孤王再次代苗疆感谢先生相助。”

“哎呀哎呀！王上当真言重，若真能有一点点帮助，也算是草民积德行善了！”

单夸欲扶他一把，又恐显得轻慢冒犯了，不敢真的触碰，一时竟手足无措。好在苍越孤鸣及时起身坐了回去，随即便开口问道。

“孤王来此，其实另有一部分原因，是受军师指引。单先生对现如今的苗疆怎么看？”

单夸摇着头笑道，“王上太过抬举草民了。国家大事，岂是山人可议。”

“先生，苍狼是诚心请教。”

他正襟敛目，语气坦荡得近乎虔诚。纯粹又直白的姿态，让单夸只得哑然，推托逃避的话语再难汇聚出口。

单夸踌躇片刻，轻叹一声。

哎……

“王上……你勤政爱民，仁施仁心，是苗疆之福。眼下地门之乱紧接着魔祸，方才平息不久。苗疆虽不在沦陷腹地，受创程度较之中原稍轻，亦需休养生息，避乱为上。”

“苗疆与中原唇齿相依，军师与俏如来也有些渊源，于情于理都该鼎力相助。”

“侠者侠心，自是理所当然。然则为君者，应当明白如何取舍，无需事必躬亲。王上请多珍重自身，才能为苗疆谋长久之利。”

单夸说到这停了停，又续道，“不过，纵然草民这么说，若再有下次战乱，王上依然会身先士卒，不是吗？”

苍越孤鸣低声一笑，“先生似乎很了解孤王行事。”

单夸忽然起身，走到一旁不远处的茶器边，舀了些清水与茶叶放入壶中，又往瓦炉里添了几根木柴烧起。

“啊！草民一时糊涂，耽搁这么久，竟忘了给王上奉茶。”

“多谢。孤王不要紧。”

苍越孤鸣看着他不疾不徐地烹茶扫火，忽然又问道。

“先生对墨之一国如何想？”

“墨学……虽与苗人天性相悖，却极适合战后重建。若能长久贯彻下去，或可教化百姓杀伐暴戾之心。”

“军师与孤王皆有此愿望。”

单夸笑了笑，“其实无论儒、道、墨、佛，凡此种种，落在寻常百姓身上并无多大区别。而寻常人所求，不过安居乐业两事。”

“为民生计，分所当为。”

单夸将茶水端至石桌上，滤去叶沫后倒在杯中，唯有茶汤澄净，随着热气缓缓上升，不待入口已有清香浮动。

“攘外必先安内。外忧的危机暂解，那么内患呢？王上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几分？”

苍越孤鸣沉吟道，“十之七八。”

“噢？铁军卫分权重整，王上做得很好。另外又有直属皇权的墨兵卫在手，边疆大小山头也甘心臣服被王上收归。还有两分遗落在何处呢？”

“尚有先祖与部族遗留的恩仇未能解开。”

单夸感叹地说道。

“宿怨恐怕是最难为之事呀……”

“苍越孤鸣会一并担起。”

“王上打算怎么做？”

“查明真相，还其公道。”

“嗯……欲使人知君，须得知其人。正如王上与前军长铁骕求衣之间的默契，若是王上能确认他之心思与立场，或许不必做什么便能达成共识。反之，再多的补偿妥协也只是徒劳，更要快刀斩乱麻。”

“孤王会斟酌。”

苍越孤鸣思索片刻，回答道。

他抬头忽觉周身天色将暗，已是黄昏时分，端起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与先生相谈不觉日移，叨扰甚久，是该离开了。先生，孤王会再来。”

“这……王上慢走。”

待他已将走到门口处，单夸忽又出声唤住了他。

“王上！国事应该繁忙，王上无需奔波到此，更何况政务机要，军师御兵韬皆可胜任，草民实在不值得王上费心。”

苍越孤鸣微笑道：“先生谦虚了，今日一见，受益颇多。军师虽有军师的考虑，他人的想法也有价值，兼听则明。再者离开王宫，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就当作——为孤王的一点私心吧。还请先生切勿推辞，下次再来，仍望不吝一见。”

回到宫中后，他先去见了一趟御兵韬。

“军师，我记得你曾说，当日你们四人在地门鏖战，凶险万分，有一人在最后危急时刻相助一步，才使得你们有余力安然返回。”

“是。当时应该只有护持灵器的废苍生，和还在施法的燕驼龙、忆无心见到了那人。事后臣也曾遣下属问询，但他们三人皆守口如瓶，坚决不肯透露半点痕迹，只道是那人言辞恳求过，不愿显露身份。”

“军师心中可有人选？”

“臣不敢妄言。”

“无妨，你的想法，且说来听听。”

“上智之人，以一敌众。能让大智慧意识受阻许久，同时如此关心战况，又只在关键时刻出手。能纳入考量的人选不多，或许那人便是单夸。只是，他们三人未见过单夸，怎敢放心让他入内相助。那么这单夸又是谁呢？”御兵韬说到这里，便拱手沉声，不再回答。

“是——他吗？”苍越孤鸣像是在问御兵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声音带着轻微的恍然，不敢置信。

“王上，这之后的，非臣能可再想。若王上有意探询，可自行求证。”

“既如此……多谢军师。”

夜深时分，苍越孤鸣独自坐在寝殿中，四周并未点烛，入眼只剩夜的沉寂幽静，他的手背突兀地落到木床边缘上，指骨坚硬，乍然碰出一声轻响。

他仔细回想起这日，单夸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声言语的停顿，都让人奇异地感到似曾相识，又有刻意遮掩的痕迹。他忽然体会到了姚金池所提及——莫名的亲切与熟悉。

是谁呢，也许他们曾经就见过，一个智识卓绝，如此了解苗疆情势，却又敛锋芒于山谷之中的人。

……思绪深处，有一个不肯触及的名字忽而闪现到眼前。

像是尘封在角落许久的酒坛被无意间撞开了瓶口，气息不可控地逸散开来，同样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竞日孤鸣。

苍越孤鸣无法不想到他。

今日与单夸对谈的模样，和记忆中因为太久远而变得有些模糊的身影，渐渐在脑海里重叠，他竟一时觉得惶惑了。

在人前与旁人谈论到这个名字时，他犹能泰然自若地评断是非，不带情绪起伏，轻轻拿起又随意放下。可是，偏偏到了这万籁俱寂的深夜，独自咀嚼着却觉得沉重涩口，为什么？

竞日孤鸣……竞日孤鸣。如果真的是他，若是再次相见，我又该如何做呢？如果……

他想无论如何，都要再去确认一次才行。是真也好，错判也罢，苍越孤鸣感到有某种强烈的执念在驱使着他，理智在说着没必要，不应该，另一个声音却在不停地呼唤，去看看吧。人性实在是奇怪的存在，一个错误往往牵引着另一个错误，一次冲动就会带来下一次冲动。

苍越孤鸣却忽然有点庆幸，自己凭直觉强硬地定下了再会的约定，虽然单夸没有明确地回答好或者不好，自己也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但他隐隐有种确信——单夸不会拒绝。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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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2-26 1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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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踏上这条崎岖小路，苍越孤鸣却自觉已经驾轻就熟了。方走到大门处，还未与人碰面，就听到缓缓悠悠的声音从内中传来。

“王上来得实在勤了点。这还未过数日，已经第二次到我这竹篱草舍来了。”

单夸正带笑站在门前，手中还握着采参用的锄头，上面沾了些湿润的泥土。他弯下腰来，将锄头敲了敲墙面散去泥土，再竖直扶稳使它倚靠在门墙上，一边随口打趣道。

“若是再来一次，岂不成了三顾茅庐？只不过，王上当然不是落魄亭侯，我亦非隆中高士。”

苍越孤鸣听罢不由一笑，又叹道：“孤王曾经，还真落魄过一段时日。虽然现在想起来并不算太久，可当时却是度日如年。”

单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笑不应。

苍越孤鸣随即提起：“单先生可曾听闻——北竞王？”

“前朝叛逆，据传已伏诛许久。”

“先生是这么认为的吗？”

“自然，胜败底定。”

“说起来，那个人也是这样认为。这是一场胜负，而非是别的什么。”

“那个人……北竞王吗？”单夸又接着道，“只是自古以来权力场，名利场，疆场，战场，说到底也都无非胜负而已。”

“就像棋局一样，是吗？”

单夸微微一愣，旋即回答。

“是的，正如棋局。”

“那人情场呢？也会有胜负吗？”

苍越孤鸣像是随口问起，却令单夸哑然许久，半晌才感叹道。

“人情啊，实在是复杂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呀。”

他转过身去，拎起了放置在晒架上的陶制长壶，到园中一侧浇花，浅紫的鸢尾和橙黄的孔雀草，正开放到过半，仰着头迎风舒展。

苍越孤鸣缓步走到一旁，凝视着他浇花的动作，慢慢悠悠的，水流从瓶口处细细长长地淌下，沾湿了花瓣枝叶后又跌下，径自融进了泥土之中。

“先生可知苗疆王宫之中，也有一方后花园。”

“天子富贵家，想来那里应是一片百花争妍的繁荣景象。”

苍越孤鸣摇摇头，说道：“并非如此。往年内战方休，又紧接着连绵战乱，凋敝许久。但孤王不想让太多内务府的人涉足后花园，以前北竞王府上的女官金池姑娘，倒是最擅长莳花之艺，只是她不便长久留在苗疆，孤王也不好勉强。偌大的花园无人打理，颇为萧条。”

单夸手上动作不停，只是让同一株花叶承受了太多水泽，他垂首望去，停下浇灌，一时有些慨然。

“看来人事动荡，草木亦不得安宁。”

“虽然景物颓败，孤王仍然会时常去后花园闲坐。”

“为何呢？”

“那里有太多重要的回忆了。美好的，快乐的，当然也有痛苦的，哀伤的。”

“王上无需被往事牵绊。”

“但是孤王并不愿放下，它们对于我而言，同样珍贵，同样难忘。”

单夸没有再回应，苍越孤鸣便牵了牵衣襟，负手站立一旁。

“先生，孤王还有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还请先生能帮我参谋斟酌一番。”

单夸将陶壶放下，转身向着他。

“王上客气，但说无妨。”

“孤王想在宫中设宴，宴请边疆各个部落的首领，制式中该用哪些更合衬？”

“宫中应该有礼部来拟定才是，不需要王上费心。”

“虽是如此，多了解一些大大小小的细节总不是坏事。胸有成竹，也可落得安稳不是吗。”

单夸了然一笑，拱手示意他随意问询。

苍越孤鸣思索片刻，问道：

“嗯……宴上孤王不想谈政事，只为欢会，慰劳各方。应当遣何种规模以待？”

“乐伶八人，舞姬十数众即可。”

“酒品应设蔷薇露还是秋月白？”

单夸笑着道：“蔷薇露浓醇，醉罢便无需议政了。”

苍越孤鸣一笑，走到石桌旁，伸出手去握住了桌上的茶杯，手指环在杯身轻轻摩挲着。

“那么，用琉璃盏还是玉犀杯更合宜呢？”

“王上，当真事无巨细。玉犀杯吧。”

苍越孤鸣口中道：“先生果然博识。”

“其实，若是王上有意亲自操持，但随君喜好即可。”

“既然提到喜好，意思是先生会更偏爱玉犀杯一些？”

“山野村夫怎用得上这些宫廷酒器，不过随口一说，何况二者其实并无多大差异。”

“孤王知晓了。”

……

“王上，还有话直说吧。”

苍越孤鸣道：“先生当然明白，这是个拙劣粗浅的试探，孤王一向不擅计策，只会用这些笨方法。但，孤王只是在赌——赌先生愿意踏入这个简陋又直白的陷阱。”

单夸笑得有些无奈。

“看来我是上当了。”

“北竞王——先生，你认为，如果是北竞王，他会愿意上这个愚蠢的当吗？”

苍越孤鸣忽地抬头看向他。

单夸恍若不觉，不露痕迹地轻轻收敛起笑容。

“若王上心中已有定见，其实何必多此一举，诸般试探。”

苍越孤鸣默然良久，“是试探，亦是不敢。或许孤王还没做好准备直面他，只能找些理由慢慢说服自己。”

“那么王上，你究竟如何认为呢？”

“我认为，你是……竞日孤鸣。”

他的面容上浮现一瞬间挣扎的神色，消散得极快，可是仍然被单夸收进眼底。单夸心下一颤，直觉伸出手想要安抚他，却在抬手片刻迟疑了。

“是吗，是这样吗。”

他偏过头望向远天，不再看苍越孤鸣，言语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怅然。远处有南雁高飞，在视线尽头盘桓许久，直到一声清唳悬空，回旋过后挥挥羽翼消失不见，单夸目光似再无凭借的落点，才终于回过神来。

“先生，你……坦诚相见吧。”

苍越孤鸣口中如此说道，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闭上眼的冲动。

然而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又像是只不过片刻。苍越孤鸣静静地等候着，如同等候一场待来竟不来的雨，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被雨水侵袭，还是想要躲过这场淋漓的幻觉。

恍惚间他听见了一声不可捉摸的叹息。

紧接入耳的是那人永远像在噙着笑的话语，声音清朗如昔。

“小苍狼，你要见我。为什么又不敢看我呢？”

苍越孤鸣感到自己的眼睛和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用力握紧了拳，直到手指在掌心里挤压出红痕，他终于睁开眼睛。

眼前的人早已回过身来，变成了那个他年少时曾仰望过无数次，长大后却憎恨过无数次，后来又在心底回忆起无数次的面容。

纵然心中已早有预料，纵然这正是他所要求。真到了这一刻，脑海里仍然如同磬石交击，波澜震动，唯余一个名字还在不断回响。

竞日孤鸣。

果然是你，当真是你。

竞日孤鸣的笑意褪得缓慢，像是同样在做着什么准备似的，他听见树叶沙沙交错的声音，仿佛被风吹动在枝头摇摇欲坠。待到彻底平静后，只用一双明亮的目光认真凝视过来，苍越孤鸣不再闪躲，直直地迎上那道视线。

一方天地冷清中似有万语千言在浮荡，又似无一字可说，唯有相顾静默而已。

他的眉目还如当年一样。

暗红的长眉入鬓，额间的晶玉仍莹亮粲然，仿佛一切都未曾改变过分毫。

可是当年，又是哪一年。时间待他似是仁慈，不曾在他的面容间留下什么痕迹。但那又真的仁慈吗？他忍不住想到竞日孤鸣九岁时的那本日记，稚子的话语，天真的笔触，他独自走过的三十年，又想到自己追逐过的情仇，怨恨，想到这几年的世事变迁，岁月究竟留给了他们什么，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苍越孤鸣乍然感到喉间涌起太多话语，绕到嘴边又咽下，最后说出口只剩：

“北……竞王……”

“王上，北竞王已死。”竞日孤鸣忽而放松了神态，温言提醒。

一句已死，乍然点醒彼此现在的身份。苍越孤鸣闷着嗓音，几乎不可闻的语声从中挤出来。

“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竞日孤鸣慢慢地开口，“小苍狼，你与过去，实在不太一样了，我还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你。”说罢微微偏过头去，似叹似喜。

“其实你若是不想见，自可以再次埋名远走，我亦无法大张旗鼓地去找寻。但是你没有离开，所以，你也在等待着这一刻吗？”

竞日孤鸣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回应。

彼此都不再开口。片刻过后，竞日孤鸣才轻轻说道。

“你比过去成长了许多，也变得更加沉稳了。”

“也许是，当孤王坐在你曾经坐过的王座上，度过了你经历过的时间，我才开始懂得许多。懂得你为何会厌倦，懂得这深长宫禁中的晦暗，后花园每一日的晨昏起落。这位置，当真寂寞。”

“……你既早已知晓，何必要再来见我？”

“自那日起，很多话便不能轻易说出。这一身，是华裘，也是枷锁。我已经很久不曾向人表露过心情和思绪。也许，孤王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那为何会是我呢？”

“宫中虽有与孤王年纪相仿的人，但彼此都顾忌身份，无法坦然受之。孤王与俏如来，虽有许多际遇相通，但中原事务不比苗疆少，每次相见，皆是匆匆别过，难能深交。修儒单纯善良，可是毕竟年幼又身为医者，不可能长久滞留在苗疆。”

“地门之事已了，千雪也安然回到苗疆，于你而言，应当已有所慰藉。”

“王叔无恙，算是失而复得，自然珍重。可是我却变得更贪心了。”

“贪心么。”竞日孤鸣无声笑了笑。

“王叔是随性自在，浪迹天涯的狼，孤王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强行挽留王叔在身边，只为了填补空缺的亲情。王叔更无心朝政，孤王亦不愿拿这些事去困扰他。”

“苍狼，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会是我呢？”

“王座之上，知交难再得。或许……当你不再是北竞王时，我反而能以平常心与你说平常话。可是这份平常，对我而言却是最难得的不平常。”

竞日孤鸣幽幽长叹了一声。

“小苍狼，恐怕你再也不会唤我祖王叔了，是吗？”

苍越孤鸣沉吟片刻，开口道：“曾经我不喊你，是因为你亲手埋没了我们之间那段亲缘情分，再不剩下点滴。”他顿了顿又续道，“但现在我不喊你，是因为我更想——不，是因为，我如今只想叫你的名字。竞日孤鸣。”

他转过身去，背手而立，凝视着窗外的梧桐。深绿浅黄从枝头飘摇而下，覆盖在一地已经泛起淡褐色的蜷曲叶片上，落叶堆积层层叠叠，清脆萧索。

“或许，你也该叫我的名字。”

他没看到身后，竞日孤鸣垂下头，有些迷惘失神地开口：“名字吗……苍越……孤鸣。”

“是，我是苍越孤鸣。至少这一刻，我只是苍越孤鸣。”

“可我终究是竞日孤鸣，终究是你的祖王叔。”

“那我就真如你所说，当你是个隐居山中的陌生人。”

“这样，可好？”

“有何不可？”说罢他向着他伸出了手，掌心朝上，等待他的答复。

“我想给你一个机会。那么——竞日孤鸣，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竞日孤鸣凝视了他半晌，待到桐叶上的露水初落时，终于轻轻一笑，弯起手指在他掌心之中点了两下。

自从上次一别，彼此守着不知名的默契，定下了相见之期的约定。苍越孤鸣想到要再见他，除了感到些许忐忑，还多了份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期待。只是偶尔看到叉猡随侍一旁时，心下总是一阵歉然。

有些奇异的是，在确信了这件事后，或者说竞日孤鸣彻底以原本的模样与他相见后，苍越孤鸣再看向前些日子已看顺眼了的小茅屋，忽然察觉到一种极不相衬的意味。

早先从金池口中听来，知晓此地简陋，却不曾想会如此素净。除去必要的床和桌椅，还有一方书架，其他多余的家什和饰物几乎没有。

原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旦联想到单夸就是竞日孤鸣的时候，苍越孤鸣脑海中浮现的第一反应竟是——以前一向养尊处优的他，在此处当真能住得习惯么，实在有些安贫乐道了，以至于这事差点成了他否定自己猜测的反证。

暮冬时节，风比雪更冷。竞日孤鸣独自坐在小园之中，敛眉沉思，手中执着一枚棋子，正与自己对弈。稀薄的日光照在他脸上，显得愈加苍白。

苍越孤鸣快步走近，一手按在他执棋的手上。

“冷吗？”

坐着的人摇了摇头。

他忍不住接着追问，“这几年，你改换了面目生活，但是这里仍然不远苗疆，气候应如往昔，你现在，可经受得住？”

竞日孤鸣抬眼看他，神情放松地笑起来，“苗疆之中也不乏对武功一窍不通的人，他们不都安然地生活着么？”

苍越孤鸣心底反驳这不一样，百姓自小就习惯了如此生活，又不是乍然失去一身内力。想开口却觉得踟躇。

然而竞日孤鸣不待他回答，若有所思道，“说起来，从前为了装病，我咳了数十年。如今已不必了，反倒偶尔受些风寒，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哈，也算是报应灵验了？”

苍越孤鸣抿着唇摇了摇头，微微带起一点他的手腕，示意先入内。他放下棋子，苍越孤鸣立时松开了手，径自转身向屋内走去。

竞日孤鸣又瞅了瞅桌上走至泰半的棋局，目外之处的两枚黑子已失三气，眼看就要不得脱身。难道是他棋艺退步了，往日总是势均力敌的对决，此刻竟有一面倒的样子。不知不觉间就下得如此局势，虽然也不是完全无解无救，耗些心力仍能为黑棋另谋生机反败为胜，可是此刻他却觉得，懒得费这番工夫。

想罢干脆将棋盘搁在桌上，拢起衣袍，便跟在苍越孤鸣身后进屋去了。

“今日这般早，这阵大抵还不过巳时。”

竞日孤鸣踱着步子走进，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敞开窗子往外边的日头看了看。石桌椅阻隔了阳光，落在地上的阴影半倾斜着。却畏惧寒风，从缝隙中一股脑挤进来，化成狭窄的风刀穿透衣袖，比完全身处屋外反而刺棱许多。便连忙又合上了窗，屋内乍然黯淡下来，他回过身来才发觉还没有点灯。

“哎呀，我又忘了……”

苍越孤鸣在夜中目力尚好，趁着黑很快点起了烛火，一边说着：“近来苗疆并无要紧事，自然闲暇。”

“要紧不要紧的，恐怕总是需要你坐镇。”

“左右不过是些无理取闹。何况，宫中尚有军师筹划费心。”

竞日孤鸣不禁揶揄道：“你倒是不怕累着他。如何不增设些职位，广纳贤士，也好为你们分忧解劳。”

“军师作风强硬，有些事由他出面比孤王更适合。”他沉思片刻后续道，“我恐怕有些念旧，常常会觉得人不如故。”

“铁骕求衣，啊——该习惯称他御兵韬才是。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苍越孤鸣点点头。“能得军师，也是苗疆之幸。”

“良才若无伯乐，亦是枉然。有你，他方能更好施为，这几年你同样做得很好。”

“从前父王总担心我做不好王，每次都恨铁不成钢地斥责我。过去我也一直深以为惭，偏偏就是改不了。”他像是已经释怀了地笑了笑。

竞日孤鸣却略略迟疑，才开口：“人总是会变的。”

“但，改变是好事吗？”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攥紧了些。

他反问，又像在自问。可这实在是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似乎也并不期望能得到一个答案，很快便又接着说道。

“你说的不错，世事翻覆，谁不是变了许多。不过，王叔倒是从未变过。”

“千雪他一向心思纯粹。”

“有些时候，我当真羡慕王叔。活得简单又自在，一腔热血都可以为了兄弟朋友尽情挥洒。说来可笑，掌握了最高的权力，却再也不能像少年时那样，不惧危险地恣意杀敌了。而最适合我的星辰变，倒显得无用武之地了。回头想想，用的最多的，竟然是你予我的轮回劫。你可知晓，每次战后，我都在想什么吗？”

竞日孤鸣微阖上双目，唇边依旧是若有若无的弧线。

“莫非是觉得屈辱不忿么？”

“不，我在想过去的那些岁月里，你隐蔽在无人知晓的所在，又是怎样将它练成到极致的。那些不曾被看到的地方，很黑吗？”

听闻此声，竞日孤鸣倏然睁开眼，目光中意味深藏，终于长叹一声。

“哎……何必再探询……”

“你既不愿说，我便不再多问。”

他摇了摇头，慢慢开口。

“其实……三十年，似乎是个很漫长的数字。可是真真度过了之后，回过头细想，也只是度过了罢了。”

苍越孤鸣并不出声回应，像在等待或是示意他接着说下去。烛火掩映下，那道视线深邃却灼灼，叫他避无可避。

竞日孤鸣好似此刻才发觉，面前这个与他共对过多少朝夕的晚辈，曾在他膝边天真发问的孩子，真正长大了。长大到锋利而坚韧，到一眼望去已不知悲喜。更不会再像曾经那样，用怯生生的，又带着憧憬和关切的眼神看向自己了。

恩与恨彻底磨洗了他。是因为我吗？哈……

他无声笑了笑，如同自嘲。

竞日孤鸣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名为亏欠和遗憾的空。

“只是，人生的确没有几个三十年。你尚年轻，可要好好珍惜。”

苍越孤鸣忽然开口。

“我一直想知道，在你认为我和王叔身死的那段时日，可曾感到后悔过，哪怕在某一刻，一个瞬间？”

“苍狼，傻孩子。后悔是智者大忌，亦是为君者大忌。不，不曾。纵然重来一次，当时的我也会那样做。”

“你甚至不肯骗一骗我，哪怕说你曾有过一分不忍，就当是……为了千雪王叔。”他有些黯然道。

“我不会再骗你了。”竞日孤鸣偏过头，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看向他。“为什么，是要为千雪，不是为你呢？”

苍越孤鸣迟疑片刻，“王叔与你年岁相近，也算是相识最久。”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那对你而言，我们相识又算多久？”

——多久了呢。

苍越孤鸣微微垂下目光，无法抑制的往事，桩桩件件，逐渐浮现到眼前……自出生起，他就被寄养在北竞王府。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父王，明明王府离王宫不算远，也只有等到了逢年过节，父王才会来到王府，与他们小聚片刻。

便是这样，三次之中有两次都是为了试探，带着御医来旁敲侧击竞日孤鸣的病情……唯独那么一次，随口提了一句他的课业修得如何，也只是向着竞日孤鸣询问，并不曾仔细与自己说些话，记忆里似乎从未有过几分温情的时刻。

他一直都知道，一切都是为了苗疆。他从不苛求什么，也明白自己责任所在。

可是最让他难忘的，却是每次竞日孤鸣待到父王走后，像是精力散尽般躺倒在椅子上的模样。直到后来某天他才想通，那是又度过一劫的心有余悸。可偏是如此，竞日孤鸣还要勉力提起两分精神，虚弱地朝自己笑笑，“乖苍狼，小王好累呀，明天的功课得靠你自己努力了……”

那时他便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每到父王过来时，祖王叔总会比平时更加羸弱，更加容易病倒呢？纵然如今已知道，过去在王府时，他与他们相处都未曾卸下过片刻心防，苍越孤鸣还是固执地认定，也许曾有那么一瞬间，他病的会稍微轻一点。

视线又落回眼前，他发觉此刻，竞日孤鸣的神情，虽然还是那样温润，总是习惯性地笑着。可是也不仅仅只是笑了，他还多了犹豫迟疑，多了彷徨无措，不安惊奇，多了许多他从前几乎不曾见过的模样。

苍越孤鸣怔怔地看向他，迷惘一般的声音说着。

“他们，都走远了。”

“是因为我。”

“是。但同样，更是我的过错。即使没有你，未来的某一天也会有其他阴谋家乱国，其他的外敌入侵。是我能力不足，看不透种种算计。留不住也保护不了他们……无力阻止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

竞日孤鸣踟蹰片刻，慢慢道：“你天性本就良善，又重恩义人情。而今身处帝位，想必自那以后，也经历过不少权术争斗的考验。如今你在此能与我静心长谈，难道是已经原谅我了吗？”

“我没有原谅你，也绝对不想。只是……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原谅，我只是，好像放下一些了。”

他放慢了声音，目光却专注。唯有眉间常年紧锁的痕迹，皱褶已崎岖深刻，难以抚平。

“就像是，我恨你，我本应该一直恨你的。可是恨的感受渐渐淡去之后，留在脑海里的……却只剩下你了。

“竞日孤鸣，你曾经让我很痛苦。不是被你伤害的痛，而是我发觉自己竟控制不住地想念，竟为此感到不舍，一边恨着你，一边又忍不住想起你。

“……很荒谬吧。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原谅你？”

竞日孤鸣像是被雷光石火击中一般愣在原地，一时竟无法动弹。许久过后才背过身去，望向窗外，慢慢地开口道。

“昔日一别，原以为相见无期，今朝再会，时移境迁。你已非你，我亦非我……我无法回答你，也没有立场回答。”

他的语声沉沉，落在苍越孤鸣耳中同样如千钧。明明已近在咫尺，却像笼罩着一层阴霾。

他们之间有一些难解开的死结，乱麻似的拧成一股浸湿的绳索，牢牢地捆绑圈禁住彼此，逃不开也挣脱不掉。苍越孤鸣又不禁有些害怕，害怕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幻觉而已，也许放不下还忘不掉的人只有自己，竞日孤鸣又岂会真的被这些世情恩怨所牵绊住呢。

会吗，不会吗？真的，或是假的。他似乎已不敢再用真心叩问真心，这是竞日孤鸣留给他的教训。同时他又为这种清晰的觉察，为自己时刻都在警醒而感到一阵心痛，他离当初那个无知单纯的苍越孤鸣已经太远了。

他禁不住伸出手想触碰那道身影，却在将要触及外袍的一瞬间，如同被滚烫的沸铁灼伤了一般惊动，终于收回手来。

孤鸣……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一个让他们相近，又让他们相隔的，像是被赋予了千丝万缕意义的名字。

这一身是枷锁，这一生原本就不自由。

他是苗疆的王，也是苍狼，是苍越孤鸣。而竞日孤鸣，从来都是竞日孤鸣。往事若是不可忘，那就担负着它一直走下去吧。

他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天，低声道：“今夜的月，原本与那年中秋，与这数年来都没什么不同。可是心里不知怎的，总是想念那一夜的更多些。”

“那一年的桂花蜜啊，久未品尝，我竟记不清是何种味道了。”

“王宫之中尚有珍藏。若是酒坛空了，也许金池姑娘会愿意重新酿制。”

竞日孤鸣淡淡一笑，“前尘如隔世。如今这寻常茶水，亦有个中滋味。”

“可是你并未完全放下，否则你又何必襄助军师，这苗疆，仍然有值得你挂牵的地方。”

“毕竟是生长的故乡，忧心国事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你本非常人，又可曾有过常情？”

“哈……确实如此。”

然而苍越孤鸣紧接着又说道，“我之前一直都是这样想，过去的朝夕相处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还是算不得什么？”

“之前……那现在又有何不同？”

“后来我渐渐明白，其实你——惯会算计人心，独不自知。”

“算计人心，独不自知吗。哈，哈哈哈……我确实不懂，也看不清自己啊。”

“是不懂，还是不敢？即使一切都呈放在你眼前，你也不敢相信不敢拥有吗？不论是他人对你的情感，又或是你对旁人产生的依赖。”

竞日孤鸣缄默不语。

“你懦弱了，本能地想要逃避。因为害怕不长久，不真实。

“过去你为了权力，选择舍弃感情。后来你却放下了权力，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你终究拾起了这些情。”

他不再停留，伸出手触碰到了那身衣袍，柔软又厚重的触感，可他只是将手指轻轻放上去而已。若是往上移动半寸，便能捻磨到一小段发尾，竞日孤鸣感到从背后泛起一阵凛冽，直直游遍全身，身躯一刹那为之僵硬。

他低声呼唤，“竞日孤鸣……”

眼前的人终于回过身来，苍越孤鸣的手还留在原地。墨色的发梢被带动着扬起又落下，不露痕迹地缓缓掠过了他的指间。

“我……”

“下次，共饮吧。”

竞日孤鸣不再推拒，他无法否认自己也有一点对那道清甜滋味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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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su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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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

2樓發表於: 2024-02-26 13:3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御兵韬还站在正殿上。

他刚刚向苗王禀报完近日南疆动向。而大殿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幅广阔的疆域地图。苍越孤鸣一边听着他分析局势，一边看向地图四方他所指的位置。最终沉思颔首，便是同意了下一步的擘画。

正事已毕，苍越孤鸣却久久没让他退下，他料想王上恐还有交待，不曾想一开口却是毫无来由的话。

“军师，孤王或许做了一次糊涂又错误的选择。”

没有过多的解释，可御兵韬立时就听出他所说的并非是政务。

“王上，臣相信王上会做出最好的判断。”

苍越孤鸣沉默半晌，接着问道。

“如果那是孤王一意孤行的私心呢？”

“有时候，放任私心就是最好的判断。”

御兵韬静候片刻，没再听到问询的话，便又说道。

“恕臣多言，若此事于国无损，于民无碍，所谓私心，牵系着的，其实只在王上一人。”

“军师可会责怪孤王？”

“只要王上不会责怪自己，臣无意见。”

批阅完案上三摞奏折，手中的毛笔墨渍还未干，苍越孤鸣并未放下笔，他抽出桌角堆放的空白纸张，再提笔写了一个“竞”，端正矗立，左右匀停。

他看的出神，一阵恍惚，却蓦然想起孩提时的光景。竞日孤鸣要教他写自己的名字，他嫌“苍”太繁复，便去牵住竞日孤鸣的袖子央求着，将玩闹起来的大声说，“我要先学祖王叔的名字！”

那是他少见的向他耍性子的时刻，竞日孤鸣只是有些无奈地浅笑，捏了捏他的耳朵。便转去握住他的手，慢慢牵引着，一笔一画地示范。

一点下笔，勾起，再次，一笔横向外去。写得起劲，他甚至没意识到，明明竞字的笔画反而更多些。

他又问他，竞日是什么意思，“好趣味，是跟太阳有关吗？”

竞日孤鸣将笔从他握紧的指缝间抽走，搁在笔架上。又把他抱起来放到膝头，那双看上去孱弱的手臂，却牢牢地圈紧了他。隔着一层薄锦缎，竞日孤鸣身上的温度升起来，仿佛融进了日光，围绕在身旁。他慢慢地讲起了上古传说中的故事。

逐日之夸父，夸父，夸……苍越孤鸣不禁失笑，想起第一次听到单夸这个名字，觉得奇怪，竞日孤鸣难得用这粗浅的隐喻，他那时竟没能联想得到，他怎么会忘记呢。是不敢想，还是不能想。

可他终究还是想起了，深深浅浅的记忆，一点一滴的，全都想起来了。

平日里这个时候，他会做些什么呢……苍越孤鸣记得他过去总是不离手中的玉犀杯。

哎，若是有酒就好了。

心思既定，苍越孤鸣放下笔，扯出一张空纸覆在前一页的上面。转头对身旁垂首奉灯的宫人说道。

“去请军长来此见孤王。”

时正暮色四合，晚霞将息。宫人见苗王却是面上带着笑意，声音温和，丝毫不像是急事的样子。心下奇怪更不敢问，只是一溜烟传令去了。

片刻，外边便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只是人还没走进偏殿，风逍遥拖得长长的语调，就隔着窗框传了进来。

“王——上——这个时候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任务要出吗？难道是夜族的事？”

“只是闲谈，军长不必紧张。”

风逍遥长吁一口气放下心来，趁说话的工夫，他便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苍越孤鸣站起身来徘徊了几步，方才问道。

“军长，你平日最爱喝的酒，是叫风月无边对吧？”

风逍遥还没来得及吞下去的酒差点堵在喉咙。

“咳……咳！咳！王上，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风逍遥绝对没有因酒误事！”

“军长别担心，孤王只是好奇，苗疆的酒类不算少，你为何单单喜欢这一种？”

“这嘛……大概是因为习惯了。”他手中不禁摇晃了两下，接着说道，“我十六岁时从道域来到苗疆，意外结识老大仔，第一次尝到风月无边，他们都喝不惯，我却喜欢得很，更何况它味烈正好能压制我的醉生梦死。啊……也是因为它的名字，让人感到怀念，让我想起过去与兄弟相伴的日子。”

“无情葬月，你们总会有相见之期。眼下苗疆无事，如果你想，孤王会允准你回道域一段时日。”

“感谢王上，再等等吧。”

风逍遥看看手中的酒壶，又瞅了瞅苍越孤鸣，一时感到有些奇怪。

“王上难道从未尝过？”

苍越孤鸣摇摇头，“孤王素日不喜饮酒，只有宫宴时才少尝一点。”

“那还真是可惜了，哎，烧酒命哎——烧酒命，我离了它可是寸步难行。”

“可否赠给孤王两坛？”

被这突然的请求惊到，风逍遥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

“呃……啊？王上为何不直接找老大仔要呢，我也是从他那拿的，或者直接请榕姑娘专门为王上酿些——”

“看来军长是不肯割爱了。”

“不是！不是不是，绝对不是，风逍遥绝无此意。酒就在地窖里，我马上去取！”

风逍遥立刻竖起手指向着天，口中大声起誓，旋即一阵风似的冲出了门，不过半晌就提着两坛风月无边回来了。

一旁的侍者接过来，放到了后室之中。

风逍遥歪着脑袋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应该提醒一句，“话说，王上，这酒性子很烈，不善饮酒的人恐怕特别容易醉……”

“孤王会注意，多谢军长。”

走出宫殿后，才突然回想起来，风逍遥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王上为什么会要两坛酒呢？照理说，想尝个味儿得话一坛就够了，倒不是他舍不得，只是他实在想不明白王上是要与谁饮这味……

“千里迢迢来到，不留我一盏茶吗？”

“请进，尊贵的苗王殿下。”

竞日孤鸣侧过身一摆手，正准备烧水沏茶，抬眼就看到他手中正提着两坛子，心下思忖着桂花蜜几时用酒坛来贮存的，不料想凑近了去，待他一打开瓶封，却是醇厚郁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这香气，倒也有些熟悉。

“这是？”

“风月无边，军长最爱的一味。我还未尝过，应和宫中藏酒不太一样。”

“今日怎地突然想起来饮酒？”

“上回不是说过么？”

“我还以为……”

竞日孤鸣失笑，便去垂手取酒，先斟了一杯。

直到他酒杯快要送到嘴边，苍越孤鸣才握着杯盏低头笑了。

“其实原本是的。临时起意而已。”

竞日孤鸣愣了一瞬，手中停住，随即便打趣道。

“好哇，你现在是胸中自有定见了。既不能叫你苍狼，也不再是纯良小兔子，我看，倒越发的像只小狐狸了。”

苍越孤鸣将杯沿微微放低，递上前去与他碰杯，酒杯相撞的瞬间，发出一声轻砰。

第一杯极快饮下，他似乎还不懂如何品味，待到酒已入腹两三，迟钝的灼烧感才慢慢升腾起来。

竞日孤鸣低头看了看杯中，浅浅的金黄泛着银光清亮。细酌慢饮，入口入喉皆至柔，还暗藏着某种不知名的花香，回甘凛冽。饶是他对酒颇有涉猎，遍尝过数种滋味，风月无边在这其中确也是上品佳酿。

他执杯摩挲，不禁感叹道。

“百闻不如一见。”

“你也不曾尝过吗？”

竞日孤鸣抿着唇说：“风月无边窖藏在铁军卫辖中。铁骕求衣又一向纵容风逍遥，饶是从前，我也无福消受呀。”

“看来，你我与它都是初次相见。”

“你从何得来呢？”

“军长所赠。”

“嗯——堂堂苗王，竟剥削臣下的珍藏。”

“他是自愿的。”

这话答得干脆，却是毫无说服力，一想到他是如何索得的，两人都不禁轻轻笑起来。碰杯声方休，苍越孤鸣忽而又说道。

“桂花蜜，你若是想饮，以后……总有机会。”

竞日孤鸣带着笑意摇了摇头。“有得必有失，此刻我已知足。”

烛火已烧过半，一坛酒就快要见底，其实每坛酒的份量并不多，风逍遥也提醒得不错，风月无边确实后劲十足，若是不运功逼出酒气，根本抵挡不住。

一阵突兀的晕眩袭来，苍越孤鸣忍不住眯起了眼，稳住脑袋里摇摇欲坠的恍然。但他此刻偏偏不愿运使内力，想着若能醉一次，也是难得的体会。

他稍稍抬眼觑向竞日孤鸣，坐在对面的人依然神色未变，好似不见醉意，唯独颊上泛起一点淡淡红色，照旁人来说甚至算不得什么，只是在他白皙面容上流露得太过明显。

“苍狼，你醉了吗？”

竞日孤鸣瞧他目光游移，仍在不停地仰头饮下。听他不回答，便又说道：“去歇息会儿吧。”

说着欲起身过来搀扶，苍越孤鸣立时伸手拦住。他似乎短暂抓住了他的手，虽然很快就松开了，但能感到并不似先前寒凉。他突兀地想到，幸好总有一事不会永远如坚冰一样。

“不，不必……现在这样就……很好。”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这样好呢，原来醉了是这种感受，什么都不必想，什么都不必理会。这短暂一刻间，他好像忘记了身上的沉重，一路走过的泥泞不堪。他用残存的理智，微微垂着目，抑制下因无端酸涩而涌起的流泪的冲动。

当周遭的一切都渐渐模糊下去，开始辨认不清颜色和形状，只有面前竞日孤鸣的模样，还时隐时现地出现在视线之中。

他听见竞日孤鸣轻声说：“你这样胡乱饮可不行呀。”只是不再阻拦他。

苍越孤鸣竭力凝起目光望过去，灯影轻轻摇晃，仿佛隔着一片朦胧的雾，他看见对坐那人微醺的酡颜，面上红晕浅淡，唯有一双琥珀似的瞳眸仍然熠熠发亮。

慢慢往下看去，他的唇还在轻轻地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声音太轻了，怎么听也听不清。

不要说……我不知晓的话。

苍越孤鸣胸中忽然泛起了莫名的渴望，他想……

他还未明白自己想干什么，身体就像不听使唤地倾身上前了，越过狭窄的桌案，打翻的酒盏撞出叮铃声响，水渍飞溅起落，沿着桌子边缘一点点淌下，他一只手抚上那人的面颊，低头吻了下去。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那双眼眸中盛满的波光倏忽荡开，里面潜藏着的，有讶异，和不解，同样还有慌乱与震颤。可是，他没有推开他。

等苍越孤鸣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体会到这个吻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此刻，他感受到更多的是，那双湿润的沾着水迹的唇，轻柔又温热，手上的触感细腻，微微发烫。竞日孤鸣额间的发散落开来，触碰到了他的眼角。

他清醒了，却不敢退开。他有一种预感，一旦自己放手，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如此接近。只好任由自己延续这个吻，他的手向下移去，抚碰到眼前人的颈边，轻揽着向自己更加靠近。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个让人眷恋的温度，和记忆深处的暖意别无二致……一直都是，依旧如是。可唯一不同的是，他从那段被围绕，被裹覆的回忆中，变成此刻主动探出手去领会。

竞日孤鸣依然没有推开他，于他而言像是一种默许，引诱着他忍不住往更深处探去，竞日孤鸣只是愣了一瞬，就极其轻微地放开了阻隔，仿佛在一点点地回应。比双唇更柔软，更湿热的触感，正沾染着与他极其相似的酒香，唇舌的交织融化成最绵密的网，他们是沦陷其中的鱼儿。酒的香味被热气激荡，交相融合，混杂着彼此的气息，氤氲起沼泽似的重重浓雾，浮沉错落地萦绕在身前，让人就此耽醉而沉溺在无尽的迷梦之中。

闭上双眼那刻，他不禁想到，他只怕还未清醒，他无法清醒，他真的饮醉了。

天色早已暗下来，灯芯悄悄烧到底了，屋内此刻昏昏沉沉。苍越孤鸣终于获得一刻的回神，一刻的冷静，可是心却像迟了一步反应似的，此刻才开始猛烈跳动。

竞日孤鸣也从迷乱中清醒，呼出一口气，故意语带轻松地说，“第一次见面的人会这样吗？”

尚有心思玩笑，也许是想化消眼下蔓延在彼此之间的不安。

苍越孤鸣张张口，“我——”

他其实还未想明白，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只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一个字，竞日孤鸣却打断了他。

“我明白，你只是太寂寞了。”

似是开解，又像在宽慰他一般。语声温柔，犹带笑意。

不是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立刻反驳。苍越孤鸣很想说，他不仅仅是因为寂寞，话却像被醉意堵在了喉间，无法出声。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那应该是什么。

“我……下次再来。”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未及等到回应，就起身撞开门离开了小屋。他甚至不敢再去看竞日孤鸣面上的神色。

他忽然感到惶恐，害怕在那之上看到什么，是责备，是无奈，还是怕其实什么都没有。

竞日孤鸣只是默然望着他的背影，待到彻底看不见时，才轻轻地开口。

“……嗯。”

夜已深，新添的灯油再次黯淡下去，眼睛渐渐生涩，竞日孤鸣揉了揉额穴放下书卷，偏过头就看见桌边还摆着一坛酒。他俯下身揭开了封口，为自己斟满了一壶，提挈起酒壶的把手，走到小屋外面，一下又一下地慢慢倒进杯中，慢慢地饮着。

他独自坐在庭前看月，夜的阒寂深深包裹着他，更阑人静，唯有梧桐叶还不时传出簌簌响声。夜半的寒风仍如常萧瑟，泛起杯中縠纹，吹拂着他的襟袖。也许是冬末将至春初，也许是酒在驱寒护暖，可是这天，已不似往日那般冷了……

风铃传来一阵轻盈的声响。

惊醒了竞日孤鸣飘然的思绪回到眼前，他暼开视线看向窗檐。那是苍越孤鸣某一次带来的，他说这里太安静，若无人声未免寥落。

风铃是铁铸的，深褐色，上窄下宽收拢，宛如一座小塔顶。没有过多的装饰，与琅琊居倒是合衬。他含笑点点头，得了首肯，苍越孤鸣才动身起来，抬手将风铃悬挂在窗外门檐下方，动作轻缓，神情专注。

竞日孤鸣感到生活周遭有些不同以往。不禁叹到，小苍狼真是自己的克星，或许是上天派来惩罚他的，但究竟惩罚了什么，一时竟分不清。真要说哪些确切的变化，明明还是可以如往日那般，自顾自地锄地，看花，写字。可无论做些什么，总不免想起他。

虽然自己不必真的依靠采参来谋生，原本为了行走方便，才选拟的这个身份。一来是想体验回不同的生活，再者，也是不想彻底断掉与外界的联系。他明白自己始终摆脱不了红尘，要是一并放下，莫若当个出家老僧，那才真是山中不知年。

山底设了驿站茶馆，往来的人群之中有不少游商走客。竞日孤鸣化身为单夸时，偶然与他们絮絮叨叨地闲谈，倒是多知道了些民间趣事。也不止一次听闻苗王要大婚的传言，然而传到最后都无果而终。

自从苍狼不时来到琅琊居，每每还不厌其烦地向他讲述素日的见闻，居上位者所得的情报，自然比百姓口耳相传更清晰透彻些。他偶尔迟疑着说，国事本无必要告知的，但苍越孤鸣只是笑得客气，并不答应好与不好。

约定之日已到，但苍越孤鸣迟迟没有动身。他不时地回想起上一次，那个令彼此都惊慌失措的吻，他离开时显得有些狼狈。感到彼此都难开口重提，又有种心照不宣，就当作是酒后一时的神思迷乱。

一个莫名的，突如其来的意外，撞破了他们之间原本已经渐趋缓和的关系。他惭愧自己轻率，如今不知该如何面对，可是扪心自问当时，竟不觉得后悔。

他想，竞日孤鸣应该也觉得无所适从吧。或许再隔一段时间，当彼此心绪都平静之后，就会成为被掩埋在记忆里无关痛痒的一段插曲。只要，他们还可以平平淡淡地说些闲话就好。

苍越孤鸣抬手抚了抚额间，某种愁绪环绕在脑海，挥散不去。最终只得感叹，自己真的不擅长饮酒。

终究还是借着酒意做了些出格的事，他不禁有些羡慕军长的好酒量了，到底善饮者喝不醉又是什么感受呢？

偏偏这时，他突然又忆起，竞日孤鸣以前常常宴饮四方。

所以那天——

他不敢回想，当时那个若有似无的回应，原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也许他们都被迷醉得迟钝了头脑，以至忘记该如何反应。可是，如果，竞日孤鸣从来不曾……他感到心中倏而有种颤抖似的动摇。

我的心，究竟想要什么。

你又在想些什么。

这一次，你还能回答我吗，竞日孤鸣。

后花园的石桌一如往常矗立着，从无转移。苍越孤鸣轻抚过桌上的棋盘，沉思出神。许久无人在此弈棋，上面已覆了一层薄薄的尘灰。

他从棋奁中拈出一枚黑子，攥在手中，手心的热让冰凉圆润的触感渐渐起了温度。毫不迟疑地落在正中间天元处，再捡出一枚白子，放置在角落的星位上。他不再执起棋，只是等待了一阵后，又将白子向里挪近了几步。

他长久注视着棋盘，默然相对。

棋子不语，人亦不语。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化成了一片灰惨惨的阴沉。

叉猡侍立在一旁不远处，抬眼望了望天。又见他仍然端坐原处，半晌都没有动静，忍不住走到他身后开口道。

“王上，这天看上去暗暗的，像是要下雨了。请快入内避雨吧！”

苍越孤鸣心思忽动，抻了抻衣袍站起身来。

“叉猡，孤王有事外出。”

“什么！王上，可是这天……王上要去哪里？叉猡可随行保护。”

“不用。你留在宫中，若谁有事来禀，带他先去见军师。”

叉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忧心却也无可奈何。她站在原地暗自奇怪，王上近来怎么了？总是时不时地往外边跑，也不说去哪儿，早出晚归的一去便是一日。幸好近来清闲，不然三天两头要对外宣称王上不在，还真叫人头大。虽说这次倒隔了日子挺久，但也走得很是匆忙。

他感到心中正涌动着一股急切，却迫使自己脚下的步伐沉稳，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在山路道中。

青苔被雨水浸透，入山的小路曲折蜿蜒，十步过后将有一道斜斜的小坡，他心知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就能到琅琊居。

似是忽有所感，苍越孤鸣一抬头，就看到一个人撑着伞，正站立在半山腰道路的转角处。他看见浅黄色的薄薄的伞面，和那人紧握伞柄而凸起的指骨，凛凛冷冷的风。

竞日孤鸣笑着说：“下雨了。”

风从他的身后刮来，吹动他深褐的衣襟，墨色的长发。他抬起手来，拂开面上遮蔽视线的发，掠在耳后。

“山中险僻，泥地湿滑，路怕是不好走。”

苍越孤鸣停下脚步，定定看向他，问道：“为什么要出来，风这样大。”

“我猜你应该不会来了。”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等？”

“我又恐……你一定不会带伞。”

“但我不会受寒的，反倒是你。”

竞日孤鸣哑然失笑，才意识到自己总是忘记，却又反复被提醒起来的事。

是，寻常的雨早就不会再打湿他了，只有宿命般的雨，无法抗拒的雨才会淋湿这个强大到一夕蜕变的王。

“许是想让自己清醒一下。”

“可是你好像越来越不清醒了。”

他等了等又说道。

“你希望我来，对吗？”

苍越孤鸣一步步走近，逆着风的方向，同样也是往他的方向。

竞日孤鸣忽而被一个强硬又有力的拥抱闯进，身形一时不稳，轻巧的油纸伞几乎要从他手中脱落，他费了些力气才重新握紧。

夹带暖融的气息倏而扑到眼前，苍越孤鸣凑近了来，面容几乎要抵到他的额间。一只手抚上了他的面颊，就听见眼前人低声道：“果然冷透了。”

他靠得越来越近，一瞬间竞日孤鸣如遭电亟，伫立在原地无法再动。就在他以为将会有什么更多的碰触时，苍越孤鸣却稍稍往后退了几寸，只是低着头拢紧了他的衣襟，转而向下牵住他的手。

“走吧。”

手心传来汨汨的暖流，是来自另一个人的温度，风从身边两侧掠过，群山万壑仿佛都在他的手中。他蓦然发觉自己的心不复清明，这场山间的雨，瓢泼潦倒的春寒，被漫天遍野的浓云轻雾所占据。

越过曲径，越过清溪。除却淋漓的雨声，心口的跳动声，再无别的。

竞日孤鸣将伞拨开，微微仰头望向天空，雨水噼啪坠落，不遗余力地落在眼睫脸颊上，他忍不住轻轻阖上眼……他知晓这一刻，缠绕命运的雨终于在他身上倾盆而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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