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0 【鹿all】盼春歸（主鹿狐，恆山、湯問夢澤、靖玄錄大亂燉）|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4.30 【鹿all】盼春歸（主鹿狐，恆山、湯問夢澤、靖玄錄大亂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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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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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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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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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11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興許是玩膩了，在琴狐體驗過各種三歲孩童才會感興趣的‘冒險’遊戲後，終於覺察到這些東西實在不符合他五百年的成年狐身份，遂將用具棄置一旁，不再整日瞎玩。
他眼睛翻了翻，實在是百無聊賴。玩的東西也膩了，吃的也厭了，至於眼前這個時時刻刻都在相見的人嘛……唔，好看！倒是可以多看幾眼，反正不會汙了眼睛。
一時興起，他跑過去趴在他桌子上，開始問些毫無邏輯的問題，諸如誰是誰，是做什麽的，這是什麽意思，還能這樣做？而佔雲巾也不嫌他煩，但有所問，必慎思而後答之，且言辭間從無不耐，如有引經據典之處，亦再細心解釋。所答都用大白話，力求讓他聽懂，他若是面露無趣，佔雲巾也不追著他逼他強行理解。
他早就想這樣了，可是理論枯燥難懂，他也怕琴狐覺得煩悶。現在他會自己來問，興趣總是最好的老師，總好過他把這些東西硬塞進去，看他好似吃毒藥一般的神情。
琴狐在問答中還真學會了人世間那些約定俗成的‘道理’，甚至還無師自通學會了舉一反三，借由著佔雲巾的講解還擊以角度刁鑽的推問。對佔雲巾想表達的正論囫圇過去，而在一些細節模糊之處刨根問底，這讓不善詭辯的佔雲巾也經常被詰問得啞口無言。
他有些焦躁地想著，以前就覺得琴狐聰明，沒承想也太聰明瞭，用不對地方就容易誤入歧途，聰明反被聰明誤。
有了知識傍身，琴狐更加志得意滿，他逐漸愛上了與佔雲巾坐而論道，對錯與是非皆不重要，他只是想看他答不上來拘謹的樣子，頗有幾分可愛。而佔雲巾現在遠遠看到他氣勢洶洶的靠近，就借故公務躲避到其他公房中，頻率其高，態度轉變之快，令胥吏們也摸不著頭腦，甚至開始覺得這位老爺也不是那麽嚴厲凶悍不可與交。
一場急雨過後，天空被洗刷一淨，琴狐和佔雲巾都十分珍惜這短暫的清涼舒適的時間，因爲很快那讓人窒息的悶熱又會卷土重來。他們一同放松靠向椅背，欣賞著碧藍天空上那些奇形怪狀的雲。
“這地方也太無聊了，那些衙役們每天都閑得出鳥。”琴狐突然感歎道。
“你跑出去了？”
“如何？你想讓我天天留在這裏和你大眼瞪小眼？來來，我們來談談上次說到一半的那個事。”琴狐一臉壞笑。
“沒，沒，你多去體會外面的民生，花草水鳥蟲魚，增進見識，這非常好。”佔雲巾現在已經不敢叫他多留了。“不過你說的這個事我早就考慮了，衙門裏無事，讓他們天天空守著也不妥，我仔細思量了一下，想讓他們去幫鄉民們收成。”
“那我也可以去嗎？”琴狐期待著。
“你？你以什麽身份？那些人可是正經官差，出去辦事都要有官府的牌票的。”
“這衙門裏的人早就知道典史老爺身邊有個靈秀小童，給老爺忙前忙後。”琴狐昂起下巴。
兩人正在閒聊，一個民壯跑了進來，他一路疾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扶著牆半天說不出話，還不忘對著佔雲巾招手，看來必是大事。
佔雲巾走近，道：“別著急，慢慢說。”
那人喘了好一會，帶來了一個消息，倭寇來了。
徐聞靠海，在朝廷因倭寇作亂禁斷海運前，是外界來往天朝的海上門戶，也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之一，各類珍稀都從此地經過，曾經也是繁盛一時。可倭寇殺不盡，即使是追捕上岸的流寇也動輒勞民傷財，後來索性就禁海封國了。
可這也依然攔不住，每逢日本國內動蕩，就有更多人出海成爲盜賊騷擾沿海。與徐聞一海之隔的海南就深受其害，海盜常登島搶掠，肆意殺人奪物，人民苦不堪言，卻也不曾屈服，日寇每每來到，有人望見當即回去報信，傳信鄉裏，男丁紛紛手持農具出來應對，遇上對方人多勢眾，難免死傷，由此當地百姓都對他們深惡痛絕。
據那人傳信，這次來的倭寇莫約十人左右，乘坐小船自海那邊而來，人人攜帶長刀，還有兩人持有弓箭，萬幸沒有火銃。看門的民壯遙遙望見那醒目的長條布旗就趕緊把城門關上了，門外的倭寇在外面喊叫無果，又拿一同被堵在門口的平民撒氣，現在還在叫囂著。
那名民壯雖是來請示，卻也不認爲他一人能做出點什麽，他在旁邊悄聲提醒，以往他們的做法就是緊閉縣衙大門，即使倭寇沖進城來，也不會冒險攻擊官府所在，只會去旁邊百姓所住的街上爭搶一番後就揚長而去。他屏息靜待，只等佔雲巾說出那句‘堅守縣衙’就要趕去傳令。
可他聽到的卻是，“你去清點今日當值的三班衙役，除了留下幾個值守門戶的，其餘人都跟我去城門處。”
民壯回了個是，轉頭就要跑，走了兩步才想起他剛剛聽到的是一串長句，好像……好像不是要堅守這裏，他又愣在原地，回頭望向佔雲巾。“啊？”
琴狐拍拍他的肩膀，安撫道：“別怕，相信他，他不會帶你們去送死的。”他這才慌張著跑去喊人。
佔雲巾瞪了琴狐一眼，也往典史宅走去。
琴狐追上去，問：“你瞪我幹嘛呀？”
“我怎麽覺得你有點……你這張嘴呀，倒像是比我算的卦還要准上幾分。”丟下這句話後他不再停步徑直往前。
琴狐摸了摸腦袋。他那意思，難道是說倭寇是因爲我剛抱怨衙役們太輕松才引來的？這個小心眼！
佔雲巾站在衣櫃前，拿出被卦巾包裹著的詠鹿乾坤。之前上京他沒有帶這把劍，失去武器的他在山座的學館中就如同虎失其牙，只能任人宰割。中途轉道回江州，除了見父母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取回這把佩劍，似乎在迷惘時只有緊握著它才能令他不會迷失掉本心。
聽著身後琴狐靠近的腳步聲，他轉頭說道：“走吧。”
到了城門處，登上女牆，他遙遙遠望，見一人倒在地上，臉埋進泥坑的水窪中，應是已經被害，不遠處還有一名百姓跪著討饒，哀聲剛嚎出就被一刀連同頭斬下，頭顱滾落在地，陷進在淤泥中。
他正怒上心頭，之前那民壯才帶著烏泱泱一群人跑到。他粗淺瞟了一眼，來人都穿著統一制服，說要衙役，來的就真只有衙役，沒有其他胥吏主動前來。
他們在下面問了一圈才知道佔雲巾已經上到城牆來了，又從旁邊的樓梯跑上來。走前那人身材魁梧，腰挎寶刀，見到佔雲巾也只是微微低頭，拱手道：“大人，某正是壯班頭目。得大人吩咐，已將除值守以外的衙役們帶來了，共百人，請大人檢閱示下！”
佔雲巾道：“倭寇不過十來，爾等有兄弟百人，爲何避戰？”
之前那名民壯上前解釋：“大人有所不知，那倭寇都是小股作戰，雖然人少，卻一應俱全。幾人持刀，兩人持弓在後，爲首者居後遙望。而我等裝備老舊，帶刀者不過二十，後方大部分都是白役，沒有武器。假使靠人數沖陣，白役們如以卵擊石，毫無防備。倭寇刀長一米，大多通曉武藝，能以一抵十尚不在話下，若遇他等，豈非砍瓜切菜，輕則留下手腳，重則枉送性命。兵道且無法應對，況我等乎？”
頭目開口道：“亦不知此十人是否爲先遣，假使抵抗，損傷事小，唯恐其卷土重來，報復遇重。”
“應非如此。我方才望見，他們一行狼狽不堪，渾身泥濘，雖目光凶狠卻步履虛浮，神色驚疑不定，倒似喪家之犬。也許是剛劫掠過瓊州，偶遇頑抗，兩敗俱傷之下轉戰徐聞。”
聽得佔雲巾分析得井井有條，原本沒拿正眼看他的頭目也對他改觀，他摸了摸下巴上整潔厚密的胡鬚，遲疑道：“大人所言也並非不可能，只是……我等大多赤手空拳，難敵兵刃。且小民鼠膽，一沖即散，難堪大用。”換言之就是我們沒有武器，上去做背包替死鬼也會跑，白白被砍幾刀沒有意義，沒有可行的計策他不會讓大家去送死。
“可知‘鴛鴦陣’？”
“曾聽聞戚僉事創造了一個可以抵禦倭寇的陣法，似乎正是此名。只是小人位卑，不知其陣詳細。”
“你讓人去砍伐一些樹木，堅竹也可，需保留枝葉，交由沒有武器的人。原本鴛鴦陣是十一人爲隊列，但現下我們人多，兵器少，可作變陣。”佔雲巾指揮道：“頭前兩人持盾，一左一右，隊列第二持帶枝葉的長枝丫，再後持長槍，再後持長尖叉，再後持帶尖刺的木棍或短刀，最後由火兵壓陣。班頭可依據情況對陣型調整，餘下之人多持長棍樹枝，有賊寇往城門靠近便舉棍阻止，如果長棍被擊落或者斬斷，則後補上前。”
“衙役們沒有練習過，恐效果不佳。”
“無妨，你優先選用勇武之士列陣，年邁體弱之人值守城門即可。陣中之人需互相交托性命，此退則彼進，切不可因畏奔逃，陣自破也。持長矛和長枝丫之人，只需用長棍將倭寇的長刀擋開，勿要硬拼。”他取來一柄長矛，在頭目面前擺弄幾下，演示用法。再說：“你等只要將他們吸引一刻，不必拼接，自保爲要。剩下的，交由我與這……這是琴狐。”
琴狐笑嘻嘻。
頭目猶自驚詫，他隱約覺得可以相信他，但是又不敢真順著他的意思辦事。衙役們都是街坊鄰居，對他滿心信任，如果出了差錯，他難辭其咎，以後在徐聞也待不下去了。
見他不動，佔雲巾怒道：“時間緊迫，延誤戰機，你可擔待？”聞言頭目不敢再想，正要走，佔雲巾又喊等等，再吩咐道：“讓善於射的弓手上城門，倭寇不衝擊城牆大門不必浪費箭矢。還有，讓一隊人去將書吏們都請來，不來的就綁過來，誰都不能置身事外。”說完才揮手讓頭目快去。
事已至此，那頭目不再拖延，指揮手下分別進行，很快就按佔雲巾的要求準備好了用具，被選中的大漢正在揮舞長杆練習，呼聲赫赫。
沒多久，又有一大群人來到，好幾個書吏是被拖來的，兩股戰戰，見到佔雲巾就連聲哀嚎，在他的怒瞪下又熄了火，只敢用袖子捂住嘴，小聲抽泣。
正在這時，倭寇們再也等不及了，舉著刀就朝門口沖來。頭目連忙讓他們列隊，準備出城迎擊。
或許是對生的欲望戰勝了恐懼，除了剛開始有些混亂，走到城外後反而都沉浸下心，專心應對起來。雖然害怕，卻始終抓緊手裏的武器，沒有出現武器掉在地上互相踩踏的情況。
這夥倭寇可能是剛從日本遠渡而來，沒有見過這副陣仗，反而覺得一大群人抱團擠在一起，握著那些樹枝竹竿充當武器的行爲有些好笑，一一聚攏過來，不時用刀去試探，聽著他們慌張的叫聲哈哈大笑。
敵人每刺一刀就被長杆擊落，如果長杆刺空，後面又有竹竿幫忙補刀，竹竿被刀削短了，又有長槍頂上。倭寇們的攻擊每落空一次，都是對他們信心的巨大提升，他們彼此間抱得更緊，步伐行走間默契越甚，抵抗手法越穩，甚至還敢進行還擊，在敵人進攻間隙進行突襲。
賊寇們出手越來越重，頻率越來越快，衙役們的長杆都被砍短了許多，在女牆上圍觀的弓手們看得手心直冒汗，正想問何時射箭相助，一回頭才發現大人已經不見了。
那名武士詭笑著高舉長刀，正在思索應該從哪個方向斬下，突然耳邊響起一陣微弱的風聲，他條件反射，手腕一轉，身體一動，往前的刀高速向後劈去，“嗞——錚！”巨大的金屬碰撞聲傳來，他半條手臂都被震麻了！一滴汗從他臉側滑了下來。
一擊不中，只僵持了片刻佔雲巾旋即收手撤力，舞動詠鹿乾坤從側下方再擊。武士也快速運刀抵禦，只是他退了半步的身形已明顯暴露出他心餘力拙。
又一劍來！他再次舉刀相應，卻後力不足，被佔雲巾重力壓著反而被自己的刀砍傷了肩膀。血慢慢湧出，他仍咬牙與他僵持，就在刀背在血肉中越陷越深時，旁邊又有一名武士揮刀砍來，佔雲巾卸力一躲，放開了那名受傷的賊寇，又與後來那人開始了新的一輪劈砍。
受傷的人趁佔雲巾分心趕忙後退，撤出了他的攻擊範圍，他一手捂住流血不止的傷口，一手緊握住刀柄，眼睛死死地盯著，想要從那輾轉騰挪的人影中找出破綻。
那名後來之人與佔雲巾對拼了一陣，也感到手臂微微麻木，更可怕的是，對方似乎未盡全力，揮劍劈砍中游刃有餘。不能與他久戰！他偷偷給受傷的同伴使眼色，在得到回應後，開始移動腳步引導其轉向。
找到了！在佔雲巾完全背對受傷之人後，那人找准時機，用刀直刺過去，而他的同伴也配合使了一招橫切。這個角度範圍寬廣，如果想完全躲開就必須要大步後退，這樣就會被後面那人捅穿，瞬間斃命。
卻見佔雲巾大退一步，退步中途微微動了一下腰，旋動手腕，劍鋒一轉，讓劍從他腋下穿行而過先一步捅穿那人頸下。他一步退到那人身前，在那人因窒息而放手之前，抓住那人手臂仍然保持著直刺的姿勢捅向他的同伴，同伴躲避不及，被利刃穿腹而過。
在這劇痛之下他猶要舉刀，佔雲巾已經從死人身上把刀拔出，輕輕擡手，劍刃從這人胸前揮砍到額頭，鮮血如血幕一般噴出，淋了佔雲巾半身，臉上也濺了無數血點。尚來不及歇氣，又有一名武士高舉著刀一路滋哇亂叫沖了過來。他一腳用力將面前的屍體踢開，再度迎戰上去。
離戰場稍遠處，有一個武士將刀舉在胸前，伸長脖子去看，見佔雲巾被兩人夾在中間，空中現出血霧。他緊張得不行，想湊近過去看個清楚，又怕挨罵，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神一直關注著那邊戰況，不時又偷偷去瞧爲首那人的臉色。
突然，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下意識回頭，只看到一縷白毛，一句輕飄飄的話語隨即在他耳邊響起。
“好看嗎？”
他感覺背後一陣寒氣，正要回答，喉頭一涼，他的話就說不出口了。無人控制的刀落在腳旁，他用雙手捂住正在噴血的脖子，兩隻眼珠子都要跳出來了。他臉色煞白，手上如何用力都無法阻止那如泉湧般的紅色液體逃離。
“你……咳……”剛說出一個字就感覺喉頭被什麽擠滿，張嘴便吐出一口血，慢慢跪倒在地。
琴狐順著他剛剛對著的方向也望去，看到佔雲巾把倭寇的屍體推開，將從衙役手裏搶來的用來割喉的刀在空中拋耍，點頭道：“鹿巾確實很好看。”
遠處和旗手弓手站在一起的有一名身穿藤制甲胄之人，見到一晃神的工夫就有三名手下被斬殺，他和身邊的人交談了幾句，那三人隨即動作起來。兩名弓手對著鴛鴦陣開始射箭，他們故意射向空中，箭在空中垂直下落輕易就突破了陣的防禦擦著衙役的腳邊掉在了地上，箭頭深埋其中，那衙役驚叫一聲，惶恐地擡頭張望。
旗手用力把旗杆慣在地上，拔出腰刀便要與穿著盔甲那人一起上前。
這時，城門處又響起了震天的呼喊聲，所有人都循聲以望，見無數民眾都站上了城牆，有些膽子大的已經推開城門走出五步遠，見到外面的人都在看他們，又都一窩蜂跑回去躲在門後。
本來聽說倭寇來襲百姓們都紛紛回家用桌椅堵住門口，可在書吏們也被強帶到前線以後，他們的家小也不願坐等當家的就這樣枉死，就把族中兄弟全叫上去助陣。周圍的鄰居不明所以，見大批人往城門去以爲形勢大好，也願前往，於是一路上加入的越來越多。
一位書吏注意到佔雲巾也回頭了，興奮得扶著牆垛跳起，方才佔雲巾以一敵二瞬間分出勝負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跟著這人大人果然沒有錯，真乃徐聞之福。看得到倭寇倒地，就好像是他親自動手的一樣，渾身舒暢！他對著那邊大喊道：“大人！徐聞子弟與大人共進退！”
也許是嫌他們有點丟人，佔雲巾也不應答，默默回頭。他的前方，那人正闊步走來。
見到首領靠近，其餘圍著佔雲巾的都轉頭去攻擊陣裏的人。三名武士各自從不同方位以合圍之勢圍了上來，配合著遠處的弓手，鴛鴦陣內的衙役們壓力驟增。
遠處又有幾個衙役手持著長枝跑來，在和陣中之人的互相配合下，安然跑進陣中，立刻接替了武器被折損了的人的位置。那些人手裏的長枝和竹竿早就在武士的試探中被劈得只剩下一半長度，此刻他們被擁在中間，反而能用這些短棍擾亂箭矢落下的位置。
琴狐看了看手裏沾染了血的刀，有些嫌棄地撇了撇嘴，聽得遠處的鬨鬧聲，他玩興正起，想到了一個好點子。
弓手們剛射過兩發，舉弓的手還未放下，突然從遠處飛來一柄刀，擦過弓弦，弦絲應聲而斷，彈跳收縮間繃到人臉上，唰的一下留下了一道血印。那人捂住半邊臉，痛得正要蹲下，琴狐又逼近了過來，他手裏拿著剛剛已死的那名武士掉在地上的刀，對著弓手們揮過去。
旁邊那人及時拉住同伴下蹲的身體，來不及拔刀了，他旋即用力在同伴肩膀上一推，調轉了他的方位，用他腰間掛著的刀鞘去擋。“啪！”一聲脆響，噴了黑漆的堅木鞘即刻粉碎，刀尖卻勢頭不減，直刺入緊貼著刀鞘的大腿中，慘叫聲響徹周天，人重重跪在了地上。
只需拖延這一下！剛才他只帶了一下，手就馬上松開，現下他的刀已然拔出，不用再管別人死活！
刺中敵人，琴狐並不戀戰，他把刀收回，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的花式，上面附著的血點成串狀被拋落在地面。他緩慢後退，跪地之人只要痛苦稍減便會再次加入戰鬥，即使現在因劇痛而直不起腰，只要咬緊牙關也能撲過來抱住他的雙腿限制他行爲，而他現下也不能忽視遠處那人直接將他處決。
他們圍繞著受傷的人挪著步伐轉圈，中間那人不時呻吟著，慢慢伏下身子，趁琴狐走到他身側之時，揚起灰塵擲向琴狐的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長雙臂就要去卡他的脖子。
琴狐以袖掩面，佯裝中計，等他靠近，他的眼角已經看到後面那人走近的身影。
那弓士把刀斜舉到右側空中，用盡全力朝前斬下，誓要將眼前的敵人連同同伴一起斬落在身前，然而刀落下後被劈成兩半倒下的卻只有同伴。他的眼睛快速巡視周圍，想要搜尋敵人的蹤跡，突然後背一陣涼意，他及時回身，琴狐的刀卻已經劈在身上了。
他手用力摳著刀刃，手掌被輕易切開，鮮血不停湧出，卻絲毫沒有減輕下壓的力度。另一側握刀的手正要動，又被琴狐一腳踩在刀背上，讓原本半垂在空中的刀陷入地裏。琴狐再使猛力，雙手握住刀柄猛地往下壓，那弓士的胸腹連同抵擋的手掌一齊被劃開，散亂著倒在了地上，和他遠處的同伴有著相同的死狀。
那名首領走到距離佔雲巾十步遠的位置停下，表情怪異，用生澀的漢語艱難說道：“稻村直義。”
佔雲巾微微頜首，等候對方繼續。
稻村直義也在等他說話，看他半天不動，怒然喝道：“吾之刀下不斬無名之人，報上名來！”
佔雲巾這才恍然，倭寇相鬥似乎也是要互相報上名姓……他大聲回道：“江州佔幘。”
得到對方的回應，稻村直義聞風而動。他的刀剛拔出一寸，側後方就有人來襲，他將長刀又按了回去，猛地回身，另一手已經拔出了協差。這一瞬間，跟在他身後的旗手已經舉刀和琴狐拼了上去。
再一晃神，佔雲巾的詠鹿乾坤又已至面前。稻村直義反手用協差把伸過來的劍刃隔開，速速後退兩步拉開距離，一邊快速拔刀，一邊將協差插回。
對陣敵方大將自然不能馬虎，佔雲巾改變了打法，主動進攻，手掌翻轉間，白色寬闊的劍身在空中起舞，速度之快，幾乎只見殘影。劍右鍔從下往上拂，對方擡刀到肩膀上方抵住；劍鋒順勢掠過對方咽喉，被退步躲過；劍左鍔再從上往下斜劈，對方用刀尖頂起，使之偏離。
佔雲巾的每一擊都又快又准，招招拼盡全力，那賊首不但及時反應把危機全部化解，還在試圖尋找機會反擊。他沉吟了一下，暫緩攻勢，雙方默契交換先後手，改由對方先攻。
稻村直義先是稍稍拉開彼此間的距離，隨後壓低身子猛沖過來，快步跑到佔雲巾面前時，一個下蹲，用手裏的刀刺向他左小腿，等到佔雲巾騰身向後躍起時，他又追上刺向其右小腿。他的腦中不停推演著對方逃避躲開的可能方位，如果對方雙手握住劍柄平插下地而身體借勢騰空，人在空中必定有幾秒失去反應能力，定然反應不及，此時他只需要用刀尖戳在對方的劍脊上再滑向右側，順勢運力上挑，只需兩秒就可以斬下一截手臂！
但是，佔雲巾僅是側了一下身體就躲過去了，只有衣袖在翻飛間被刀劃了一道。他曲起左臂，用手肘在對方因慣性向前時猛磕在對方面部。這次變成賊首自己來不及避讓，被擊中後倒向地面，就地翻了個跟鬥，屈膝半跪在地上。半晌，那寇首擡起臉，鼻血正肆意橫流，散亂的頭髮掩蓋不住裏面藏著的陰騭眼神。
這下對方徹底惱怒起來，他再次近身，刀法肆意揮舞逐漸沒有章法，招數變化更多。他著力攻擊一個地方故意讓佔雲巾側身，再旋身去抓他的手，在抓空後又猛刺他站腳的地面，攻擊他的腳背，在他被逼得連連後退時，頂起肩膀撞過去，見他歪著身子要倒下，正要高興，又見他一手撐地翻身，在遠處又站起，便又斜握著刀追擊上去。
甫一站穩，刀又到眼前，佔雲巾也覺得煩了，這一點都不像高手對決，對方就像一個野蠻的泥猴，拳腳通用，人哪薄弱他朝哪來，一不留神就要斷手斷腳，難怪普通兵勇打不過，僥幸贏了也可能身受重傷，懷著這種恐懼很難戰勝這樣的敵人。
他深吸一口氣，調整情緒，隨即擺出一個姿勢。等那賊首再攻來時，便發現情況有所不同了。他的表情更嚴肅，攻擊仿佛帶著某種特殊的意義，看似依舊是不經意地橫劈縱砍，但大開大合間，那劍勢走向好像蘊含著什麽，是只有多年間反復練習才能達到的嫻熟程度。
此時的佔雲巾就像一隻猛虎在戲弄跑下樹的猿猴，他只是握著劍長身而立，威壓就自起。沒有固定形態的招式，他施展起來遊刃有餘，行雲流水般隨意就使出無法讓人預料後手的連擊，他的揮刀忽快忽慢，時而輕挑刺來的劍尖，時而重擊震懾，打他個措手不及。
這短短的十幾擊，倒是比之前所有加起來還要難擋，稻村直義心內更恨。他不懂爲什麽每次他都完美擋住了，對方總是可以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血印。是在何時？莫非是自己沒有擋住？這絕不可能！這個難纏的敵人令他開始陷入混亂。
“唰”又是一次看起來簡單的平砍，他正要運起刀格擋，卻猶豫了，他知道自己立起刀身將劍刃隔開後，不知是左側還是右側又被會劃傷，他在到底要用何種方式才能不受傷的思索中犯了難。
於他，這是一個漫長的思考過程，而在佔雲巾卻只有短短半秒，於是，他瞬間錯失了最好的反應時間，左手腕、手臂和左胸側被同時砍中，血飛濺而出，落到早已充血的眼珠上，狂態畢露。他痛苦地向右逃了幾步，扯離劍身時還牽連帶下了部分血肉，但這還不是他最害怕的，他好像知道原因了，爲什麽這麽短的時間對方就已經全然破解了他的刀法，讀懂了他的攻擊行爲，認知這個可能令他倍感羞辱，連身體的疼痛在這面前都算不上什麽。
他單手舉刀，厲聲向著天空咆哮，嘶吼的聲音令在場之人心神震蕩，只有兩人根本不受影響，那就是佔雲巾和琴狐。佔雲巾默聲瞅著他，皺起了眉頭，似乎被這聲音吵到。而琴狐正在與旗手搏鬥，對方亦非常人，出刀極快，看似不經意的步伐暗藏玄機，似乎也是師承過某人，他需要專注精神應對，沒空分心搭理旁邊的瘋子。
與賊首那頗具實戰性能的戰法不同，這名旗手倒像是出自道場的武士，一舉一動，步伐、舉刀的角度和手勢都像是嚴格的被圓規和直尺限定在合適的邊框之內的，雖然看起來死板不靈活，但是因爲重複相同的動作成千上萬次，他已經成爲了這個領域的強者，也不是普通小毛賊能易予的。
那是一種由心性最強、劍法最高深、經過了無數歲月和生死考驗的強大武者所領悟開發的強勁劍招，任何一個普通的人哪怕只掌握到一點皮毛也可以受益匪淺，成爲超越凡人的大師。就像眼前的這名旗手一樣，也許他只是道場中一個普通的弟子，他在使用這一招數時雖然還會因爲自身的各項缺點而遠達不到能複刻出招式全貌的境界，卻也足夠使他橫掃全境，在如同地獄一般的戰場上收割敵人的性命。
琴狐仔細觀察著他的動作，他向前墊步的身法、高速斬擊的動作、每一次納刀出刀的時機、斬下的角度。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手裏的刀被砍得傷痕累累滿是缺口，身體疲憊不堪，他卻毫不在意。他內心讚歎著，努力在心裏還原那個招數，他在思索要怎樣揮刀，才能做得比他更好。
敵人再次襲來，又是一樣的招，只有一招！突然墊步湊近，迅速拔刀，以劍鞘頂部爲起點，使刀向右上揮過去，刀刃劃過頭側再快速自同樣的角度劈下，收刀回鞘，一氣呵成，只在眨眼間。
不對！不是這樣！琴狐使刀勉力擋下兩擊後，在心裏呐喊。劍的角度應該更開闊！這樣才能讓敵人反應不及，無處逃脫！應該……應該是這樣！這樣想著，他對著那人沖了過去。
他把鞘擡到腰側，一手握住鞘的鯉口，一手握住刀把，擺出姿勢全力應對。他調整著兩手的角度，把刀緩慢拔出，在刀刃剛脫離鯉口的瞬間，使出如疾風閃電般的速度，橫切過去，握刀的手繞至後方高舉過頂，由上劈下沉重一擊，兩擊合圍，敵人再無處可逃。
招數使完，過了一會琴狐才睜開眼睛，不敢相信他真的做到了，一種酣暢的感覺充盈全身，他急需找到佔雲巾傾訴，便搖搖擺擺地走開，不再管地上那個被他一刀從頭劈到肚腹的死人。
短短的交戰時間裏他已經在腦海裏反復練習了那招數無數次，做出來的動作雖然生澀，也確實將招數的要領表現出來，姿勢動作甚至比道場正統的弟子做得更標準，假以時日，以他的天賦，會做得更精准。
他眯了眯眼睛，才在遠處看到佔雲巾，剛巧他也結束戰鬥了。琴狐看到他把插在敵人胸口的白色闊劍拔出，朝著他揮手，輕松說道：“你也不賴嘛，也就比我晚了那麽一丟丟。”他將手指舉到佔雲巾眼前，碾了碾手指。
佔雲巾沒好氣地把他推開，故意也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說：“是啊，那你可真厲害呀，琴狐大人。”
“好說好說，鹿巾小弟。”
佔雲巾側頭斜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三名剩下的倭寇聽見遠處震天的歡呼聲，一看首領已經死了，轉身就要跑。衙役和城裏的壯士們士氣高漲，紛紛拿著手裏的各種用具追了上去。
守在城門的人見形勢大好一路吆五喝六就沖了出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也紛紛加入其中。佔雲巾正要阻攔，就被跑上來的書吏和鄉民們圍住，他們眼中帶淚，泣不成聲，不時有人哭倒在路旁，叫喊著之前被倭寇殺死的家人們怎麽不多等些時候，等到佔老爺到了就不用死了。
他安撫道：“好了大家先不要哭，把那些追擊的人叫回來。敵人手裏還有武器，還沒有放棄，窮途末路之下不免會讓大家受傷，屆時家裏就要少個丁壯了。也許還要辛苦大夫診脈熬藥。”馬上就有一頭戴布巾的老者上前，“老朽正是醫學訓科，某願爲抗擊倭寇者醫治，不計報酬。”大家對著老者交口薦譽。
他又說：“那賊寇渡海而來，岸邊必有船只等候，追之不及，白費心力也無益。”此時又有一人湊前，“大人，方才頭目已經讓幾人去海邊鑿船啦，他們到了海邊，也跑不了，除非他們遊過去，嘿嘿。”聞言大家都笑了起來。
百姓們一路簇擁著英雄們回到衙裏，早就等候的醫員上前幫忙綁紮傷口，等他們鬨鬧過一陣後，就以影響傷者休息爲由把人請了出去。意猶未盡的鄉民們只好相約到另一處商討要如何慶祝一番。
天黑之前那些追出去的人就回來了，頭目放任他們去找地松快，自己則去找佔雲巾覆命。他們趕到的時候，三個人只有一個在岸邊猶豫，見到他們沖過來就往海裏走，沒走出幾步就被抓住摁在水裏。剩下的人繼續在海邊搜尋，不出二裏路又抓到一個。這兩人在嚴刑拷打下，手舞足蹈地比畫，指著海的方向，故此明白他們中還有一人應該是早就遊走了，也不知現在到了哪，就只能放棄，帶著這兩人回來先押進牢裏。
第二天一早，頭目又來敲門，說要把昨天勇除倭寇的事跡報給府裏請功。他昨天晚上帶著人去城門外清理戰場，把頭砍下來，斷口處用石灰封好，外面套好布袋裝入盒中，只等佔雲巾命令一聲，他馬上就可以上路。牢裏的那兩個他也建議直接殺掉好了，養著還要浪費糧食，還要更多民夫押送，不如全部弄成人頭方便。
聽著門口交談的聲音，琴狐勉強擡起的頭又放下，拱了拱，縮回到被子裏。昨天大家都累壞了，他們基本上也是隨便吃了幾口就睡下了。
怕他們殺紅了眼，佔雲巾否決了頭目的提議，讓他們還是帶著活人去衛所呈報，不要怕麻煩，多去幾個人，路上遇到歹徒也能應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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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和來時一樣趕，乘車之人的心境卻大有不同。奮戰一夜，佔雲巾絲毫沒有顯露出疲態，如果不是官道上的揚灰太多，他還有閑心把車簾拉起看看外面的風景。
駕車的差役由各地驛站安排，每過一個驛就會更換一名，所幸車夫也不想吃太多灰，一路上都閉著嘴，倒是免了不必要的寒暄。
琴狐一開始還很活躍，在顛簸的車廂裏玩鬧，在驛館的客房度夜時也總想出去探索。可越往北，他的性子就越發收斂起來，不複之前的狀態。
但佔雲巾私下問他的時候，他又極快地否認，說自己很想去見見世面，那認真的神態不似作僞，佔雲巾才稍微放下心來。
然而，變故在車架到了近畿地方之時陡然發生了。
車剛過邊界，琴狐毫無征兆就病倒了。白嫩的小臉燒得通紅，全身像個被煮熟的蝦米一樣躬著，嘴裏還不停說著胡話。
城郊附近也不知去哪裏才能找大夫，無法，只能調轉車頭回前面的城邑中臨時找了家客棧住下。他把琴狐塞進被窩裏就要去抓藥，琴狐卻已經半清醒，手抓著他的袖子不讓他離開。
他摸著他的手背安撫了好久才在他松手的那刻起身。可走到藥房報出藥方時，他一下又覺得眼前這個場景無比的熟悉，可細想之下又什麽都想不起，還隱約有些頭痛，仿佛被什麽擋住了阻止他想起。正在煩惱之際，夥計已經把藥抓好，他也只能作罷，先回去煎藥。
他忐忑著推開房門，琴狐又似大好了一般，踉蹌著走到桌前喝水。
他額上全是汗，臉上還帶著退燒後的慘白，見他進來，朝他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佔雲巾快步上前，用手背觸其額頭，感受到溫度確實已經降下來了，才道：“你怎麽起來了？窗子還開著，你剛發過汗，風邪入侵，極易再度著涼。”
“我也不知……就感覺突然就好了，也不再燒了。”他也把手覆蓋在佔雲巾的手上。
“現在可還有哪裏不適嗎？”
“沒有，可是我現在一想到要去那裏，就感覺到壓力驟增，仿佛那裏有什麽可怕的凶獸，非常可怕，光想想我就渾身發顫。”佔雲巾順著琴狐手指的方向望去，那邊……正是京城。
“那個凶獸的勢力範圍很大，我剛一踏過那個界限就馬上被它的霸氣擊倒了。我方才在夢中，仿佛有一道聲音不停在我耳邊吟誦，說千萬不要過去，不要靠近，不然…我就會死。”琴狐的手在胸前收緊，把衣服抓出深深的褶皺。
他滿臉痛苦，眼中積蓄著淚水，對著佔雲巾哀求道：“我能不能，能不能先暫時留在這裏？”
琴狐的臉映射在佔雲巾的眼底，無盡的黑暗仿佛正朝他襲來，瞬間要連他一起吞噬。他不忍再看，別開臉，舉起手裏的藥包說：“別亂想，我先去替你煎藥，吃了藥你再好好睡一下。”說罷轉身又出去了。
琴狐落寞看著他的背影，眼前傳來一陣癢意，他伸手去揉，卻看到滿手鮮血。他正驚詫著站起要去喊佔雲巾，甩甩頭，卻發現手裏的血不見了。展開的手心裏什麽也沒有，他又下意識摸摸臉，沒有血也沒有淚，手上是一如往常的乾燥。
他被這詭異的情景完全嚇到了，堅決不肯再靠近那邊一步。對佔雲巾的愛意讓他強忍住不逃離，可他也無法再往前了。
琴狐那好不容易養肥的身軀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肥嫩的小臉如同漏了氣的氣球一樣凹陷下去，凸顯的雙眼空洞而無神，柔順的毛髮也開始幹枯斷裂，胸前顯露出道道肋痕。
佔雲巾認爲他只是在病中被可怕的夢魘了，只要幫助他走出來就能恢複如初。
爲此他想了許多辦法，帶琴狐在人多的街上走走，或者去湖邊散步，去登高看日出。琴狐這怪病也是意外的堅強，無論在外面有多開心，一回到客棧中，兩人四目相對時，他就馬上恢複到沉靜。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宛如一種過度應激後的無措。
佔雲巾並沒有太多時間陪伴琴狐慢慢找回自己。時間將近，他必須要先回京述職一趟。
琴狐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不安，他冷著臉，儘量不讓他看出自己的軟弱，說：“你先去吧，我…我會追上你的。”
耽擱了幾天，車夫並沒有被佔雲巾勸離，也跟著在客棧住下，爲了省錢就在柴房對付了幾夜。
剛開始的時候情況緊急，佔雲巾也沒顧上他，來來去去發現車一直停在院裏，才想起來還少了個人沒管，又去給車夫多要了一間客房。車夫是個面相謙和的微胖男子，因快到京裏了，從保定府以後就沒有再換過人，他一路寡言少語，從不多嘴問不該管的事，佔雲巾說住下就悶聲在房裏待著，沒有對突然改變的行程有任何異議。
再次上路，近畿的官道修得比偏遠地區的上心，車輪碾過路上塵土飛揚的場景再不複出現。佔雲巾看著窗外，和沿途的風景沒什麽兩樣，一樣的陌生。
他倉皇想起如果要去國子監報到，是否會見到西窗月？然後又後知後覺回憶起那位尚書大人提到山座門徒都跟著他一起去執行秘密任務了，所以應該是見不到了。他莫名地舒了一口氣，不明白這麽多年爲何還是無法直面那些過往。
車夫似乎對路況十分熟悉，進城以後徑直往北而去。車輛穿過正陽門，佔雲巾才開始對外面的街景有了一絲熟悉感。翰林院和六部正在此地，以往鴉學弟也曾這樣駕車送過他。
太學和國子監都在北城的崇教坊，距離安定門極近，已經到順天府大興縣的地界了。到了監側門，車夫躬身告別就再次駕車離開，佔雲巾站在門檻處往裏張望，看裏面的監生們三三兩兩結伴而行，不時低聲討論著什麽，偶有幾人出進路過他身側，也無人擡頭，似乎只將他當做一棵樹、一堵牆或者一名走錯了路的生人，飛速繞行，和當年那時的狀況截然不同。
進到裏面，負責接待的助教看著他一頭霧水，雖然接到了要來一個新任講學博士的通知，可現下人員編制齊全，不曾有缺，主簿也不知道應該安排他教習哪種學經，就只能先將他名字記上，詢問上面的大人後才能決定。見助教一副爲難的樣子，佔雲巾也只好告辭，等明日再來看看。
剛一出來，見遠處有一位老者對著他站的地方翹首以望，他正疑惑，那人與身邊之人語言幾句，突然走近對著他一揖，他連忙還禮，對方報上姓名他才恍然，竟是那位與他通過書信的尚書大人。尚書一見他就心喜，也不見外，拉著他就往他的車走去。
原來他知道佔雲巾今日會到，就提前叫家僕在附近守著，見到有陌生的車輛就通知他。可等來等去，預計的日期過了幾日也不見人，他正在家裏擔憂，想著要不要再派人去接，正巧就有消息傳來了，他忙不迭地趕來，正好碰到佔雲巾出來，就立刻上前詢問，見是他本人無誤，心中更加高興。
在對方無比關切的眼神下，他也只好解釋說路上朋友病重所以在北直隸多停留了幾天，對方馬上詢問病情如何？可需要幫忙請醫者？他連連表示友人的病已經痊愈，不用麻煩。對方稍露出惋惜的表情隨即又覺得不太合適，轉頭去問監裏的事情。他只好猶豫著把剛剛經過說給他聽。對方聽完卻是大罵那群酸儒迂腐不知變通，明明陛下的旨意講得那樣明確，卻還推脫不知如何辦事。
佔雲巾卻從裏面聽出了問題，他口風一變，問他如何知曉聖旨的具體內容。尚書心下一驚，佯裝鎮定，訕笑著回答說是猜的，佔雲巾點點頭，心裏的疑問不減反增。
尚書偷偷打量著，見他臉色微變，可這個話題不能繼續深入下去，又急中生智，說起已經替他安排了教忠坊的一處小院，他在正式過府前可以在那裏暫住。他既然已經在國子監報到，陛下與公主已經等待許久，得知之後就會很快讓他去面聖，屆時會有內侍去小院傳旨。看他情緒稍有緩和，又繼續說道，教忠坊距離國子監所在的崇教坊很近，距離仁壽坊的公主府也不遠，十分方便，不必起早貪黑趕路。
佔雲巾只能懷著那些無人解答的疑問暗暗記住尚書所說的關鍵資訊。有了山座那事的前車之鑒，他對別人的示好始終無法完全信任，可此時再裝假清高毫無作用，離了尚書的指引，他不知要去何處落腳，也不知誰能替他解惑，告知他那些後情。
正說著，車突然一停，尚書喜不自勝，擦了擦頭上不存在的汗，又拉著他下車。他擡頭一看，書寫著北冥府三字的匾額掛在當中，爲表示隆重，廣亮大門完全敞開，各級管事正等候在門外，準備迎接最尊貴的客人。
跨過高高的門檻，石頭雕刻的影壁照映在眼前，上面刻畫著番草圖案。佔雲巾在心裏腹誹：番草嗎？倒真是有趣。
行至正堂，剛要落座，侍女就擡著小幾上來，幾上擺放著鮮豔花色的瓷形茶具和盛放著各種纖巧點心的碗碟。
尚書忽然說：“賢侄平日裏喜歡飲用何種香茗？”頓了頓，一拍額頭，笑道“是我糊塗，賢侄是江州人士，家鄉寶地就有盛産，我何須多問？來，上一壺廬山雲霧。”
……似乎又勾起了不好的回憶，他出言打斷，“不用麻煩，粗茶就好。”
“喔，許是在老家整日品茗，如今膩了想換一換，好，好，那如不嫌棄，可願試一試我府中的香茶？乃小女閒暇所制，初嘗略有些寡淡，飲後回甘，有細微花香，也是別有一番滋味。”說起女兒，尚書滿面紅光，期待著看他。見佔雲巾點頭，就忙招呼侍女去準備。
門外突起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人還未到，聲音就隔著門傳了過來，像久病之後氣力不濟的虛弱之音但卻飽含著怒意，“爹，兒說過無數次，您百年以後兒就算流落街頭也斷不會成爲他人的累贅，勿要強行將兒與那未見過面的……”和聲音一同進門的是一體形敦實的壯僕與他橫抱著的一位少女。
她一進廳就看到了坐在一邊的佔雲巾，驚覺失禮，話就斷在了一半。她瞪大了眼睛，張皇失措間帶著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探究。
尚書見她進來就起身去迎，幫著那名壯僕把女兒扶到木椅上坐正，調笑道：“這不是見到了嗎？來，我兒，這位就是佔雲巾，來見一下禮。”
尚書側開身子讓女兒看清佔雲巾的面貌，同時用眼底快速從他臉上掠過，見他已經站起身，用溫厚的眼神看過來，完全沒有對疾患的蔑視和處於高位的憐憫之情，謙和有禮，進退有度，更覺自己沒有看錯人。
尚書牽起女兒的手，用飽含愛意的聲音介紹道：“方才見賢侄目無嫌鄙，愚意應是好事將近，小女閨名風舉，賢侄可直喚之。”
“北冥小姐，初次拜訪，有何叨擾未盡禮數之處，還請見諒。”他原地不動對她行了個拱手禮。
他坦然而立，不卑不亢，北冥風舉霎時明白了幾分。她垂眸斂眉，回道：“占大人禮數俱全，自然無可挑剔。反倒是小女瘸狼渴疾，儀容有失。”
驚覺二人之間情況不對，尚書緊張得有些呼吸困難，他拉了拉衣領，悄悄挪步，用身形擋住她的視線。剛往居中走動數步，就被另外一股力拉扯住了，他低頭一看，見北冥風舉的手揪住他的衣服正在暗暗使力，她身單力薄，竭盡全力也只能稍緩阻止尚書的步伐。被父親擋住了大半視線，又不能出聲申斥，她惱怒得狠狠瞪向尚書。接收到女兒的眼神，尚書滿臉無辜，又恐她用力太過損了身體，只好把挪出去的步又收了回來。
“何必自棄？小姐蘭質蕙心，審識大體，雖體弱卻心性堅韌，亦是可造之才。”佔雲巾無視她話裏的不善，誠心誇讚。
她自嘲道：“才有何用？心長力弱罷了。若是出生貧家，此殘身貌焉能久活？離了歲寒，便只能久臥在床，寸步難行。”
“父母賜予血肉，生養撫育，爲人子悲歎偕生之疾，是爲不孝；健僕彼代爾行，負任蒙勞，爲人主雲愁雨怨，是爲不義。若你無生之望，旁人縱可將萬事萬物奉於案前，也不能替你飲食。體殘而志不殘，羸弱而心不弱，自輕自賤唯有枉費所愛心意。”佔雲巾高聲責備道。
“可我這樣，還能做些什麽？”她似有所動，語言間幾多猶豫。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無可改也，專己守殘如同棄瓊拾礫，敝帚自珍無濟於事。當補偏救弊，重振精神，一心向學方能不負你父燕翼貽謀。”
“向學？可我只是女子，就算經綸滿腹亦無可用之地。高臥多年，無人交可，也無人可論。”
“學無分其類，無分善惡，無分身份等級，無分男女老幼，無需驍勇體健，一室一案一書一人即可，豈非正合你意？況乎，博聞廣識不過是用知識豐富己身。賞月觀花，能知事物變化之理；見山川河流，能解天地倫常之由。比起膚淺表面之態，理解萬物因果，豈不美哉？”
“聽你之言，倒是讓我對外面的世界更爲期待了。晃晃間倒真想去看看外面的天，看看你所說的山川草木奇珍異獸。未知你可……願與我一道觀賞？”她垂眸翹首，期盼著。
“有的有的，以後賢侄自然有許多機會來。只是今日不早了，稍後用過飧食，還要趕在更鼓停歇之前回去。”尚書突然開口。
北冥風舉故作未聞，她注視著他，似要用這雙眼睛穿透他們彼此間所有的障礙，探測到他的心底。她在靜心等待他的答複。
“是，承北冥小姐所請，佔某卻之不恭。”他正肅回道。
得到滿意的答複，她微彎起嘴角以回應，才緩慢回味過來剛剛父親所說的話，驚訝道：“咦？你今日不在府裏住下嗎？”
佔雲巾後退一步，擡手對尚書一揖“大宗伯的美意佔某心領了，只是，無功不受祿，恕在下不能恭順您的安排，晚些時候吾自去尋個店家住宿即可。”
尚書面露爲難之色，“那間小院在久前便已經爲賢侄租下，曠久空置，那東道也會不滿……”
佔雲巾沉吟片刻，說道：“即使如此，那就謝過大宗伯代爲尋租的好意，只是銀錢還須讓佔某來出。”
一計不成，尚書又生一計。“方才見賢侄答應了教導小女，那便是有功，這小院的租金權作是給先生的束脩。”見佔雲巾沒有即刻拒絕，他再又壓低聲音說：“到時爲教導我兒學業，頻繁進出我府，恐有近諛阿附之嫌。”
佔雲巾眉頭一跳，說：“可我若是乘坐大宗伯的車架回去，豈不是更惹人疑竇？坊間人流密集，怕是無法避人耳目。”
“那……那可如何是好？”
“佔某自行從偏門而出，步行回坊。”
尚書裝模作樣伸頭出去看天，估算著時辰，再道：“閉坊之時將近，更鼓將起，賢侄步履再快，也不能在鼓聲停之前到達住所，坊門一閉，即使是吾，也不能輕易打開……這樣，我便借賢侄一匹快馬，自可安保賢侄歸家無虞。”佔雲巾又要婉拒，他揮手阻道：“馬是商借，過幾日賢侄再騎馬來還就可，非涉恩義。”
他嘴角抽了抽，見這架勢，他若是不同意似乎是不會放他走了，只能答應。一匹馬就成功有了讓佔雲巾二次登門的機會，尚書欣喜不已，自認爲此計絕妙，但面上仍要保持憂慮，依依送別。
北冥風舉今日的試探十分成功，她低頭沉思，回想著他對答裏的深意，思索著他的品性，不知不覺間晚飯就用了很多，後還因身體虛弱不克化積食了，尚書又憐惜又無奈，只能半夜去請醫者。
終於又恢複安靜了。他獨自躺在床上，覺得無比疲累。可今天只是第一天，這樣的日子不知還有多少。他望著梁柱交錯的頂，忽然就想起了琴狐，不知他如何了，可還有夢魘？想著想著，就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他就打了水來，要將小院整理幹淨。這裏似乎不久前被收拾過，桌上只有淺淺的灰塵，地上也沒有特別多的髒汙。他把袖子高高挽起，用一塊方布把頭包住，系成襆頭的式樣，將下面的衣袍撩起，置於腰帶上，就開始幹活。
雙手浸入到銅盆裏帶有涼意的水中，現下京城的天已經臨近初秋，風和水的溫度都漸漸變得冷冽襲人，於他卻十分受用，他已經多年沒有感受過這舒心的氣候了，仿佛想將所有的毛孔打開，吞吐那些帶有皓然的冷意。
那日佔雲巾離開國子監後就被尚書拉走，助教也未問清住址，宮裏的侍人多方打探之下才問得他的住所，這便帶著人上門來請。剛過坊門，向內剛走進幾步，就遠遠瞧見佔雲巾拿著抹布在擦拭大門，那侍者停住不動，就站在遠處看。
侍人等了片刻，小僕卻不能忍，出聲瀆擾，高聲呼喊，佔雲巾循聲回頭，看到頭戴三山帽身穿蟒袍的侍者，忙放下手中的物品，把人請進去。
侍者命小僕等候在外，獨自隨著佔雲巾走近裏間，環顧左右，院中置物歸置得當，草木也精心修整過，他的眼中滿是贊許。
他開口就直入主題，“某是陛下身邊的侍者，名喚月琴，蒙博士不嫌，可喚某名字。某今日來，正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傳達博士之後的公事要務，因是口諭，博士不必拘謹，快請坐下。”
佔雲巾低眉斂目，恭敬地立在旁邊，聽到侍者發話，點頭稱是，方在右側下方坐下。
“博士在徐聞接到旨意時應能體察，知道此番陛下擢升你進京是何要務吧？”
“是，上意讓我爲公主講學開蒙。”
“爲公主請師之舉未付諸公議，是以臣下不知，此位此職是臨事而設，監內眾官無法調配，恐令你困擾，故命我來此解讀聖意。”
“原是如此，當日見助教行事含糊，就知內有隱情。多謝月琴內監。”
“陛下只此一位公主，自小也是某等看護長大，博士既爲師者，也與某等爲同道。只是，公主的情況有些特殊，某先講解一下過往故事，你有何不明之處盡可提問，某定會告知。”
“請”
“陛下聖名爲劍謫仙，早年在深山中游歷，遇一女子遭遇匪徒，遂將人救下帶回了宮中，此女幸後生下一女，是爲長公主。陛下忙起來常常不分晝夜，頗有些罔顧天理人倫，早年間就下令解散后宮，只餘部分侍候之人。宮中無人，突然來了夫人與公主殿下，恐某等怠慢，也恐其他不測，且陛下也不希望公主長於深宮之中，無人相伴，就命大將軍攀玉趾暗中撫養，化名爲風雲兒，夫人也一同移居將軍府中，對外只稱是將軍的夫人和女兒。公主十歲時，陛下將公主接回，昭告天下，改其名曰劍風雲，在城裏另建公主府。公主自小在將軍府中長大，與將軍感情深厚，不舍分離，雖有府邸，仍常居於將軍府中。”
“故，如若我要教導公主，應是去將軍府中求見？”佔雲巾遲疑著。
“然也。某一路觀察，此坊距離公主府所在的仁壽坊十分接近，就在左近。而將軍府需要再往東南方走幾路，在黃華坊，距離也不甚遠。公主與將軍情深意厚，言行舉止頗爲類似，不願受到拘束，天真活潑，俠義尚武，某聞得博士文韜武略，定能讓公主感悟良多。”
“內監過譽，只是佔某有一事不明，還請示下。公主長於武家，可也不應不通文墨，可否直言相告，陛下望子成何種模樣？”
“陛下不願過多干涉公主的成長，讓公主隨心隨性而行，好在將軍爲此也耗費心力教養，倒也沒有長歪，可見公主本性純良。陛下所望，同天下父母一般，希望孩子平安康健，怡情悅性度過一生。請博士來，也是防著那些頑固不化的愚者教壞了公主，奪彩了其天性，至於內中深意，以博士的聰慧，必能領悟。”
他見佔雲巾低頭不語，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心知對方應是了悟了幾分，便不再徒留，起身告辭。
行至門邊，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提醒道：“博士整理教案當快些，最多不超過三日，莫讓公主苦等。”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答案，表面上順從天性，可天性沒有邊際，時常有不合倫常之處，就需要規勸，可哪些應該規勸，到何種程度？哪些又是磨滅了天性，哪些又應該保留？一切都需要自己把握。
內監說他是專職教導公主的師者，不用跟其他人一樣長待在國子監教學，就有更多時間可以做自己的事，相對應的責任也很沉重，公主長成什麽樣，是否合陛下心意，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隨時都能因言獲罪，但他隱約感知到陛下選中他，必然是看中了他身上的某些特質，因也不會過分爲難，只是這種不確定感令人心裏倍感憂慮，如臨深淵。
在正式面見公主之前，他還想再去見一下琴狐，不知他的情況如何。他陪伴自己千裏奔襲至此，若全然棄之不顧，未免太過無情，可他如果確實無法進京，自己也應該幫助他在外城安置。
淺淺對付了幾口幹餅他就騎馬奔赴，一路馬不停蹄，到了之前下榻的店家卻撲了個空，琴狐竟然先行離開了，只在櫃檯給他留下了一封信。
信的右上角落裏有幾行字，其餘大半是一些隨意畫就的彎彎道道，上面還有類似樹木和河流的圖案，倒像是地圖。
“鹿巾，我在附近林間閑遊時遇到了一位自稱認識我的人，他似是好人，說山的那邊有一間小屋閒置，可以讓我暫住。不知何由，自見到他起，那邊傳來的令我喘不過氣的威壓也暫時消失了，所以我現在可以向著你在的地方更進一步，只是依舊不能靠近城裏。我已搬去小屋，因地勢複雜，我草草畫了個地形圖，你應該能看懂吧？”小屋的位置上畫了一個巨大的狐狸頭，“待你公事不那麽忙的時候，我就把小屋收拾好了，希望你來得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山的那邊……似乎是皇家獵場，何人能在獵場內私建民宅，還能隨意讓陌生人居住，必有問題。
他將信收入懷中，心緒雜亂。他想責備他不應該隨便跟人離開，可琴狐不是孩童，也不是整日居家的少女，該去往何處與何人相處，實無立場過多管轄。他心裏更加不安，仿佛自踏入京中，就落入到了一張嚴密的網中，無形中一切都被排布詳實，越掙扎縛得越緊越難喘息，可放松也只得片刻輕松，終究還是會落入那怪獸的口中。
多思無益，他翻身上馬，起身回程。這馬奔波一整日，稍作休整又恢複了精神，可見是匹良馬，雖萬般不願承別人的恩情，此刻他仍感激尚書對他的幫助。
一來一回間，兩天就這樣過去了，他牢記內監的指示，在第三天時前往將軍府去見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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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府中的氣氛與民家截然不同，各式僕役都似出身行伍，像經過統一的操練，儀態步伐暗自有序，連引路的小僕走起步來也是昂首挺胸，精神抖擻。
也許是爲了方便演練，府中改造了一個寬闊的庭院，足以讓五方人居於此而不擁擠。繞過這庭院，後方就是女眷所住的內院，而公主平時學習的書房也在此處。
自佔雲巾進門起，就有一道探究的目光透過層層疊疊的簾子落在他身上。他裝作不覺，徑直走到書案前，對著簾子後方模糊的身影躬身行禮。
“公主，臣是爾後負責公主教習的師者佔幘。”佔雲巾高聲道。
沒有回應。
簾後突然響起一片嘈雜的聲音，似乎起了一些混亂，又似有幾人在低聲爭吵。半晌，隔在他們二人中間的簾子被緩慢拉起，公主正側頭與身後之人說些什麽，見遮掩沒了，才馬上回正身體。而他，終於得見公主的真顔。
剛及笄的年齡，臉上還十分稚嫩，洋溢著青春的氣息。更爲贊秒的是她的那雙眼睛，淺金色的眼眸靈動異常，在眼眶中飛速轉動，顯示出她敏銳的思緒；眼中神態明澈，似有光華在其中，望之猶如溫陽，暖心又不喧囂。
此刻她臉上還有一絲未褪的薄慍，細長的眉皺起，櫻桃般的嘴微微嘟著，好像被人觸怒，滿心怨氣。身後侍立之人湊近言語幾句，她方想起還未回答，又微微紅了臉，抱怨道：“我讓他們將簾子升起，他們卻說不合禮數，佔先生，你來評判一下，老師與學生見面，還要遮遮掩掩嗎？”
“老師教導學生，自然不用遮掩。但是，公主在做學生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一層身份是公主，而臣在爲師者之前，還有一層身份是臣子，臣見君，無詔不得視目。公主與侍者皆無錯，皆謹守本分，殿下勿怪之。”
“師者的意思吾明白了，眾人在位時，各行其是，在他們眼中我是公主，在老師眼裏我是學生，而在我眼裏，我就只是我。那現下只要將侍人屏退，沒有侍人就沒有公主，此處就只剩下老師與學生，這樣又沒有違背他們的職責，也不會讓我難受。”說話間她騰身而起，在眾人驚惶的呼中把人全部趕出殿外。
終於安靜了，她心中快意陡然而升，步伐都輕快了不少，時而躍起，又輕聲落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她不再回到原先的位置，而是走到佔雲巾的面前，傾身坐下，和他隔案相對。“學生向先生請教。”
“是，殿下巧言，某羞愧也。”他笑道。
見他笑了，她的心情瞬間松懈下來，又仿佛想起什麽一樣，湊近端詳起他的面容來。從他進來開始她就一直在瞧，明明今天是第一次見，她總覺得他的眉眼有些眼熱，好似在哪見過，卻一時又想不起來。
“你的眉眼，有些好看。”她突然說道。
“殿下，以貌取人，非禮也。”
“抱歉，我不是以顔色論人，只是，我一見你，就覺得十分親切，仿佛你的臉已經印刻在了心裏的某個位置。”她的聲音漸漸低沉，好像陷入到情緒中。
佔雲巾默聲陪同著。他也有同感，只是未及多想，還以爲她只是肖似其父。
片刻後，她回神說道：“今日我不想學那些聖人之言，你可以講故事給我聽嗎？或者說一些與你有關的過往？”雖是詢問，她的語氣卻是堅定的，心中已經有的主意，沒有正當的理由是不會輕易改變。
不是特別出格的願望，應當滿足，何況通過故事也能感悟其中的道理，會比枯澀的經學更通俗易懂。他在心裏把過往快速過了一遍，很快就敲定了今天要講的內容。
被趕出去的侍人們不敢走遠，都趴在門邊聽裏面的動靜，不時藉口送茶和點心進來打探，見師徒二人相處和睦，佔雲巾的聲音低沉，如悠揚的弦聲在空蕩的室內回蕩，鏗鏘自鳴，餘音繞梁。劍風雲聽得異常投入，侍人幾次進出都不能引來她的注意，如入深潭，不起漣漪。
佔雲巾說的是他幼時與香如昔一同學習蔔算之術的過往，初時略帶平淡，講著講著，想起妹妹的遭遇，他痛心不已，話語間就充斥著濃烈的情感，聽到風雲的耳中就更爲情深意切，感人肺腑。
風雲突然就感傷起來，自小她就是獨自一人，並無兄弟姐妹相伴，當她聽到如昔幼時嬌憨的與兄長對答時，眼中的落寞更甚。
佔雲巾問：“殿下，何如？”
風雲搖頭：“無事，先生與其妹感情深厚，吾欣羨之。”
佔雲巾聞之卻是啞然。
風雲見他表情有異，關心道：“有何不妥？”
佔雲巾以袖掩面，略作修整，肅然道：“多謝殿下寬慰，今日講學已畢，臣該離開了。”
“怎過得如此之快？”她驚訝道。
她傾身望向窗外，可坐在殿中，也看不出什麽，滿臉失落道：“可我興致剛起，先生不能多留一會嗎？”
真是孩子心性，佔雲巾笑道：“不能。今日臣講的故事，殿下可再仔細回味，找尋其中的道理，有何心得，待臣下次講學，要考問殿下。如此一來，可令殿下盡興。”
再美好的故事只要變成了作業就會變得令人憎惡起來，原本流光溢彩的眼睛瞬間失去了神采，她仍然不舍道：“先生下次何時再來？”
“待殿下領悟，臣自會再來。”
這宛如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只能哀嚎一聲目送他的離去。
自走出來，佔雲巾臉上仍是止不住的笑意。方才在講蔔算算法時，他觀察過她的神色，見她雖然也有興趣，卻對此不求甚解，似是只將蔔算作爲玩物，無心深入。看來還需趁熱打鐵，只是，故事內容需要做些調整。
他估算了一下，如果去獵場找琴狐，還是自己騎馬方便，若是租車，不知逗留到何時，還要車夫在旁邊等待，思前想後，他決定去找尚書把這匹馬買下來，如果他不願割愛，屆時再去市裏買一匹。
臨時登門，尚書還在公堂未歸，只能由北冥風舉來接待。以往若是些不重要的人，家僕也就尋個藉口擋回去了，可這是佔雲巾來了，自然是萬萬不能怠慢的。
北冥風舉打定主意與他共賞美景，命人在院中佈置一番，歲寒貼心地把她的輪椅推到院旁的廊下，讓她能在此等待佔雲巾走來。
望著佔雲巾的身影從轉角處顯現出來，還未等他走近，她就已然開顔，道：“佔先生此番前來，可是應承前日之請？”
定然不是，可這話他無法直言，只好在她的期盼下，從歲寒手裏接過她的輪椅，慢慢推著她往院中去。“既然答應了小姐，佔某必不能讓小姐失望。”
“你再以小姐相稱，我才真要失望。”
“？”
佔雲巾愣怔間，她卻歡笑起來，肩膀不停地抖動，笑得前仰後合。
擦擦眼角泛起的淚，她道：“小女只是希望先生不要拘謹，即便不以此處爲家，也希望能讓先生胸懷寬暢，隨性而處。首要之法，正在稱謂，如能以親友相稱，想必更能舒暢幾分，望先生不要怪罪。”
“小姐誠心實意爲佔某著想，豈敢怪罪。女子閨名宜慎重，恣意乎之，倒似唐突了淑女。”
見他頑固不化，依然不改口，她佯裝生氣，怒道：“先生猶是不願直呼我本名，是嫌棄我不良於行，不堪與先生相交嗎？”忽又轉而低頭啜泣，默默垂淚，道：“我何德何能，哪能與先生攀交親緣，此時能得先生垂憐一二，於花叢樹海之中與遊，已是小女莫大的福分，豈能不知足，妄想更多。”她擡手以袖蒙住眼睛，身體輕顫，更顯柔弱。
事情到這種地步，再逆拂於她，就是他的不是了，他只能討饒勸慰道：“能在這遠離家鄉的北國之中獲得第二個家，是佔某幸甚。合該由我來謝謝風舉小姐才是，小姐所請，佔某具從，切莫因此事傷神憂思，有礙身體。”
“風舉”聲音悶悶。
“什麽？”
“是風舉，不是風舉小姐。”她猛的擡頭指正，忽然想起她之前在假哭，又再縮回去，可已經被佔雲巾看到，複又挺身坐正，虛咳了幾下，化解尷尬。
“風舉小姐，方才可是在戲耍某？”雖是厲聲質問，聲音卻帶著笑意，說著他也笑出聲來。
“非是戲耍，而是明辨是非，改正謬誤，爲何你總是冥頑不靈，需要弟子再三指正？”她配合著說道。做出一副佔雲巾錯誤百出還拒不改正已經無藥可救的樣子。
“是，是，風舉教正得是，全是佔某不該，佔某有錯。”
她搖頭晃腦地說：“有錯當改，可你不但不虛心改正，更是該罰！”她的目光在庭院中各式置物上掃過，最終落在前方一棵巨大的榆樹上。那樹極爲挺拔高大，仰視不見頂，兩人合抱粗的主枝延伸上去一分兩半，兩枝盤根錯節，一半交纏在一起，另一半則向外擴展開，枝葉間錯落有致，適得閑趣。
“聽聞家宅種植此樹有百鬼莫近之傳說，那便以此爲題，罰你講個神鬼妖怪之類的故事可好？”如玉一般白皙，看不到多少血色的手指著樹幹。
他從她的手指的方向望去，猶豫道：“佔某不善鬼神之說。”
“甚好！”她傲然說道。“如果是你擅長之事，那就不是罰了，正因爲你不善，才是罰。若你實在爲難，現編一個也可，什麽妖精報恩，書生救美，以你之才，豈不是手到擒來？”
他皺起了眉頭，她舉的那些例子實在不堪，卻無法拒絕，他只能臨時想一個，可聖人不語怪力亂神，久遠的傳說也未免枯燥，他思來想去，恍惚間就想到了琴狐。想到他藏起來的白耳朵，意亂情迷間不經意顯露出的大尾巴，繼而想到那光潔的臀部，鮮紅的胸乳……他咽了嚥唾沫，突覺得滿身燥熱，口渴難耐起來。
“可是想到了什麽？”
乍起的聲音猶如驚雷，把沉醉其中的人喚醒。他連忙虛應一聲，道：“我這有個狐精與書生的故事，只是過於驚世駭俗，怕驚擾了你。”
“狐？想必定是只詭詐敏思，勾人入甕的可憐兒，無妨，小女生就虎膽，不懼奇邪。”
佔雲巾只好把當初琴狐主動上門的故事稍加改造講給她聽。
他在將軍府中講學時，風雲的涵養極佳，從不出聲瀆擾，遇到離奇或者超脫自己理解範圍之處，也只是輕輕用袖捂住嘴巴來表達驚訝，間或用眼神來表達亢奮。
但到了給北冥風舉講故事，情況就截然不同。
他與狐在竹院的初見及往事，要修改的地方很多。首先那些不利於在人群間傳播的私密之事就要全部刪減，而關於自己身份以及居住的地方也應該略微改動，不能讓人尋跡可查到真實。臨時起意改過的地方不免容易留下漏洞，而通常情況下……當需要用虛假去填補缺乏真實的漏洞時，就會出現更多需要填補的漏洞。
而北冥風舉是一個探知敏銳的人，對於佔雲巾說得模糊或者是一些不及深思無法察覺到的地方她毫不留情予以痛擊，一針見血地指出各種不合理之處，問題之刁鑽，角度之詭異，讓身爲當事人之一的佔雲巾也應接不暇。
起初他還能應答如注，隨著難度加深，又抑或是問出了他之前從未想到過的方向，這些問題直竄入他的心底，振聾發聵，讓他的回答越來越慢，越來越猶豫，早已不複最初的爽快。他沉默的時間變得更長，回答的間隔更久，他開始隱約覺察到一絲不明的惡意，可細看她天真的神情，又覺得不似作僞，是真心求知。
又是一段沉默後，她伸了個懶腰，露出睏頓的面容，“我困了……”之前的那些仿佛都只是在玩鬧，在她困倦後，就如風一般被吹散了，她收斂了所有的芒刺，又收縮變回那個柔弱女子。
他微微側步，幫她擋住吹來的風，對著遠處等候的歲寒招手，讓他們把她送回去。在僕從的簇擁下，她努力撐起身子，用滿是困意的清冷聲勉強說：“險險忘記了正事，佔先生此次前來的要務還未言明，不知道我能不能代替父親幫你籌謀一二？”
圍住北冥風舉的人群頓時散開，留出一條讓他們互相能看到的通道。
佔雲巾沉聲道：“先前借了大宗伯的馬，感激不盡，我近來因事要出城一趟，想要多借些時日，如果不方便，佔某願將它買下。”
“那馬原就是父親有意贈予先生的，先生不必介懷，可盡情使用。”說罷她放松軀體癱倒在輪椅上，任歲寒將她緩緩推離。
一個兩個都是不易相與的對象，佔雲巾這幾天的日子過得頭昏腦漲，可這苦楚只能悶在心裏，並不足爲外人道。時間不能暫停，也無人會等他緩和情緒，他只能硬著頭皮再上。
翌日一早，他又到了大將軍府，久住在這的風雲已經能嫻熟的揮退眾人，努力營造出一個可以令兩人都舒心的環境，她雀躍的神情充分顯示著她對他毫不遮掩的好感，這對佔雲巾來說卻是有些無所適從的忐忑。
“先生你又來啦！還來得如此之早。”她肯定地說。
“是”他恭謹道。
“殿下爲何一直喚我爲先生，而不是慣用的老師？”他問道。
“那是因爲……”她突然傾身湊近，用手指在他人中處快速劃過，繼而回身坐正，笑道：“先生年輕，不似老師老邁，恕學生無法叫出口。”
他抿起嘴唇，露出不贊同的表情，斥道：“殿下，此舉有失禮數。”
她傲然道：“女子與男子獨處一室，即使未有此舉，也會被人詬病，言其德行有失。可先生莫若是忘了嗎？你與我在殿中，只以師生相對，再無其他！老師有困苦之處，弟子從旁侍候之典故，古來不知凡幾。我對先生從無二心，一心求教，望先生應當如是。”
她慷慨陳詞完畢對著佔雲巾遙身下拜，鋪胸納地行了一個大禮。
他歎服道：“殿下巧言善辯，某不如也。”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也跟著俯下身子行了個一樣的禮。
禮畢，她就著跪下的姿勢歪著身子去看他，兩人相視一笑，此事就此翻篇。
“今日見先生盛氣而來，胸懷丘壑，似乎已有腹案？”她突然道。“可我偏不遂你所願，且讓我來猜一猜今日的題目。”
“殿下，且等等，請殿下先將上一回的觀感交出，再論今日。”他不爲所動，堅持說道。
“呃……那個……”
“如何？可是殿下玩興將起，忘了上次某遺留的作業不成？”
“非是如此，是……是先生與妹情深，吾羨之，每想起動輒心痛難忍，是已不敢細思，對，當是如此。”她坑坑巴巴地解釋著。
“殿下身邊竟是連玩伴也無？”
“初時是有的，只是她突然有事離京，再無音訊。”
恍惚間，他好似想到了什麽，也許公主的這位玩伴，正是那人……他不敢再問，只好把話題又轉回去。“那便罷了，某今日要講的應不至於讓殿下傷懷，下次再來，殿下不可再推脫。”
“定然！先前說好的讓我先猜測一下，先生先不要聲張。”她低頭苦思一番，驀然道：“聽聞先生曾在徐聞手刃倭寇，殲敵數十，今日所講正是此題，對是不對？”
他不由得望向窗外，努力抑制住要噴薄而出的情緒，心裏卻是樂不可支。他確實今天是想講這個，但是她再三阻撓他開口，苦心孤詣地把他往她想聽的話題上面帶，真真是個妙人，看在他們師徒殊途同歸的份上，也罷，就從了她的願吧。
面上他仍要端著，是衷心讚揚也是對她耍的那些小心思的嘲弄，感歎道：“殿下真是聰穎，猶如某肚腹中的肥蟲，知某甚詳。”
“先生閑話少說，快快進入正題！”她無視那些對她的戲謔，敦促他。
“某爲徐聞縣典史時，確有一小股倭寇入境，在城外殘害百姓，他們一眾只有十人，並非如殿下所言有數十人，人皆衣衫襤褸，惶惶如喪家之犬……”他將往日的經歷娓娓道來，風雲也一改之前玩鬧的性情，肅穆以對。
當他講到與賊將持刀對拼，最終將其斬殺時，風雲噌地自地上怒而起，氣勢洶洶地沖出殿外，未久，又在裏外一陣迷茫的人眼中，手握長劍快步跑回。
她昂首立在佔雲巾面前，胸前快速起伏著，手徐徐用力，把劍緩緩拔出，威勢巨大，隱約還能聽見錚錚劍鳴。必是好劍！他心中贊道。
“先生，你看我與那賊首可有一戰之能？”她的眼神堅毅，故作正經的聲音因興奮而顫抖著，雖年幼身弱，卻無人敢於此時小看她，將她視爲普通孩童。
“劍是好劍，可其能何在？”
“願爲先生舞之！”她沛然喝道，執劍在寬廣無人的殿中演練，用有形的人幻化出無形的招式。劍似爲她量身打造，她舞動起來如臂指使，揮灑自如。她的身形輕盈，跑動跳躍間，猶如蜻蜓點水，悄然無聲，只餘觀者心中的漣漪證明她確實踏出過此步；又或小鹿於林間走跳，生動活潑，興之所及，鼓動人心。
佔雲巾看得目不轉睛，歎其年輕身美，又歎此招非經年練就而不能成。只是……他觀察若久，劍招走勢有些蹊蹺，雖因爲使用之人是女子而失去了部分霸道，若是由男子使出，怕是招招狠辣，頃刻就能要人性命。
既然爲風雲打造了合身的佩劍，就應該教導她符合君子之風的武藝，但她剛剛所練的招式，更像是與無數人在生死搏鬥中所領悟的殺招，劍勢急而險，揮就方向皆是以謀求擊傷人的薄弱部位而快速制敵爲要，無君子仁人之範，不似出身大家，倒是如同那兵行險著以命相搏的亡命徒。
一國之中最爲珍重的明珠卻習得滿身奇詭的殺人招數，真是奇也怪哉。
待她舞畢正倚劍暫歇時，他上前詢問：“某觀殿下方才的劍招，不似尋常，未知殿下可有師承？”
她渾身一震，好似無形中泄露了什麽秘密一般，半吞半吐道：“沒有，是我平日看義父手下的兵員操練時偶然習得，並無人傳授，可有何問題？”她用袖子擦拭著額頭冒出的汗，不知是剛剛舞劍而出還是被佔雲巾問出來的。
“衛所募兵的武器裝備以刀牌、弓箭、槍弩爲主，平日操練也以習練陣法較多，佩劍者鳳毛麟角，無品級的普通兵員從哪裏能得到劍，又從哪裏習得劍法？”
“非是募兵……許是江湖人士……”
“拱衛京師的多是侍衛親軍，或是功名子弟出身的金吾、羽林和虎賁等衛軍，怎會由外人擔任如此要職？”
“先生……此事關系重大，切莫再問……”她眼神閃爍，偏過頭去，不敢看他。
“佔某既然爲殿下之師，關切殿下之事則爲本分，還望殿下不要隱瞞！”她此刻就像站在烈陽下，承受著熾烈的光照對她的洗禮，仿佛再多待一刻就要溶化在此間了。
“好吧，好吧。”她無奈道。她湊近到他身旁，用一種宛如哼哼，不屏聲凝神就極容易漏掉的低聲說：“是義父的弟弟攀玉鱗暗中所授。”
他怪道：“既是大將軍的親弟弟，有何不可言說？”
她連忙上去想捂住他的嘴，卻因彼此的身高差，只能夠到他的肩膀，努力向上蹦躂了兩下都不成，她只能放棄，努力壓低聲音喊道：“因爲義父和他兄弟之間素有嫌隙！”她望瞭望周圍，確認沒人，才又說道：“攀玉鱗他……他接到暗旨，要去秘密看守一座監獄，不能與人知，所以就……”
“知道了，此事既然如果緊要，以後萬萬不可輕易告知他人。”他一改臉色，坦然訓道。
“是你……！”明明是他逼的，他還要反過來訓斥她，她激動得抓耳撓腮，又對他無可奈何。
“你的悟性極強，只要勤練正派功法，定能施展心中報復。”看她在一旁激動，他卻定了心，唇微微彎起，笑著看她。
“我……我？你是說我能與你們一同去殺倭寇？去行俠仗義，斬奸除惡？我真的可以嗎？”方才緊張的氣氛如煙飄散，她的眼中又激起了鬥志，淺金色的光芒又流動起來，瑩瑩生輝。
“自然可以，但是殿下現在需要潛心學習，磨煉心性，沉穩性情，切不可過驕過燥。”
“我，我很仰慕，我想與你們一起……對了，與你一同殺敵那人，他可有上京？還是留在了徐聞？這般忠勇之士，爲何未曾聽聞他的功績，爲何不曾對他封賞？”她歪著頭問。
“他此番與我一同上京，入京前突逢意外，就留在了城外。只是，殿下如今不可輕易離京，而他或許……暫時入不得京中，如殿下實在心系此人，某下次來，就爲殿下講講他的事可好？”像哄小孩一樣，他用許諾拖延。
“好！好！先生不要吝嗇，多講一些，什麽都可以。”果不其然，她正是孩童心性，飛快地放棄了面前的執著，開始期待以後。“不過，他要是何時來京，或者我可以出京時，先生可一定不要忘記帶他來見我。”
他歎了口氣，只能應承道：“是，某謹記，必不讓殿下失望。”
得了佔雲巾的諾言，她高興得飛起來，在殿中跑跳了一陣，心情突又低落起來。她悄悄拉著他的袖子，道：“我很羨慕先生有這樣一位可以並肩作戰的朋友。”
他似也被她感觸到了，仿佛他的笑顔浮現在眼前，他感懷道：“他……是我可以托付生死，性命相交的人。”他拍了拍她的頭，“別擔心，以後你也會有值得托付的朋友的。”
“那，在我找到屬於我的朋友之前，先生的朋友也能成爲我的朋友嗎？”她仰視著他，小心翼翼地盼望著。
“可以，他一定也會願意成爲你的朋友。”
實際論起來，他們這次也沒有真正分別幾天，但他卻感覺周圍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向他提醒著琴狐的存在，仿佛他在各項事務中忙碌從而無暇顧及到琴狐是一件負心薄幸的行爲。
他冷笑一聲，不知爲何會冒出這般荒謬的想法，他們又不是凡人夫婦，言何薄幸？也好，確實該去看看他了。
掏出懷中琴狐留下的地圖，上面畫著歪歪捏捏的線條，如想要用此圖認清真實的地貌，需有神助。他歎息了一聲，心裏想著下次一定要教他畫畫，以免以後繼續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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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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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悲痛只消磨他兩天的意志，他很快就重振起精神。人還在，雖然精神有異，但在陛下的護佑下過上了更好的生活，這比他之前預想過的種種噩耗要好上太多，在這種急需他伸手努力的時候，他再沉淪就太不應該了。他該加倍努力，把他失去的那些年補回來，更好地對待她們母女。
尚書之前說自己老弱多病，似乎也沒有誇大其詞，最近或許是因爲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時常叫家僕來請佔雲巾上門，可人到了，他又過不了多久就開始坐著打瞌睡，僕人們只好再去請小姐來相陪。
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也不總是有話說，沒話找話更顯尷尬，於是雙方就默契地沉默以對。當然，也不是互相對坐傻看著，總還是要找點風景看看，時而看看飛花，時而瞅瞅彎月，什麽都沒有的時候，看著天上那些翻湧的雲，倒也生出些許野趣。
偶爾顧景興懷，有感而發，反而讓他們找到了更合適的相處方式，變得更加默契。珠還合浦讓佔雲巾的性情更加沉穩，他更懂得家庭和親緣對人意味著什麽，就像淡泊明志歸隱山林的志士再入凡塵，渾身充滿了人間的混雜氣息，簡而言之，就是更有人味了。
這種改變，對北冥風舉來說，無疑是一種驚喜，更加深她對佔雲巾另一面的瞭解，由此對他的好感劇增。
尚書的情況卻是日益加重，不久後，就只能整日臥病在床，再起不能。這是他最後一次去請佔雲巾過來，如果今日仍舊不能達成心願，恐怕他死也不能瞑目。未知的疾病讓他急速老化，整個人瘦得像是用皮包裹著一具骨骼撐起的架子，光是喘氣就已經耗盡了全部的氣力。
他咬緊牙關，努力去拉住佔雲巾的手，再拉過已經握在手中的北冥風舉，放入他的手中，用力摁下去，死死摁住，然後閉上了眼。
佔雲巾不能也不願在這種時候讓這名老人不得安生，可既然答應了，他就不會再背棄諾言，從今往後他會視北冥風舉爲家人，努力護她周全，不使她受到任何輕辱。
他搬進了北冥府中，選了一處安靜偏僻的院落住下，讓府中的僕役們繼續原來的工作，以前幹什麽，以後也還是幹什麽，家中有子弟願意來的，也可帶來；想離開去做別的營生的，也可盡去；年紀老邁的，府裏可爲其養老；年少的，他也可幫忙教授一些基本的學識。
在尚書剛去的那段時間裏府裏確實有些混亂，以往負責伺候尚書的僕人都陷入了迷茫，不知以後要如何，但是佔雲巾訂立了新規則後，失序的人又都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恢複那些日複一日一成不變的工作。
雖然佔雲巾找回了妹妹，卻也沒辦法相認，陛下的夫人長居於將軍府內院，外臣不能入內，好在他現在是風雲的老師，能時常見到她，詢問一些不失禮數的問候，只要知道她們平安無事便好，遂就將滿腔的熱情傾瀉在了風雲身上。
之前答應風雲要講更多的琴狐有關的故事，接下來一連好幾次課業，他都在講之前在徐聞聽過的那些傳聞。好在那段時間大家是真的清閑，大大激發了大家編造故事的能力，素材太多，講幾天都講不完，更因爲其玄之又玄，講述起來也毫不生澀。
風雲聽完這些離奇玄幻的故事，對琴狐和那些光怪陸離更加向往了。開始將想要和琴狐一起出去闖蕩整日掛在嘴邊，時不時就在佔雲巾耳邊嘮叨幾句。
佔雲巾知道無論她怎麽說，都不會變成真，現實就是她大概除了遠嫁這一種可能之外，此生應當都不會有離京的希望，更遑論出去行俠仗義，所以也就任由她耍嘴皮子。只是間或地還要借一下琴狐的身份給她一點期盼，諸如琴狐想要與她組成一個遊歷的小隊，誰人負責哪個部分，風雲聽後大爲滿足，其後幾天都乖順得不行。
“先生，你的好朋友琴狐真是個妙人，可惜不能一見，爲此我心中滿是遺憾。不過，我卻可以介紹我的好朋友給你們認識。”她用一副“我有一位可以馬上帶出來的朋友而你只有一個躲在不知去向的深山中還不知道到底有沒有的小夥伴”驕傲神情說。
“未知是哪位京城顯貴，可以入殿下的眼。”
“他是欽天監的監正，叫天扇子。”
“欽天監歷來多以異族人任職，其餘眾官也非由吏部調配，而是父死子繼世業傳承，一般不輕易升調、改遷、致仕。未知這位天扇子監正，有何過人之處？還是通曉些外朝異法？”
風雲捂嘴笑起來，“能做到監正的大多是神棍，以往數人，大多以棍爲主，這個天扇子卻是以神爲主。”
“願聞其詳”
說到這個她就興致高昂，手舞足蹈地演示起來。她說天扇子有一柄神扇，舞之可將人擊出數丈遠，繪聲繪色地說她曾親眼見到扇子把一名不長眼的宵小打出到牆外，至於飛出多遠，因有高牆遮擋，看不真切。
故事講完，她又旋身坐回，執起溫熱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看佔雲巾的那杯只飲了一口，也幫忙續滿。
她眨眨眼，傾身湊近道：“呃……我心中有個疑問，先…你能不能偷偷告訴我？”
佔雲巾疑惑地看著她，點頭。
她雙眼飄忽，左看右看，隨即突然貼近他的臉面，瞪著一雙眼睛，壓低聲音道：“你是不是母親之前的……”
佔雲巾臉色微變，只一瞬又恢複如常，他坦然道：“是，我是你母親的同胞兄長。”
“呼……”風雲放松地呼了一口氣，還好，還好不是那個最壞的結果。
“如何了？”
“無事”她拼命搖頭，又悄聲祈願道：“那我能叫你做舅舅嗎？”她小心觀察著佔雲巾的反應，不光是他回答的話，還有他的神色，乃至臉上的微妙動作全都不放過。見佔雲巾剛要皺起眉頭，她忙又說道：“只我們二人在場時！若有他人在，我們就如同以前一樣，可好？”
不忍讓她失望，他只好點頭答應。
風雲就像被春雨滋潤過的大地，天空一片晴明，碧空如洗，天地間滿是清澈的水汽，白日終於擺脫連綿的烏雲，光照重現大地。她脆生生喊了一聲：“舅舅！”
佔雲巾面上不露聲色，心中一軟，張了張嘴，終還是不敢應答。
接下來，只要不是爲風雲講課的日子，他就會出城去找琴狐。最近有了他的陪伴，琴狐的情緒也大爲好轉，一改之前的陰郁，現在還時常會動手做些小玩意，托佔雲巾帶給風雲。
他製作的是一些俠客所用的裝束，比如半臂、頭帶或者皮護腕之類的。佔雲巾怕真給了風雲這些東西會助長她想要出去遊歷的心，所以就偷偷沒收，藏在他的櫃子裏。
之前那次事後，風雲再也不敢隨便給香如昔送東西，如昔就也平靜下來，不再狂亂地奔走，雖然偶爾也還是會說些不明所以的怪話，好在她住在無人的內院，侍女們早已習慣，外人根本聽不見，也就無甚大事。
之前北冥府的許多下人都是伺候尚書的，有些負責駕車，有些負責擡轎，有些負責貼身伺候沐浴穿衣，還有些要幫他出去送信等等，但這些人在佔雲巾接替了之後就失業了，因爲他不需要人做這些，出入都自己騎馬，生活上也能自理，不用旁人插手。
雖然佔雲巾一再強調，沒有事做也會照發工錢，甚至有老病的也會多給一點慰問一下，但他們做了半輩子苦工，突然閑下來反而渾身難受，覺得自己失去了價值，隨時會被拋棄，就在這種整日驚慌的過程中，他們漸漸被北冥風舉收攏起來。
自打佔雲巾搬進來，剛失去父親的北冥風舉也開始把佔雲巾視作唯一的救贖看待。在寂靜無人的時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那種腳落不到實處隨時感覺會被拋棄的心情一點都不比那些老僕輕一分，所以她想要更牢固地抓緊他，想要走進到他的心裏去，慢慢地，她就在逐漸扭曲的想法中走偏，最後漸行漸遠。
老僕們爲了證明自己的價值，開始自發替佔雲巾做事，會主動替他漿洗髒汙的衣服，曬乾後疊好送到他房中櫃子裏，這等小事佔雲巾無法拒絕，也只能任他們行事。但是那些車夫轎夫，他實在不能接受，身邊有人跟隨哪有自己騎馬更自在呢？去哪裏去找誰去多久都可以由自己掌握，所以雖然不忍卻也只能讓他們閒置在府中。
於是，北冥風舉就指示這些老僕，給他們安排了一項秘密的任務。
之前還未察覺，在他住進來以後，她就漸漸意識到，佔雲巾出城的次數是不是太過頻繁了？每次去的時間是不是有些長了？動輒就宿在外面，清早才回，有時碰到休沐，更是一去就好幾天。
如果是他在外面有人，自己從未阻攔，有何不能言明，爲何不能帶回府內？可若是私奔，以她對他人品的瞭解，他不是這樣的人。她想要知道他的一切。
跟太緊容易被發現，騎馬聲響太大，可人跑步在後面又太容易跟丟，於是他們打算先分散在城外，看佔雲巾往哪邊去，下次再以上次最後發現的地點爲起點再向前散開，就這樣過了三次，他們就找到了小屋的大概位置。
“小人覺得那處院落透著古怪。”一人轉動著渾濁的眼珠，回憶著看到的景象，似乎有些後怕，“院子周圍的籬笆看似是隨意搭建，間隙時小時大，高低不平，似是由生手隨性將長短不一的枝條插入地面，再用竹條捆綁而成。但小人湊近想從縫隙中觀望，入目皆是濃烈的雲霧，裏面的情況半點都看不到。籬笆矮的部分好像可以輕易翻越，實則高不可攀，人距離那竹牆越近，越顯渺小，小人唯恐輕易觸碰被人發現，只好先退回覆命。”
另一人也站出，“小人從遠處看到老爺出來的時候，有一名白髮人在門口相送。”
“白髮？”北冥風舉問。
“是……但是相隔太遠，小人老眼昏花，看不清是戴了白色兜帽抑或是老人還是什麽旁的，只覺得那人通體雪白，在這綠色繁茂的林間，極爲顯眼，細節就實在不清了。”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說給她聽的狐妖的故事，雖然心知那些故事只是編造的，非是實際，她的心裏總歸是不安，每次看他興衝衝出城的樣子，又與那被狐媚子迷了心的書生好像沒什麽差別，她越想越心驚，暗暗下定決心，要去問他一問。
北冥風舉一早在廊下等待，看著佔雲巾步履匆匆走回房間的勢態，她點頭示意歲寒把她推過去。
“哥哥！”佔雲巾搬進來後就同意了北冥風舉這樣稱呼他。
突然從背後傳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放下手中衣物，一臉莫名地回身看她。
“風舉，今日怎起得這樣早？”
“哥哥，我有話想對哥哥說，可以進來嗎？”
“我正在歸整衣物，房內有些淩亂，不若去外面的亭中，還能賞聞花香。”
“今日外頭的風有些寒涼，我就哥哥房裏坐一會，說一會話就走，不會耽誤你的。”說著歲寒就已經抱著北冥風舉進屋了。屋中擺設簡陋，沒有幾樣置物，歲寒凝望片刻，最終只能把北冥風舉抱到佔雲巾的木床上放下。她需要倚靠，不能坐在沒有椅背的圓凳上，佔雲巾的床是屋裏唯一一個可以坐靠的地方。
佔雲巾不知把什麽草草塞入櫃子，嚴密地關緊，她伸長脖子去看，在他轉頭過來的時候又縮回去。
他從旁邊又拿了個軟墊，將之墊在風舉背後，方便她能坐起，而不是只能斜躺著。
她手下摸著軟墊的紋路，故作天真的樣子，問：“哥哥，我方才好像看見櫃中有俠客的裝束，你平日裏時常外出時是去行俠仗義了嗎？所以萍蹤俠影，不欲人知？”
他哭笑不得，“不是的，我是去見一位朋友。”
“什麽樣的朋友？爲何不帶到家裏來？”她努力向著他的方向傾倒。
“他與你一樣，身體多有不便，所以只能我去看他。”他以爲是剛才的墊子沒有放好，起身將她扶住，又理了理，再攙扶著她靠下。
“每次都是你去看他，豈不是對你很不公？”她鼓起臉頰，似在替他不屈。
“君子之交，本就不應計較得失，哪有那麽多不公？無非是能者多勞罷了。”聽到她的回答，他一陣失笑。不想在這種事情上久談，連忙轉移話題，“你還沒說到底是什麽事。”
“噢，是這樣的，前幾日有下人來說，你選定的屋子有些小，如果以後娶了夫人，住在一起會有些絆拘，施展不開，想讓你住到我父親以前的院子去，那裏一應具物都是現成的，以後加人也方便。”
“尚書的屋子我原就不想改變，也是爲了給他們留個念想，有個可以思念舊主的去處。至於婚配之事，我暫時沒有這樣的打算，麻煩你轉告大家，不用爲此事傷神，遵循舊例就好。”
“那，哥哥如果心裏有了人，一定會帶回來，是吧？”她憂郁著看他，既想要得到肯定的回複，又有些恐懼。她又重複了一遍，“哥哥不會做出在外面養人的事情的。”
“具是無中生有的事，你勿要爲此幽憂。如在家實在無趣，我陪你去外面的山寺走走，看看別樣的景致。”
“好吧。”經此試探，以後他必然會更加小心不露馬腳，好在她已經探明瞭大致的位置，也不愁無處可尋。
一場從北邊來的秋風突然襲來，氣溫驟降，連呼吸都感覺到涼意時，風雲病倒了。
自佔雲巾出任她的老師以來，這位好學生從未缺過課，這次只因一場小小的傷寒，就臥病在床，不能見人。她在高熱引起的昏沉間，硬撐著讓自己清醒，還不忘叫人去通知佔雲巾，免他徒勞。
本來他的課業排布就很松緩，閑日頗多，而風雲自己愛學會學，讓他十分省心，不用替她操勞。加上她的公主，以後並不能繼承大統，無須像一國太子那樣學什麽帝王心術，所學的方向都是基於她的愛好，與其說是在學，不如說是興趣引導，自然而然。
這一徹底閑下來，他又不能把時間全部放在琴狐身上，總歸有家要顧，於是就開始帶著北冥風舉在京郊附近的寺廟、集市、各種坊間遊玩。她出門一趟極不容易，各式僕役都要跟隨，擡轎的、駕車的、捧物的以及一眾雜役，全部出動，雖然忙碌但還是調動起了大家的積極性，人人心裏都舒坦。
可閑著閑著，他開始懷疑事情的嚴重性了。他舉起手來推算時日，不知不覺間竟然過去了一月之久，可他依然沒有接到複課的通知。她到底得了什麽樣的重病，在那麽多良醫的圍繞下，月餘都不能治愈？
無論如何，他認爲他應當去看望一下，爲公爲私他都有責任瞭解她的病況。
早就風雲剛病倒的時候，爲了方便太醫們診病，侍人們就把風雲帶回到了公主府中。這座府是遵照著劍謫仙的旨意爲風雲建造，地板是由太湖的沉泥混合著一些物質燒做的青磚，各式屋簷、廊柱都被工匠雕刻了吉祥的圖案，無數金銀玉器被鑲嵌在置物中淪爲點綴，顯得貴氣逼人。
陛下與公主的感情似乎不似傳聞中那樣，佔雲巾感歎著。無他，這府中的布局雖極盡奢華，卻完全不合風雲的心意，倒像是陛下對這個女兒的感受不甚在意。可若是說陛下不關心她，又爲何要花費如此多的內帑爲她建造府邸？
他被直接引到她的寢室之中，推開厚重的門扉，目之所及的就是由溫潤的白色玉石鋪就的地磚，腳踏在上面，隱有一股暖意從下傳來。再往裏走入幾步，一股中藥的苦味從沉悶的室內湧現出來，直撲他的面龐。
他心下當即就是一驚。步入室內，或許是因爲已經融入其中，倒也不覺得藥味濃重了。
他看了看周圍緊閉的門窗，有些了然爲什麽在門口的時候覺得藥味很重。因爲空氣不流通，哪怕只有絲毫的味道也會沉積在室內，人出入時打開門，自然就會往外擁擠而出。
定是因爲風雲著涼，未免再發，就把門窗都關上了，但那人顯然沒有考慮到，病人將這些混合著藥味的病氣反復吸入吐出，豈能不更加嚴重？
他憤然想著這些不合理地方，就已經走到了風雲的床前，她看他臉色不豫，還以爲他要怪罪她玩鬧過度導致傷身而廢學，讓本就不健康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他在距離床幾步之遙的地方停步，大禮參拜，起身後跪坐在正中，才去看她的樣子。見她雖然面色不佳，微微慘白的臉上透著不自然的潮紅，但是精神尚好，眼神也一如往常的靈動，只是不知道她正在想什麽，表情隱隱有些驚懼。
她小心翼翼地道歉，主動承認自己的錯誤。“抱歉，先生。是我貪玩，沒有聽他們的勸，不過我已經好很多了，相信很快就可以恢複。”
“望殿下多保重身體，須知你的玉體貴重，乃千萬黎庶心之所系，不爲自己爲其他人也當要愛惜自己。”佔雲巾勸道。
“是，知道了。”她面帶羞愧地低下頭。
探望病人自然不能久留，他們稍微寒暄了幾句，就被旁邊的侍人勸離。剛步出風雲的房間幾步，前方有一名身穿青色道袍，手持扇形拂塵，頭戴同色系的貌冠之人正由另一名僕役引著往這邊來，似乎也是要去看風雲的。
看著他一身的裝束，佔雲巾頗感好笑，心想此人定是風雲提過的欽天監監正天扇子。真真無愧扇子之名，連腰間墜飾也是扇形，就是不知那扇足以將人擊飛數丈的神扇是哪面了。
天扇子一路疾馳而來，與正要出去的佔雲巾擦肩而過，又突然站定不動，回頭來追他。引路的僕役一轉頭就不見了人影，又驚詫著去追他。
天扇子一把拉住佔雲巾的手，十分熟稔地帶著他往一旁的亭中去。那僕役剛追上，氣喘吁吁地問他爲何突然變道，他漠然地瞟了他一眼，開口卻是吩咐他去準備茶水，並且驅散附近的閒人，令人不要靠近。
那僕役滿臉不解，聽到他絲毫不帶感情的差遣，倍覺受辱，正要同他理論，就見他如山崩石裂的目光砸在他身上，宛如在質問他爲何站著不動，還不去按要求辦事。
另一僕從後趕來，在他身邊耳語幾句，隨後向他們躬身行禮，說會儘快按他的要求辦事。那僕聽完話，怪異地打量著天扇子，嘟噥幾句‘不識禮數的異人’‘怪種’之類的話，就被拉走了。
他們在亭中坐下，兩人四目而對。佔雲巾滿腹疑團，縱有千言萬語，但主動拉他來的扇子不開口，他也不想說話，於是就在這等著。
扇子一直等到僕役們奉上茶，把周圍或明或暗守著的人叫走了，才出口道：“風雲的病，不尋常。”
真是不出口則已，一出口就是驚人之話，難怪要屏退左右。佔雲巾心跳如鼓，滿面驚駭，厲聲問：“你如何得知？是有何人要加害於她嗎？”
“非也，乃是她之天命。”
“她一個懵懂幼女，何來的天命？”
不同於佔雲巾的急切，天扇子自始至終都是一副淡如止水、漠然不動的樣子，好像說的只是一件於他無關的閒事，絲毫沒有引起他的動容。這種態度讓佔雲巾更加憤怒，他忿忿著道：“你與風雲不是關系密切的朋友嗎？如何能用這種平靜的態度輕易說出影響他人生死的話語？”
天扇子不解道：“如若真不關心，我爲何要說？”
佔雲巾就像心裏憋了一口悶氣一樣，又悻悻坐回去，半晌，又問：“你說的天命到底是什麽？”
“就是這個病不會好，她最多只能活到18歲，多一天也不能。”
“你，你既然知道，爲何不上報陛下，讓陛下下旨廣尋良醫？如此重要之事，爲何現在才說？又爲何告知於我？”
“陛下知道。時間不多。你是她舅舅。”
……佔雲巾仰頭長歎一口氣，他不知道是該佩服對方的冷靜，還是應該讚揚對方至少用最簡短的語句就表達清楚了他的本義，而不是說些說著五人六的話彎彎繞繞半天說不到實處。
他頹喪起來，仍懷著希望地再問：“天命，可有迴旋餘地？雀馬魚龍，抑或是滿天星辰，只要對風雲有益，我都會想盡辦法弄來。”
“既是天命，如何有改？”不過，他終究不是無情之人，“也許你見識非凡，同有通天之能的人與交，集思廣益之下，或有解法。”
他的心微微一動，好像……好像有一人，就像天扇子說的，有通天之能，但是他從未見過其人，只能去找找琴狐，讓他幫忙引見一下。
他又仿佛重拾了信心，對天扇子拱手道：“我去探聽一下，如果你這邊有消息，也請即刻告知於我，佔某必重謝監正。”
天扇子端起茶，微微頜首，坦然接受了他的禮。
對佔雲巾的突然來到高興萬分的琴狐在陡然聽到風雲的事後，剛起的笑意就僵在了臉上。他結巴著說那名故人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不然以佔雲巾幾天來一次的頻率，他們兩人怎麽會從來沒有遇見過。
可能是看佔雲巾的臉色太過難看，他也只能答應說會盡力去聯系他。他勉強寬慰他，以那人之能，必定能知道可以救風雲的方法，讓佔雲巾不要太過傷神，還有時間，天也不會忍心讓這樣一個好孩子就此殞命，肯定會降下希望的。
琴狐終究還是把那人來過的消息隱瞞了下來，想起那人對他下達的最後通牒，他就像在跟人賭氣一樣，對那些危言聳聽嗤之以鼻。什麽再待下去他就會馬上死去？他倒要看看是誰能奪走他琴狐的命。
琴狐對佔雲巾說，他也會去走訪一下遠處的大妖，探聽他們的口風，如果有消息一定會儘快通知他。
佔雲巾只能點點頭，失魂落魄地騎馬回去。
他心裏雖然急躁，但也知道分寸，不想把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是以在北冥風舉敏銳地猜到有事發現而來問他時，他什麽也沒說。
他那副勉強的樣子實在不像沒事，許是這件事事關重大，知道的人都守口如瓶，她多方打探之下仍是無果。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值得她把握的好機會，只是具體細節還不明朗，她相信，等到關鍵時刻，一定會有東西顯現在她面前。
焦躁且盲目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時間就像被人按了加倍鍵，好像今天才過完的風雲十六歲的生日，明天又是她十七歲的生日了，一點一點壓著佔雲巾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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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暮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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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

18樓發表於: 2023-10-01 00:0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風雲也如天扇子說的那樣，病再沒有好過，總是這處剛好，那處又復發，病情日複一日地加重。
在她生命倒計時三月時，突然吐出的一口血，讓佔雲巾明面上的主要工作永久地延後了。他一點都不想分心爲這種小事焦慮，他只會痛恨天黑得太快又亮得太早，他好不容易失而複得的一朵嬌花就要被這殘酷的世間摧毀、枯折然後凋零。
月琴內監再次上門，說他往日的功績陛下看在眼裏，記在心上，現在公主身體有恙，暫停課業也是無可奈何，請他潛心等待，朝廷不會忘記他雲雲。他只能千恩萬謝把人送出去，再回首埋頭在學府的各式典籍中尋找破解的方法。
這天，一本封面平平無奇的舊書被佔雲巾從國子監藏書的館閣深處翻找了出來。一開始他只是隨意翻閱了一下就丟到一旁，甚至還因爲書上沉積的灰打了個噴嚏。可再去拿別的書時，他停了下來，他剛剛好像看到了……什麽……妖丹？
藏書的館閣平日裏除了博士們教課所用的經史子集，偶爾也有博士將自己喜好的書籍放在這裏以便隨時查看，又免了搬來搬去的氣力。這些書放在這裏，有些博士離任時會將之認領提走，有些不受重視的就長長久久地擺在這裏，同前面那本一樣，落了滿身灰塵也無人在意。
博士們爲了不被人發現自己的隱秘愛好，書的封面都製作的極盡簡潔，大多都是沒有題字的同色紙，他們只會在角落做上記號，方便自己找尋，即使別人拿錯，也要翻開內頁才裏面是什麽，就算是一些不堪入目有辱斯文的旁類，也不知是何人所放，無從查起。
自唐朝以來，佛道相爭，想要求仙問道以超脫世俗的方士層出不窮，即使是普通人家看看修煉之法，弄得一兩顆仙丹也是一種雅興，所以各式修煉的功法，煉丹的要術，被著成書冊，在同好之中互相傳抄也是常事。
佔雲巾又將那本找回，吹拂拍揚，把灰塵都弄掉，再拿到桌案前，湊到燈下細看。
這書裏講的是普通修道之人在野外如何用桃木和符咒降伏妖怪，妖的致命處在妖丹，妖丹又在妖的哪裏，如何取出，如何用妖丹煉化制成法器，倒是沒有說與風雲的病相關的地方。他不免失望，這已經是他距離答案最近的一次了，思慮再三，他還是決定把這本書帶走，興許以後有用得上的地方呢？
他一路疾馳奔回北冥府的書房，把這本表面平平無奇的登仙秘籍插入一疊奇聞要術中，眼角突然望見燈柱旁的地面上有幾塊分散的灰燼，他用腳將之碾碎，灰團觸之即散。
飧食畢，他和北冥風舉平靜地喝茶消食，他驟然開口道：“以後不可輕易在書房引火。”
“咳咳……嗯？”驚嚇間被茶嗆到，她捂住胸口咳了半天，才在歲寒眼神的示意下明白過來，“噢哦哦，是我閒暇時的遊戲之作，羞於見人，於是，一怒之下就燒掉了，有歲寒看著，並未蔓延到其他物件上。”
“歲寒不可一味縱容她，有不對之處應該規勸，可知水火無情，她行動不便，火見風而漲，瞬時而起，屆時如何逃生？”
“知道了，知道了”她嘴上說著，手裏絞著袖子，不知在想什麽，看起來有些不安。
就在佔雲巾覺得北冥風舉長久無人管束，好心相勸她根本聽不進去，訓誡又只會起到反效果，激發她頂風作案的逆反心，準備好好整頓一下府裏的防火意識時，天扇子突然來了。
這位完全不通人情世事、不在乎旁人眼光的異人，自然不會做那些多餘的往來，他的到來只意味著一件事，就是風雲的‘天命’有變化了，就不知是往好的那邊還是……佔雲巾緊張得手心出汗。
“日前我得到了一封信。”天扇子從懷裏掏出被拆開過的信紙遞給他。
“信？是何人所寫？”他露出驚疑的目光，仍堅定地接過，粗略一掃，字跡不像他認識的人。
“不知，天命之事保守得極爲嚴密，知者具是關系密切之人，旁人應無從得知。”
他點點頭，細看信的內容，滿心疑慮霎時變爲驚駭之色，他喃喃自問：“到底是誰……是誰？怎會知道他的……？”他驚懼地向天扇子揚起手中的信，“這信上說的解救之法，是真是假？”
信上赫然寫著：城北林中有一妖，生而異，腹中有相生相伴之元丹，服之可破天命。
天扇子卻不解，“不知真假也可一試，總歸是辦法，或許真有效果呢？就算不成，不過獻祭一妖，權當爲民除害罷了，有何不忍？”
他強逼自己冷靜下來，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解釋著，“總歸是生靈，萬一此妖與人無害，反受人愛戴呢？”
“你要爲了一名從未見過的妖泯滅風雲的生機？”
天扇子用平緩的語氣述說著殘酷的事實，刺痛著佔雲巾的心，他渙然著否認，“不，當然不是，風雲的病要緊。”
“好，那我即刻前去擒妖。”
“且慢！”他高呵，複又低垂著頭說：“容……容我先去感化那妖，他，他若願意主動獻出，不動兵戎，自然對大家都好。”
天扇子被他狠狠按住手，神色複雜地看著他，似乎對他充滿著不理解和失望，不明白好不容易等到了風雲的轉機這人怎麽又突然拖拉起來？可只要他能帶回可以救風雲的內丹，他要怎麽做自己並不想管。信中暴露那妖藏身之處，可見告密之人監視若久，如有變化，一定會再來信通告，自己到時再動手也不遲。
佔雲巾一路風馳電掣到了城外的小院，他從馬上連滾帶爬地下來，一邊高聲呼喊著一邊在院落四處找尋他的聲音。
不知琴狐去了哪裏，他遍尋不到，也不甘心就此放棄，就在庭中一遍一遍叫著琴狐的名字。似要把他連日來的憂憤就著聲音都釋放出去，叫得聲嘶力竭，轟天震地。
佔雲巾嗓子都喊啞了也喊不來琴狐，一下失力跪倒在地上，雙手捏緊成拳，以肘撐地，像一堆頹垣斷壁隨意堆在中間。
等琴狐從外面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他呆立在門口，不敢進入。
佔雲巾猝然側頭，神情憔悴，雙眼布滿血色，在看清站在門口的人之後，隨即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對著他撲跌而來，將他緊緊擁住。
此刻的佔雲巾就像是一個在沙漠中走了很久很久，備受著煎熬，很渴很累也一直咬牙堅持著不敢休息的旅人，在一場沙暴過後終於見到天邊浮現的海市蜃樓一樣，眼中充滿著虛幻的希望，可這希望再不切實際，再脫離真實，卻也是這個旅人的唯一的救贖。琴狐想，無論他的希望是什麽，他都不會讓它破滅，他願意爲達成他的希望而獻出一切，哪怕是他自己。
他眨了眨眼，倏地落下一滴淚來，滴在佔雲巾那滿是塵土和汗漬的頭髮裏。佔雲巾有感，伸出手去摸自己的頭，琴狐驀然出手將他抓住，捧著他的手移到自己臉上，輕輕閉上了眼。
他說：“琴狐，你是不是有兩顆內丹？”
……
一陣風裹挾著幾片枯葉圍繞著相擁的兩人打著轉。
他的手撫著琴狐的臉一路向下掐住他的肩膀，使力直起腰，保持著和他平視的高度，通紅的眼緊盯住他的，重複了一遍：“告訴我，你有沒有兩顆內丹？”
“我……”
“有，還是沒有？”
“我……沒法說。”
度過漫長的迷茫期後，他也曾探索過自己的身體，雖然不明緣由，可身體裏某些地方與他認知的差異還是能被他一眼發現。他確實曾經有過兩顆內丹，不，應該說，妖有且只有一顆內丹，但是他通過某種異法把一顆完整的內丹修煉成看起來是兩顆實則是兩半的樣子。
從他再次有意識之後，他的內丹裏就只留下了一半，這已經是唯一能維持他身體機能運轉的了。如果再失去這最後一半，五百年的修行毀於一旦，他頃刻間就會化爲飛灰，再不存於世間。
琴狐囁嚅著，不敢說出違心的話，也不想欺騙他。他感覺佔雲巾一定知道什麽，不然不會來向他求證，但他不知道佔雲巾究竟還知道多少，爲何之前不跟他透露？
對方的猶豫吞吞吐吐令他沉痛，然而琴狐所在地的暴露更令他心驚，見琴狐久久不語，他轉而說道：“琴狐，這件事後，你就離開這裏吧。”
“怎麽？你要趕我走？”他不敢相信突然之間他們就要落到如此地步，似乎他今天就必須要在交出性命和遠離摯愛之間選一個。
“不…不是，你這裏已經不安全了，我想……讓你先離開一段時間，避避風頭。”從看到那封信起，他對琴狐那位素未謀面的故人就充滿了懷疑，可直接說出來又怕琴狐覺得是在惡意中傷他，最好是將琴狐先勸離這裏，再論以後。
“不安全？怎麽會？除了你和那人之外應該無人知道我的事……噢！你是在懷疑他？發生何事了？”琴狐恍然大悟，隨後又更加迷茫起來。
“天扇子收到了一封信，信上寫明瞭你的所在，以及……你的內丹。”
“天扇子？我？”
“他是風雲的朋友，我們近期一直在找尋可以救風雲的辦法。我懷疑這背後有人在盤算著什麽，所以，我想讓你先暫時離開這裏，等過一段時間再回來，或許，我被調往其他任地後，我們再匯合。”
“所以……那個背後之人，是說我的內丹可以救風雲？”解釋清誤會，理智再次上線，他們開始分析起背後的原因來。
“尚不知真假。”佔雲巾搖搖頭，不太信任那個消息，但接著他又自語道：“但是，剖出內丹，對你不可能會沒有影響吧？即使你有兩顆，剜心之痛，也不是輕易能承受的。”
琴狐頓時就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他的心就像被綁住石頭直直沉入海底，相對應的，失了心的身體變得空靈起來，如同一盞孔明燈，來自腳下的火焰要帶著他飛向不知盡頭的深空。
之前他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究竟是什麽樣的事能讓他被不受一絲外傷而失去內丹，現下，他突然明白了。他想，那時的自己，應當也是幸福的，可以爲所愛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而不是只能獨自躲在無人問津的荒野默默承受著孤寂和憂慮，整日陷入自我懷疑中。
不，不止這樣，他哀傷著，他好像知道了留在這裏的意義，知道了他的‘天命’在哪裏，知道了他對他意味著什麽……
他陌傷淺笑著，用極盡溫柔的語氣寬解他，“你們苦尋已久的轉機好不容易出現了，再怎麽樣也不能嘗試一下就直接放棄吧？假使背後的目的不單純，假使生機渺茫，只要能挽回風雲，你定然會爲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我……我不能……”
“你忘了，我有兩顆內丹，給了你一顆，我還有一顆可以保命。”琴狐湊過頭去輕輕吻了吻他的耳朵，不讓他看清自己滾落下的淒然淚水。他大力吸了吸被堵住的鼻腔，哽咽著說：“內丹給你之後，我會立刻離開這裏，可能會去江南遊歷，也可能回山中繼續修煉，總之，短期內我們不會再見，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要……記得我。”簡短的幾句話他說得艱難萬分，幾度哽塞得停下來，喘了幾下才繼續。
他想要在他心裏留下一個漂亮的好印象，可強撐起臉頰，露出的也只是淒苦的笑容，實在難看，但他也不願意讓他記著自己淚眼斑駁的醜態，所幸不如不見。
呵呵，如果一開始就不見，自己是否會落得更好的下場？傻瓜，才不會呢，沒有佔雲巾的琴狐只是一個普通的狐妖，白白度過了幾百年的囫圇日子罷了，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有佔雲巾的琴狐，才是真正的琴狐，他能自傲地向大家訴說他們一起攜手並進的那些美麗過往，快意而灑脫！
他深吸了一口氣，用再多想一秒就會後悔的心態緊緊捂住佔雲巾的眼。
“誒？你做什麽？”
佔雲巾剛想一掙，就感覺臉上密密麻麻落了許多細小的水珠，準備去抓他的手急停在空中，轉而摸了摸自己臉，疑惑道：“琴狐，別鬧了，是不是下雨了，快松開。”
琴狐依舊不答，只有越來越劇烈的喘息聲從他的頭頂傳來。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並沒有多久，也許只在眨眼間，失去感官的人總是會覺得時間變得更慢，琴狐傾身把佔雲巾的頭抱住，隨後又飛快地放開。
他最後的聲音飄散在空中，淒厲得宛如豔鬼的哭嚎，又似母親的輕歎。那聲音說：“我走了，要記得我。”
佔雲巾被用力捂住的眼睛仍是一片黑暗，他又用手蒙著揉了片刻，才慢慢恢複模糊的視力。眼前已不見了琴狐，沉暗的天空開始飄落雨滴，淨化著他身上的髒汙，爲他恢複元氣。
雨漸漸大了起來，不知怎的，他卻滿心惆悵，不願走進屋子去躲雨。他在雨中仰著頭，慢慢張開手，好像在擁抱著什麽。雨滴紛亂墜落，落在他的手指端，像有什麽在牽他的手；滴在他的眼珠上，如同戀人的親吻；滴在他的鼻梁上，順著臉頰滑下，猶如悲傷的淚滴。
他眨了眨眼，手從雨跑過的痕跡上摸過，莫名的傷感就湧現在他心頭，胸口驟然緊縮，他不由得抓緊了胸口的衣服，一下就摸到了被放置在他胸前的內丹。
他隔著衣服感受著丹上的餘溫，一時驚醒過來，咬咬牙，不再沉迷在這無端的傷情中，翻身上馬，向著城裏賓士而去。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個僅僅是粗略猜到就令人心驚悚滯的可怕想法，似乎……他好似在那陣如同洗禮一般的雨中感受到了琴狐的氣息，他悲哀地想，也許可能琴狐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個想法剛從他心底冒出就痛不可止，他不敢再想，更不敢宣之於口，仿佛只要不說出來，這就是一個無邊的猜想，當不得真，做不得算，琴狐就永遠還在，在不遠處等待著他。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不能辜負琴狐的心意。
辜負……他忽而想起了琴狐做給風雲的紅豆餅，想起風雲捧著紅豆餅說：食物只有在最美味的時候將它吃下才是最好的，友情也是一樣。眼睛變得酸澀起來，好像有什麽從眼睛裏倒流進他的肚子裏，把他的心灼得熾痛。
一回城他就先去找天扇子，拉著他一起去找風雲。天扇子對他的行爲大爲光火，但想到是爲了風雲，也只得忍下這口氣。
風雲在四隻眼睛的緊盯下把這顆奇怪的東西服下，天扇子在一旁施法，幫助她吸納丹中的妖力，直到功成，看到風雲蒼白的臉恢複正常，才不約而同放松下來。
佔雲巾老淚縱橫，一時感謝諸天神佛以及先祖的庇佑，一時又爲之前懷疑那封密信的真實性而感到羞愧。不過，總算是把人救回來了，前事勿論，以後他定會加倍回報。
劍謫仙得知風雲的病情好轉，讓侍人在宮城放煙花，這樣風雲在公主府也能遠遠地觀賞，也不會被硝煙的氣味衝撞到。激烈的火藥彼此摩擦，在高空中綻現出豔麗奪目的花朵光束，爆炸發生的巨聲響徹天際，掃空病患積郁的濁氣的同時，還能祛除邪祟，震懾魍魎。風雲看著夜空中炸起的禮花，露出了一個讓他們等待許久的笑容。
惡病既除，看著風雲在遠處舉著風箏奔跑的身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隱隱有些此生無悔的悵然感。
三月後，就在風雲即將踏入十八歲的關口，她的情況突然惡化，急劇枯竭，猝然薨逝。
剛被裝點一新的雕梁畫棟、如花美眷又都被蒙上了白布，處處可以聽到了隱秘的哭聲，滿城的花都在一夜之間落入了塵土中，只留下光裸的枝條。
佔雲巾在家中聽到噩耗頓時就昏厥過去，被僕人及時發現擡入房中，如果不是他還保持著微弱的呼吸，家僕們險些以爲他們又要再次失去其主。
他的意識昏沉，並未完全失去感知，只是動彈不得，睜不開眼，動彈不了分毫。未久，他開始不時陷入到長夢中，說是夢，不如說是對一些不堪過往的回顧，那些他曾愧對的親人、那些深埋心底不能訴諸人言的卑劣心思、那些汲汲顧影自鳴得意的樣子、那些怯懦、那些漠視。
那些人來來去去，最終又都離開了他，他終究還是只剩下獨孤一人，就如同他剛來到這個世間的時候。
就這樣混沌著不知年月不曉日久的過著，就在他覺得自己就要就此長眠時，恍惚間，他突然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北冥風舉哀戚的笑容，他平靜著聽她激動地哭著說：“你終於醒了。”
恍如隔世。
被眾人攙扶著坐起，他雙眼迷茫，聽到她哭，就想去幫她拭淚，一舉手才發現四肢沉重得像灌入了泥漿，他用足了勁也不能挪動分毫。
北冥風急忙制止，“別著急動，你昏睡了月餘，現下四肢無力，輕舉妄動恐傷了自己。”
“我？我竟睡了這般久？”他看著自己正壓在被子上的手背，枯瘦幹黃，如同耄耋老人，他不敢想象如今自己會有多麽形容枯槁。
“萬幸，只要你醒了就好。”她破涕爲笑，看著他的眼中滿是欣賞，誇歎道：“我倒是更喜歡你現在這樣成熟穩重的樣子，更顯威嚴。”
“誒？我？”一縷灰白的發自他臉旁垂落，他怔愣間，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昏睡的一個月，滿頭烏發都好像褪了色，被漂白了一樣，變得斑白。
他只能回應著苦笑。
公主病逝，他作爲老師也一同病倒，此舉感天動地，劍謫仙從諸臣所請，認同他學識通達、德貌治體，提拔他爲都察院經歷司經歷。
而他也不負所望，進院以來，彈劾奸詭，破除陋習，對敗壞綱紀、徇私浮沉、結黨營私、貪墨亂政的行爲直言諫之，令科場風紀爲之一肅。兩年後，任山西道監察禦史。又兩年，進左僉都禦史，巡按湖廣黎平。再四年，總督遼東軍務，加右副都禦史，五年後，正式升任左都禦史，掌院事，總憲天下。
隨著年歲越來越大，他也逐漸老病纏身，再不複縱馬揚鞭的快意時刻了。上朝理事都需要仰仗府裏的四名老轎夫擡著他去。
數年前，北冥風舉也病去了，歲寒在操辦完她的喪事後自縊在她墳前，佔雲巾就讓其他人把他也收埋在其主身邊。他從前任尚書手裏接過府宅後就一直沒有再收買增加過家僕，多年過去，府中僕役具年紀老邁，不堪役使。他也從未想過要將人趕走另尋新人，而是一直養著他們，間或也讓他們勞動勞動。
這幾名老僕，自己走路尚且搖擺不定，還要費力擡著沉重的轎子以及裏面的佔雲巾，這一路上自然是千辛萬苦。佔雲巾坐在裏面也不好受，比坐在疾馳的馬車中還要晃蕩不穩，可讓幾名大上自己一輪的老僕辛苦擡轎，他也說不出抱怨的話，只能聽著他們的爭吵，讓他們把他最後一個送進公房中。
其他人早就被佔雲巾的威壓折服，對他的遲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人敢置喙。
太陽又一次落下，一名老僕再也沒有起來，四角缺一，這轎子就再也坐不成了，佔雲巾面上沉痛，心裏卻是解脫困苦的僥幸。再過幾日，又失一角，佔雲巾淡然處之。他已經垂垂老矣，生死已經見慣，再無波瀾。
當院中的榆樹再次開滿淡綠色的花時，佔雲巾躺在搖椅上，聞著撲鼻的香氣，看著那花由綠色慢慢變白又慢慢黃化，一時花了眼，好像有白毛在花間走動，竄來竄去。他努力撐起，伸長手臂想去夠那花，看著極近，卻怎麽都觸摸不到。突然，心血上湧，他眼前一黑，撲倒在地，就此與世長辭，年五十九歲，贈太子太傅，諡慎肅。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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