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6.04 【离宁】识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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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6-05 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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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4 【离宁】识故人

“请你转告府主，”在院中躺椅上歇息的莫离骚对剑奴说，“就说……怎么说呢？就说他大师兄兴致上来，想听戏了。”
这年轻的侍者愣了神，毕恭毕敬地询问道，总剑司大人您要听的是哪一出戏，属下好详细禀报。
“这嘛……”慵懒的人摇着手中的蒲扇，沉吟些许，开口道，“小胜雪知晓的，是那楼心月，扇底风，至于又是哪出戏呢……”
沉吟许久，他摇了摇头。
“吾也记不得了。”
剑奴领了命，转头要离开雅风小苑，椅上的人叫住他，轻声道了句：“院内的树下埋了坛酒，给胜雪送去吧。”
天剑慕容府的总剑司，剑雅莫离骚，在他八十大寿前夕破天荒地提出要听戏的要求。
府主慕容胜雪闻之，不置可否，只遣了剑奴去请城里最好的戏班上府里来，随后回了小院里，遣散了周身的侍者，提了酒，独坐庭中。
“多少年了，恶习也不曾改过，和老头还在时……一样。”
彼时慕容胜雪早已是承了天剑之名的一代大家，他在望向庭中那柄覆满风尘的木剑时，眼中竟突然有了一丝无措。
今夜是个满月。
圆月映在杯中斟满的酒里，不知为何肖似莫离骚离开慕容府那夜。慕容胜雪捏紧了手中的酒杯，仿佛把那月光捏碎，人间便不再有离散。可捏不碎是水中月，看不尽是悲欢离合。
那日，剑雅在月色中对斜阳揖谢，转身走向那算不上故乡的故乡。
此刻却正是春意正浓时。庭中的桃树落下的花瓣在春风中抚过杯沿，搅碎了杯中的满月。
慕容胜雪握着杯子的手颤着，许久，他将杯中的酒饮尽，久违地提起烟杆，吐了口清浊难辨的烟。
大师兄，你们唱的，又是哪一出呢？

十三剑豪悉数离去后，这位挂名的总剑司便成了慕容府最为年长的爷，慕容胜雪时不时造访雅风小苑，言语往来之间，却也少了些许少年时的锐气。
有人说，人一生的睡眠总共就那么长。
慕容胜雪大抵是相信这点的。自他记事起，他的这位大师兄大多数时候都在偷闲休憩，睡眠时间堪称府内之最，即便如此，他仍是剑上的天才，或许梦中犹有剑来也说不定。
可这人上了年纪后，却逐渐不那么贪眠了，他常常在房顶独坐至深夜。时间长了，慕容胜雪这府主甚至开始遣剑奴每夜催他进房歇息，仿佛在关爱家里的痴呆老人。
是了，原来他也会老。
是人一生的睡眠当真有限，因而上了年纪的莫离骚如此反常吗？
慕容胜雪想不明白，他便想作莫离骚是糊涂了。可他看莫离骚一副不染俗尘的模样，恍惚间他确信莫离骚对此是明白的。

莫离骚说过，慕容府有的是钱。
事实也的确如此，虽说那些年府里人丁凋敝，可慕容府家大业大，在慕容胜雪从上一辈手中接过这个重担时，慕容府就变了模样。
戏班子的到来，使府内短暂地有了些热闹的气息。小辈们沾了那位爷的福得以一同听戏，欢欣雀跃。慕容胜雪虽对此等铺张浪费的行为表示了不满，可当戏台搭好的那一刻，身旁的冷秋颜看见这位堂哥的眼里竟是久违地流露出一丝落寞。
“所以他要听的是哪一出戏？”冷秋颜问。
彼时他们立于毗邻天剑道的一处高台，此处足以望见府内全貌，戏台搭得下了重本，其间华美之处不胜枚举，其间阔绰程度让早已不是冷大总管的冷秋颜也暗自心惊。少时的冷大总管常年打理着不夜长河的账目，自是清楚那些秦楼楚馆的庞大开支。
他见慕容胜雪的目光停留在戏台上的红色幕布许久，抬眼望向了那渺远的群山。
“唱的是哪一出？不过是当年那出听腻了的《折花词》。”
-
此夜月明星稀，烛影摇曳间，戏台上的人马已纷纷登场。
侍者已按照慕容胜雪的吩咐奉上府内珍藏的桃花酿。慕容胜雪接过纹样繁复的酒壶，给这位称得上精神矍铄的慵懒老人满上一杯。
“胜雪，你果然知道大师兄所爱的那出戏。”他笑着说道，“这回是辛苦你了。”
难为你还记得了，胜雪。
明月当头，乍闻琵琶声响，晚风吹灭戏台上的烛火和戏台外的灯花，一段红绸自戏台顶端落下。戏子水袖一挥，唱起那连绵的曲调。
王侯将相，才子佳人，戏里唱不尽的皆是这些题材。这出《折花词》里唱的是江南的景，唱了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唱了少年剑客快意江湖，簪花带酒，打马过闹市，引剑锋斩落花，负一身侠与义。
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慕容宁不过弱冠，潇湘十三剑还未出现，十三剑豪的名字也还未在江湖打响。
“怕相逢，归来不见窗下残灯，忘红日三竿，一枕南柯。”

云山，隔断红尘岸；游观，壶中天地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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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6-05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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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你此回出府行侠仗义，为何要把我带上？”
莫离骚还记得那年，慕容宁把在院中树下小憩的他叫醒，而后扬言要出门一同行侠仗义。方是少年的慕容宁缓带轻裘，腰间一柄劫寒，提了壶酒，笑着说，离骚，这次我真的要走很远，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莫离骚说：“宁，你绝对是想过此番出门太远，师父大发雷霆的后果了。我劝你善良，别想拉我下水。”
慕容宁也不多言，直把那壶酒抛给他，不由分说地在他身旁坐下。
“如何，现在呢？”
“现在嘛，我考虑一番再说。”莫离骚接过酒壶，打开闻了闻，“好酒，我改变主意了。”
那时尚是早春，庭中桃树还未开花，料峭春寒里，少年人内心的炽热却早已驱散了寒意，带着不惧风雨的浪漫向往着江湖。
“那我们便走吧，离骚。”
于是他们一直向东，学着当年慕容烟雨横渡巴川的豪迈，乘一叶扁舟漂流。
两人携着一身武骨，也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自西向东，却是一番风平浪静，除了湍急的江水之外并无什么大风大浪，说什么行侠仗义，不过是游山历水，赏尽山川锦绣，丝毫称不上什么少年江湖行。
在江南的第一场春雨到来时，跋山涉水的二人终于踏上了江南的杨柳岸。
一人一伞，两位年轻的俊俏公子在江南烟雨里负剑而行。莫离骚记得那些日子约莫是有那么些江湖风雨，可记忆里那些片段实在太渺远，远得让人要遗忘剑影刀光。
这么说来，还真是落了俗套，可提到江南绕不开的永远是那多情的雨和柔情的风，和江南烟雨下的油纸伞，就像慕容宁给自己起的江湖名号小风时雨。
那时细雨濛濛，二人在扬州城中见得江湖中的能人异士，更向不少江湖人挑战试炼。莫离骚生性慵懒，不过跟在慕容宁身后，不急不恼，看他运使劫寒，长锋无鞘，利落地轻挽剑花，在那柳絮飞落的时节，就此败了一个又一个对手。那时的江南街头巷陌流传着，有个擅使长锋软剑的蓝衣郎，自称小风时雨，生得俊朗，时常在雨中和人试剑，他的剑快得能斩开落下的雨点，和雨中的落花。
“宁，这就是你说得的浪迹江湖，行侠仗义？”
莫离骚问出这话的时候，方才放下他的排箫。那在江南行侠的经历兴许是不值一提的，人人称道的蓝衣郎倒也做过一些仗义锄强的行为，在古镇的雨里雾里，在桥上舟中，一人一伞一剑，水花和血花将少年郎的身影染得浓烈，如同墨染丹青。他记得，那时的自己在舟中睡得正酣，慕容宁与仇雠在乌蓬顶战得正酣，他却也巍然不动，直待他睁开浅眠的眼，染了血的蓝白衣袍在风中飘摇，人立船头，劫寒剑上血迹未干。
直待莫离骚悠悠醒转，看着慕容宁在雨里擦干剑上血迹收回腰间，从船舱里探出头，说，宁，你扰到我的美梦了。
慕容宁放下伞，走进船舱，说，你我是出来行侠仗义，非是让你船舱里小憩的。
他没说的是，这都能睡着，不愧是大哥的得意弟子，天赋异禀的存在。
二人便在古镇的雨中静默了许久，并排静坐在船头，直到雨声渐去，阳光透过云层打在二人的脸上。
离骚，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啊，宁。
我相貌平平，有何好看的？
那大抵是一种温柔而浪漫的冲动，莫离骚分明是个过度讲究的人，拔剑出鞘，归鞘后亦要衣不染尘。可此时的慕容宁方才经历过厮杀，衣袍上还沾着血迹，甚至脸上还有些许淤痕，看上去着实狼狈，可在这混杂着血腥味的雨中，莫离骚突然有种要触碰他的冲动。
宁，你的衣袍脏了。
他的手指了指慕容宁衣上的血迹和脏污之处，却是换了个坐姿，与慕容宁四目相对，他掏出随身的帕子，意图擦拭慕容宁脸上的脏污。
我要擦干净你的脸，这样不好看。
江南的斜风细雨里，伞和帕子一同落地，相拥而吻的亲密动作自然而旖旎，在只有他们的雨里恣意。
是了，那不止是少年人的江湖路，还有那隐密而缠绵的爱意，如同空中的薄雾那般不可捉摸，可又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记忆里。
可又为什么一曲吹尽，会想起这段炽热的时光呢？莫离骚将排箫收回腰间，看向身旁的慕容宁。
“这回是桃花林有大盗吗？宁。”莫离骚打趣着说。
“非也，成片的桃林和府里的桃树是不同的，吾不过是想来看看桃林。”慕容宁摇了摇头，打开折扇，接住了一片落下的桃花花瓣。
“桃树这种事物，江南有，府里亦有，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莫离骚摇了摇头。
慕容宁把折扇轻合，说道：“离骚，雅风小苑的桃花开了又败，年复一年，你可留意过？那终究是和这夹岸的桃林不一样的。”
莫离骚闭上眼，想起雅风小苑里，桃花落了满地的模样。
他心说，我怎可能会不曾留意过，我的记忆深处自有一片桃源，那里落花如海，自封是世外桃源，可那是我不曾回去的故乡。
于是他睁眼，说：“我觉得无甚不同，不过都是桃花罢了。”
慕容宁对此不置可否，摇了摇头，只当此刻的他懒散。

戏台上饰演侠客的小生自高台跃下，他挥舞着手中的短剑，将那茶楼里意图不轨的贼人制住。长剑归鞘，而后是酒与歌，故事以侠客醉在温柔乡而暂歇。
莫离骚颤颤巍巍地拿起酒杯，品了口桃花酿。他放下酒杯，轻轻抚摩腰间的排箫。
不像，不像。宁，这不像你。

云山，隔断红尘岸；游观，壶中天地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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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06-05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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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剑，翻腕，劫寒和持之不败在月下碰撞。
人与剑立于舟上良久，方才收剑归鞘。
“原来慕容府的剑法脱胎于此，得见江南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果然名不虚传。”莫离骚轻声说，“不愧是自古繁华的江南啊。”
“如何，还是江南风景好吧。”慕容宁说着，缓缓在舟上坐下，“离骚，雨停了，我想好好玩一回。”
莫离骚跟着坐下，笑道：“如何？你要放下你的剑，去做江南的多情公子么？”
慕容宁打开手中平平无奇的折扇，扇面在月色下照亮。
“这又有何不可？我说过，我要用最好的剑，饮最烈的酒，娶最美的女人。”
“所以，十三爷又有什么新的思路了？”莫离骚戏谑地看着他，叫了个颇为生分的称谓。
“吾要请扬州城内最好的制扇师傅，为我制一把折扇。”慕容宁的手拂过手中扇面，“那便是我小风时雨慕容宁的专属。”
“宁，你真是会享受。”莫离骚说道。
“享受这件事哪比得上你剑雅莫离骚呢？来吧，喝酒。”慕容宁笑着，提起酒坛，“酒剑在手，美人是否在怀中，吾并无所谓。”
这段江南的行迹最惹人注目的举止，大抵是后来那段。扬州城新来的那两位公子不再执着于武道上的比试，而是沽酒而来，且就江天赊月色。
繁华的江南，灯火连天，慕容宁摇着手中那柄乌木折扇，说，离骚，今夜的风好生平静，映月楼演的戏要一同去看么？
那是自然，何乐不为呢？莫离骚在灯火里看向他。
于是二人便择了二层雅座入位。他们二人生得好看，若是元月十五出行，定要收获了这满城少女们抛的帕子。即使是进了这勾栏瓦肆，也是目光的中心。
戏台上已开唱，掌声不绝。二人眼神相对，莫离骚举起酒杯和慕容宁轻轻碰杯，而后在满楼灯花中，杯盏碰撞声中，任醇厚的酒香在喉中化开。
“不够精彩。”莫离骚说，“宁，我觉得这缺了点什么。”
“依你所言，你觉得缺了什么？”慕容宁放下手中杯盏，望向他。
“此夜月圆，却非是在月下望乡，而是杀机暗藏啊。”莫离骚回望向他的眼，眼底含笑。
“哦？这可是你说的，可不是我残，”慕容宁笑了，打开那七寸乌木为骨的折扇，“今夜的映月楼，是要不太平了。”
“那便是你慕容十三爷的舞台了。”莫离骚打了个哈欠，说道，“吾困了，这戏当真没外头说的那般精彩。”
“哪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呢，若是我开演，身后当有你在才对。”慕容宁说罢，一甩手，折扇发出清脆的声响。
台上戏唱至曲终，箜篌声和琵琶声余响绵延，全场静默，灯烛熄灭，喝彩声还未响起，忽闻一声尖利的惨叫划破夜空。
金属利器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桌椅磕碰声、器皿撞击声埋没在四下众人惊慌失措的喊声里。此时，在燃起的灯火中，两道身影自二层高台一跃而下，足尖在空中飘舞的红布上借力，稳当地落在戏台上。
劫寒剑出，在月色下倒映着明灭的灯花。却只见台上的蒙面刺客劫持了那戏子，正欲行不轨。
长锋软剑的剑鸣划破了戏台上的僵持，慕容宁利落地挽了个剑花，须臾间，劫寒已然缠上了刺客的脖颈。
“怎的，扬州城的纨绔还兴蒙面劫持这套？”慕容宁说道，“一出戏的气氛啊，就这么被破坏了。”
劫寒剑抽出，挑开了那蒙面人覆面的黑布，顿时台下讶异声四起。那纨绔气极，扔下了手中人质，挥舞着手中利器向慕容宁扑来。
慕容宁一闪身，腾出一手扶住那受到过度惊吓而不能动弹的舞姬，持剑之手连刺数剑，软剑在他手中刚柔并济，弹指间便一剑封喉。
“一个纨绔还意图破坏此夜风月？吾小风时雨慕容宁在的地方，便不能有人以武犯禁。”慕容宁说，“滚吧，别让吾再看见你。”
“宁，我们这已经是以武犯禁了。”莫离骚悠悠地说，“不愧是你，刚才那个纨绔可是扬州城内人人称道的擅写戏文的‘才子’呢。哎呀，宁，这下该要怎么办好？”
“那又如何？”慕容宁收了剑，掏出折扇打开，“难道我慕容十三便只是个会使剑的武夫么？”
莫离骚笑了，说道：“此番可是满堂看客皆在，你不可说了大话啊。”
“我可从来不说大话。”说罢，慕容宁放开那还揽着舞姬的手，叹道，“姑娘的舞姿优美，声音空灵，可惜那戏文属实庸俗，配不上这份惊才绝艳。”
台下有一人高声问：“那依你而言，要何等戏文才配得上姑娘们的表演？”
“三日，三日后的映月楼，我慕容宁交付一出《折花词》。”

“大师兄，怎的看得痴了？”
慕容胜雪的呼唤将他从回忆里拉回。
莫离骚看上去是个记性极差的人，表现上也是如此。可有些记忆倒也不是深得刻骨，只是入了心，便不会忘怀。
“我又如何能不痴呢？人生能得几回，如此华美的盛筵呢？小胜雪啊……”他顿了顿，轻声说道，“这出戏，大抵是看不厌的。”
怎么可能看厌，又怎么可能看腻。慕容胜雪心道，莫离骚自从上了年纪，已经许久没有在房顶吹过排箫了。可台上的奏乐声响，慕容胜雪却还是听出了其中的熟悉曲调。
那是自慕容胜雪幼时便根植脑海的箫声，不论是戏子口中的唱词，还是箜篌琵琶的奏响，这段调子都太过熟悉，不过闻之恰如故人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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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06-05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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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你可收拾好细软准备离开了？”回到客栈，莫离骚将剑搁下，幽幽地问。
“怎么，你当真觉得吾三日作不出一篇戏文么？”
莫离骚重重地打了个哈欠，道：“天色已晚，吾要就寝了，相信宁心中早已备好笔墨万千，我已甚是期待。”
慕容宁握着折扇在手上轻敲了几下，又开口说：“离骚，你真是让我心痛啊。”
“那吾该怎么做呢？还是准备离开扬州城吧，宁，我想念雅风小苑的床了。”他应答道。
“待你我写完这《折花词》，你再接着思念那床也不迟。”慕容宁打开折扇，带出一股凌厉的风。
莫离骚转身，按住他正欲抬起的手，道：“停，是你，非是你我，弄清楚事情的主角，莫要拖我下水。”
慕容宁不语，也不挣开他的手，只是笑着看他。
眼神相交不止片刻，纵是身在灯火通明而人声鼎沸的扬州城，此间却是静谧而不求应答。这个举止过于亲昵，但又不令人意外。
“吾算是败给你了。”
莫离骚也笑了，顺势扣住慕容宁的手腕，引至案上。
“所以你答应了对么，离骚。”慕容宁顺势坐下，抬头看他。
“想什么呢，”莫离骚不答，抬手拿起了柜上的宣纸，“吾来给你铺纸研磨，十三爷，请了。”
慕容宁说，难得你勤快。于是便大大方方让出了位置让他施为。待他将笔墨备齐，正欲离去，慕容宁起身，拽住了莫离骚的衣袖。
“离骚，你想抽身也来不及了。”慕容宁躬身提起地上的酒壶，在莫离骚面前晃了晃。“不如陪我大醉三千场。”
“一坛酒尚不够醉，三日亦不够醉。”莫离骚伸手接过酒坛子，仰头喝了一口，“是你要陪我大醉，不止今夕。”
慕容宁兀自坐下，看他故作狂态的喝法，忍俊不禁。
沉吟半晌，莫离骚缓缓开口道：“宁，我醉了。”
说罢，他故作醉态，像慕容宁身上倒去。
“离骚，你……”感到背后一沉的慕容宁停下了正欲提笔的手，话未出口，唇上突然有一丝冰凉的触感，两支手指止住了他的话头。
“宁，来陪我大醉三千场，才能共谱这《折花词》啊。”莫离骚自身后递上酒坛，“与我共醉，与我同眠。”
那是只属于少年人的醉态，和少年人的疏狂，在四月的暴风骤雨里，在桃花飘落的江南风光里。
三日后的映月楼，慕容宁将那《折花词》交付后，转身离去。此后的风光霁月，尽付一纸笑谈，流入坊间巷陌，无人不识。

是啊，谁人疏狂，自是百代少年客。
恍惚间，戏台上的唱词和昔年的玩笑之作交叠，朦胧得仿佛看见了江南的四月。莫离骚抬头，望向雅风小苑的方向。
慕容府的桃花树自然不止雅风小苑的那棵，他见过无数开得繁盛的桃花，可最终还是在慕容府，在雅风小苑扎了根。
那年江南之行，早已记不清剑锋斩开了多少落下的桃花，记不清多少次雨中伞下剑与剑的碰撞，只剩少年人为侠的一腔孤勇，尚且还在胸口炽热。
宁，我好像又看见你了。
莫离骚闭上眼，耳边风声依旧，唱词依旧。

他自道域归来时，天剑道上只见雪花簌簌，寥落得要让归人忘了这条来时路。
不过数载光阴，莫离骚却在天地落白间意识到，自己仿佛缺席了慕容府太久，久到天剑道变了陈设，久到自己霜雪染鬓才知晓回头。
他的前半生，被慕容府养得太好了。
“现在想来，天之道这个名字，品味真差。”
身为天之道的岁月就那么短短数年，幼年时记忆近乎是黯淡又模糊的。在成为技惊道域的魁首时，他方才八岁；与天之道这个名字告别时，他也才八岁。
即使是天才，若非是暗无天日的练习，又如何以八岁稚龄夺魁呢？书上所记载，人们所称道的，皆是表面的荣光罢了。莫离骚厌倦了比拼，他以俯视的姿态去看道域的天元抡魁，只觉可悲可叹，却明白自己也绝非天元抡魁的受益者，不过是这制度下另类的牺牲品罢了。
隐逸的安稳日子不再，在道域的三五载，他像醒了，又像渡过了一场梦。不过三五载，不过在留在剑宗，不过协助道域重建。莫离骚却在某些月圆时分借着酒意思索，自己是否未曾离开过这方桃源，在慕容府的三十余年不过是黄粱一梦？
这又怎么可能？当他握住剑，手中流泻的从来不是仙舞剑法，而是慕容府的烟柳画桥；当他举起杯盏，忆起的是雅风小苑的桃花吹落；当他与空无一人的房顶上吹奏排箫，在箫声里思念的是慕容府。
在箫声的深处，是慕容府的三十余载春秋，是少年人未解忧愁的疏狂和如今年逾不惑的愁思。原来不染尘俗的剑雅也会忧愁，原来多年不解的思乡之情会在故乡泛起。
他知晓此时的道域是一方净土，亦忧心道域之外的纷争，慕容府难以避世。可那些纷乱，是他不能往，也注定缺席的时分。
剑宗弟子罕能看见传说中的天之道睡至日上三竿。他从初至时的懒散，至后来的忙碌，说不上判若两人，却也变了许多。
可莫离骚很清楚自己从未变过，他只是想起那夜雨中慕容宁的玩笑话，“每日少睡一个时辰，噩梦自然远离你。”
在道域的这些时日，他其实不常做梦，可他的少有的梦里，没有慕容宁。
他们都自称人间疏狂客，可莫离骚的梦里没有江南的楼心月和扇底风，没有慕容府的青山烟岚。在道域的日子，他却是梦起八岁前的年月，他跟在老宗主身边，没日没夜地练剑。那时的天之道人尚懵懂，亦不懂世俗黑白，这孩童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一个人，还是一柄剑。
那衣不染尘的剑雅，衣摆也有染了血污的一日。那持之不败的名锋，也归了尘土。
道域是桃源，剑宗里的桃花开得比雅风小苑的桃花更繁盛。可剑已失，剑心却仍在。
他望向桃源渡口，那是他的来时路，亦是他的归途。宁，我不敢做梦了，我怕我梦不到你，更怕我再也见不到你。
此处是吾乡，却不再是吾乡。
天之道是剑宗的天之道，莫离骚是慕容府的莫离骚。
即使天剑道被积雪覆盖，即使屋檐上的瓦也铺满了皑皑的白，莫离骚亦从道旁的松柏，明白了慕容府所历变迁。
他的目力极佳，一眼便看见了远处矗立着天剑慕容府大字的巨剑石碑。
过于崭新了。那块石碑看起来不似昔日风霜侵染的模样，少了那份岁月的沉淀感。即使还在原位，终究也是变了。未及看见高楼的倾塌，新的楼宇已然屹立，他莫离骚于慕容府，也似一个过客，他缺席的时日，终究成了可有可无的一笔。
簌簌声中，一人一伞，踏雪而归。
而后的记忆片段便渺远了起来。莫离骚只记得他在慕容府门前捧起一抔白雪，仿佛捧起了那破碎而流离的数载光阴。他终于在那年的岁末回到了天剑慕容府，那时，天剑道的尽头，还有慕容宁。

云山，隔断红尘岸；游观，壶中天地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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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2-06-05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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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给喝空了的酒杯再次斟满了陈酿。
戏已唱至第二幕，台上的红衣水袖跃然眼前。
剑雅的手搁在桌上，手指随着乐声轻轻打着拍子。他记起来了，这台上演的，自然不是这出戏原本的模样——最初的戏文是他二人合写，那这台戏又是在何时被改动了呢？
戏里的故事说来也不过寻常故事，当年初版故事的最后，莫离骚提笔点的结局，是主角二人江湖相忘，刀光剑影、爱恨情仇，都不过纸上笑谈。
后来，莫离骚和慕容宁在中原看了一次这场戏。那时慕容宁也不知从哪拿出厚厚的抄本，对戏班班主说，《折花词》是吧，按这个演，钱不是问题。
钱当然不是问题，慕容府家大业大，有的是钱。可过了天命之年的十三爷这么说，反而有那么些让人忍俊不禁。
当年的慕容宁在一场梦之后，提笔将那折花词作了改动，将那结局做了更改。
想到这里，在满堂欢声中，莫离骚凝望着酒杯中的倒影，竟又有些出神了。
“大师兄，今天你也喝这么多，看来我这个府主做得不算失败。”慕容胜雪向他敬了一杯。话中意犹未尽，却也没有再说下去。
莫离骚将杯中的酒饮尽，道：“多谢了，小胜雪。”
他确实许久不曾有如此饮酒的兴致了。

“怎么了，宁。”莫离骚试图起身，做个伸懒腰的动作，才在半醒这刻发觉有只手死死扣在他肩头。淡紫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开，莫离骚伸手按在那手上，才发觉身旁这尚在睡梦中的人在不住地颤抖着，手上甚至有些凉意。
这大概是十分罕见的一种十三爷。
想罢，莫离骚拉过被子，拍了拍身边人的背，试图将那只手从他身上拿下来，又不将他吵醒。慕容宁却是抓住了他的手，在梦中呢喃着。
“回来，离骚……你……回家……”
就算是梦中的呓语，可又为何浑身颤抖。纵然贪睡如莫离骚，此刻也是睡意全无。
莫离骚拍了拍他的背，用力回握那只冰凉的手，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着，
“宁，醒醒。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良久，待到慕容宁悠悠醒转，紧扣的十指早已说明了发生的一切。眼神交会过后，慕容宁别过头去，又将脑袋靠在莫离骚的肩头。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谁也没有开口，莫离骚是清醒的，慕容宁是清醒的。不知道过了几个呼吸的间隙，慕容宁捻起身边人一缕掺着黑白发丝的头发，缓缓说道：
“离骚，我做了个噩梦。”
莫离骚不置可否，只是从背后拥住了他。
“噩梦都过去了，都是反的……”
“……我梦见很久很久以后的太平世，”慕容宁打断了他的话头，“那时茶楼酒肆里的江湖人，不，甚至说书人的话本里，都有天剑慕容府。”
“喔，那可甚是有趣的梦。”莫离骚稍稍放松了点忧虑的神色，轻声说道，“那说书人肯定会说，当年的天剑烟雨横渡巴川，挑战天下，他们还会说十三爷少年时的叛逆不羁，还有后来的小胜雪……”
“对，故事里什么都有。”慕容宁的声音里却是多了几分颤抖，他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着，“可是没有人知道，慕容府还有个二当家。”
“梦确实是反的，梦里的你，根本没有回来。”
莫离骚愣住了许久，却是笑了。
“梦和现实确实是反的，我这都已经回来了多长时间。”莫离骚说着，再次发力扣住慕容宁的手，十指相扣间流淌着的是仍然炽热的情感。
“所以噩梦什么的也不重要了，”慕容宁也笑了，“离骚，慕容府现今安好，胜雪早就独当一面，慕容府的剑雅也无人不识，这样……很好。”
至少此刻，他们不必忧虑相逢是梦中，他们分外清醒，在这带着春寒惊扰了梦境的清晨，尚来得及交换一个不带情欲的吻，将那份患得患失吞没于眼底，淹没于知语片言间。
他们心中明了，此间事了，他们会一同归隐青山，纵使身在人境，纵使时过境迁。

所以剑雅又是什么时候褪去了那层慵懒的外壳呢？
后来慕容府的人只知道雅风小苑住的那位剑雅，是天剑烟雨的首徒。他活得太久，久到十三剑豪的故事都湮没在了风尘里。
酒尽，满头鹤发的莫离骚在嘈杂的人声中，想起了慕容胜雪曾经问过他的问题。
说是问题，不如将之称为调侃更为贴切些许。那句话仍然夹杂了几句阴阳怪气，即使言语间还是在关心他的睡眠状况。
大师兄，人的一生，当真睡眠的时间就那么长么？
莫离骚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他说不愧是小胜雪，终于会关心大师兄了，如果这么想能让你放心些，那不妨便这么想吧。
然而这位剑雅，晚年确实不再如同年轻时那般，一日能睡到午时再起。这挂名的总剑司成了慕容府最老的爷，还时不时走动，指点小辈们练剑。这些事，在这之前倒也不是没发生过，只是这些事的主角，是被府内人都要尊称一声十三爷的慕容宁。
慕容宁辞世的第二年清明，他在雅风小苑的树下埋了一坛酒，而后在阴沉的雨里，忆起了少年时同游的那些年月，忆起了慕容府昔年之景。
人们都说什么祸害遗千年，莫离骚也算不上什么祸害，但他又确确实实比慕容宁活得长了许多。
他自道域回归时，慕容府在仙岛的入侵后重建过一次。而他和慕容宁共渡的最后那十数年岁月，对他而言却也已近乎是天地垂怜的光景。
那十几年倒也没什么风光霁月，不过是落了寻常事，就如同慕容胜雪再次向他挑战后，真的打败了他；就如同他们二人和胜雪一同钓鱼，回忆起当年慕容烟雨垂钓的模样，好不热闹。那些年，人丁凋敝的慕容府也在逐渐热闹了起来，剑术的传承也有条不紊地传向了下一代青年才俊。这十数年的生活较之在早年慕容府的那三十多年倒也并无不同，只是人的心境变迁罢了。
早些年，莫离骚自认为是一只无法归巢的倦鸟，慕容府是他的第二个家。后来，故乡传来的讯息将他唤回，他在那名为故乡的异乡里流浪而无所依，倦鸟终究还是归巢了。
回望那十数年的光景，热闹得很。莫离骚还来得及教慕容胜雪练剑，还来得及看着慕容胜雪打败自己，看着他成为新一代天剑。他和慕容宁亦来得及将少年时的故事续写，来得及听那梨园里将戏唱尽，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是啊，什么都还来得及，他们还来得及将那爱意叙说至尽兴，还来得及将那轻狂的唱词改写，还来得及把戏中的结局续至完美。
什么都来得及，他们在满堂欢笑声里把盏言欢，烈酒入喉，看尽人间好风光。

云山，隔断红尘岸；游观，壶中天地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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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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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

5樓發表於: 2022-06-05 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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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宁的寿数不算短，他走时很安详。一同下葬的，除了常规的墓葬品，陪葬的只有那柄他用来代剑的精钢铁扇，和他年少闯荡江湖时请最好的工匠为他制造的乌木骨绢面折扇。
慕容宁死后的第三年，莫离骚不爱做梦了。
他还是慕容府里最悠闲的总剑司。那时候慕容胜雪已然剑术大成，收了几个徒弟，府内热闹了不少。这位总剑司不见收徒，他的教学方式仍旧和昔年一般天马行空，却也让习剑的晚辈获益良多。
不再收几个徒弟么，大师兄？慕容胜雪问他。
他只是摇了摇头，道，我不适合收徒弟。
慕容胜雪笑了声说，这话若是出自宁叔口中我还信，我又不是不认得你昔日的得意门生。
莫离骚说，可我也没什么收徒的必要了，行令剑围招留剑宗多年，也不见有人能学会，霁云能懂也不过是他自己对剑的领悟；至于府内，有你足矣，你大师兄本就没什么实际的东西再能教给晚辈的。
话是如此，慕容胜雪听罢，不过从口中缓缓吐了一口白色的烟，未再多问。
后来，慕容府的晚辈们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莫离骚的指点，或是剑招、或是别的，甚或可能是读到什么文字，或者对一花一木的体悟。
莫离骚此生就收过一个徒弟，自然不可能有桃李满天下之说，但慕容府的晚辈们都不由自主地格外敬重这位总剑司。这或许是另一种意义的桃李满天下也说不准。
论剑招，剑雅的独门绝技雅剑三绝，自是独成一派的绝唱，只属于那疏狂而风流的剑雅，一诗一剑之外，是楼外青山和扇底桃花。
而他们，至死都是人间疏狂客。

此夜月朗风清，而戏已唱至终末。
莫离骚凝望着酒杯，饮尽最后一滴陈酿。
慕容府的小辈们沾了剑雅的光，罕能见得如此排场的盛宴。他们议论着，这《折花词》似是当年慕容十三爷和剑雅莫离骚的惊世之作。
小辈们听说了昔日的传奇，却问道剑雅为何不爱做梦了？
莫离骚遥望那清朗的夜空，暗道，我不过是怕梦中有你，也怕梦中无你。无梦的日子，都是没有你的年岁。
桃花吹落盏中，他抬头。
原是小风来过。
灯光华灿，灯前是戏里悲欢，灯后是戏外离合。待到满堂喝彩，戏台落幕，那苍颜鹤发的剑雅眉目含笑，却是闭上了眼。一场戏演到曲终人散，一切的痛快淋漓、痛彻心扉，都已与他无关了。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不过戏终人终。

还是那年天剑道。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莫离骚提灯上前，路的尽头，一人一剑，已然久侯。

谢此檐上落月，剑底落花，却识故人来。

云山，隔断红尘岸；游观，壶中天地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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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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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04 【离宁】识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