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13 【默俏】百年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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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樓主發表於: 2024-08-13 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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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3 【默俏】百年树人

0.
半日过后，村子终于露出了模糊的一角。
“苍离啊，再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进村咯。”骑着摩托车的人侧过头大声说道。
呼呼作响的气流中，隐约听见后座上的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杏花君早已习惯了默苍离对人冷淡的态度，又继续说：“真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大城市里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跑来我们这个小破村子干嘛……”
在杏花君的唠叨声中，山路向着翠色更深处蜿蜒而去。
摩托车左右转过几个山坳后，视野猛然开阔起来，一株葱郁的巨树映入眼帘。在山风的吹拂下，翠绿的叶翻涌出磅礴的浪，扑向两人的面颊，与杏花君的大嗓门撞了个满怀：“看到这株树就表明我们到村子了，很好认吧！你的教室也在那儿。”
“很漂亮。”默苍离，这位山村新来的驻村教师很轻地评价道。
“哦对，刚我和你说到哪儿了？”
“支教老师。”
“是了，村里有个支教的大学生，长得怪乖巧的，叫做——”
“俏如来。”

1.
蝉鸣聒成一片嗡嗡的噪鸣，没有风，日头烈烈地压着空气，闷在地上。
俏如来将帕子从溪水中捞出，随意拧了一拧，便往脸上抹去。凉意驱散了令人不适的憋闷，他长长呼了一口气，正欲离开，就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俏如来老师好！”
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孩子们一个个从俏如来的身边跑过。俏如来喊住了最后一位孩子，弯下腰来，轻声问：“郭筝，这么开心，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被他拉住的孩子挠了挠头，笑着回答：“俏老师，村里来新老师啦！”
……新老师？
听到这话的俏如来愣了一下——现下早已过了申请支教的时节，哪里可能来什么新老师？
似乎是看出来了俏如来的疑惑，郭筝说：“不是和俏如来老师您一样的支教老师啦！”他继续补充道：“听冥医先生说，是城里特别厉害的老师呢，好像是姓……是姓默来着。是来接替云老师的位置的。”
说到这里，郭筝的情绪顿时一下子低落下来。俏如来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
郭筝口中的云老师，即云十方，曾是这偏远山村里唯一的驻村教师。这位受到所有人尊敬与爱戴的老师，因积劳成疾，在两个月之前过世了。
这个山村实在是太偏远，云十方病逝后，迟迟无人来接替他进行教学工作。万般无奈，俏如来只得独自挑起教学的大梁。但他也仅仅只是一名普通的支教大学生，从教经验单薄得可怜，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重担和突变复杂的教学实践，纵然俏如来一贯竭尽所能、恪尽职守，也仍旧感到一阵有心无力——雪上加霜的是，因为没有在编的正规老师，这个云十方呕心沥血一辈子想要保存下来的教学点，即将被裁撤了。
好在……现在来了一位默老师。
思及此，俏如来抬头看向远处的大树，那片葱荣青绿透着阳光，似乎也更有了几分生机。

2.
不多时，俏如来便见到了孩子们口中的默老师。
这位城里来的先生，现下正神色淡漠地立在他所居住的小院内，身旁正是冥医杏花君。
俏如来还未从这般状况里反应过来，就听到冥医的呼唤：“俏如来啊！”
俏如来“哎”了一声，疾步走入小院。
“正说着你呢，”冥医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向默苍离说道，“苍离啊，这就是俏如来，已经在我们这儿支教半年了。云十方走后，学校都是他在负责，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转向俏如来：“俏如来，这是默苍离老师，今后应该就会在村里常住了——苍离啊，你先进屋看看吧。”
默苍离并没有什么话，只是淡淡打量着俏如来。接触到那道橙红眼瞳投射而来的视线，俏如来没由来地心里一紧，颇有种被眼前人看了个透彻的感觉。但默苍离旋即就移开了目光，走入了屋中。
俏如来吞了吞口水，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紧张起来。正当他有些晃神的时候，冥医拍了拍他的肩膀：“俏如来啊，苍离来得突然，别的地儿没办法腾出什么空来，只得委屈一下你，让他住你这院子的那间空屋。”
“没事，我不介意……”
“哎，苍离他这个人啊，脾气怪，有什么事情，你别和他计较。”话音方落下，杏花君忧心忡忡地就补充道。他仰头看了看越发浓郁的暮色，又说：“何问天那里有个病人，我得走了，总之，俏如来，苍离就拜托你了！”
看着冥医匆匆忙忙离去的身影，俏如来不解地眨了眨眼，他刚与默老师打了一个照面，对方气质温文尔雅，声音也是软和好听的，想来也不会是一个多难相处的人，心底嘀咕：“冥医前辈是不是夸张过头了？”

3.
夜里，一场大雨把山浇了个通透。
默苍离醒来时，天色早已好转，只余屋檐滴水的细微声音。他起身推开窗子，苍翠起伏的山林正笼在蒙蒙的雾气中，看不真切。嗅闻着山里湿漉漉的空气，默苍离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昨夜是他半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默苍离踏出门，就看见挂在门边的小竹篮。挂竹篮的人似是怕里面的东西被雨水淋着，还在上盖了一个竹笠。打开一看，是两个被油纸包着的生煎包。默苍离伸手探了探温度，仍是热乎的，应当是才被人放上不久。
“苍离啊！你早饭是和我吃吗？”冥医一踏进门，就看到默苍离正提着包子准备进屋，“嚯，你有吃的啦？怎么？才半天就有人给你这个四体不勤的大男人当田螺姑娘？”
“杏花。”
“不要叫我杏花！”
“杏花，不要胡思乱想。”
“好好好，哎呀，苍离，你是不知道，村里那些娃儿，听到你来了，昨天那个闹腾得呀！”
听到这话，默苍离顿了一下，立刻就要跨出门往学校去，冥医急忙拦下了他：“哎呀，你这个默仔苍离哦，再急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好歹给早饭吃过了再走嘛！你这个身体又虚，少顿饭怎么行。”
“杏花，我没这么脆弱。”听到这一句话，默苍离一贯淡定的神色上也出现了一丝无奈。冥医却不愿意给他多说的机会，匆匆出声：“小处不注意，等病大发了看你怎么办！你忘了之前在学校晕倒的事情了？俏如来已经去学校了，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你啊，就放心吧。”
默苍离想着昨日见到的乖乖巧巧的年轻人，皱起了眉头。

4.
用过饭后，两人向村西走去。
此时村中人也多了起来，大家用好奇却又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着默苍离。胆大一些的，便向着默苍离打招呼。默苍离虽然仍是神色淡淡，但向每一个人都颔首应了好。
走出一段，身后细碎的议论声就轻轻响了起来。
“苍离老师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果然是城里人嘛。”
“哎哟，你别看人家长得斯文哦，气质看起来吓人得很嘛。”
“就是，感觉厉害得很哦，刚才我都不敢去搭话。这种一看就是老先生了嘛，调皮捣蛋的娃儿过不了多久肯定服服帖帖的。俏老师蛮，脾气好过头咯。”
“人家俏老师还是学生，管不住正常的嘛。这种又有礼貌又厉害的小辈子，你不喜欢哦。”
“我又不是说我讨厌人家，只是他就是管不住嘛……”
默苍离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七绕八绕，默苍离再次站在了那株标志性的大树下。他看向学校——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一间矮旧平房，里面放了一些木制的长桌长凳，加上一面用漆涂抹出的黑板。
这内中坐着大大小小三十多个孩子，似乎粗略地按年龄分了分年级和座位。
眼见冥医正要往门口走去，默苍离一把拉住了他，随即低说了一声“安静”，便面带严肃地看向站在讲台前的俏如来。身着白色衬衣的年轻人此时正拿着粉笔，一边写一边讲着什么。阳光从窗户透进，照射在他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笼着淡淡的光晕。
“好，小朋友们，现在我们来看这里……”温和且带着笑意的声音被稚童叽叽喳喳的声音簇拥着，回荡在清晨雨后的空气中。此情此景在暖金色的阳光中越发柔软触人，但默苍离的神色非但没有舒展开来，反而更加严肃。
“苍离？”
默苍离并未回话，他沉默地立着、望着。
一时间，风止了，沙沙的树叶声也随之沉寂下来。
忽然，坐在后排的一个孩子发现了默苍离，他伸手向外指了指，说了什么。原本秩序井然的课堂忽然就炸开了锅。俏如来敲着黑板，大声喊着，却也是徒劳无功。
轰然响起的铃声结束了这乱糟糟的一锅粥。
孩子们欢呼雀跃，呼啦啦从教室里跑了出来，探头探脑地看向站在树下的默苍离。
默苍离没有和任何一个孩子说话，他仍然看着教室里那年轻的支教老师——此时，俏如来叹着气，耐心地整理着教室里被孩子们冲乱的桌子。
默苍离慢慢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孩子，直到喧闹声都沉寂下来，方才冷冷地说：“我上下午第一节课。不准迟到。”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震得孩子们一时间不敢应答出声，只得诺诺点头。
待到俏如来走出教室，默苍离已经离开，只余下了在村道上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
山风，又起了。

5.
暮色渐沉，粉红的云霞在天空中舒卷开来，犹如被颜料浸染过的江水，一浪接一浪地向更远处流去。
村人们惯爱捧着饭盒，七七八八地聚集在大树下，聊着二三闲话，其中说得最多的话题，要属新来的教师默苍离。
俏如来同样也在树下吃着晚饭。他向来喜欢这样热闹而又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故而常常安静地坐在人群的一角，微带笑意，静听村人们说笑。但今日的俏如来却颇为反常，恹恹无神、双目放空，用筷子心不在焉地随意扒拉着碗里的饭。
“俏如来，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何问天端着饭盒，坐在了俏如来的身边，“发生什么了？”
俏如来被突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他揉了揉太阳穴，向何问天歉意一笑：“无事，让前辈担心了。”
“俏如来啊，”听到他这样说，何问天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注视着对面的白发青年，说：“有什么事情，别憋在心里，可以找我，或者找冥医……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俏如来不好意思地应了，他看着手里捧着的饭盒，思绪飘向了下午的课堂。默苍离上课时，重点详略清晰得当，节奏亦张弛有度，一言一语引人入胜，学生们展现出在自己课堂上从未出现过的积极活跃。又想起早上的一团乱，俏如来顿时又多了几分郁闷——换作是默苍离，怎会如自己这般控不住场子？以这位老教师的气场，只需要立在讲台上，便足以让教室弥漫着一股端肃认真的气氛了。
两人教学效果偌大的差异沉甸甸地压在俏如来心头。年岁、见识、经验……默苍离好得理所当然，但俏如来却又始终有一种说不清的羞愤，以及无法言明的欣羡与不甘。
心头五味杂陈，饭也吃得味同嚼蜡，俏如来把最后一口晚饭喂进嘴里时，太阳已埋葬在群山之后了。
他拖着步子回家，一推开门，就对上了一双橘红色的澄澈眸子。默苍离静静地立在院中，像一株无言的竹——看那架势，应该是在等自己，并且估计还等了挺久。
俏如来想了想，恍然明白了什么，问：“默老师是来找我拿前几个月的班级记录和云十方前辈的教案吗？我马上拿给您……”
“俏如来。”默苍离抬眼看着眼前颇为青涩的教师。
“是？”
“你今后打算怎么做？”
俏如来正在心头仔细盘点自己手中需要交接的种种资料，突然没头没尾地被这样问了一句话，霎时就像被抓到开小差的学生一样慌乱答道：“啊，接下来肯定是以您为主，我会全方位配合默老师的教学安排展开工作……”
在默苍离看不出喜怒的冷淡目光下，俏如来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小声，最后直接没了声音。
“嗯，以我为主，全力配合我，那你呢？”面前清瘦的人仍然是轻轻浅浅的语调，可俏如来却觉得压力倍增。他慌乱地解释道：“俏如来只是支教老师，半年之后估计就要离开了，默老师来了之后，俏如来肯定是以辅助配合为主要的，也就是回到和云老师的合作模式……”
“你只是这样想的吗？”
“不，也不是……俏如来只是……”
“——俏如来。”默苍离看着面前大气也不敢出的年轻人，忽然想起了他白日里在阳光下笑着讲课的样子。于是，一瞬间，萦绕在默苍离周边那令人胆寒的气场忽然就散去大半，他又唤了一声青年的名字，说：“我想，你或许还需要再思考一下。今天的问题，不必着急着给我答案。再想想吧。”
“是……”俏如来看着那道清雅身影被旋转关上的木门挡住，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大口气。他想起初见时杏花君的话语，暗自道，或许冥医前辈的话，是有一些道理的。

6.
后来的几日愈发风平浪静。尽管日日相见，俏如来与默苍离之间也没再继续那日的对话。
三天后的夜里，俏如来难得失眠了。
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默苍离讲课的场景，哪怕他在床上左滚右滚，却也无法将那双平静的眼眸驱逐出脑海。俏如来叹了口气，翻身坐起。他看了看随着窗隙流淌而入的银色月光，沉默地拿起了搭在床边椅子上的外套，走出了房门。
乡村的夜晚总是寂静的。银色月光下，只听得到不断重复着的虫鸣和若有若无的鼾声。俏如来打着灯，慢慢行走于村里的小道上。
待他停下脚步，恍然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学校。那株郁郁葱葱的大树，在月光下，莫名显得更加清晰了些许。
再走近些，俏如来便看见，学校的台阶上，正坐着一个人——除了默苍离，全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拥有这般清瘦身影的人了。他静静地看着天幕，似乎是在赏月。
“默老师？”
默苍离闻声转头，看着从参差的树影下走出的俏如来，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
“老师是来赏月吗？”
默苍离没有应答，只是继续抬头看着天幕之上的弦月。俏如来亦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坐在了默苍离的身侧。
两人在虫鸣声中坐了许久，直到风渐渐大起来，带来沙沙啦啦的树叶声。俏如来才像猛然惊醒了一般，说：“虽说明日无课，但老师还是早点歇息的好。风渐大了，老师穿得薄，小心着凉了。”
“嗯。你失眠了？”
俏如来盯着慢慢起身的默苍离，只觉这人平日里那股庄严肃穆的气势似乎在这如水的月光里被软化了许多。他轻声应了是，莫名又想起了那日默苍离黄昏在时分对他说的话。
——“你今后打算怎么做？”
然后是那深邃的如叹息般的一眼。
——“你只是这样想的吗？”
“老师……就是，默老师上课讲得很详细，对待学生也有一套独特的方法……”
“俏如来，您是专程来夸赞我的吗？”
话语被抢白，俏如来顿时更加紧张。他咽了口唾沫，道：“我希望老师能收我为徒！我想成为，像老师一样的，优秀的教师！”
话音落下，俏如来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乱撞，仿佛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方才还在被他感叹的冷夜，此时的空气却仿佛闷热得要让人无法呼吸。
就在此时，他仿佛听到默苍离轻轻笑了一下。当他循声看去时，对方又仍然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仿佛刚刚的笑声只是他的幻觉。
但下一瞬间，俏如来清晰地听见默苍离这样回答他道：“好。”
“俏如来，从此，你便是我的学生了。”

7.
成为默苍离的学生后，俏如来的生活似乎也没有变得格外不同。
只是他每次讲课时，教室后面会多坐一个绿色的身影罢了。
待到学生走完之后，俏如来乖乖走到坐在后排的默苍离面前——这个最近常出现的动作总让他恍然以为自己仍然在上高中。
默苍离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表意见，他将一个水杯往俏如来面前推了推，看到俏如来喝了一口后，才缓缓开口：“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俏如来想了想，斟酌着语句，说：“是俏如来讲课的时候仍然没有注意到学生的理解情况吗？”
“有，但不重要。”默苍离敲了敲笔，说，“讲课的深浅快慢，你明显欠了很大火候，这和你的教学经验直接挂钩。短期内你是无法迅速补上这个短板的，但你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并开始尝试改善了。”
他垂下眼，在记事本上写了什么，问：“所以，俏如来，你依然没有想清楚自己教学时候最大的错漏在哪里吗？”
听到这一句话，俏如来便开始由衷地紧张起来。他就像课堂上那种开小差被点起来的同学一样，垂头丧气地应了是。
看着自己不得窍门的学生，默苍离叹了口气，板起脸教训道：“俏如来，你到底是来支教玩的，还是真心实意想要当好一个老师？”
听到这句话，俏如来微微瞪大了双眼，想要开口解释，却又被默苍离并不大的声音压了下去：“你把自己当学生，永远想着‘我只是来支教而已’，那你就别指望讲好课了。你要记住，只要站上了这个讲台，挥起了教鞭，所有的人都有一个相同的身份——教师。不论是什么时候，不论是什么观点，你都应有一种一视同仁的责任感。”
“一视同仁的责任感……”俏如来轻声重复道。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从来到山村之后的教学过程，发现确实如他的老师所言，自己的确是抱着一种大学生来支教的心态，总带着一种玩乐的思想，上课也总是趣味的玩乐多于严格的传授。
想到这些，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默苍离瞧着正处于自责状态的青年，没有出言宽慰，只道：“去吧，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
俏如来乖乖道了谢，便离开了教室。冥医看着年轻人无精打采的背影，劝起了默苍离：“我说，你这样严苛，也不怕吓走徒弟。”
默苍离瞥了俏如来离开的方向一眼，理直气壮地回应：“若是这样就被吓走，他也就不必做这一行了。”
“好你这个默仔苍离，哪有你这样做师父的？”杏花君看着自己的好友，气不打一处来，“我知道你是想锻炼他，可是你好歹讲究个松弛有度吧！”
“杏花，他是一块没打磨过的璞玉。”默苍离说，“我死之前，要把他教出来。”
“喂！死什么死！瞎说什么！”
默苍离并没有继续和冥医争辩，他拾起一片飘落在教室里的，仍带有绿意的叶：“杏花，他会是我最好的传人。”

8.
同一日，冥医杏花君来找俏如来。
“冥医前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俏如来问道。
冥医看着俏如来，想到这年轻人平日里脾气又好又有担当的样子，一下子心安了许多，他说：“俏如来啊，我得拜托你一件事。”
看着冥医郑重其事的模样，俏如来不由得跟着严肃了起来。他问道：“前辈，有什么需要俏如来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俏如来郑重起来，杏花君反而踌躇了。他沉吟数秒，方说：“苍离身子不太好，我每日都在几个村子间跑来跑去，也没有时间照看他。你既然已经做了他的学生，可否麻烦你照料一二？”
“这是我应当做的！前辈请放心，我会照顾好老师的。”俏如来一口答应下来。
杏花君想到好友的情况，还有好友对青年的看重，又面对着一无所知又爽快答应的俏如来，默默在心里祈祷，期望着白发的青年能带来转机。

默老师是个五谷不分的，在城里尚且靠着食堂度日，来村子里，也多是在冥医处蹭着吃饭。俏如来答应了杏花帮助照顾默苍离，自然也就顺手接过了默苍离的一日三餐。
每日，他将两人份的餐食放于竹篮中，叫上默苍离，两个人一同走去学校。
同往常一样，这日俏如来提溜着竹篮来到默苍离的门前。但不同的是，他敲了许久的门却始终无人应答。他心下正诧异，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俏如来一时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他猛地推开门，冲进屋内，便看见默苍离半跪在地上，大力握着床沿的手直暴青筋，大滴大滴的冷汗沿着额头滚落。
“老师！”这份情状吓得俏如来六神无主，他慌忙把老师扶起来——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老师实在是单薄得吓人。接着他就听到了默苍离颤抖的声音。
“药在床头……”
“好……”俏如来慌忙去取了药和水来让老师服下。他看着面色苍白的默苍离，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侍立一旁一步也不敢挪开。
显然默苍离并不想让学生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但比起俏如来的慌乱，他显得平静得多。他缓了缓，说：“去上课。”
俏如来握着老师冰冷的指节，毫不犹豫地表达了反对意见：“老师，可是你……”
“我说，去上课。”默苍离的语气听起来不容置喙。
俏如来最后咬牙妥协了。
他以一种凌乱的状态，浑浑噩噩地讲了一早上的课。随后不顾学生们询问默老师的关切话，扭头就跑，三步并一步地冲回了自己院里，直奔老师的屋子。见默苍离正在熟睡，俏如来轻手轻脚地触摸了一下自己老师的额头和手腕，感觉回暖了一定温度，心下才稍安了一些，方才蹑手蹑脚地蹭了出去。
默苍离再次醒来时，正是未时二刻，日头稍有西斜。他支起身，与轻手轻脚把粥放在自己桌上的学生对上了眼。
“课上得怎么样了？”他沙着嗓子问。
“我给他们放了半天的假。”
“胡闹。”默苍离皱着眉头斥责了一句。不过往常再吓人的话语放在现在至少也去了三层功力。
“老师才是胡闹。”待人一向和颜悦色的俏如来此时也皱起了眉头。他再次探了探默苍离的体温，难得强硬地说，“我心里一直挂念着您，课也自然上不好的。所以，我决定先看顾您半天，等明日情况好些了，我自会继续去上课的。再说，只是放假半天而已，学生们落不下多少课程。”
俏如来的声音越讲越低，话未说完，他微撇开头，没有继续言语。
久经沙场的老教师一眼就看出了自己学生强硬态度之下努力掩饰的慌乱与不安——还有学生有些发红的眼眶，不知道是快哭了还是已经哭过了。
不出所料，这份强硬在默苍离冰冷的目光中并没有撑多久，俏如来不多时就丢盔弃甲，软化下来，小声说：“老师，算是我求您了。”
杏花君平日里的唠唠叨叨猛然在他耳边炸开。
——“苍离啊，你偶尔也对俏如来好一点啊”
默苍离抿紧了唇，他叹了口气，妥协似地靠回了床上。
俏如来看着老师摆出这副任人施为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想笑，但一想到老师的身体，他的眼里又浮上了一层薄雾，他将粥碗端过来，向自己的老师说：“老师，先喝一点粥，再睡吧。”
默苍离伸手接过了碗。

9.
默苍离很快睡熟了。
俏如来不敢走远，他环视了一圈，发现了角落里的书桌。他打算在那里边备课边等着默苍离醒来。
随即，他发现了一个摔在地上的本子——似乎是默苍离方才不小心碰下地的。
俏如来将其拾起，发现内中夹着的叶片露出了大半，应该是由于夹得不紧，掉地时就被磕出来了。他翻开本子，想把这一看就是产自学校的叶片规整地放回纸张中，却赫然瞥见本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后注了一个支教的学生。在下面又批了一句“可造之材”。
俏如来狠狠吃了一惊，再往后翻了一页，发现后面是自己上了的所有课的听课记录。每一节课多多少少都批有简明的话语。
“备课不充分。”
“紧张慌乱。”
“拖沓。”
“耽于趣味性。”
“没有给学生立好规矩。”
“亲和过头，威严不足。”
……
有的在后面打了小叉，有的被特殊圈了出来，细细写满了大半个本子。
俏如来站在桌前，愣了许久才平息自己翻腾的心绪。
本子后半是关于自己的，那前面是……
是默苍离尚在城里教书时的记录。依然是冷漠而简明的，不带任何情绪，只短短写上了事件。
唯一特殊的，是“失眠”的字样。开始还认真写了几笔，直到一篇在“失眠”之后打了个三角形，从此以后的记录便只有小三角。
其他的，偶尔会出现一些诸如“胃痛”和“呕吐”的字样。
以及一张心理科室的挂号单。
俏如来捧着本子的手有些发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扭头发现默苍离已经醒来了。
“老师……我不是故意要看……”
“过来。”
俏如来忐忑地站在了床边，心里懊悔着自己是不是又让老师生了气。见默苍离伸出手来，下意识地把双眼一闭。
但默苍离只是揉了揉他的头，无奈地教训道：“多大人了还爱哭。这怎么当老师。”

10.
自默苍离在屋里晕倒已有了一月之久。
那日，神情慌乱的俏如来只对教室里的孩子们说了一句默苍离病得很重放半日假便匆匆忙忙跑走了。殊不知这一句话在村里掀起了怎样的巨浪。当日下午饭之时，俏如来推开房门，便被呼啦啦一圈人围在了里面。一人一句问得俏如来晕头转向。
待到热情的乡亲都散去，俏如来已经是头重脚轻两眼发花，神思恍惚地往默苍离身边一瘫。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说话应当慎重。”
“是，学生知错了。”俏如来有气无力地应道，再次碰了碰默苍离的额头。入手依然是冰凉的体温，“但老师平时要是多注意一点身体就绝对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
俏如来絮叨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了均匀的呼吸。一天下来，他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又实在是累得够呛，稍微放松一下，便沉入了梦乡。
杏花君在从邻村回家的路上就听见了挚友生病的消息，他心急如焚地赶来，一跨进门，正要开口说话，就看到默苍离向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仔细一瞅，只见俏如来靠在默苍离身上，睡着了。
“苍离啊，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睡着了。”
“你也真是……也不怕着凉。”
“杏花。”
“干嘛？”
默苍离稍微动了动，伸手扶了一下俏如来的头，让他靠得舒服一些：“我的病，还能治吗？”

11.
默苍离很难和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块，和这位性格孤僻的教书先生比较熟悉的也就是冥医，以及他的亲传弟子俏如来。
但冥医杏花君时不时就跑去别村出诊，于是，大家便若是想关心一下默苍离，除开去学校、在路上招呼，便是去找俏如来了。
一日，俏如来走在路上，被何问天拉住了：“俏如来啊！默老师最近身子好了点没？”
俏如来应道：“多谢前辈关心，我家老师好了很多了。”
“哦，那就好。”何问天盯着俏如来，为难地咂了咂嘴。
察觉到何问天的为难，俏如来善解人意地发问道：“前辈是有什么事情需要老师帮忙吗？”
“不是帮忙啦，俏如来，明日是中秋，村里打算弄一个篝火晚会。大家都很想让默老师参加，但是啦……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说……俏如来，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望着说完就转身离开的何问天，没来得及说什么的俏如来被迫接下了这个任务。为了能说服默苍离，他打了良久的腹稿。但一站在老师面前，他先前想的万字长文一下子忘了大半，几次张口欲言又难以开口。
“何事？”俏如来吞吞吐吐的样子让默苍离皱紧了眉头，批评的话还未出口，就听俏如来宛如破罐子破摔一样极其快速地说：“老师明天晚上有篝火晚会俏如来想和您一起参加！”
默苍离闻言愣神了一瞬，眉头舒展开来。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的俏如来大惊失色，明明自己是要传达村民们的邀请，怎么出口就变了个味道。他心说老师恐怕会拒绝，暗自痛骂自己时，听到默苍离一声极轻的“好”。

随着又一次的日落，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村里中心的空地上，巨大的篝火被点燃。人们从家中走出，向火光所在之处汇聚，带起平日夜晚听不到的喧闹。
俏如来锁上教室门，走向站在树下的默苍离：“老师，我们走吗？”
默苍离向学生点头示意后，两人并肩汇入了巨大的人流。
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被大声的欢笑与谈话所掩盖，食物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散——其中，还混杂着浓郁的酒香。
俏如来方坐下不久，便被灌了半杯村民自酿的白酒。他的脸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就烧了起来。
瞧见学生连长发也掩盖不住的通红的双耳，下一位敬酒的人到来时，他直接从俏如来手中拿过了杯子，说：“年轻人没怎么喝过酒，便由我来替他喝吧。这么久待在村子里，一直承蒙照顾，还没来得及感谢一二。”他微微停顿，举杯邀向众村人又祝道：“多谢各位，中秋快乐。”随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一次听到默苍离说出这样客套的话，俏如来不由得睁大了双眼，默苍离饮酒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大半杯酒下去，脸不红心不跳，语调都没多变，却多了一丝平日完全见不到的豪气，眉眼舒朗，宛如一位天上仙人。
而这位天上仙人端着的还是自己的杯子……
村里的酒是不是过于烈了？俏如来口干舌燥，头晕目眩，满脑子的胡言乱语，他求助似地向默苍离投去目光，却发现自己的老师还在一杯一杯地接着饮。
想到老师的身体，俏如来吓得马上去拉另一头的冥医——这位前辈正在给人推荐他带的小徒弟。
听完俏如来的话，冥医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放心吧，你的老师能喝得很，十个你也不一定搞得定他。”
“可……”
“再说了，他这是为你挡酒呢。你老师难得这样明显地护短，你就随他去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观察了一下老师身边热情的村人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绕准备与他喝酒的盛况，又回想起曾经的经历，俏如来还是担心得够呛，费尽全力把老师拉离了战场。
月上中天。村民们在欢呼声中，开始了围着篝火的舞蹈。人们手挽着手，踩着相同的步伐，唱起了古朴的歌谣。
默苍离和俏如来并肩坐在稍高一点的台上。
俏如来侧过头，火光正映照在默苍离的脸上，似乎驱走了这位沉默寡言的教师平时身上带着的冰冷。
“老师。”
“嗯？”
俏如来注视着默苍离那双橘红色的眼瞳。这双眸子他太过熟悉，在那间采光不好的教室，在那座竹篱分割出的小院，在那条狭窄的山道，在那片巨树投射下的浓荫，早上，中午，夜晚——在熠熠的赤红火光中，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俏如来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低下头去，小心地将手虚虚覆在了自己老师的手背上。默苍离亦没有什么言语，只是翻转手腕，与他的学生十指相扣。
“老师……”俏如来低唤道。
“嗯。”
“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

12.
默苍离再如何千杯不醉，最后散场时，脚步也有一些虚浮了。
俏如来反而清醒了回来。他扶着默苍离，向家走去。
嘈嘈切切的人声散去了，天地重新被叶的簌响与交错的虫鸣笼罩，默默行走在村间小道上的两个人被银色的月辉拉长了影子。
默苍离忽然停住了。
“老师，怎么了？”俏如来随着他停下脚步。
“下月你该离去了吧。”
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突然提醒了俏如来自己所剩无几的支教时长。他看着面色不改的老师，有些拿不准怎么回答，低低喃喃了一声：“是……”
默苍离看着跟着自己半年之久的年轻人，从一开始的青涩，到如今已经逐渐有了能独当一面的能力。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也开始絮叨起来。
“回去之后，还是以学习为重，但莫要忘了锤炼自己的讲课技巧。你讲课的情况的确好了很多，但仍有不足。”
“是……” 听着默苍离关切的话语，满腔离愁别绪使俏如来怔忡不语。
默苍离转过身，两人交融的影错开了些许。
“我一直认为，你会是我最好的徒弟。”默苍离说，他仰头看向圆月——以及圆月之下，远山模糊的树影，低声念道：“一望沮漳水，宁思江海会。”
俏如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这是前不久月考的试卷上出现过的古诗。
而默苍离所念诗句的下一句是：
以我径寸心，从君千里外。

13.
“过不了多久就要到咯。”杏花君骑着摩托车，侧过头大声说道。
坐在他身后的俏如来应了一声，随后又问：“所以老师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不过肯定没你在他身边看顾着过得滋润。”杏花君如是回答道，“你不知道在你走了之后，那些小孩想你想到哀嚎连连。说俏老师最凶的时候也比不上默老师……”
摩托车在两人的交谈声中向着翠色深处驶去。转过山口，那株再熟悉不过的葱郁巨树映入了两人的眼帘。
树下，亦站着一个让人熟悉的清瘦身影——不必说，正是默苍离。
俏如来笑着迎上前去，唤：“老师，好久不见。”
默苍离将他从上到下扫视了一遍，评论道：“瘦了些。”
“是，今后，俏如来便是老师的同事了。”
风起了，从远处送来渺渺的花香，如涛的树叶在两人头上翻卷，带来沙沙的低语。
“你仍有许多不足。”默苍离如是说。
“是，俏如来明白。所以今后，还望老师不吝赐教。”俏如来如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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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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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13 【默俏】百年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