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01 【空燕】輕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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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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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2-01 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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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1 【空燕】輕信

村裡的年輕人，從十來天前就開始往外躲。

有上山的，有出海的，還有鑽小樹林的，怎麼跑的都有，人心惶惶，誰也不知道哪裡是安穩去處。

我沒跑，家裡老父親腿不好，走不得。

我總不能一個人走。

“聽說魔兵只抓年輕人，你趁早躲起來，我一副老骨頭，他們不要！”

老爹急了罵我忤逆。

我蹲在灶下燒火，煮飯，飯煮得了，端上桌，碗筷放上，隨老頭兒愛吃不吃，我自去院裡，尋一把趁手的草耙子，練劉師傅教那幾招槍法。

劉師傅昨天也走了。他本該早些走，這些日子村子周圍的魔兵越來越多了，走在路上，能迎面撞上。那夥魔兵看出來劉師傅會武，沒盤問三兩句話，就圍起來，把人殺了。沒人再敢打那條路過。我夜裡摸黑趕去給他收的屍，劉師傅身邊汪著許多血，凝了塊。

魔兵到村子裡來了，挨家挨戶搜人。我頂著一頭耍耙子粘的草屑看著他們進了門。

老爹抱著他們腿哭：“我這兒子是個傻子，你們抓他幹什麼喲！”

魔兵嘰裡呱啦地示意我跟著走，我回頭找草耙子，發現連晾衣杆都被老爹收走了。

我被推出了門。這樣也好，不用在村裡動手。

聽說有的村子有人組織反抗，全村都被殺盡。

我摸摸懷裡藏的柴刀，等出了村再說吧。

這隊魔兵在我們村裡沒搜得多少人，懶懶散散地趕著我們走，像趕牲畜一般，綁手的麻繩不緊，我試了試，能弄開。

前面就是劉師傅遇害的大楊樹了。

我抽出柴刀，砍翻了離我最近那個魔兵，劉師傅沒教過我刀法，我發現砍人和砍柴一樣，沒多難，用力就是了。

很快我就發現了不一樣，魔兵不像樹，樹是站著不動的，魔兵會躲，會招架。他們的兵器也鋒利得多，對撞了幾次，柴刀崩出缺口，我的虎口綻裂流血。

一分心，背後被砍了一刀，我一哆嗦。不知道被砍得重不重，只覺得站立不穩，往前撲倒。

那刀又揚起，朝我頭頂砍下。

我心想，好在第一刀砍得准，又用力，那個魔兵半天沒動靜，死是死透了。

便算是給劉師傅的罷。

忽然頭頂一聲金戈巨響，氣勢與我的破柴刀相差太多，我險些被震昏過去，半天爬不起來，只聽得那些魔兵同聲慘呼，就沒了聲音。

“你們沒事吧？哎，這個人受了傷！”

我掙扎爬起，問恩人姓名。

“雪山銀燕。”

我們這幾個人真是撞了大運，遇上中原武林僅剩的希望、史家唯一倖存後人，仍在帶領群俠對抗魔世的史家三子，雪山銀燕大俠。

他十分年輕，眉頭緊皺，不愛說話，我悄悄問幫我包紮那位俠士，他們這是要去哪裡，怎會剛好路過。

“剛好路過？我們跟蹤這群魔兵半天了，本是要探出他們營寨一網打盡……”

那人忽然閉了嘴，沒繼續說下去。

我忽然明白了，是因為有人看到我即將命喪魔兵之手，忍不住出手，壞了他們的計畫。

抬頭望向那個人，只見持槍佇立、白袍銀甲的高大背影，血色的長髮隨風而舞。

不知他在眺望何處，想見到什麼人。

村人擔憂魔兵回來報復，我告訴他們俠士們的營地就在附近，周圍幾座村子已在他們保護範圍內，魔兵不敢再來。

過了些日子，果然沒有魔兵再來騷擾，村人這才放心。先前逃出去的年輕人得了風聲，陸陸續續也回來了一些。

幾個夥伴聽說我當日砍殺魔兵的事蹟，來找我商議，要作夥去投奔雪山銀燕大俠，加入他們的組織共同抗擊魔世。

我也沒什麼好推脫的，就去了。

銀燕大俠獨自一人，正持槍在外巡邏，見了我一愣，問：“你們村子有危險？”

我說出來意。

“你們……但是，勝邪封盾採取精兵政策……”

我跪下抖出大家簽名的血書。

“這……”他左右為難，終是拉我起來，“隨我來！”

原來他們的營地建在地下，入口十分隱秘，用暗號開啟。

我跟著入內，心裡不禁緊張，這位大俠也忒放心我這麼一個外人。

果然一進入便感受到異樣目光。廳堂內氣氛沉抑。

“銀燕，你怎能輕易帶人進來？”

“他要加入勝邪封盾，我覺得要對抗魔世，多一份力量也好……”

“但是……”那人緩了緩語氣，“年輕人，加入勝邪封盾，對你們來說風險太大，你們留在村莊，好好守護家園，等待時機，豈不更好？”

這位領導者語聲沉穩，不怒而威，我只覺抬不起頭來，唯唯諾諾而已。

他們派人送我出去，囑我千萬保密。出門時我又聽到那位大人說：“銀燕，以後不可如此冒失輕信外人。”聲音中帶著責備。

我心想，原來雪山銀燕大俠並不是這兒說了算的人。

那位領導者看起來比他年紀大得多，氣度非凡，天下聞名的銀燕大俠在他面前，仿佛後輩一般，只有被教訓的份。

怪不得銀燕大俠看起來總是那麼不快樂的樣子。不，且慢，這麼想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聽聞銀燕大俠的親人好友都喪于魔世之手，他自然心中抑鬱難解，豈會是因為這點芝麻綠豆大小事不開懷？

回到村子，夥伴們聽說被拒絕，也不開心。

“沒想到雪山銀燕這麼不通情理！”

我替他辯駁：“不是，銀燕大俠本是同意的，是他們組織裡別人反對。”

“原來雪山銀燕大俠還不是勝邪封盾的主事人啊……”

其中一個夥伴，躲出去的時間長些，這時道：“這是有緣故的。”

我們叫他快說，他看了看周圍，神神秘秘道：“你們可知道，銀燕大俠還有兄長？”

“不就是跟帝鬼對決時失蹤的百武會盟主俏如來？”

“不是，他還有一個哥哥，也是雲州大儒俠史豔文的親生兒子，據說還和銀燕大俠是雙胞胎。”

我們從來沒聽過這件事。

“我在外面的時候，聽人說，現在的修羅國度帝尊戮世摩羅，就是銀燕大俠的親兄弟，本名叫史仗義。”

“怎麼可能！”大家紛紛表示不信。別的不說，一個人怎麼可能去做魔世帝尊，更何況還是史家人。

“是那個魔頭親口說的，他還說，史家人的名聲是天下間最可笑的悲哀，他就是要毀掉史家人曾經拼死守護的一切。聽說，在各地抓年輕人補充修羅國度戰力，就是那個戮世摩羅下的命令。”

他說得言之鑿鑿，我想，這樣荒謬的故事，也不像是他空口白牙編的出來。

“難怪勝邪封盾的人，好似有點排擠銀燕大俠……”

“是吧？定是因為這層緣故。說實在的，別人恐怕不懷疑雪山銀燕通敵就不錯了。”

我跳起來：“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另外的夥伴把我拉開，我警告他：“再讓我聽到這種話，見一次揍一次！”

“雪山銀燕對他有救命之恩……”別人勸解著，散開了。

我心裡記住了那人，當初魔兵抓人的消息傳來，就是他逃得最早，又回來得最晚。在外面聽了幾句風言風語，就敢詆毀銀燕大俠的品行。

再讓我聽見他跟別人嘀咕，非打得他這輩子再也不敢說人閒話不可。

但沒過幾天，發生的事情卻令我自己也動搖了。

村裡自發組織了巡邏隊，那天夜裡輪到我值崗巡守，我扛著耙子沿著村落週邊慢慢走，突然看見磨坊後的小樹林裡有人影一閃。

黑衣的人影，若不是被月光照著，還真難以發覺。

不是本村的人！

我捏了一把汗，懸著心跟上去，不敢跟太近，遠遠望見林中又多了一個人，兩個人靠的很近，似在交談。

黑衣的那個，我不認識，看打扮像是魔，另一個……我呆住，半晌反應不過來。

白袍銀甲，在月下亮得晃人眼睛。

雪山銀燕。

我屏住呼吸貼著樹木移動，決意要聽到他們說的內容。

只聽雪山銀燕突然叫了一聲：“二哥！”

那黑衣人笑著，忽地伸手去摸他的頭，雪山銀燕竟也沒躲，兩人十分親昵。

黑衣人仿佛說了什麼，他聲音不高，聽不清楚。

雪山銀燕道：“可是我——唉，我怎能相信你！”

黑衣人又說了兩句，我隱約聽見一個地名。

雪山銀燕似在猶豫，忽道：“好，就信你這次！”

黑衣人笑道：“乖小弟。”

他忽地回頭看了一眼，我明明藏身在樹後，卻突地覺得全身發冷，如墮冰窖。

我也看清了他的面貌。

和雪山銀燕一模一樣的長相。

被雪山銀燕叫二哥的人。

修羅帝尊，戮世摩羅。

接連數日，我悶悶不樂。

老爹以為我著了風寒，逼我喝了兩碗姜湯，在床上蒙頭躺著。

一閉眼，那晚看到的事就出現在眼前。

“別人恐怕不懷疑雪山銀燕通敵就不錯了……”

這話曾是令我恨得牙癢的誹謗，如今卻像是田埂頭的雜草那般，除之不盡地瘋長了起來。

老爹為不吵我休息，拄著拐出去了。

帶回來一個好消息。

勝邪封盾昨晚組織奇襲，擊破了魔世在東南方的一個營寨，救出上百名無辜村民。內中就有我們村被抓的王家二狗。

我跳下床沖出去，正趕上王二狗在打穀場上大講特講。

“俺被關的那個地方，山路曲裡拐彎，大白天睜著眼都能迷路，得虧那些俠士大半夜的，好似有千里眼一般，一沖就沖進來，把魔兵殺光，把俺們都放出來……”

我腦子裡忽然轉不過圈來。

他說的那座山，是那個魔頭那晚告訴雪山銀燕的地方。

我問王二狗：“救你們的俠客裡，可有一位白袍銀甲的少俠？”

“有！他是帶頭的，槍法好得很！威風凜凜，好似天神下凡！”

旁人笑著告訴他：“你交好運，那可是大儒俠史豔文的三公子，帶領中原群俠對抗魔世的雪山銀燕大俠。”

雪山銀燕仍舊在勝邪封盾的駐地週邊巡邏。

他應已辛苦奔波了一晚，卻不知疲倦似的，目光炯炯，一眼便看見了我。

怔了怔，道：“你又來了？……抱歉，我說服不了梁皇前輩。”

他以為我要舊事重提。

我說：“是，上次帶累你。”

他“嗯？”了一聲，不明所以，也沒追問，心事重重的模樣，坐在一塊石頭上發起呆來。

我自小心裡藏不住事，這次憋了幾天已經是極限。

“那天晚上，跟你見面的人，真的是戮世摩羅？”

只要能弄清楚這回事，死了也值。

他一呆，漲紅了臉：“你！”

“那晚我在村外巡邏，無意中看到……”

不知為何，我一點也不怕面前的人會殺我滅口，把看到聽到的全說了。

雪山銀燕眉頭緊皺，半晌說了一句：“他不是什麼修羅帝尊，他是我二哥，史仗義！”

我說：“是，多虧他提供的情報，讓你們順利救出我們村的王二狗。”

雪山銀燕意外：“你不恨他？”

我想了想，“你相信他，我也相信。”我用了句戲文上的詞：“我知道，他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我提議說，他們下次再見面時，我可以幫著在周圍把風。

小樹林裡不夠安全，我們村邊上那座磨坊，晚上是不會有人來的。

他們兄弟二人在裡面研究重要情報，我在外面徘徊巡邏，覺得有幸參與這樣一件秘密的抗魔大事，很是光榮。

只有一件事，說出來未免顯得我太膽小。

那就是，我一直不敢直視戮世摩羅的眼睛。

他左眼戴著眼罩，只露出右眼，明明和雪山銀燕大俠很像，卻又完全不一樣。

銀燕大俠跟他介紹了我，他很客氣，還笑笑。

但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我覺得那只眼睛裡，好像藏著什麼東西，多看一眼就會被攝去魂魄。

可能和魔待久了的人終究是不太一樣的。

他們兄弟維持著一旬見面一次的規律，這段時間以來，魔世和勝邪封盾交戰互有傷亡，但總體來說，是精兵強將的勝邪封盾占了上風。

當然，也是因為修羅帝國裡有我們最大的臥底。

簡直做夢都要笑出聲來，那些愚蠢的魔，竟然放心讓一個人族做他們的帝尊。

人怎麼可能不向著人，更何況那個人還是史家的兒子，雪山銀燕大俠的二哥。

銀燕大俠跟他的感情又那麼好。

上一次，戮世摩羅還帶了酒來和銀燕大俠一同喝。

我在屋外幫他們守著，心想，等打敗了魔世，那些妖魔滾回老家，我也要好好跟他們喝一回慶功酒。

走到窗下，無意中聽見了兩句對話。

“二哥，我一直想問你……”

“噓。”輕笑的聲音。“一直想問，又沒問，那就別問。”

“但是，大哥，還有父親……”

他們說的是史豔文大俠和俏如來盟主！

我也太想知道他們的下落，忍不住聽了下去。

“小弟啊……”

短暫的停頓。可以想像雪山銀燕此時跟我一樣緊張的模樣。

“二哥保證，你很快就會見到他們的。”

呼。

原來他們都活著，很快就會再見面，那就是說，離打敗魔世的日子不遠了。

真是太好了。

我放下心，走遠了一些。後面的對話便沒再聽到。

他們兄弟倆這次直密談到五更時分，莊頭那只大公雞打鳴了第一遍，戮世摩羅才離開。

雪山銀燕大俠隨後離開，我看見他臉色緋紅，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

一定是因為商量了滅魔大事高興的緣故。

守了幾乎整晚，我回家往炕頭上一倒，被子都來不及蓋便睡著了。

夢見了魔世大敗，中原揚眉吐氣的好日子。還有雪山銀燕和他二哥、大哥、父親一家團聚和和美美的場面。

被驚醒時只聽見外面吵吵嚷嚷，像又回到第一次聽說魔世入侵中原那時候，有哭的有嚷的，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我懵懂的拉住從門外飛跑過去的王二狗。“怎麼了這是？”

“完啦！全完啦！魔世攻破勝邪封盾了！”

我以為自己沒睡醒，難道不應該是反過來麼？

“你再說一遍！”

“就今天黎明時分，那個戮世摩羅帶著修羅大軍，直接把勝邪封盾的根據地包圍了！聽說中原俠士全部都在裡面，一個也沒逃掉！……你還愣著幹啥？準備跑吧！”

我揪著他不放：“戮世摩羅……他怎麼會知道勝邪封盾的位置？”

這句話一問出來，像是當頭潑下一盆冷水。

不用別人回答，我自己突然間，明白了。

“鬼知道！說不準是被人出賣了！總有貪生怕死的人——哎你放手，我得趕緊回家收拾東西！”

我手一松，王二狗立即掙脫，跑得沒了蹤影。

我像是沒了魂魄，木呆呆地收拾了點衣服鋪蓋，打一個包裹，推著獨輪車把老爹送到附近山裡，跟一同逃難的鄰人交付妥當。

“你要去哪？”老頭兒驚嚇過度，腿已是完全動不得了，躺在地上喊我。

我回頭，老頭皺紋滿布的臉那麼驚恐，讓人心裡真是難過。

我頓了頓，說：“忘了把草耙子帶來，我回去拿一下。”

趕到勝邪封盾週邊時，已經是黃昏時分。

空氣中的血腥味濃重得令人害怕，可是連啄食屍體的烏鴉也不敢在這兒停留，四周彌漫著令人膽寒的氣息。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按著刀，悠閒地坐在石頭上的人。我認出那也是雪山銀燕常坐的那塊石頭。

但現在坐在上面的人……

他不是人，他是魔！

戮世摩羅一人獨坐，周圍沒有人，也沒有魔兵。

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身，看到我，笑了：“喲，是你。今天也要下田嗎？”

他那張年輕的臉，笑起來真有幾分孩子氣。

那只獨眼裡還是一如既往的冷，可是這次，我卻不覺得怕了。

我心中只有憤怒。

“你騙了他！”

“哈。”他渾不在乎，“我用不著騙他，我告訴他的每一條情報，都是真的。——就像他告訴我的一樣。”

“你騙了他！”

我瞪著他重複。

“是嗎？那大約只有讓他誤以為我仍舊是個人吧。”

“你這個魔頭！你殺了他！”

他笑笑，不回答。

“你可知道，等天下人知道是誰洩露了勝邪封盾的情報，他的名聲、你們史家的名聲——”

他右眼裡又閃過那種寒意。我終於知道那令人懼怕的東西是什麼，那是死亡的冷。

“那就是我想要的結果。”

他揮了揮手。

血色的天空、彌漫焦煙的樹林和大地在眼前急速掠過，後腦重重撞擊在地面，但我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眼角似乎瞥見一個白袍銀甲的身影朝著這邊飛快奔來。

他沒有死，太好了。

——不，不是太好，是太糟了。

我來不及向村人道歉，便懷著輕信的悔恨死去了。

可他呢？他還要帶著悔恨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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