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8 【赤神】置書懷袖中（赤羽信之介x神田京壹，花吐癥梗，短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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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8 【赤神】置書懷袖中（赤羽信之介x神田京壹，花吐癥梗，短篇完結）

置書懷袖中
【金光布袋戲】赤神
茶腐玉

赤羽信之介咳出第壹朵花時，神田京壹雖說十分驚異，然大體算不得太過憂心。

花是山野常見的杜鵑花，花瓣粉白相間輕柔嬌艷，摻雜著點點鮮紅，落在掌中分外刺眼。當時神田正與赤羽閑聊，說起花朝節與衣川相偕遊賞，臨水踏歌好不熱鬧，軍師像往常那般凝神靜聽，間或溫言附和兩句，談至半途忽然以手掩口猛咳起來，再攤開手掌時，已多了壹朵初綻的杜鵑。

此等變故發生得突然，把神田嚇了壹跳，赤羽面色初有訝然，隨即便很快冷靜下來，安撫他道，“無礙，莫要聲張。”而後請醫者入府詳詢，暗中通傳六部親隨，算而今，已過去十數日有余。

神田對此種東瀛病癥略有耳聞，相傳是暗中思慕某人卻未曾言明，乃至郁結成疾，言談間有花瓣隨之吐出。若愛慕之人始終未解其意，癥狀則會愈演愈烈，終至咳花而亡。解法說難卻也不難，只消尋得所愛之人親吻，雙方壹起吐出花瓣方能痊愈。

這在神田看來不算難事，以軍師潘郎宋玉之貌，兼又文韜武略，性情溫儒，他若心系於誰，定然不會落得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的悲哀。然而唯壹的問題所在，恐怕就是軍師向來內斂自持，冷靜克己，鮮少將情感宣之於外，自然難以知曉他所慕何人。

神田明裏暗裏打探數次無果，眼見赤羽病體每況愈下，心中的擔憂也與日俱增。乃至夜晚歸家，端起衣川為他沏的新茶都覺索然無味，拉住對方很是愁苦道，“這可如何是好，問軍師他也不說，只道無事煩憂無人掛懷，信他個鬼，這病癥總不能無端犯起來吧？”

“不能，定然是心有牽掛。”衣川提起這話亦是憂心，“信之介大人日前又在軍議上咳血不止，精神也越發不濟，這才短短幾日，聽他咳嗽聲已似沈屙深入肺腑，再拖下去恐傷根基。”

“哎，軍師平日裏行事穩重，這種時候耍什麽小孩子脾氣，坦白講出來，還怕誰笑話他不成？”神田為人坦誠率直，心中藏不得事，對赤羽諱莫如深的態度大為不解，“這般虛耗定然不是辦法，但他不肯說，總不能將認識的女子都帶來，挨個給他親壹下看吧。”

“妳整日都在想些什麽？”衣川被他氣得發笑，擡手佯作敲他腦袋，多少緩和了沈重的氣氛。她這幾日忙前忙後，翻閱典籍，更加確鑿此疾無他法可解，但她話音壹轉，從架上取來壹只灰白陶罐，示意神田打開，“我剛尋到壹種苗疆蠱蟲，名喚紅藥蠱，可感人情之所鐘而後動。交給軍師隨身帶好，遇到他牽心之人，蠱蟲便會發出振翅嗡鳴。”

“當真？太好了，明日就給軍師拿過去。”神田小心捧著罐子，灰褐的小蟲在其中懨懨伏趴，端看是決計看不出什麽奇效的。但他仍像握著根救命稻草，頗為篤定地說，“幸好軍師平素忙於政務，接觸的女性不多，逐壹嘗試總能發現端倪，到那時，就算他不願說，神田京壹也要押著他去說。”

“妳別沖動，或許信之介大人並非赧於開口，而是情勢所致，不容開口。”衣川所想卻不似他那樣簡單，嘆了口氣揣摩道，“或許對方已與旁人兩情相悅、芙蓉並蒂，又或許……對方身份特殊，與軍師相戀恐有隔閡。”

“妳是說，雪山銀燕與劍無極那樣？不會不會，軍師定然不會。”神田想也不想便壹口否決，先前師弟之事也是他隨口調侃，惹得劍無極惱怒他便痛快，若換成軍師……神田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的。

“我也只是猜測，信之介大人心思縝密，言行必然自有考量。”衣川也猜不到因由，“姑且試試看吧。”

“那就先從西劍流內部尋起，紫，妳明天把伊織大人、霜她們都叫來，讓軍師逐壹……”神田說到壹半忽然頓住，目光遊移，惶惶然望向眼前人。衣川紫之前傾慕軍師神田知曉，兩人卻未就此深談，畢竟軍師是他極為敬重之人，何況往事已矣，甚思無益。但如今情狀，卻讓神田不得不多想壹步，“紫……若是妳……”

踟躕的話語被壹聲脆響截住，衣川這下是結結實實敲在他腦門上，“若我什麽？若我與信之介大人彼此心悅，哪裏還有妳的事？”

“也是哦。”神田被敲打了亦不著惱，反而暗自松了口氣，揉揉額頭很快便樂觀起來，“空談無用，明天帶給軍師壹試便知。”

可惜這壹試卻未見其效果，蠱蟲除卻神田剛拿給他時受驚振翅，其他時間仍像昨晚那般，蜷縮在甕底毫無反應。赤羽聽聞衣川講明蠱蟲功效，便不讓神田再碰，神田剛想反駁，便聽衣川在旁幫腔道，“毛手毛腳，若是被妳不小心捏死了怎麽辦。”

神田果然不敢再上前，望向陶罐的目光卻熱切不減，壹日三餐皆為它備好新鮮蟲豸，冷熱得當幹濕得宜，像供尊佛壹樣供著，絲毫不敢怠慢。赤羽看來亦覺好笑，忍不住出言道，“京壹，妳伺候起它來，倒比伺候我都精細。”

“您若坦率些告訴我心系何人，我哪裏用得上這般大費周章。”神田看他壹眼，頗為怨念地同軍師頂嘴。他原本就害怕這些蛇蟲毒物，為了軍師才咬牙勉力而為，誰知當事人不幫忙便罷，竟然還在壹旁說風涼話。

“既然如此，妳還是好好伺候著吧。”赤羽搖搖頭，唇邊含著壹絲隱約的笑意，趁神田出門捉蟲子的間隙，又偷偷咳出壹朵花，藏在被角下裝作無事發生。

這些天來，神田在赤羽房間外堂搭了張小榻，夙夜親為照顧軍師起居，儼然回到了十幾歲初入西劍流的時光。赤羽推拒幾回未果，索性再不推辭，只讓他將軟榻移至臥房，又吩咐廚上多準備些他偏愛的菜饌。

打點起居之余，神田不忘拉著六部眾人逐壹羅列，將與赤羽相識的女性整理出名冊，準備將人挨個請到西劍流來試試看。興師動眾不說，添添補補間竟還要征詢本人意見。

“小玉、憶無心……軍師，萬雪夜算不算啊？”神田下筆稍頓，對曾經輸給她的事耿耿於懷，隨即轉念又想，“如果這樣說，聆秋露也要算壹個，只是怎樣騙她換裝是個問題，幹脆說想聽她唱歌如何？是否有些冒犯，她不會拿刀砍我吧？動武事小，萬壹在家門口打輸多丟面子。”

“神田……”赤羽讓他念得哭笑不得，將豆蔻少女列算在內已屬逾越，連不認識的人也被他拿來湊數，實在不知如何是好，“我從未見過秋露姑娘，這個可以免……”

“姑且先寫上吧。”神田大筆壹揮替他做了決斷，末了補充壹句， “誰知道軍師您喜歡什麽樣子的。”

我什麽樣子的都不喜歡。赤羽在心裏回他，幾次欲勸說他打消這個念頭，對上神田目光殷殷，也只好隨他去了。唯獨每日看他這般忙前跑後，胸口處隱有酸漲泛開，郁結竟比以往更甚。

待到名冊大成，西劍流上下又絞盡腦汁找尋托詞，把在冊之人請來西劍流與軍師見面，見過壹個便劃掉壹個。無奈蠱蟲未發揮出預想的效果，等到名冊塗黑了大半，陶罐中的灰蟲仍靜靜蟄伏在甕底，不見半分變化。

與此同時，赤羽的精力卻愈發不濟了。

起初，他還能勉力維持精神，在神田為他安排會面時見上壹面，支應兩句閑聊漫談。而後氣力逐漸不逮，又不可讓外人看出殊異，只得提著壹口氣強撐，等到來人走之後內勁消散，病情往往反噬得更厲害。

但他未將此事告知神田，對後者安排的會面亦不推辭。於是某次神田邀梅香塢眾人前來，偶遇相熟的唱曲姑娘多聊兩句，送客歸來時，竟見赤羽跌坐在床榻邊，昏昏然意識全無。

他雙眸緊閉，發冠垂落，周身零散著大片染血的杜鵑花，襯著紅發紅衣驚心觸目，揉皺了壹般委頓在地。神田瞬間驚得手腳發涼、呼吸不得，連拖帶抱將人扶上床，急急為他輸了幾縷真氣，半盞茶後，赤羽才幽幽轉醒。

眼見人醒來，神田方才神思稍定，滿心擔憂壹股腦盡數化為怒火，顧不得禮數大聲喝道，“軍師，您怎麽回事？身體不舒服就同我講，我還能逼妳見人不成？這般苦苦支撐是做給誰看？”

赤羽鮮少教人這般斥責，渾然反應不及，睜開眼看到滿床殘花，下意識想藏，被神田瞪了壹眼，又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寬言道，“無礙，是妳太大驚小怪了。”

“我看您嘴硬到什麽時候！”大驚小怪的人語氣猶在忿忿，絲毫不差自己言行有失，軍師總是這樣，憑壹己之力擔千鈞之重，痛了也不知吭聲，讓旁人看著無奈又心疼。神田壹顆心猶在半空跌宕，不知撞到哪處，忽然生出些模糊的惱恨——那位被他掛懷的人為何遲遲不出現，讓軍師平白經受這般痛苦折磨。

轉念再想，又是怎樣的人，讓軍師寧願獨自承受苦痛，也不肯將那個名字說出來。或許，該是個很好的人吧。

這般拖拖延延又是壹旬，先前謄寫滿的名錄被劃得七零八落，赤羽大人的心上人卻仍如雲霧縹緲，覓不得倩影芳蹤。

神田已將西劍流中事物盡數推給手下，自己則在軍師臥房常駐，將名冊翻來倒去查找闕漏，末了嘆口氣，“怎麽哪裏都沒有，軍師，妳傾慕之人究竟藏在何處瑤臺？”

赤羽近些天已下不得床了，此時面色蒼白斜倚在床頭，裝作沒聽到他問話，神情自然地轉移話題，“午間暑氣浮躁，我有些口渴了。”

“翻來覆去沒點新花樣，正巧藥剛熬好，晾壹晾待會喝。”神田應對他的托詞駕輕就熟，甚至學會反戈壹擊，許是近來朝夕相處，二人往來氣氛比過往更加熟稔親近的緣故。他擡手打扇吹了吹藥碗，復又低下頭研究名冊，略略有些懷疑道，“難不成……是紫找來的蠱蟲不管用？”

“嗯？”赤羽亦不是真口渴，眼見話題得轉，對上他愁雲慘淡的模樣心情大好，遂有閑心同他調侃，“妳方才說的話，我會如實向紫轉達。”

“不要吧？軍師我錯了，您可千萬別告訴紫！”神田話音登時立轉，扔下書冊便往赤羽床邊湊，雙手攀住他膝蓋，神情懇切地望過來，儼然像只搖尾討饒的小狗，讓人想為他添壹對毛茸茸的耳朵。赤羽不避不閃，凝神端看他半晌，正待說些什麽，忽覺胸中驀然壹痛，而後是熟悉的酸漲感攫住呼吸，只得急急瞥開目光，才勉強壓下咳嗽。

神田見他不答話，以為軍師不肯松口，正待另尋他法，搭在對方身上的手卻被輕輕撥開了。赤羽不動聲色地忍下胸中激蕩，清清喉嚨，目光掃過床頭藥碗，姑且提了個折衷辦法，欲支神田出門暫避，“妳若替我把這碗藥倒掉，我會考慮忘記方才的話。”

“那可不行，軍師，妳怎麽越生病越像小孩子？”誰料神田不但不應，反而像端寶貝壹樣端過藥碗，以茶匙攪了兩下準備餵給他喝。衣川調配的藥物雖不能根除病癥，卻有活絡鎮痛之效，於他看來多少算得上慰藉。

赤羽明白他心中所想，即便知曉藥石罔醫，也盡量作出配合姿態，“雖不好入口，但此藥確有奇效，服下之後胸中悶痛當真大為緩解。”

“那是自然！”聽他這樣說，神田果然寬慰不少，“來，趁熱再喝壹碗，我讓廚上接著熬。”

赤羽讓他說得壹楞，擺擺手推拒道，“怕是也沒這般奇效，酌量，酌量便好。”

“還說不是小孩子。”神田壹臉了然地挑挑眉，轉而又道，“不過此事確實奇怪，我說軍師，妳思慕的莫非真是巫山神女不成？不然，怎麽半分蹤跡也尋不著？”

他暗自奇怪，憶起之前和紫閑時胡亂揣度，腦中數名人影飛速掠過，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不會是神蠱溫皇吧？”

“誰？？？”病榻上的人聞言猛咳兩聲，神情激動，方才沒忍住的花瓣從唇縫飄出，更加確鑿了神田的判斷。他猶豫再三，才勉強自己接受這個事實，表情頗為壹言難盡，“這……軍師，雖然屬下不便臧否，但確實……算了，京壹這就替您將溫皇請來。”

見他真有動身之意，赤羽壹時拿捏不好是玩笑亦或當真，暗自思量如何自證，忽然發現神田正垂首偷笑。他方才心念稍定，不料自己近日來神思懈怠，竟被他騙過去了，於是端整面色沈聲道，“看來這幾日，我真是對妳太放松了。”

“軍師此言何意？”神田側頭佯裝不懂，語氣乖順，聽來誠懇非常，“京壹只希望軍師病體早康，自然各種方法都要壹試。哪怕只有分毫可能，京壹亦是萬死莫辭。”

這人許諾之語說得順口，赤羽聽了，也未曾往心裏去，“倒也用不上萬死，妳若少折騰些不知所謂的花樣，或許吾的身體還能好上兩分。”

“是。”神田京壹嘴上應承，手腳仍是忙來忙去不停閑。他從櫃櫥暗格抓出大把蜜餞，將赤羽半扶半抱攬進懷裏，將湯藥整碗湊到赤羽唇邊，啟開他齒縫硬往下灌，“軍師，喝藥。”

神田京壹整日在赤羽府上盤桓，力所不逮處，家中之事難免照顧不周。他隔三差五回家取壹趟換洗衣物，與衣川打個照面，又待匆匆離去，“紫，我先回軍師那裏，有什麽事隨時去尋我便可。”

“京壹。”衣川追出屋門相送，欲同他多說兩句，壹時找不到言辭，思來想去只問道，“妳近日，可曾惹信之介大人不快？”

“我怎麽會？”神田被她問得如雲似霧，不明所以。不知他是否自以為殊異，總覺軍師與他相處之時，較旁人更多了兩分自在。但紫既有此壹問，怕是亦有她的考量，“為何這樣問？”

衣川說不清因由，只察覺近來京壹貼身照料，信之介大人的病情似乎反復得尤其厲害，還當是京壹言行冒失惹他不快。如今聽他應答，既無此事，恐怕是她多慮了。

她想既是猜測，沒必要說出來讓京壹心生芥蒂，大約是換了幾味草藥的緣故也未可知，“無事，只是擔心妳做事沒有輕重，軍師身體難得將養好，又讓妳折騰壞了。”

“不會，放心。”神田不以為意，本欲多說兩句近日趣談，忽然想到什麽，大手壹揮便拂袖而去，“軍師火上還燉著雞湯，紫，我先過去了。”

衣川紫還想說些什麽，尚未斟酌好詞句，再擡頭時，只捕捉到月牙門邊匆匆劃過的半片衣角。

這邊神田打馬趕回赤羽府上，手上拎了滿滿兩提雜物，撞開房門大聲便道，“軍師，快看紫縫的驅蚊香囊，填了十幾種名珍藥材。妳我壹人壹枚，夜間蚊蟲煩擾，掛在床頭正好。”

赤羽正端坐在杌凳前凝神，見他歸來，將左手往後藏了藏，擡頭很是自若地應道，“如此，替我謝過衣川。”

“不必客氣。”神田自懷中摸索找尋，紫專門準備了兩只，火鳳淩雲的贈予赤羽，鴛鴦交頸的則留給神田。他有心同對方調笑，故意將鴛鴦那只遞給赤羽，在他眼前搖晃兩下，“如何，是不是恰與軍師大人相配？”

“不錯。”赤羽伸手握住香囊，極為自然地接過，視線在其上匆匆壹瞥，很快便轉開了。

見他無甚反應，就這樣坦蕩收下，神田不得趣味，還以為他沒看清，於是著重強調道，“軍師妳仍未細看，究竟適合不適合？”

聽他這樣說，赤羽呼吸稍頓，而後展顏微笑，將香囊推回他手邊，順著他的話答道，“神田，紫費心為妳準備的信物，怎可隨意轉贈他人？還是將另壹只予我便好。”

他這話答得再正常不過，神田大笑，剛欲將鳳凰那枚翻出遞給他，手上動作卻忽然頓住。他雖不擅長智計推演，但習武之人直覺敏銳，更何況近日朝夕相處，很快便察覺到壹點微渺的異常。

未及思索，他已由下至上迅捷出手，牢牢握住赤羽手腕。放在平時，以赤羽反應敏銳，沾到半片衣袂都屬難得，如今那截皓腕卻被他握於掌中，愈發細瘦得觸目驚心，“軍師，您……”

“我如何？妳抓得太緊了。”赤羽神色平靜，試圖掙動兩下，小指方才愈合的傷口迸裂，血順著交握的指縫流入神田掌心。

“手怎麽會流血？”像是被那血液灼到，神田心中壹跳，方要手忙腳亂幫他止血，又瞥見地上摔碎的茶盞殘片。他難以置信地對上赤羽清透的紅眸，那裏波瀾無驚，全不見往日溫柔神態。神田楞了楞，心念倏轉，說出壹個他斷然不肯接受的猜測，“您的眼睛，可是出了問題？”

“無礙，只是偶然不能視物，稍待片刻大約就好了。”既被他發覺，赤羽再沒有隱瞞的必要，只是他原以為能瞞得更久些，“先前幾日隱隱看不清東西，今天妳走後沒多久，忽覺胸中不大舒服，咳著咳著眼前便黑了。”

“先前幾日已有癥狀？那為何不說？”神田聽得心痛，連自己都沒察覺地提高音調，很是氣惱地連番追問，“若是我沒發現，您豈不要瞞壹輩子？”

“哪有壹輩子，妳若不鬧不吵，興許片刻後就會恢復。況且妳上次與曼邪音對戰，我可曾這般質問妳？”他說的是神田為防魔音侵擾，自毀聽力潛心對敵壹事，但這顯然無法說服神田。察覺對方氣息尤不平穩，赤羽話音壹轉，又道，“倘若久未恢復，吾還要另尋他人打點起居，妳的審美我不放心，哪日替我挑選衣衫搭配鬧出笑話，赤羽壹人失節是小，平白折損了西劍流名聲多不值當。”

他故意說得輕描淡寫，神田卻越聽越氣，都這種時候了，軍師竟然還想逗他笑？這人到底有沒有哪怕壹分壹毫，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過？

神田抿緊雙唇不說話，內心的氣惱像火舌般舔舐理智，怒意不得宣泄，錘擊得胸口壹陣悶痛。但他到底說不出重話，生怕哪句話鋒尖銳刺痛對方，本想幹脆拂袖離去，又恐軍師目不能視，身邊再無人照料，心內不安病癥加劇。

左右無法，他只有憤憤然蹲在原地，將頭埋進臂窩裏，心中憋悶更甚，連自己都沒察覺地眼眶泛紅。身旁之人似乎隨他壹同蹲下，然後是壹只手落在頭頂輕輕安撫，摸到他臉頰隱有水意，語氣略顯急惶地喚道，“京壹？”

“別叫我。”神田才打定主意不理他，聽到赤羽語態焦急，依舊下意識乖乖應聲，應完楞了壹下，繼續埋頭同自己生氣。

“沒事的，京壹。”赤羽將他從地上拉起，摸索著用指腹擦去他眼角淚痕，而後俯身近前，額頭抵上他的額頭，低聲說，“有我在，我這不是好好的。”

赤羽的聲音溫和包容，言辭篤定，令人無端心安。這場景與以往某段記憶重疊，神田竟有壹瞬晃神。

先前他三人從中原歸東瀛時，遭遇殘忍聯盟伏擊先後被擒，他與霜雖被囚於竹龍眾地牢，除卻整日輪番勸降，倒也沒經受如何折磨。軍師與他們分押兩地，他當時還寬慰霜不必擔憂，事後得知軍師每日受鞭笞之苦，神田氣憤之余，亦對自己曾經的輕疏深感惱怒。

軍師不知從哪聽來這事，某次軍議結束後，特意將神田留下，邀他去後山散步。他們沿山麓緩步慢行，赤羽忽有壹問，“看到遠處的涼亭麽？若妳我二人從此地起始，單論腳程，誰會率先抵達？”

“自然是軍師。”神田不解赤羽為何有此壹問，他雖自恃劍術超絕，較之軍師仍相去甚遠，不用比試便能知曉結果。

“不錯，先前在地牢裏的傷已調養得當，這段山路應能早妳半柱香。”赤羽點頭稱是，轉而又問，“我都沒事了，妳還在煩惱什麽？”

“這……”神田想說他並非煩惱，只是愧於軍師受苦的時日裏，他渾然不知地盲目寬慰，如今自責，多少算些微末補償。可這話同樣說來別扭，只含混道，“京壹心中愧疚。”

“有何愧疚可言？難道妳當時知曉我身處苦境，我還能少受兩頓鞭刑？妳憂慮是壹日，開懷亦是壹日，既於事無傷，不如開懷度日。”赤羽難得將話講得這樣明白，怕神田聽不懂，又補上壹句，“往後諸事皆無需掛懷，有吾在，天總歸不會塌下來。”

“不錯。”神田京壹點頭稱是，先前那點傀怍盡數消散。他天性灑脫不羈，加之赤羽如此寬慰，很快便將此事淡忘了，乃至後來每每陷入千鈞壹發的境地，念及有軍師在便不再擔憂，而赤羽亦不曾令他失望。

但他從未想過，倘若有朝壹日，軍師不在了呢？

幸好赤羽的失明只是暫時，陪神田掉過幾滴淚後，倒能隱隱約約瞧見他鼻梁的輪廓。神田得知對方視力恢復，像是終於意識到方才失態，匆忙起身，尋個便要借口出門，“軍師，妳衣服臟了，換下來我幫妳洗。”

這也不全然算是借口，赤羽身上那件緋色錦緞華服，袖口處沾了上幾點血痕，雖說不易察覺，仔細端詳仍能看出顏色略深。赤羽聽他如此說，目光掃過衣袖血跡再看看神田，很是驚訝地問，“妳還會濯衣？”

這倒並非赤羽小瞧於他，實乃先前兩人往中原時，輕裝從簡未帶隨從，神田又是個大大咧咧不會照顧人的，赤羽不得已負責浣洗兩人衣物，有時行至山野尋不到客宿食肆，還會捉些野味烤了給他吃。神田心下不安偷偷嘗試過壹次，不慎將赤羽的素錦外衫扯壞，被明令禁止再碰，乃至後來和軍師分開，他袍袖上的血汙大半個月未曾清洗。

那次回東瀛後，神田專門同浣娘求教，學了許多濯衣技巧，更足備了兩大罐皂角粉待用。只是後來覓不到時機與軍師同行，時至今日方再逢用武之處。

神田對他的質疑頗為不滿，“那當然，我現在不僅衣服洗得幹凈，更有獨門密法，能讓衣物留香經久不散。”

“既然如此，那便勞煩神田大人了。”赤羽頷首配合，起身真要去替換衣物，隨意挑揀兩件素衫，身形閃到屏風後，便被朦朧山水遮檔住了。

他的房內立著壹扇雕花屏風，是神田搬來後遣人送進來的，平時沐浴更衣皆以其遮擋。神田笑稱同為男人，還有哪裏不能看，被赤羽敲打過幾次，便只敢在暗地裏調侃兩句。

此時，他便站在屏風外側，赤羽搭壹件衣服上來，他便撿壹件抱在懷裏。奈何外袍紋飾繁復花樣龐雜，某件飄飾無意勾住架頂，神田飛身躍起略略輕挑，從袍袖中掉出壹頁薄紙，折了兩折看不到內容。神田未及多想，彎腰撿起便欲探看，嘴上問道，“這是何物？”

“放下！”不料障側的赤羽反響劇烈，厲聲喝止他的同時，繞過屏風直向神田而來。然方才氣力怠盡腳下虛浮，他踉蹌兩步，堪堪跌在對方身上。

“軍師？”神田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壹跳，伸手穩住赤羽身形，不防他雷霆之勢劈手將紙奪回。神田沒看清紙上內容，只能隱約瞥見紙張被反復打開折疊後，邊緣泛起的絨毛。

他直覺眼熟，未及詳問，便被撲面而來的花香擁了滿懷。盛放的杜鵑花隨赤羽呼吸愈急，壹朵朵從他唇邊飄落，神田登時顧不得什麽紙不紙，旋即扶他坐回床邊，手掌在他脊背上反復摩挲，“軍師，平靜些，慢慢吐息。”

隨著他平穩的安撫，赤羽逐漸找回呼吸節奏，直至唇畔再無花瓣吐出，他方才擡眸看神田壹眼，被病痛折磨的眼尾微微泛紅。神田京壹動作壹窒，心跳驀然加快兩分，恰逢最後壹朵杜鵑飄至手邊，他不及細思，已趁軍師不察將花藏於袖中。

直到當日就寢前，神田吹熄桌上壹盞孤燈，才憶起熟悉感從何而來——似乎是西劍流內部傳信用紙。他會記得紙張紋樣，實在是某次寫信四處找不到紙，便從議事堂的書案抽走壹張，事後被出雲追著念叨了好久，說此紙乃是宣城名坊特制，潤墨清透、韌而有光，摻以金線為飾，底部更有西劍流紋樣於其上，對外往來時用仍需斟酌考量，拿給他信筆著墨，當真是焚琴煮鶴。

神田聽得暗暗咋舌，在他看來，紙便是紙，能拿來寫字足矣，哪裏有什麽精雕細琢的講究。可出雲偏說得煞有介事，如今看軍師極為珍重的樣子，想必對他們而言，或許當真是十分重要之物。

他忽然想起軍師生病前，某日午後他來稟報軍情，正逢軍師臨窗揮毫，筆走龍蛇，見他進來便收起筆墨。神田瞥了壹眼，唯見灑金紙頁之上，俊拔挺勁地落了兩行字，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這詞句聽著耳生，大約是中原流傳下來的名篇，神田不甚清楚，軍師平日裏喜好這些，他卻對詩詞文墨興趣缺缺。當時無端對這兩句記憶深刻，現在回味起來，竟似乎揣摩出其他深意。

他想，軍師貼身收藏的，或許也是誰的書信麽？

關於那封信的事，神田後來在西劍流中問了壹圈，可任誰都說不出半點線索。眼見軍師熟識的女性都找過壹遍，病癥卻毫無半分好轉的跡象，他越發確鑿是途中有所缺漏，於是目光逡巡，又將六部八門眾人重新打量壹番。

身為西劍流軍師，赤羽禦下溫和寬仁，流中每壹名女部下或多或少都曾傾慕於他。加上信紙佐證，怎樣想都是流中之人更為貼近，但為何蠱蟲全無反應，難不成真是蠱蟲本身的問題？

神田方才消停兩日，這幾天復又重新忙起來，赤羽幾番勸阻未果，只好隨意找個由頭轉移神田註意，“今晚月色很好，我久居病榻不曾外出，偶爾也想透透氣。”

“當真？”難得軍師有興致，神田自然不能拂他的意。他當即遣人在庭中搭了張軟榻，備瓜果點心若幹，又從櫃頂取下壹頂繡金披風，免得夜寒露重，再讓軍師受涼。

如此壹番齊備後，他二人並肩立於階庭，共沐皎白月華。夏夜暑熱逐漸散去，時有涼風過處，吹得樹影窸窣作響，應和葉間蟬鳴起伏層疊，在空寂的院中叠宕深遠。

往常兩人獨處時，多是神田滔滔不絕念叨些瑣事，赤羽偶爾應和兩句，更多的時候，則是在壹旁默然靜聽。這次許是神田仍在苦思名冊，竟輪到赤羽先開口，打破夜中獨有的寧謐。

“京壹。”他低聲輕喚，像是怕驚擾雲遊仙人，說出的話也是不曾聽聞的，“我以往沒問過，妳可有何願望？”

“願望麽？自然是光耀西劍流，於無極劍法有所突破，再娶個漂亮老婆，最好能有五六個孩子，排成壹排挨個教他們習劍。”神田京壹少年天才，半生順遂，諸般所求皆已實現，未竟之望不過是時日未到。他說來自己也覺無趣，擺擺手推辭道，“大抵是些平常人的微末小事，沒什麽好說的，軍師呢？”

“我？”赤羽從未想過此事，智者謀劃經緯運籌縱橫，敢以壹己之力與天爭雄，若說寄願景於虛無，未免狹隘自封。但他思索片刻，仍然說道，“我自己沒什麽願望，只是有壹個人，我願他壹直無所憂慮。”

或是是夜色如水，月光灑在院中盈起滿庭光華，暈開赤羽的聲線愈發惑人，“他最好什麽謀算都不用懂，什麽磨難也不用受，期許之事盡能得償所願，壹輩子不知煩憂。”

“天底下哪會有人不知煩憂？”神田脫口應道，隨即壹楞，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軍師說的，可是心中戀慕之人？”

“不錯。”赤羽第壹次在神田面前提起那個人，說話時微微側目，纖長的羽睫上下翩躚，眉眼柔緩，露出些與他格格不入的赧然。

神田的目光無意識追隨他睫毛抖動，壹口氣無端梗在胸口，心情竟似比方才低落半分。他思量片刻，迎上赤羽的視線，斟酌道，“軍師仍不打算告知對方？我是說……或許，這對她不太公平。”

“他現在很好，若我離開，他會難過，壹段時間過後也就淡忘了。”赤羽說得風輕雲淡，沈默片刻，話音驀然壹轉，“但最近好像太近了，京壹，吾自視看淡生死，到頭來竟也有些割舍不下。”

他說話時語調輕緩，眼神專註地望向神田，紅眸中光彩粲然，滿滿映出全是他的影子。神田被他看得心頭猛跳，喉嚨發緊，手掌握得微微出汗時，壹個極為大膽的猜測忽然從腦中形成。

他先前總說智者說話彎彎繞繞，故意讓人聽不懂，軍師只答該懂的人自然會懂，不懂的人也不必費心多言。他只當對方高深莫測、故弄玄虛，這壹次，他好像真的聽懂了。

只是這猜測太荒謬，他從來不曾想過，但若當真如此，那封信，那次對談，之前許多事卻都能尋到解釋。神田京壹不敢相信，他找了這麽久，真相竟離他咫尺之隔？

“軍師……”神田難得踟躕，只因他知曉，有些話壹旦出口，便再無轉圜的余地。但他還是問了，帶著壹顆上下倏忽的心，如同被風拉滿的風箏起伏飄搖，“您說的這個人，他現在……在您身邊嗎？”

赤羽似乎有些驚訝，沒料到他有此壹問，壹時竟不知如何作答。他斂眉靜思，沈默的時間稍久，終於化作唇畔淺笑，伴著他溫和的聲線傳入神田耳膜，“沒有，他離開了。”

神田京壹點點頭，風箏的牽繩驀然斷了。

似乎察覺到他心緒起伏，赤羽旋即止住話題，手指在對方發頂輕輕撥弄兩下，替他整理好稍顯淩亂的額發，語氣略有歉然，“怪我纏綿病榻心神動搖，平白說了些喪氣話，讓妳也跟著難受。今晚月色正好，還是坐下來賞月吧。”

“沒有，是京壹笨嘴拙舌……”頭頂的觸感稍縱即逝，他還想說什麽，卻見赤羽已半倚在軟榻上不做聲了。神田倚靠在榻旁席地而坐，將三柄虎徹攬在懷中，擡頭望向天空皎然明月，心中忽然生出幾分悵然。

言語未竟之處，他或許開始懂了。

他們坐到寒露漸濃方才回屋，第二天壹早，神田便向赤羽告假，只說有事回家壹趟，壹個時辰後便歸。赤羽沒有多問便點頭應允，只是目送他背影漸遠，在他離開後久久陷入沈思。

神田歸家前並未請人通傳，推開院門時，衣川剛好備得清粥小菜欲進朝食。見他歸來，為他添上碗筷，又去廚上單炒了壹盤青菜。

粗茶淡飯，雞犬相聞，原是神田最渴慕的生活。但如今他端起碗，食之無味地吞咽兩口，在衣川同他閑話家常時，驀然出言打斷，“紫，妳願意為軍師死嗎？”

衣川聞言停箸，雖不知他因何有此壹問，依然篤定道，“願意。”

“嗯。”神田輕輕應聲，聽到這個答案，全無半分被冒犯的感覺，他只是想，我也願意。他低頭抿壹口粥，隨即又問，“那妳願意……為軍師試試嗎？”

“什麽？”直覺對方情緒不對，衣川語氣關切地反問，見他沒應，復又問道，“京壹，妳說什麽？”

“沒什麽，”神田搖搖頭，為她夾了壹箸菜，像往常那樣朝對方笑著說，“快吃吧，菜要涼了。”

他們簡單吃過壹頓飯，衣川問他歸家何事，神田也只說回來看看，稍後便走。再度回到赤羽府時，神田如同做下某種重要決定，推開門壹鼓作氣問道，“軍師，紅藥蠱……妳可曾隨身帶著？”

“怎麽？”赤羽不料他有此壹問，似乎意識到他未竟之語，面色立時沈肅下來。他的眉間隱隱蹙起，神田卻全無察覺——他將頭埋得很深，半晌方才嚅囁道，“不然、不然我試……”

他這話說得吞吞吐吐，放在病癥初始絕然想都不敢多想，壹來他已經有紫了，二來花吐癥解法苛刻，若非兩情相悅斷不得醫。但他仍不想放棄這微渺希望，正如他之前所說，哪怕只有萬中之壹的可能，他都希望軍師健康。

不料赤羽的反應比他想象的更大，自床上端坐起身子，聲音驟然冷下來，幾乎稱得上惱怒，“神田京壹，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沒在開玩笑。”神田下意識反駁，“我只是想……萬壹……”

“夠了！”赤羽再度出言喝斷，胸腔劇烈起伏，指尖猶在微微發顫，“妳逾矩了。”

神田被他叱得訥訥不做聲，心中委屈更甚，軍師大人素來對內寬和，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不知為何突然會動怒。是他太不知輕重了吧，算了，他想，反正試了也沒用，反正沒用。

赤羽看不得他這副樣子，神情萎頓頹唐，單薄瘦削的肩膀垮塌下去，想也知神色該是如何黯淡無光。他知曉對方心思懇摯赤誠，偶爾言語有失亦不該罪責，怪只怪他自己執念甚重，擔不起半句輕忽戲言。

思及此，他暗自嘆了口氣，伸手欲在他肩上拍兩下安撫，停頓片刻復又將手收回去，只說，“好了，無事就先下去吧。”

“是。”神田低聲應道，而後轉身離開，低垂的眼簾始終未擡起來。

神田神色郁郁地從赤羽房中走出，正對上院中站著壹人，神情自若，闖他人後院如在自家階庭。他將人從頭到腳逡巡幾遍，難能置信道，“神蠱溫皇？”

“正是在下。”來人略壹拱手，羽扇輕打，眼含促狹地應他。

溫皇會來此處實在不算意外，赤羽染病的時日不短，即便他有意將消息控制在西劍流範圍內，唯恐引起他方勢力波動，還珠樓的情報網卻是無孔不入。得知赤羽竟患此怪病，溫皇於情於理，於個人趣味，都要來西劍流探看壹番。

神田對此人素無好感，加之此時心情低落，出言自然不會客氣，“妳來做什麽？軍師現在不便見客。”

“自然是來拜、訪、赤羽大人。”溫皇壹語雙關，可惜對方沒聽出玄機。

神田正待說些什麽，身後門扉被壹道掌風打開，赤羽華服整冠起身相迎，言語間氣脈深厚，全不見半分病容，“原來是神蠱溫皇光臨寒舍，未曾遠迎，是赤羽失禮了。”

“軍師大人病體未愈便出門相迎，當真令溫皇感動，自然不會計較這些虛禮。”溫皇言辭篤定，態度卻是極親厚的，在他肘邊虛虛壹握，二人便相偕進入室中。

“吾倒是忘卻溫皇分屬萬濟醫會，雕蟲小技拿來班門弄斧，讓溫皇見笑。”赤羽被他點破亦不著惱，話音壹轉又道，“只是以赤羽這兩分薄面，竟請得溫皇不遠從還珠樓趕來，實屬意料之外。”

“還珠樓近日正待整飭重裝，家門不幸，不提也罷。”溫皇假作傷懷，勉強從眼角擠出兩滴淚來。

他二人這般彼此盤桓試探，綿綿無期，神田擔憂赤羽勞心力損，剛想從中插話，忽聽到桌案前傳來嗡響，竟是那蟄伏月余的蠱蟲突然動作，嘶鳴不已。壹時間，屋內三人皆有壹瞬怔楞，還是溫皇率先反應，入室舉起陶罐端詳片刻，引得那小蟲振翅更甚。

“哦？看來是在下……”他本想說以他神蠱之名，尋常蠱蟲見到他難免惶恐，如此反應再正常不過。擡眼竟見赤羽趁人不備，以廣袖為遮掩悄悄跟他打手勢。他瞧著稀奇，壹向磊落坦蕩的西劍流軍師，何時竟也做得這般雞鳴狗盜之事了？

然他臉上不見異色，依然擺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唯獨在羽扇後伸出壹根手指，赤羽大人，妳欠溫皇壹次。

他二人妳來我往，於旁人來看卻難解其中深意，神田被那蠱蟲嗡鳴擾得心煩意亂，擡眼又見溫皇與軍師暗傳眉目，自然以為是衣川蠱蟲見效，於是想也不想便單膝跪下，“煩請溫皇替軍師解除病癥，無論何種條件交換，神田京壹萬死莫辭。”

“神田，妳做什麽？”赤羽正同溫皇周旋，回身卻見神田跪在堂下，垂眸不辨神色。他想神田胸懷武人傲氣，膝下自有千鈞之重，又念他與溫皇有弒師之仇，心思起伏間，胸中咳嗽聲愈發厲害。

“這……”溫皇倒是瞧出點趣味來，身形微動，堪堪擋住赤羽目光，扇尖點上對方手腕壓住他動作，轉而對神田道，“溫皇壹向以誠待人，如今赤羽大人遭此病癥折磨，溫皇自當竭盡全力襄助，妳這樣做，倒是令某進退不得。”

“既然如此，是神田冒昧了。”話雖如此，他卻未曾起身，執著等對方壹個首肯，“那就請溫皇盡早為軍師治療。”

“那是自然。”溫皇終於點頭應下，話音未落，向後稍退壹步，湊到赤羽近前，以羽扇遮住二人面目。神田擡眼，只看到羽扇尾端兩根豐滿的靛色翎羽，隨主人手部的搖晃微微顫動。扇子後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

時間過了壹時抑或半霎，由羽扇豎起的屏障終於緩緩落下，露出溫皇略顯遺憾的臉，“哎，看來溫皇也無能為力。”

聽聞此語，神田暗自松壹口氣，繼而更加煩憂——非是軍師良緣卻無故叫起來，看來的確是紫的蠱蟲不管用。先前百般實驗皆無用處，正當他思考改換何種方法時，忽聽得屋中傳來另壹個聲音。

“那如此呢？”神蠱溫皇羽扇壹拋，須臾之間，眼前出現壹名白衣散發的劍者，手握無雙巨劍緩緩說道，“在下，秋水浮萍任飄渺。”

神蠱溫皇化身任飄渺的瞬間，不僅相貌衣著大為不同，連周身氣場都遽然突變。他微微瞇起雙眼，劍意如有實體般掠過神田京壹，低聲喝道，“出去。”

神田被他劍氣逼退半步，轉頭望向赤羽，得後者首肯方旋身走出門外。西劍流眾人皆已聞訊趕到，在軍師院前三兩集聚，見到神田便向他詢問內中狀況。

半盞茶過後，緊閉的房門終於被推開，任飄渺環顧眾人壹周，冷然道，“無礙了。”

“當真？”鬼夜丸追問壹句，換得任飄渺點頭肯定，而後是此起彼伏的低聲歡呼。折磨軍師日久的病癥被他輕易化解，眾人皆拜謝任飄渺襄助，氣氛熱烈間，出雲甚至邀他晚間壹道飲酒慶賀。

唯有神田茫茫然立在原地，他該松壹口氣，像每壹位同僚那般感念任飄渺，但他慶幸之余，更在心中纏繞出某種微妙的痛感。未及多想，神田京壹提步便要入內探望，不防任飄渺無雙劍鞘未出，便用壹縷劍意止住他的去勢，“他在休息，莫要打擾。”

“妳……”強橫的劍氣在他袍袖割開壹道小口，神田對他專斷的態度十分抗拒，他照顧軍師許久，哪輪得上這樣壹個不知所謂的人頤指氣使？但他轉念又想，這人並非不知所謂，他解開了軍師的花吐癥。

軍師心中戀慕的人，竟真是任飄渺麽？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宮本師尊的仇，軍師當真便能說放就放？還有……

還有什麽，神田不知道，只覺壹顆心驟然跌至谷底，壓抑得胸口悶痛難耐。他寬慰自己，那畢竟是他神田京壹的仇恨，軍師再體貼，也沒道理和他感同身受。

難怪方才他說想試試，軍師會當場動怒，任誰被這樣冒昧又壹廂情願地請求，多少都會抵觸吧。任飄渺雖說性情乖戾，到底擔得起中原豪傑，與軍師勉強可算相配。

他想得太過入神，轉身離開時，忽略了身後壹聲嗤笑。

神田沿院墻慢慢向前走，壹會憶起軍師在月下柔緩的言語，壹會又換成任飄渺方才輕慢的目光，猶豫放在軍師房中的衣物還要不要取回，腦中混混沌沌，忽聽聞身後有人叫他。他回過頭，看見紫手捧壹個陶罐向他走來，“我方才去軍師那裏，把蠱蟲取了回來。”

“如此。”他點點頭表示知曉，軍師已尋到任飄渺，這紅藥蠱自然再無用處。神田京壹神思遊離，並肩前行時，未曾註意衣川紫同樣心事重重。

“京壹。”行至半途，衣川忽然叫住他，朱唇輕啟，似乎在醞釀什麽言語。片刻之後，她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道，“有關這蠱蟲功用，之前妳我掛懷憂心軍師病癥，卻沒有仔細想過……”

“想過什麽？”神田直覺不對，但思維的滯鈍卻不足以推動他意識問題所在。午後的偏院壹隅寂然無聲，只有風吹柳葉其聲簌簌，摻雜著蠱蟲的振翅聲嗡嗡作響。

衣川卻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將陶罐遞過來，沈聲說，“京壹，妳拿著。”

神田京壹似乎察覺到什麽，蜷縮起指尖不願接過，奈何衣川態度堅決，最終他也只能照做。蠱蟲在易手的瞬間不再振翅，連同夏日的風聲壹起息止，空氣中只聽聞兩人的呼吸聲，氣氛無端沈悶下來。

衣川紫轉身離開了。

當夜，神田京壹不曾歸家，是以在西劍流壹間偏院暫歇。這原是他成親前的住所，幾年未歸，室內卻不染塵埃，料想是軍師請人定期灑掃的緣故。

軍師的體貼總體現在微末處，神田少年時自負天才劍者，躊躇滿誌加入西劍流，端然不將幾位前輩放在眼中。然軍師言行潤物無聲，總在細微處令他折服傾慕，乃至追隨至今，從未有半刻動搖。

望著屋內新添置的刀架，神田將三柄佩刀放好，又逐壹取下來擦拭。他練劍時心思簡單澄澈、少逢琢磨，偶有心思不靜之時，便會不言不語，將將三柄虎徹擦得光可鑒人。但如今他擦拭過壹遍又壹遍，心中迷霧仍是愈發濃厚。

或許他與紫從開始就錯了，或許是他心思善變，又或許他從未分清過傾慕與仰慕的毫厘之差。神田忽然想到，難怪他初次將蠱蟲拿給軍師時會聽到振翅之聲，連他自己尚未明晰之事，冥冥之中卻早有隱喻。

可惜他明白得太遲了。

屋內回憶紛亂龐雜，壓得人喘不上氣，他又去院中練劍，直至精疲力竭倒在床上，仍被胸口的難耐感折磨得難以入睡。當初師尊傳授他無極劍法時，未曾將神魔壹念傳他，問及緣由，師尊只說他無所怖，無所悔，無所恨，無所求不得，是故了無心魔。

他初聽聞時渾不在意，只道沒有心魔更好，他自純粹簡單，肆意逍遙。如今師尊已過世許久，他忽然想追問，何謂怖，何謂悔，何謂恨，何謂求不得，他現在心中萬般感念，究竟是何因由。

無奈天地浩大，他竟尋不到人相問。

最終，神田在壹片混沌中昏然入眠，夢裏竟憶起他與軍師再回中原時，取道神蠱峰拜訪病中的溫皇，兩人壹唱壹搭占盡嘴上便宜，興盡下山時的場景。

此回下山後，他二人便要背道而往，各自為中原盡壹份助力。臨別時兩人在壹處斷崖邊暫歇，恰逢夕陽將落雲霞盡染，絢爛霞光將赤羽暈染得愈發溫儒，側頭囑咐他道，“此去西行，萬事小心。”

“無事。”神田渾然不以為意，擺弄起虎徹刀柄上的綁帶，神色間頗為躍躍欲試，“京壹早便摩拳擦掌等壹場大戰，要知道我這幾年，也不整天與紫談戀愛而已。”

聽聞此語，赤羽面色如常地應道，“那我就放心了。”

“當然能放心，在家裏紫看我看得可緊了。”神田壹旦抱怨起來，就嘮嘮叨叨沒個窮盡，“壹天練劍練不滿三個時辰就要被她揪耳朵，軍師妳看，我是不是這邊耳朵比較長？”

“嗯，沒有。”赤羽低低笑了壹聲，很快便被山風吹走了。

“話說回來，中原武林也可謂人才濟濟，即便我劍術再好，亦不敢斷言壹劍無敵。”他方才還躊躇滿誌，話音壹轉又分外擔憂，“要是我發生什麽意外，軍師妳記得幫我轉告紫……”

“放心，不會讓妳受傷的。”赤羽打斷他無端讖言，神情篤定地允諾道。似乎察覺到此語突兀，旋即補上壹句，“妳若沒平安回去，紫可是會怨恨我。”

聽他這樣說，方才還兀自念叨的神田忽地頓住，面色稍稍泛紅，摸了摸頭發別過頭，故意岔開話題，“哎呀，既然已經出門，就別再說家裏的事了。”

要說的是他，不許人說的也是他，跟這人簡直講不清道理。赤羽卻不以為惱，依然低頭應了壹聲，“嗯。”

之後便是短暫的沈默，兩人並肩而立，吟賞山間萬裏煙霞，靜靜品味戰前難得的閑暇時光。過了沒有半刻鐘，終於還是神田耐不得靜默，轉過頭繼續興味盎然地同赤羽閑談，邊說邊還要連比帶劃，“軍師，上次我和紫去海邊看日落，晚霞把大海都染紅了，好漂亮。”

“嗯，是哦。”時有微風拂過臉頰，夢境的最後，是那個男人壹如往昔的溫柔聲線。

神田被壹陣急促的叩門聲吵醒，從夢境中抽離的壹瞬間，軍師周身彌漫的暖意盡數消散，隨即是胸腔處傳來陌生的憋悶感。他望著東方初白天色，咳嗽兩聲，稍微壓下不適，整飭好衣裳起身開門。

敲門的是部眾玄登，平日裏負責赤羽起居，向來穩重有條，此刻神情卻略有些焦急，見到他便道，“神田大人，軍師大人大病方愈，欲將西劍流繁事暫時擱下，隨那任姓公子四處雲遊，將養身體。說是今日午後便要啟程，歸期未定。”

“什麽？”神田似乎沒聽真切，還想問些什麽，張口應時，卻發現嗓音有點啞。

他只好點點頭權當回應，右手無意識捏住門框，渾不覺已在胡木上留下兩道指印。待到來人走後，他俯身以手掩口猛咳了兩聲，張開手掌時，唯見掌心躺著壹朵紫陽花，花瓣粉紫漸層，牽連出尖端半點鮮紅。

神田京壹迷茫地看了許久，忽然垂下頭，低聲笑了出來。

這很公平，他想，人心若是這般善變，多少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他匆匆將花放在床頭暗格裏，和偷藏軍師的那朵杜鵑擺在壹處，幸而吐花癥初犯癥狀尚輕，吐出兩朵的間隙怎樣也需三五個時辰。神田這樣壹想，便有些慶幸軍師要走了，不然以他之敏思，只怕瞞不得多久便要敗露。

既然今日下午便啟程，神田思前想後，仍決定前去同他告別，臨走時暗自告誡自己不可久留，免得被軍師發現端倪。

等到他行至赤羽院中，才發現方才的擔憂實屬多余。

“軍師，聽聞您要遠行，京壹準備了些物件，皆是上次去中原所得。”神田站在門廊前望去，赤羽臉色似是比之前好些，可惜隔得太遠看不清楚。他想像往常壹般入內探望，奈何任飄渺抱劍斜倚在門口，在二人中間分隔出明顯的界限。

“知道了，放在院內便可。”赤羽漫然應聲，似乎並無請他進門的打算。

“是。”神田將包袱放在石桌上，手指擺弄上面的盤扣，踟躕半晌，終於還是緩緩叫道，“軍師……”

“還有何事？”答話的是任飄渺，他邊說邊跨步走入院中，用劍尖挑開包袱瞥上兩眼，輕嗤壹聲，似乎對神田準備的東西頗為瞧不上眼。見神田仍怔立在遠處，嘴上毫不容情道，“沒事快滾。”

“妳！”神田的手握在刀柄上，忍耐再三，終於還是松開了手。他不想給軍師添麻煩，既然軍師要走了，他又患上……大約以後再難相見，如今這最後壹面，總歸要給軍師留個好印象。

神田有心退讓，任飄渺嘴下卻不容情，他見對方怔楞在原地不知想些什麽，眉峰壹蹙，無極劍感主人劍意發出嗡鳴，“怎麽還不滾，可是想向吾挑戰，還是想像妳那個死人師尊壹樣……”

“任飄渺，夠了。”即將出口的妄言被赤羽厲聲喝斷，他隔著半座庭院的距離，深深看了院中那人壹眼，嘆口氣道，“神田，回去吧。”

“隨妳。”任飄渺興致被掃，拂袖便要進屋，擦肩而過時故意用肩膀猛撞對方，從齒縫間流出壹句輕蔑的，“廢物。”

神田京壹握住劍柄的手難能自制地發抖，師尊受此大辱，作為弟子卻只能忍氣吞聲，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若換做別人，管他什麽天下第壹劍，他神田京壹便是豁出性命，也要維護師尊的名節，可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任飄渺？

他心中巨慟，忽感身後壹道掌風傳來，神田旋即側身避其鋒芒，仍被擊得踉蹌兩步，回身望去，果然是任飄渺去而復返，正抱臂朝他露出壹個輕蔑的笑。神田被對方掌力激蕩得內息不穩，不解他因何接連受辱，又想任飄渺脾性這樣乖張，日後軍師受他欺負怎麽辦。

不知想到哪處，神田忽然胸中壹痛，喉嚨處傳來熟悉的癢意，連咳幾聲之後，倉皇以手捂住口鼻轉身便走，虎徹脫手也顧不得撿。或許是內力受損加速病癥發作，他努力調息，只想快點走出院落，他不能再給軍師添麻煩了。

“神田？妳怎麽了？”屋內赤羽察覺到異常，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追出門。神田短短幾步被任飄渺擋住，等到赤羽追來，他四處不及躲避，只能將偷偷咳出的花藏在掌中。

然而這點伎倆自然瞞不過對方，死死攥緊的拳頭被赤羽壹根根掰開，顯露出幾朵蹂躪得破敗不堪的紫陽花。赤羽顧不得冷靜自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而後更加用力地握緊他，厲聲道，“這是怎麽回事？”

“與您無關。”神田試圖掙脫他的鉗制，奈何對方抓得太緊，內力激蕩下使不出半點力氣，反而咳嗽聲愈急，牽連出更多花瓣從唇角飄出。神田恨不得方才被任飄渺壹掌打死，太狼狽了，他不願在軍師面前這般狼狽。

“神田！現在不是妳任性的時候！”赤羽的呵斥聲比昨日更加嚴厲，他怒氣攻心，體內鳳凰之火幾乎不受控，“衣川呢？她不是昨日還在？妳可曾告知她？”

“這也不關紫的事，是我自己……”神田不知如何解釋，正在斟酌說辭，余光瞥見眼神玩味的任飄渺，終是壹字壹頓道，“軍師，放手。”

“不可能，把話說清楚。”赤羽少有這般失態，緊緊抓住神田手腕，似乎他不給出像樣的解釋就不會放手，“神田京壹，妳想要的都有了，到底還有哪裏不如意？”

“我不知道！”神田想說連我自己都不知想要什麽，他被抓得很疼，正想用武力擺脫對方，忽然看見那人壹臉痛苦地彎下腰。他這才註意到赤羽的臉色還像病中那樣蒼白，胸腔起伏不止，而後是啼血的杜鵑花，壹朵接壹朵自他唇邊冒出。

空氣有壹瞬凝滯，赤羽在他詫異的目光中冷靜下來，松開手轉身欲走，卻被對方壹寸寸攀附上來。這次換神田的手搭在他胸前，隔著胸腔，緊緊攥住那顆鼓噪的心臟。

“不是好了麽，軍師，不是被任飄渺治好了嗎？”神田眼中滿是難以置信，說話間被吐出的花瓣嗆到，像小動物嗚嗚咽咽，平白惹人心疼。

“沒事的，京壹，不要緊。”赤羽心中漲痛，想要安撫他，無奈神田的身體抖得厲害，他只能將對方擁入懷中，讓他的額頭抵住自己頸窩，“告訴我，妳怎麽了？”

“我、我很難受……”支離的聲音沿著骨骼傳來，赤羽被兩人的花瓣淹沒，難以分清究竟誰更受折磨。他恍然想到壹種可能，這種可能讓他呼吸壹窒，他怎麽不懂，他怎麽現在才懂。

他逃避了太久，忽然生出想為對方試壹試的沖動，於是擡手捂住神田眼睛，遮住過往歲月裏信任而依賴地望向他、令他難以自制萌動凡心的目光。然後是壹個吻落在唇角，赤羽發誓他只想為對方消解病癥，但神田乖乖張開嘴，舌尖探出壹點，很快被壓抑太多的人裹挾著淹沒了。

許久過後，恒久的渴意暫得緩解，終於分開的唇齒間，壹粉壹紫兩朵鮮花飄然垂落，赤羽提在半空的心終於塵埃落定，低笑著說壹句，“好了。”

或許他早該明白，壹直追隨在他身後的人，那顆心究竟落於何處。縱然是他赤羽信之介，同樣難以走出妄自菲薄的窠臼，他懂得太晚，但萬幸仍不算太晚。

“軍師？”神田京壹猶在怔然中，他茫然地張開眼，向他最信賴的人尋求壹個肯定，“妳……我……”

“嗯。”赤羽用壹個音節回答他，像以往每次那樣，溫柔而包容。他再度低頭銜住神田唇瓣，這次沒有遮住對方眼睛，於是在那雙過分專註的蜜糖色眼眸中，完完整整看到了自己。

在壹旁觀摩許久的任飄渺得了趣味，留下句“不算無趣”便拂袖揚長。神田京壹突然醒悟過來，羞惱異常拔劍便追，赤羽緊攔慢攔，才止住他去找任飄渺決鬥的腳步。

大抵天意也要緩解神田窘迫，赤羽在攔阻他時，壹張信紙自他懷袖中飄然墜地。神田的註意果然被轉移過來，趁他不備彎腰將紙撿起，“軍師，現在總該讓我知曉，這紙上寫的是何內容了吧？”

“不可。”赤羽捏住紙張另壹邊，想也不想便斷然拒絕。然對上神田懇切的目光，掙紮片刻，最終放棄似的松開指尖，“罷了，打開看看吧。”

說完便掩飾壹般退開兩步，以折扇遮面，只露出壹雙眼窺視對方動靜。神田興味盎然地展開紙頁，只掃過壹眼便楞住了——潦草放誕的字跡格外熟悉，竟是他第壹次抵達中原之前，飛鴿寄給軍師的書信。

當時軍師帶部眾前往中原日久，他則隨伊織大人駐守本部，壹身超絕劍法無處施展，日夜祈願能夠早入戰局。好容易等到調令前往中原增援，心情難免激昂，當晚便寫信將此事告知軍師。

紙張古舊的氣息淡然縈繞鼻尖，牽引得神田憶起那個夜晚。他從議事廳精心挑選了最好的紙張，於壹帳孤燈下，提筆給軍師寫信的場景，恍惚仍在昨日。

軍師：

三載未見，東山尤嘆其遠。憶昔年同輿共遊，暢然快哉，唯余煢煢獨念。幸得調令，渡海襄助，不日啟程。明朝中原再會，共歆天下勝景。

西望隔山海，裁書復遙念。

京壹。

短短幾行字，神田反復看了五六遍才作罷。他忍不住猜想，軍師是如何將這封信珍藏，又是如何在某些寂寥難耐的夜晚，將這幾行字反復端看。

他忽然有些承受不了這張紙的重量，承受不了曾經那些未竟之語，承受不了數載時光裏，對方暗自投向他的深情目光。他忍不住要埋怨自己，“軍師，我太笨了是麽？”

“沒有，怎麽會。”聽聞此語，赤羽的聲線亦有些起伏，將他擁進懷中，再開口時竟有些哽塞，“如今情景，於我已屬萬幸。”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壹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對赤羽來說，他未曾奢求神田識察，只是將他寄來的書信貼身收好，偶爾拿出來看看，便能平衡漫長時光中，那些求而不得的苦澀。他自虐地聽神田講述戀愛瑣事，強迫自己回應他，直到某次再支撐不住，他吐出了壹朵花。

回溯過往時光，他從未有壹刻像此時這樣感念上蒼，感念命運的歧路，最終將神田引至他身邊。至少今夜，赤羽不再需要枕著那壹紙書信，也能獲得安穩好眠。

End.
2020.08.08

我CP甜甜美美快快樂樂必須狗血he！！！太好了，華貴肥啾和他的聽話小狗，太好了TTATT
快給任飄渺頒個最受歡迎紅娘獎hhh
最糾結的就是原著小狗的已婚問題了，哎，怎麽處理都不好，下次搞快樂單身架空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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