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4【剑龙群像】伪阴阳师系列 (金银双秀篇 9 完) F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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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樓發表於: 2022-05-22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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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羽篇（4）

(4) 沉眠凤凰重苏醒 $2uC%er"H

真的存在吗？

传说中，真正白色凤凰转生的鸿鹄一族栖息在无人能至的深谷湖畔。据说那个地方，阳光格外明亮，白云悠悠，绿木繁茂，环抱碧湖，湖中天水两相映，湖畔青草依依，清风徐徐，拂过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空气里飘着泥土混搭花草的清新，是如同仙境般的存在。

可这世间，朱门酒肉掩盖下，是路边冻骨、腐朽人心，就算存在，也该是炼狱。仙境乐土，只在天上有，怎么可能在凡间？

是啊，是那些自私自利的天人，无情地将我们留在地上，还高高在上自天上看笑话般看我们垂死挣扎。

太可恨、太不公平了！

啊！那边有什么？那是——

巍巍群山间，险峻山道上，弥漫的云雾自脚下往山外层层散尽，视野转瞬开阔起来。远方低谷中一片绿意盎然，中央的碧湖倒映着一整无云蓝天，如夜里的蓝月落入了山谷，澄明照见人心。一群白鸟飞掠过湖面，划出一道白痕。

和传说描绘的一模一样。

原来，真的有仙境…..

旅人瞠大眼，看得惊了，忍不住想靠近再看清楚些，不知不觉来到了山边。

就在这时——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轰隆、轰隆隆隆隆……

毫无预兆下，天在摇，地在动，山体在崩塌，数不清的巨石自山巅滚落。

旅人在摇晃中一个失足，如断线风筝般仰面飘坠下山。下坠中，他勉力睁着眼，看着他的正上方，一片无尽青天，本能挣扎着伸了出手。

是天罚吗？异想天开吗？

天那么远，人那么渺小，再怎么努力伸出手都够不着，更何况撼动。

就在他要放弃时，忽地看到有什么自背光处穿越重重落石，朝他飞来。

是翅膀，一双洁白无暇的翅膀，从天而降，比阳光还耀眼，比蓝天还广阔。

啊！够到了。

“多谢小友搭救。我叫认萍生，入山，是，嗯，是来寻宝的。”

“我就住那边湖畔，对这一带熟得紧。要不，我帮你带路？”

少年抬起头，对旅人露出了灿烂、毫无防备的笑容。

下一瞬，那笑容猝不及如破镜般碎裂。

阳光褪散，蓝天变炼狱，开始一点点崩裂。数不尽、大大小小的裂缝中，一滴，两滴，一滴滴落下冰冰凉凉的殷红液体。

是血。

霎时间，高山被移为平地，湖泊化做了血海。血海中，长着翅膀的人在拼命挣扎着，尖叫着，衣衫被血水染成了红色，洁白的羽翼沾满了暗红血迹。血海里有吃人的怪物，在追着要啖他们的肉，饮他们的血，吸收他们体内的力量。

不幸遭擒的人被举到半空，活生生被折下翅膀，被掏出仍在跳动的心脏。他们的鲜血自胸口的破洞涌出，一直往下流，融入这片永不枯竭的血海。

“是你！都是你！灾星！祸害！你怎么还不去死？！！”

“别跟他废话，赶紧捉住他！”

“对！捉住他！拿他挡着，拖得一刻是一刻！”

“快！快！快捉住他！”

……

“羽儿，别怕，快，快来妈妈这。”

“.…..”

连您，也要杀我吗？

稚嫩的少年惊恐地瞠大双眼，往后退了半步。

不！不要！我不要死！我想活下去！

别过来！谁都不要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伴随强大的力量自少年身上倏地爆发。瞬时，天摇地动，世界崩裂。

然后，再没声音了。

血海仍在翻着浪潮，但很静很静，那些睡着了的残肢断臂，很静很静，尖叫过后的少年一动不动，也很静很静。一切都很安静，静得可怕。

良久，少年开始缓缓拼凑眼前的女人，红色的头，红色的身体，还有红色的翅膀，然后一点点拥入怀里。

好可怕。

妈妈，救我，这个地方好可怕。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吗？

呜、呜……

是因为有我，这个地方才是地狱吗？

“啪”的一声，有门打开的声音，无尽血海应声消失了。

昏暗密室中，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密室一角。密室地上燃着红烛，落着殷红烛泪，有规律依地上图腾排布。满地都是血，染血的图腾泛着猩红诡异的微光。地上横七竖八躺了很多长翅膀的人，一脸惊恐地陷入了永眠，残躯上沾满血，感觉像是穿着红衫，自体内流出的血仍在一点点融入地面的图腾中。

一道强光自门口射入，恰好落在了蜷缩的少年身上。少年失神地抬起头，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冷不防拥了个满怀。很暖、很安心的感觉。然后，他听到了来人断断续续哽咽道：

“太、太好了，还活着，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有人为我活着而高兴。

“太好了……”

太好了……

渐渐的，两把声音重合在了一起，不断回转。

龙宿和剑子穿过浓密树海，终于来到树海深处传说中的水晶湖，却不料被一阵忽来浓雾卷入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浓雾渐渐变淡，到了得以勉强视物的程度。

迷雾中隐约出现熟悉的身影，似乎是慕少艾。更深处似乎还有另一个人，但看不太清。

慕少艾的身影缓缓往那人走去，渐渐消失，感觉是没入了浓雾中，又似与那人融为了一体。

慕少艾的声音如阳光般穿透浓雾：

“不要放弃。活着，总会找到意义。”

然后，雾散了。

湖中确实沉睡着一人，面容沉静，无知无觉，不受外界侵扰。

“是羽人非獍。”剑子低呼一声，听语气却没有惊讶的感觉。他快步过去探了一下那人鼻息，良久，敛眉松了口气，低声确认道：“还活着。”

龙宿没有应话，感觉并不怎么在乎眼前之人的生死。他慢悠悠来到羽人非獍跟前，翻手化出大半个人高的长锦盒，将开口朝向对方。他一手托着锦盒，一手缓缓掀开盒盖。有流光异彩随锦盒开启自盒内泄出，与羽人非獍的身体产生了共鸣。此时，陷入沉眠的人有了反应，羽睫轻颤，眼皮微动，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锦盒内躺着一把长刀，轻盈明快，巧夺天工，一看便是神品——是传说中的神刀天泣。

水晶湖边，三人对立而站，互相寒暄，却没有人问及慕少艾的下落。慕少艾，感觉就在这水晶湖，感觉又不在任何地方。

末了，龙宿将神刀交到羽人非獍手中，难得对剑子以外的人费唇舌，劝慰道：“是慕少艾托吾送来，说是物归原主。汝需好好使用，才不枉他一番心意，也不浪费了这把好刀。”

“自然。”

一如既往的简短回答。羽人非獍如接过稀世珍宝般接过神刀，缓缓抱入怀中，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蜷缩着抱紧母亲的躯体一样，只是这一回，他不再彷徨害怕。

他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那些他不断逃避的记忆，不愿面对的过往罪恶，埋藏在心底深处，一点点腐烂，无时无刻不等待爆发，侵蚀他的心智。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母亲其实是想保护他。只是那时，他没有自信，实在太害怕。

他打从心里明白，一直以来，他都受到许许多多人的庇护，林主、鹿王、还有那个人，从很久很久以前，那人打开那个牢笼开始。

“不是他的错，我知道的。”他闭上眼，万般感慨地皱起眉头，低声道：“不会辜负的。他给我的，又何止这一把刀、这一条命……”

说着，他转过身，抽出隐没在背上的双翼，“啪”地一下展开，然后向太阳飞去，那双洁白无暇的羽翼在阳光下高洁耀眼得能让一切黑暗消散。

——死一般的寂静，到处都是血，空气里透了阵阵腥臭味，地上倒满翼人的残尸，宛如人间地狱。不，是我一念之差，是我一时不慎，造就了这个地狱。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然后，我看到了……

——汝看到了什么？

一根白色的羽毛在阳光中缓缓飘落。龙宿伸出手轻柔接下，看向天际，长叹了一声，道：

“呵，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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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樓發表於: 2022-05-22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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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羽篇（5）

(5) 天使只在人间世

剑子再造访疏楼西风已是数年后了。

当年神刀送还后，他在水晶湖就和龙宿分道了。他没多做解释，龙宿也十分罕见地没有如往常那般故作挽留。

然后，他去了一趟落日烟。那日的落日烟很寒很冷，竟是稀稀疏疏下着雪，不复往日温暖。雪绒大片大片鹅毛般缓缓飘落，到了地面就马上消融了，很静很静，悄无声息。他伸手接下一片落雪，感受雪融于手心的湿濡，莫名觉着心头一暖，抬起头，霎时间竟是猝不及防潸然泪下。

他没有告诉龙宿，其实阿九还告诉过他，慕少艾曾说，等哪天落日烟下雪了，就回来接他。然而，当他再次造访阿九寄宿的民宅时，却被告知，阿九早已心疾痊愈，离开落日烟很久了。

时如流水，往事成烟。一切早已结束，他只是来做一个迟来的见证，以及最后的道别。

接着，他再次来到当年林主和鹿王为羽人非獍送葬的海边，站在同一个地方眺望大海。大海很广阔，与天接连，海面平静，海底寂寂，最适合无声无息的沉眠。当年的小船，早已不知沉没何处。

他迎着海风在崖边站了很久，终是离开了。

最后，他回到了豁然之境继续闭关。

苦境的风波仍旧一浪接一浪，没有停息的一日。没多久，异度魔界再次侵攻苦境，沉寂了将近一甲子的鬼梁兵府开始蠢动，不知在计划着什么阴谋。在苦境神人素还真的安排下，羽人非獍手持用神刀和燕归人刀戟合璧，杀退了异度魔君“阎魔旱魃”，救苍生于水火，成为苦境人人称道的英雄。之后，年复一年，这人身边的人相继为不同的缘由逝去，比如说林主皇甫笑禅，比如说鹿王泊寒波，还有等等其他新结旧识的友人同志，他仍是一人孤身前行，但他救了很多很多其他的人。

雪化了，冬去春来了好几回，慕少艾仍是没有消息。

剑子这回闭关，进展神速，拖了这好些年的陈年旧伤竟是很快就痊愈了。出关后，他没拜访疏楼西风，直接出门云游了。然后有一天，他御剑飞行时，冷不防被一封天外来信砸到了头。信上散发着霸道的龙气，不消想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往日他在外云游，那条整日无所事事、唯恐天下不乱的懒龙也会时不时一突发奇想就给他捎信，信中多是些伤春悲秋、不切实际的一时感想，偶尔也会分享些趣闻逸事，作一两句诗，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虽然每一封他都认真看了，还仔细收藏了起来，但从来不回复。他不喜欢见信如晤的感觉，更宁愿回转疏楼西风时与那人当面闲聊。

是有点久了，离上一回见面。

自水晶湖分别后的这些年，他们似有默契般没有互相主动联络过。有些事，需要沉淀，而他还没准备好。他疑惑着拆开信，却不想，是龙宿拿他早几年的随口之诺作胁，要他立即回转疏楼西风帮忙试剑，真是有够任性。想到之前龙宿提及江南春信赠剑时跃跃欲试的神情，明知试剑不过是个幌子，他还是立即折返了。

又是个绿树成荫的繁茂夏季，绿叶青草散发着清新的气味。天还没到最热的时候，时不时拂来的凉风感觉很是清爽。疏楼西风没有展开天候结界，一切都那么自然。

剑子来到藏剑阁前院时，龙宿穿着轻薄夏衫，正在阳光下舞剑，步伐轻快飘逸，衣袂飞扬，剑光流转。不远处石桌上，酒席已摆设好，似早算准了他的到来。他挥挥手遣退领路的侍者，径直来到石桌边坐下，取了杯，为自己斟了七分满，啜了一小口，大半个身子倾倚到桌上，面向龙宿，开始欣赏那人剑招飞舞，感觉时间恍如就此定格。

一式过后，龙宿停下脚步，顺势收剑，抬袖试去额上汗珠，转过头见到剑子已坐到桌边，并不惊讶，而是挑衅一笑，便朝石桌走去。然而，他才没走几步，就见剑子猛力一拍桌面，石桌不动，一只酒杯却已盛满酒朝他袭来。他步伐稍停，抬手接下酒杯，送至嘴边一饮而尽。

这时剑子开口了：“不是说喜得新剑，怎的不用？”

“等汝来试呢。”龙宿轻轻一笑，金眸锁定剑子一瞬，马上又故作轻松道：“吾还以为汝不会来呢。”

剑子一怔，低眸浅笑着反问：“为何不来？”

龙宿轻勾嘴角，不回答。他继续来到石桌另一端坐下，为自己续了酒，抿了一小口，便开始把玩起杯子来，好一会，才状似随口问：“所以说，汝找到慕少艾了么？”

“不早就找到了？” 剑子停顿了好一会，才闭上眼，语气如常道了一句。

“呵，那就好。”龙宿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着剑子的神情，等确认准了，才感慨道：“没想到羽人非獍竟是传说中继承凤凰之力的鸿鹄末裔，那场灭顶之灾的幸存者。那不死之力用给羽人非獍疗愈创伤，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剑子猛地睁眼，对上龙宿视线，不置可否，只是挑眉问：“所以龙宿如今是打算交代了？”

“有人愿听了，吾自是无所谓。”龙宿笑了笑，侧头枕上手背。于他而言，本来就没什么好隐瞒的，而真相于他亦毫无意义。于是，他揭露道：“水晶湖从未失踪，不过被封印了而已，为的是守住羽人非獍没死的秘密，让异度魔界放松警惕，也让羽人非獍有足够的时间静心疗愈身心创伤。封印是林主皇甫笑禅设下的，他本就是水晶湖的看守者。”

“果然吗，”剑子轻哼一声，并不意外，想到当年海葬那一幕，一切都说得通了，“所以他早知道了，一同送行的鹿王泊寒波自然不会不知情。鬼梁天下为儿子报仇，结果错杀慕少艾，估计也不可能无知无觉。”

“咳，本来目的就是要让他杀错人，结果自然。”龙宿理所当然道。

“好算计，”剑子口上夸赞，却是对龙宿露出了个十分可怕的笑脸，“所以说还有谁？”

“这，”龙宿被冷不防惊了一下，心虚地别过脸，化出惯用宫扇挡去剑子直飞而来的刀眼，很是“无辜”地开始掀人老底，“老实”交代道：“当初魔火消弭不久，谈无欲和素还真就算出异度魔君将出，苦境众生很快要面临严峻考验。魔君体质十分接近弃天帝，神族特性，治愈力非凡，非刀戟合击不可破。而且若要对魔君造成伤害，刀戟合击的配合和速度要求极高，羽人非獍的刀技和神刀天泣是关键一环。”他说着又喝了口酒，转着酒杯，话锋一转，继续道：“只是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羽人非獍竟在这非常时期受了刺激，因年幼遭遇陷入疯狂，错手杀了鬼梁天下的儿子，还被追杀成重伤。”

“所以那两师兄弟早就怀疑鬼梁天下的立场了？”剑子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先下手为强，果然像他们的手段。”他这么一说，不满已溢于言表。在龙宿面前，他向来懒得掩饰情绪。

龙宿只觉心累，无可奈何叹了口气，继续坦言道：“异度魔君威胁在前，羽人非獍不能失，鬼梁兵府不能反。让慕少艾代死，一可让羽人非獍诈死疗养，二可以命换命，让鬼梁天下失去以“报仇”为名的借口，三可握住鬼梁天下错杀好人的把柄，暂时稳住这股势力。”

“那你又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剑子问出了他唯一真正关心的问题。其实，对过了去的事，结果已知晓，印证缘由早已没有意义，提问不过就是为了打开话题。

龙宿眯了眯眼，笑着反问：“神刀遭到异度魔界觊觎，纵观六界，还有什么地方比吾这疏楼西风更安全？”

“还真自信。”

“吾有的是本钱。”

“然后等到时机来临，你再把刀带到水晶湖唤醒羽人非獍？”

“其实也并非吾不可。若吾不去，谈无欲便会上门将刀取走。吾走一趟，”龙宿顿了顿，瞥了剑子一眼，“不过一时兴起罢了。”

“你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一个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如何？”龙宿盯紧对上剑子双眸。

“不如何。”剑子别过眼。

“哼，非常时期吾怎可能会无故收刀自寻烦恼。只是，”龙宿缓下语气，看这剑子的目光柔和了下来，“哎，不是说好了么，会帮忙对付异度魔界。”

“但不是以这种形式。”剑子暗暗捏紧酒杯。

“生气了？”龙宿微微皱眉。

其实不问他也能猜想到。剑子独自离开水晶湖而后避而不见时，他就知道了。不，更早前，他应下谈无欲的请求收下神刀时，就已预知这后果。上千年了，自血龙湖重逢，剑子就一直追着他维系两人间的联系，这般避开还是头一回，竟让他隐隐感到了些许不安。

他看得清楚，这些年来，对于慕少艾之事，剑子并非无知无觉，甚至很早就已猜到了真相，只是不能揭开，不能调查，便心安理得地不愿承认罢了。其实，就算他不多此一举将神刀送去水晶湖，迟早会有人找上门，而羽人非獍没死之事也必然有浮出水面的一日，剑子总要面对。只是，事到临头，他还是觉得，由他亲自揭露真相更能减缓这人心中的内疚负担，至起码让这人想要任性时，有个能出口的对象。

这么想着，他听到剑子压抑着声音道：“你们做决定时，竟没有一个来知会我，询问我的意见。要我知道的话……”

“又能怎样？”龙宿很快打断道：“那时候，汝连出豁然之境都成问题，还能怎样？”

当年他将剑子从萍山接回疏楼西风后，这人调养了好一段，才能勉强返回豁然之境独自闭关静修，等稍微能外出时，慕少艾的事已尘埃落定了。

这人心知肚明，当年的自己无力插手，亦无力回天。哎，当真麻烦。要是谈无欲之流，他肯定要直白讽刺上一句“已知之事，有何可气”，可偏偏是眼前这人，他就不忍苛责。他太清楚了，就算当时先知会了这人，结果仍是无解，到了要决断时，这人还是得顺了慕少艾和其他人的意思，顾全大局。只是，在那之前，他太清楚了，这人肯定是仍要撞倒南墙尽力周全。他不想这人在伤重时还须为这种无解之事伤神，更不想让这人处于两难之地，最后无可奈何痛下抉择。于是，他替他受了，后果由他来承，横竖恶龙他也不是头一回挡了。这人那些个了解他的好友也这般想，才毫无顾忌地找上疏楼西风。

他见剑子闭上眼不说话，无奈道：“再说了，那是慕少艾的意志，汝阻得了么？”他想，或许千年百年，以人之躯活过人的界限，慕少艾等的，不过就是这一刻。

他话音落，院子里瞬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轻拨枝叶的晃动声。

“我没有生气。”

过了很久，剑子才长叹一声。龙宿的想法，他怎么不明白。那龙本就对人界纷争不敢兴趣，讨厌麻烦，尤其讨厌被卷入麻烦，会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他而已。正是这样，他才懊恼，懊恼自己无法为好友排解难题，懊恼重要之人被卷入风波，更懊恼自己的无能和妥协。这数十年来，是他故意对心中猜想视而不见，不去调查，就是为了避免外人生疑。事已至此，他不想白费了慕少艾的牺牲。他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往日里，他惯了给人施恩，替人解决麻烦，未曾想有一天自己也会有无能为力、需要别人救助的一刻，这让他感到无比挫败。而眼前这龙，总是任意妄为不通人情，一旦温柔善解人意起来，却真真会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他皱着眉再强调一遍：“真的，我没生气。”说完，他自觉失态，便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不远处正在供他们绿荫乘凉的巨木，抬起头，看向顶上繁茂的树冠，习惯性捋了捋衣袖飘落的白绸飘带。煦风之下，他衣袂翩然，就这么落入了一道光束下，乍一看，恍若九天落凡的谪仙。这一幕恰好落入了龙宿眼里，使他一时看呆了。

“龙宿，谢谢你。”等剑子整理好心情，才回过头看向龙宿，真心实意有感而发。

“啊？”龙宿乍听闻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没什么，没听到就算了。”剑子气结，差点没白龙宿一眼。真是，这龙总能在他真情流露时走神，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然后，他想到当初龙宿为忽悠他提议去水晶湖时扯的缘由，问：“所以说，谜题解开了？”

“这么，”这话尾音绕了个大圈，龙宿还是没有回答。冷不防的，他扬袖往石桌外一划，一对双剑就凭空出现直直插在了不远处地面。对剑一紫一金，紫剑剑身曲折如游龙，金剑辉煌霸气如帝王，尚未出鞘便锋芒尽显，锐气逼人，果不其然是一双好剑。他用眼比了比这双对剑，要求道：“约汝是让汝来试剑，结果光在说些有的没的，浪费时间，还浪费吾之美酒。正好，汝就试剑作抵吧。”

说完他嘴角一翘，再一扬手，双剑离鞘，双双飞向剑子。剑子无奈被迫接剑，顺着剑风离了石桌，来到龙宿方才舞剑的地方，上手就是一套双手剑招。是上万年前，他初识泫禺时自创的剑招，还一时不慎打赌输给了那狡猾的龙。这是套花式剑招，剑式华丽逼人，如今再看则过于拘泥形式，与他后来自创的那些无招胜有招的明快剑诀大相径庭，却深得泫禺喜爱。在天上时，泫禺每每支使他舞剑，都要求这一式。

如今旧式新舞，别有一番新的滋味，仿佛回到了当年又不是当年。

龙宿倚着桌沿，托着下颚，噙着笑安静地观赏着翩然舞剑的白衣仙人，心思不知不觉飘远了。

那个人，慕少艾，那个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的视线落在剑子身上，跟随着剑势移动。这舍弃天庭下凡的仙人，身怀绝技，胸怀苍生，一套套出尘绝世的剑法，在这遗世之所表演，自是赏心悦目，也是最初吸引他目光的所在。只是在天上的那数千年看惯看熟，如今再看，却总觉得当年看时少了些什么。

是光。他恍然大悟。唯独在人世，这样的人，这般举世无双的剑法，才是真正耀眼的光。

难怪，难怪，原来如此啊。

心中有感，他枕着手背，低声吟道：

“缥缈凌霄阁，”

云端之上，天界很安静，偶尔也会起争端，但很快就会趋向平静。天庭的人知天命顺天时，不为物喜，不以己悲，争端不过暂时，天命才是永恒，亘古不变，什么都没有，连感觉都是虚无，并非地上愚民想象中无忧无虑的永恒乐土。

“晦暗阎王殿。”

冥界其实也非人类想象中的可怕，只是不适合多数地上生灵居住而已，是六界万物轮回的场所，也很静。居住在冥界的鬼族日复一日，不过在执行监视轮回的职责。任务之上，任何情感都是多余的。轮回和死亡并不等同地狱，而是周而复始的循环罢了。

“天使何处寻，”

只有黑暗才能突显光的耀眼，身处绝望中才能看到希望，遭遇过痛苦才能真正体会喜悦，满身罪恶才能被救赎：世间明暗皆相辅相成。正是因为看不透，才有苦，才有难，才有七情六欲。所谓地狱和乐土，并非真实存在，不过是人类情感的具象化，是人类寻求解脱所产生的幻想。

仙界也好，冥界也罢，越是接近天道自然，越是趋于空无，越无需幻想。

只有这人界，真真正正存在着地狱，但也正因此，才能看到桃源乐土。有人说温暖能使人落泪，其实哪是，不过是冻得结了冰，一暖就化了。

龙宿看着剑子手挽剑花，在阳光中一个凌空旋身，翩然落地，清气将地面的尘烟一扫而空，带着自天上落下的暖意，缓缓结了句：

“天使何处寻，隐匿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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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羽篇终

终窃得光阴任平生

无尽大海上，小船飘然远去，星星点点的火光自摇摆不定的火焰中飞脱出，散入广阔蓝天下，飘在海面上，随海浪翻滚的节奏上下起伏，宛如在与遥远岸上的滚滚红尘挥手道别。

同一时刻，遗世之所疏楼西风迎来了意外访客。

来人面容俊秀，一头青丝垂落腰间，一身白色武衣搭配着青色捆边，使得穿衣之人少了翩然，却落到了实处。

是羽人非獍。

来人见了龙宿，本能露出友善的微笑。龙宿一愣，亦很快回以一笑，开口却道：

“慕少艾，久见了。”

这一日天空很清朗，更显阳光耀眼，环环光晕下，一切都朦胧得不真实。

两人对坐在窄廊上谈了很久。

临了，慕少艾突然问：“连鬼梁天下都没有识别，龙宿如何一眼认出我不是羽人？”

龙宿看着他，但笑不语。

慕少艾被盯得头皮发麻，一边笑着继续调侃，一边自袖袋翻出一面镜子。在目光触到镜面的一瞬，他面上的笑容一滞，随后又缓缓绽开来。然后，他对着镜子，抬手描摹了一下这张不属于自己的脸，又习惯性顺了顺那透着英气的眉毛，恍惚道：“原来你笑的时候是这样子的啊。往后病好了可要多笑些才行，不然假扮成你想不露馅都难。”

说完，他收回镜子，下了窄廊，站到了那如梦似幻的阳光下，身形似在一点点融化，却又感觉不过是强光下的错觉。

这时，龙宿扭过头，忽地问：“值得吗？”

慕少艾昂起头，沐浴在阳光下，很是享受的感觉，慢慢变回自己原本的模样。他有感而发，长叹道：“多活了这数千年的时光，还是有意义的。”然后，他释然地笑了，“这样就足够了。”

多谢你，羽人。

（慕羽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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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五（1）

剑龙番外五希望号角

（1）

“明日便是决战。待撑过这阵，你与我去一趟大漠，如何？”

“为何？”

“去寻那传闻中胡地的白骆驼，还有去看旱地仙人掌开花，免你神龙大人老宅家里越来越孤陋寡闻。你猜那仙人掌开出的花是什么颜……”说话之人话到一半忽地停了下来，奇道：“怎么这般看我？”

“开花的仙人掌、白色的骆驼么？”

“如何？”

“呵，这一路过来看汝神色淡定、胸有成竹，吾还真不知汝竟如此忧心明日之战，都要与这地上愚民一般寄希望于天了。若是如此，汝早该去寻，待明日过后便迟了。”

“噫，我不是担心。”

“哦？”

“你要想，弃天帝那可是真正的神。这我们这都拼赢，肯定是奇迹了。如此，旱地里的仙人掌铁定开满花了，白骆驼也该满大漠走。届时我们再去，就不必苦找，多省事。”

“呵，真会装。”

“龙宿你听不懂人话不是？”

“吾乃上古神龙，听不懂自然，尤其是某些道士的欲盖弥彰。”对答之人声音停滞了一下，似在评估什么，再开口时忽地转了语气，半顺从半调侃道：“好了好了，一时半会，这白骆驼嘛，确实难找，但仙人掌，吾这疏楼西风还留有几株，汝若想见，吾马上就能让它们都开花。”

“看你暴力‘催’花有何意思？”一语双关。

“哼。安了，有吾在，汝死不了。”

“哈！那说好了，去大漠？”

言犹在耳，却不料人事两非。

雨夜冷寂，天暗而低沉，坠满乌云，不见星月，雨意如丝，连绵而安静，朦胧了原已昏暗的大地。这雨已经不知绵延了多久，仍在不知倦怠地下着。隐世之所三分春色隐没在这片无声夜雨中寂寂无声。宅邸一隅的竹林小苑中，竹墨成林，曲径通幽，林叶遮蔽处隐隐传来潺潺流水声。幽径尽头有精致小筑，筑外前院设有添水，竹筒一下下敲击石头，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响声，与屋檐的落雨声交融成夜曲。筑内昏暗，仅余微末烛光在雨风中摇曳。小筑深处雅间内，青烟袅袅映着摇曳烛光，芬芳檀香融于其中，仿佛有了形体，却是扰人安宁。

镂花窗边的床榻上，剑子安静躺着，没有任何声息，胸口连起伏都没有。这人从生自死，皆是一成不变的白，白发白眉白衣，如今连面容肌肤亦是苍白，毫无半丝血色，却仍一副祥和从容的模样，让人看了生怒。

龙宿坐在离床前不远的梨木圆凳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剑子紧闭的双眼，已不知过了不久。

眼前之人即便在天庭时再严肃，亦未曾在他面前有过如此安静，凡间重逢后，更是聒噪，每回登门拜访，总有讲不完的话题、流不完满的肚子黑水，脑子里塞了不知多少歪点子，无论他如何闪躲，总有办法拉他出门蹚浑水，不然就是各种巧舌如簧企图逼他亲口承认过往之事。这些年，这人老嚷嚷着让他亲自邀他一访这神秘的三分春色，只是他心有抵触，便一直推搪，这下倒是如愿了。

异度魔界自破封后，断断续续对苦境神州发难已有数百年之久，终是等到了堕天神祇弃天帝封印破除一刻，于是开始集中兵力，对人界人族进行延宕了上万年的总清算。面对神罚降临，苦境人族无论有罪无罪、好人坏人皆死伤无数。可笑可叹的是，大多数人类并不晓得这是天降神罚，一损俱损，只道是苦境妖魔肆虐、灾祸连年，多是抱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态度。若苦境覆灭，神罚将会扩张到人界其他地域。于是，知晓真相的人联合了苦境内外的奇人异士共同抵御这场“天劫”，却仍是犹如螳臂当车，还没一个月就已牺牲无数，而他和剑子还有佛剑，则在万众期待下成为了人类抵挡神罚的最后手段。两人一龙与弃天帝约战万里黄沙，一为守护无辜苍生，二为一了上万年前于天上的未结因缘。当然，这不过是对外之言。对他来说，六界存亡并不重要。数千年前本该身死，不料残魂落入人界得以存续，再活一遭，他只希望与他并肩作战的两人安好无虞，作为他这趟浑水的报酬。

然而，天不遂人愿，龙愿亦然。他们战胜了弃天帝，却免不了伴随胜利而来的代价。弃天帝濒死之际爆发神力，欲玉石俱焚。为避免神力波及临近村落，剑子和佛剑已做下决定，他无可奈何，只得留下一同挡下神力。好歹他是上古神龙，由他接下大部分冲击，即便数千年前自毁元神时遗留下来的创伤尚未完全复原，但经过这上千年的修复，已足够勉强保住其余两人之命。只是未想剑子竟是趁他凝聚龙魂无暇分神之际，用转移法术将他送出了万里黄沙。弃天帝的爆发终是消弭在了万里黄沙之内，而待他回到原点，剑子和佛剑已形神俱灭，化作漫天飞沙。

三人去，却只剩他一人归。

果然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么？当年在天上，他诈伤让弃天帝寻隙逃入凡间，避免了一场殊死搏斗，千万年过后，仍是走到了同一场死别。亲自到九峰莲潃取回魔莲后，他就有预感，一直在等待。可事到临头，仍是不甘认命。他与剑子，明明是注定了脱不开的生死交缠，当年他于天庭以死亦不能断之，《斩龙》戏地上千年人意再强亦不能改之，怎可这般轻易结束。

于是，他费尽心神寻得溶沙神法，自万里黄沙数不尽的沙粒中，将属于剑子和佛剑的身体碎片重新聚合，带回三分春色隐居起来，与外界彻底断了联系。只是，聚合的身体不过空壳，二人的灵魂却是不知散于何处，任他翻尽藏书，用尽龙生所学，上天下地，仍无法唤回。

一天一天过去，没有灵魂的身体眼看再难以维续，即便他不断灌入龙力，亦难免出现细微裂痕，若再化作尘沙，只怕回天乏术，要重新聚合，难矣。

这么想着，长久沉静下，他终于有了动作，缓缓站起身，来到床沿坐下，深深看着这人安然沉眠的面容，抬手轻柔地顺了顺对方额上标志性的三条刘海，又顺着他的脸廓滑到耳鬓，缓缓理顺他那毛绒绒的鬓发，停顿半晌，终是将手平挪至这人鼻下——仍是没有呼吸。他受惊般浑身一颤，很快收回了手，扶上床沿，暗暗扣紧，低下了头，皱紧眉轻声问：

“不是说好了么？要一同去大漠找白骆驼，看仙人掌开花？”

其实也算不上说好，因为他当时并没有正面回应。

每每剑子邀他出游时，他总会不由得想起天庭往事，那些他一直强调已经遗忘却实则片刻不成褪去的不堪过往。天庭很无聊，云海之上除了宫殿便只剩下云，罕有的植物亦不过是些无根之物，由天人的神力灌溉，外表看着赏心悦目，透着神性，实际却空洞得很，连是不是活物都说不准。他不屑人类，却不讨厌人界。人界的锦绣河山、奇山异水，各式各样的生灵，以及这些生灵为生所执、为欲所求而散发出的奇光异彩，让人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还叫“凌云”时的剑子并没有如今这般能说，尤其是与其他天人一同迁居天庭后，给人一种很严肃冷清的感觉，却更挑起了他的征服欲。那个时候，他总能找各种理由邀剑子一同到下界游玩，毕竟上天前，他们曾在人界携手同游过一段，但千篇一律被那人以“违反天规”斥责了。不悦失望之余，也挑起了他的好胜心——他总有办法让凌云为他破坏规矩。结果他不仅一次都没有得逞，还差点被那人惩奸除恶了。仿佛是在报复那人在天庭时的拒绝，面对剑子的诸多邀请，他即便心动，亦从未答应。

所以说，凌云，这是汝对吾的惩罚么？当年欲以死斩断吾们的因缘，这上千年来又不愿与汝相认，还百般与汝为难。汝啊，真是千万年不改的小气。

心里念叨着，他又忍不住伸手缓缓撩拨那人的刘海，指腹眷恋般在那人冰冷的脸上流连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收回。

然后，他看向镂花窗外雨打落竹叶发出的响动，总有股错觉这雨还要下很久很久，从亘古洪荒直到沧海桑田，是再停不了了。他再次回首看向宛如只是在熟睡的人，皱着眉涩笑，用毫无威胁力的语气恐吓道：“这可不是汝的豁然之境，汝要再不醒来，可就要错过汝心心念念的五月雨了。雨过，可是不为人留。”

明知不会得到回应，却仍是期待。

他垂下眼，将手探入袖囊，掏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精致牛角号，放在掌中来回摩挲。这个牛角号是他在寻找溶沙神法时意外所获。在苦境江湖，这个号角流传着一个诱人的名字，叫“希望号角”。据闻只要吹响号角，任何愿望都能实现。啧啧啧，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可如今救回两人的希望已是渺茫，他需当机立断。

他合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握着号角的手缓缓收紧，再睁眼时，眸光已是坚定。

旱地里仙人掌不开花，吾便使其开花；大漠中不见白骆驼，吾便将世间所有骆驼变成白色。

“剑子，有吾在，汝死不了，佛剑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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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樓發表於: 2022-05-24 1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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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五（2）

（2）

雨，终于停了。

一夜过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镂花窗落到床头，窗外传来小鸟清脆的晨叫声。雨后清晨的空气特别清新，让人呼吸起来感觉浑身舒爽。

半梦半醒中，龙宿活动了一下身体，抬手揉了揉惺忪睡眼，觉得仍有些困倦，不怎么想睁开，但能隐约意识到自己正躺床上睡得酣畅，也不知道前夜是什么时辰回房的。

不！不对！

这不是他的床！

这是剑子的房间！

他猛地惊坐起身，瞬间清醒了过来，本能回身看向身旁，发现床上只有他一人，本应躺在床上剑子却不知何处。他心下大惊，一个念头划过脑海，本能翻了翻衣衫上的衣囊暗袋，果不其然，希望号角已不知所踪。

剑子是醒了吗？是他许愿了吗？愿望实现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

思绪一片混乱，他不及整理仪容，急急下床跑到隔壁佛剑的房间。房内一切如常，檀香仍旧燃着，徐徐飘着青烟，但很弱，该是快燃尽了。床上，佛剑仍旧安详地闭着眼，晨曦落在脸上，显得更是毫无挂碍，偏是让他看着心堵。

真是的，他在意的人，怎的一个两个都这样，让他不舒心。

他忐忑着缓步靠近床边，俯身探了探这人鼻息，仍是没有任何呼吸。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剑子到底去了哪里？

蓦然间，剑子身体在狂风飞沙中化作黄沙消散的一幕袭入脑海。是溶沙神法失效了，剑子再次化作沙尘消散了吗？不，佛剑还在，应该不是的。他开始抑不住心头慌乱，匆匆在小筑里开始逐个房间搜寻，便寻不得后来到筑外竹林继续搜寻，终于在雅筑后庭一处翠竹环绕的小池边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抹白影，不由得停下脚步，瞠大双眼，止不住心中狂跳。然而，他没有快步上前确认，反是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靠近。

只是，还没几步，他就见那白衣华发之人回过身看向他，似已察觉他的气息。然后他见那人一脸无赖朝他地展露笑颜，听那人用调侃的语气玩笑道：

“原来三分春色是这般个好地方，光一方小苑就足以让人流连忘返，难怪龙宿你一直藏着掖着不愿告诉我，真是小气。”

听这气人的话和语气，是剑子没差。

龙宿暗自松了口气，脸色如常回道：“不早说了，机缘到了，汝就知道了。”他说着一双鎏金的眸子已是禁不住露出安心柔和的笑意，只是末了还是忍不住嘴坏留难道：“汝若愿离了豁然之境，吾让出此处三分春色又何妨？”

那般，五月的那场雨，也该停了。

剑子一怔后别过了脸去，没有回答。

静谧的气氛在两人间流转，翠竹摇曳，传递着徐徐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不习惯这般相对无言，又仿佛是不适应龙宿持续的灼灼注视，终是剑子先耐不住打破僵局。他朝龙宿伸出手，翻开手掌，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牛角号躺在掌心。是希望号角。然后不出所料，他见龙宿一瞬讶然后瞬身上前伸手欲抢夺，灵活地避开，重新将号角化了去，收回手纳于广袖中，摇着头叹气道：“还好来得及，不然后果可是不堪设想。”他退后半步，拉回到安全距离，眉眼间尽是得意之色，故作讶异道：“真想不到我在龙宿心中竟有这么重要。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啊。”虽是戏言，却不乏真意。

被说破心思，龙宿面上一窘，不悦地冷哼一声，低头故作整理衣衫以掩饰失态，本是懒得搭理，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忿，便抬眸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故意怄道：“汝想多了。汝这是祸害遗千年，自有天来愁，用不着吾费心。吾此举不过为佛剑好友未雨绸缪罢了。”他将“好友”二字咬得特别重。

“龙宿我劝你诚实。”

“吾何时虚言了？”

“哎呀，”剑子听后夸张地捂胸跌退两步，“龙宿之言，伤我之心，好痛。”

然而，这会儿龙宿没再回嘴，反是静下来，仔仔细细地观视着剑子的脸色，接着忽地皱眉，再次一个瞬步来到剑子面前，趁对方不及反应，伸手探上对方腕上脉细，闭上眼良久不语。

剑子不挣扎，等过了好一会，才轻声问：“放心了？”

“这，”龙宿尴尬地收回手，别过脸强辩道：“汝别误会。吾这是因佛剑仍是毫无气息，才想看看能否从汝身上探出任何端倪。汝，”说着，他话语一滞，将视线落回到剑子身上，认真道：“汝昨夜明明仍毫无气息，为何如今……”

“这么，”剑子卖了个关子才挑眉自豪道：“当然是因为我是天下无双的剑子仙迹了。”说完，他冷不防看到龙宿正一脸杀气地盯着自己，不由得轻咳一声，低眸一瞬，很快转身，先一步迈向不远处的池边小亭，边行边道：“吾魂魄离散后另有际遇，才得已回归。”

原来当初剑子的身体如沙散后，魂魄亦被冲散，神识一直在分散中游离，意识模糊，无法聚合，直到有一日，他忽地感觉到自己四散的灵识竟是开始凝聚，不久便恢复了意识。然而，他很快发现自己被禁锢在某个狭小的密闭空间中，不得自由。他企图挣扎，但一直无果。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他所在的密闭空间不知缘何忽地发生猛烈的震动，裂开了一道口子，他趁机逃了出来，最后顺着与躯体的感应回到了身体，就醒了过来。

龙宿难得没有打断，安静听完。他随剑子踏入亭中入座，没多久就有翠衣清秀的侍者浮出空气，为两人备了茶具，上了热茶。剑子所述经历十分玄乎，也不知是真是假，或是有多少是真。龙宿一反常态没有质疑，只是一口一口啜饮着热茶，低头沉思了一会，终是暗叹一口气，放松下来。贴心也好，刻意隐瞒也罢，无论如何，眼前之人安好，于他而言便已足够，至于之后的麻烦，他自信能可解决。于是，他看向剑子，终于有了调侃的心思，故意讨人情道：“那汝还真得感谢吾。若非吾寻来溶沙神法为汝复原身体，汝这无主孤魂还不知要飘到何处。先说好了，这溶沙神法，可是极为难寻，汝这回可是真欠大了，别想像以往一般赖掉。”龙宿语带捉弄，所说却是事实。当初为求得溶沙神法，他还曾向他最不屑的人类低头屈膝。只是这般事，他自是不愿让剑子知悉。

剑子这回竟没占便宜的打算，乌黑的眸子多了些光亮，流露出柔和得足以让人溺毙的神情，一反常态浅笑着承认了：“是是是，我欠了龙宿的，又何只这一回？日子还长，龙宿可别忘了一一讨回才是。”

这般出其不意的坦诚，龙宿听后却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剑子这话透了些许哀凉的意味。也是，这番生死离别，任谁的心绪都会受到影响，他自身也一般。只是，他还没来及细细品味，就被剑子接下来的严肃之语打断了。

剑子直直看向龙宿，前若未有地正色道：“这‘希望号角’光听名字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世上哪有一吹响就能实现任何愿望的好事？一向自认明智超然的神龙大人也要如自己口中的凡人一般愚昧，光想着不劳而获，只靠未知的力量实现愿望了？你不记得蜀道行那时，自己是怎么说的了？” 说着，他清了下嗓子，学着当时龙宿那副俾睨天下的不屑神情和语气，道：“‘交易本来就讲求等价。价值观不同，如何等价？’”然后，他见龙宿神色一凝，忍俊不禁大笑两声，揶揄道：“如今神龙大人连交易的对象是谁都没摸清，也想应下交易换取愿望，只怕付出的代价可是不轻且不对等。”

面对这几近责难的话语，一向巧舌如簧的龙宿竟是无言以对。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在茶水中苦笑的容颜，霎时间感觉这茶更苦了。他心下反驳道，吾没有偷懒，是真尽了力，却仍一无所获。最终，他闭上眼，无奈叹道：“久居人世，与人结交，又如何能不被世俗观念侵扰？”他怎会不明白？争夺希望号角时，他曾亲眼看到号角的原主为得到无上力量而吹响号角，结果在获得力量后因身体无法承受爆体而亡。天生万物皆有界限，若强行突破，是逆天，是要付出代价的，同理，换取以自身之力无法实现的愿望也一样。号角的存在，只在玩弄人心。有求于人，已是处于必败之地，怎可能平等交易？然而，无计可施之时，他只有如此，也只能如此，至于代价什么的，之后再想，走一步算一步，就算要应了代价也无妨。

“太好了，”他这般想着，抬起头看向剑子，竟是倏地露出毫无防备、软弱安心的笑容，“汝能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剑子本是气势强硬，闻言忽感心脏受到重击，顿时弱了下来，无奈叹了口气，不好再谴责什么，只得玩笑道：“你可曾想，要这代价应你身上也就算了，要应我身上，我岂不被你害死？”

“无妨。汝活着，就好。”龙宿似对这惯常的戏耍之语无知无觉，只顾兀自失神轻喃回应。

气氛一下冷了，感觉比早前的静默更尴尬了。

剑子干咳两声，另起话题道：“话说我云游时曾偶遇西域高僧，得知所谓‘希望号角’不过是冥界死神所制作用于游戏的交易契具。据闻吹响号角之人，皆以最为讽刺的方式实现了愿望。或许，”他垂下眸，“若他们知道结果，断断不会想要实现愿望。”

“或许他们的觉悟不够，又或许，”龙宿却心不在焉道：“他们想要的执着还不够强烈，不足以承受任何后果。”

剑子听了皱眉斥道：“玩弄人心之物，还有何后果执念可谈？”然后他叹了口气，又道：“正因如此，高僧曾嘱咐，若有一日我意外得到号角，一定要送到西域的旱地圣泉净化，以免其继续为祸人间。”

听闻最后一句，龙宿彻底回过神来，赶忙道：“且慢。佛剑仍是气息全无，须留此号角以为最后手段。”他话方落，自己先是兀自一愣。

明明数千年前在天上自毁元神时是那般决绝而不顾后果，决意将一切过往情谊抛诸脑后，而今在人界苏醒不过千年有余，面对同样两位挚友在面前沙化牺牲自己却无能为力时，他才蓦然察觉自己竟是如此软弱，与凡人无异。到底是这凡间的俗气污染了他，还是他本来就是这般软弱。尤其此时此刻，看到剑子大难不死，他竟是无法控制自己心绪，将软弱的一面一而再再而三表露出来，当真丢脸。

他知道的，眼前之人也好，佛剑也罢，是绝对不会同意他吹响希望号角。而他，也不能保证，因希望号角而复活的两人，还有不顾一切吹响号角的他自己，将会以怎样讽刺的方式为他一意孤行的愿望收场。

是的，他恐惧害怕，如今只是想象，心还在抖，可他无计可施。

就在这时，他忽地听到剑子噗呲一笑，笑声里满是玩味。他才要瞪过去表示不满，就听那人打趣道：“那到底是你吹还是我吹？”

“哼，”他撇过头，故作冷哼道：“佛剑是吾挚友，若真想无可想，吾吹又如何？”无论如何，明知希望号角诡异，他断不可能让这人去吹。他是上古神龙，何事不能扭转，何种代价不能付？于是，他狠狠瞪过去一眼，佯怒道：“汝待怎样？”

“自是不允你任意妄为。”剑子瞟了龙宿一眼，悠闲地喝了口茶。

“这么说汝不打算救佛剑了？”龙宿避过剑子关切的眼神，“真是凉薄又冷清的剑子。”

“怎么会？”剑子面露狡黠得意之色，眨着眼道：“我当然已有救活佛剑好友的法子。”他故作叹息道：“哎，我可不像某位神龙大人，老自吹无所不能，真有事了，就只能依赖‘希望号角’这类邪物。”

“剑子仙迹，汝！”

“如何？”

“哼，不如何。”龙宿自知理亏，这回被这狡猾的道人拿住了把柄，也不知要被笑多久，便懒得继续给自己添堵，回到正事，难得虚心道：“愿闻其详。”

“这么，”剑子摇头晃脑拉长尾音，故作神秘了一会，才道：“我们去见死神，我知道他在哪。”

“死神？”

“是，希望号角的主人。”

“找他帮忙？”

“是。”

“哈！”龙宿露出鄙夷的表情，“五十步笑百步。”

剑子不乐意道：“那你是去还是不去？”

“有嘲笑汝的机会吾自然不会缺席。”

“那说走就走。”

“好啦好啦，别拉。”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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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樓發表於: 2022-05-25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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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五（3）

（3）

清圣的古树林越往深处却越显森暗，不知不觉已填满了泥黄色的迷雾，阳光难以渗入。林木间“咻咻”刮着阵阵凉风，似有无数怨魂在林中乱窜，阴冷得渗人。古树林最深处是一大片黑沼泽，沼潭里冒着泥泡，漂浮着不知是白骨还是腐物的东西，散发出阵阵恶臭。沼泽一带静得可怕，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响动，连林中的阴风声都传不到，仿佛一片与外界隔绝的死域。

龙宿知晓这片古树林。是儒门教典中记载的先贤沉眠之地，名为儒林，是他唯一的老师——太学主曾经隐居之所，亦是最终沉眠的所在。只是他记得这片树林深处应是一片清澈如明镜的湖泊，古木环绕，透着灵气，能洗涤浮躁人心，最适合隐世沉思。记忆中的湖泊很平静，即便起风亦扬不起多大涟漪，白日映照青天，夜里倒影明月，澄明透彻，不见迷雾障目，就和他的老师一样。

龙生一世，太学主是唯一让他感到敬畏、甚至不得不甘拜下风的存在。而这样一个人物，却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地上人族，没有超凡法力，没有无尽寿命，没有异于常人的强健体魄，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书生，却有着无人能敌的智慧，以及一双看透一切的眼睛。就在这儒林深处，初出血龙湖的他受激应下赌约，与那人斗法斗智，结果是输了个一败涂地，还险些丢了性命。他心有不忿，本是想着太学主再聪明，亦不过是个普通人类，蝼蚁般脆弱的生命，就算他龙魂受损，也足以随便一脚将其踩死。可一番对谈下来后，他竟开始不甘以绝对的力量征服那人。那太简单了，胜之不武，亦毫无趣味可言。于是，他开始苦修人类所谓的儒学，通过重重考试，终是被遴选入了那人所统领的儒教组织学海无涯，拜入那人门下，为的就是近水楼台能与那人再次较量。可直到那人寿终正寝，他仍是没能赢得半分。后来待得他离了苦境纷争到疏楼西风隐居，才有了闲暇心思仔细回顾，这才想透，其实在他没有化作龙身一脚将那人踩死的那刻，就已经输了，之后种种，不过是越输越惨而已。

那人临终时只留了他在身边。那人躺在床上，已是瘦骨如柴，只有一双眼睛仍是如初识时清亮澄明，看着他，头一次以师者的身份，语重心长说，即便赢了吾，汝眼底的火光亦不会消失，汝之所求不在儒门，吾死之后，便离去罢。最后那一眼，他感觉那人仿佛看透了他的前世今生，以及闯荡苦境无所依傍时心中所有的执着和不甘。

他害怕那人的智慧。山再高总有顶峰，还再深终会见底，然那人如风如水，无形无态，让他无处着手，仿佛世间一切皆无法使那人的双眼蒙尘，那种不该属于下界人族的理智通透。

在儒门，师长如父。仿佛是龙生迟来的叛逆期，他偏是没离开儒门，只是自学海无涯退了学，出来自创了儒门天下与学海无涯分庭抗礼，甚至一统当时几近分崩离析的儒教，将儒教传承推到了空前盛世，直到后来下令儒门天下退隐世外。很久以后他才想通，他又上当了，那人分明就是看穿了他那不服输的性子，激他留在儒教。

仿佛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胜这普普通通的凡人一筹。于是，赌气之下，他便再没到儒林祭拜。

一别上千年，如今，那个有本事让他这上古神龙惶恐敬服的人再次出现在眼前，就在眼前沼泽尽头的小屋内。他不知这人为何还活着，又是怎么变成了死神，得到了冥界之力。他甚至不知自己的造访是否亦在那人的意料之内，而那人此回又想操控他些什么。

不得不承认，知道那人还活在世间，他不仅没觉得奇怪，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太学主如此厉害，寿终正寝这种死法太不符合那人逆天的智慧了。不知为何，他竟是觉得那人某种程度上和希望号角倒很是相配。

越靠近小屋，他的步伐越是缓慢规整，不自觉开始屏息，打起十二分精神。他很明显觉得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已是受制于那人的逼迫感，即便那气息较之记忆中，少了无形的清圣，多了诡异的阴森鬼气。他在离屋前数步之遥处停下脚步，毕恭毕敬地鞠了个深躬，恭谨说出了上千年都没有说过的尊称：“太学主老师。”

他没有被邀请进屋，太学主也没出门。透过轩窗，他可以隐约看到一道黑色人影，穿着黑色斗篷，帽檐遮了大半张脸。可即便如此，他仍是一眼就认出帽檐下属于他老师的形貌。

太学主一开口就点出了龙宿的来意：“汝想知道为何凝聚了佛剑的形体，他的魂魄仍未回归。”

龙宿皱起眉头，老老实实地答了声“是”。然后，他踌躇半晌，终是决定将剑子的际遇和盘托出，最后结论道：“佛剑的魂魄没有回归躯体，很大可能与剑子一般，散魄被人聚合收集了。很有可能是冥界之人。”

“所以？”

龙宿拱了拱手，开门见山问：“学生希望太学主不吝告知，冥界是否有人在苦境收集残魂，那人是谁，如何能找到？”

“汝为何断定吾会知晓冥界之事？”

“因为老师是希望号角的真正主人，人界传闻中的死神。”他定了定神，“既然号角能实现任何愿望，老师应该也可。”

“求吾，与吹响希望号角有何不同？”

“这……”仿佛是一场迟来千年的考试，龙宿神经一下绷紧，慎重作答道：“吾来此非为交换愿望，只为向老师请教疑难。”

“文字游戏。”太学主语带不屑，却隐约透了些许赞赏之意，“龙宿，汝在儒门太久了。”

“老师未曾亡故，吾自然仍在儒门。更何况，”龙宿再作一揖，“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吾为何要给汝信息？”

“父亲照拂孩子不很正常么？更何况，”龙宿自信一笑，“吾是您最钟爱的唯一弟子。”

太学主闻言倏地大笑了两声，道：“龙宿，汝受人类荼毒过深。”然后，就在龙宿不知这人接下来要怎么考验他时，他语气一转，竟是松口道：“特权仅此一次。七月十五鬼门开，黄泉引魂槐树林。”话音落，轩窗边那道人影便消失了，是送客的信号。

龙宿看着已然空无一人的窗边，不由得有些讶异。儒门之人皆喜欢口舌争春秋，难得千年后师徒再会，太学主竟是没几句这般简单就放过了他，实属怪异。然目的既达，他不想节外生枝。可往回走时，他仍是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看回沼泽尽头的茅屋：他总有感觉，今日再见，太学主确实和他记忆中的有些许不同，许是那人身上的阴森鬼气让他产生了错觉。不远处，剑子正站在沼泽入口等他。他本是邀了剑子一同进入，也不知为何，这人就是死活不愿，也是奇怪，明明这人平日里就很关注与他关系密切的人。

与剑子并行离开儒林时，龙宿仍是心不在焉，总忍不住要回头望。除了怪异的感觉，他还想不明白，他的老师凡事通透到了无欲无求的状态，怎么会沉沦于死神之力，还以操控希望号角为乐。就在他想得入神时，冷不防被身边的人用手肘捅了一下肋骨，又听那人打趣道：“所谓一物降一物，这话一点都没错。”

“汝想说什么？”心正烦着，龙宿侧目冷冷横了他一眼。

“就是啊，”剑子忍着笑，“头一回看到神龙大人对区区人类这般恭敬拘谨的模样，真有天地颠倒的感觉。”

“太学主老师并非区区人类。而且，他如今这样子，还能算人类么？”龙宿皱紧眉认真回了话，竟是没有接下玩笑，而是沉吟道：“奇怪，冥界的死神只是负责掌管生死轮转，并非肆虐无道、残害生灵。那片林地，那个沼泽，还有那些骷髅白骨，老师他，更像是人类话本编撰的邪恶死神。”他说着看向剑子，眉头皱得更紧了，“汝是如何得知太学主变成死神之事？”

剑子打着哈哈道：“我经常出去云游，道听途说的情报肯定是要比你老宅家里多得多了。”

一听就是避重就轻。龙宿停下脚步，转向剑子凝重问：“是那群吃饱没事的苦境正道在谋划讨伐老师了吗？”他冷笑一声，“方才逃过弃天帝的死劫，就那么迫不及待再送死了么？”

“担心了？”剑子没有正面回答。

龙宿讥笑道：“怎么会？对上太学主老师，危险的是谁还真说不准。”说着，他盯紧剑子的脸，正色道：“无论如何，吾希望汝不要参与。”然而，他顿了顿，很快改口道：“若非要去，一定要叫上吾。”

“原来是在担心我。”剑子轻笑两声。

龙宿听了差点没翻白眼，登时没好气道：“是担心累坏吾自己，需要事后给汝拼尸捡魂，麻烦透了。”若是一个不好运没捡回来怎么办？然而，龙宿并没有说出最后一句，只是象征性地别过脸，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噫，我的魂魄可是自己跑回来的。需要你捡的是佛剑，等他醒了你再向他抱怨。”剑子坏笑着跟上，说着说着很自然转了话题，有意无意提道：“太学主所提的槐树林指的是人界和冥界交界那一带特有的鬼林吗？”

“嗯，”龙宿点点头，神色沉凝，“不知道届时会出现什么。”

“大概是黄泉引者收魂咒无怨。”剑子摸着下巴回想到：“听说是个样貌阴森惨绝的红衣鬼娃，手持收魂木龛以及血咒娃，能牵引吸收亡者之魂，是真正冥界的收魂者，专门将离散的人界之魂回收至冥界轮回井转生。”

“汝知道得挺多。”龙宿倏地停下脚步，一下警觉起来，一双眼直勾勾看向剑子，“汝很奇怪，感觉像是……”

他话还没完，思考也还没到位，就被剑子冷不防一声怪叫打断了思路。剑子抚着胸口，露出一脸后怕的神情一惊一乍道：“哎呀，还好我及时逃了出来，不然被送到轮回井就玩完了。”

闻言，龙宿先是一怔，复忍不住敛眉低眸，低声道：“轮回等同新生，忘了，说不定也……”

“哎呀，”剑子再一次咋呼着打断，“现在才三月头，还得等好几个月，希望到时佛剑的魂魄还在。”

龙宿一连被打断了两次思路，一时再找不着头绪，又发泄不得，只得顺着剑子的话思考了一下，推测道：“若汝的情报可靠，咒无怨应该是在人界四处徘徊收集散魂，没有固定行踪居所，极难遇到。可七月十五鬼门开，灵魂回流冥界，咒无怨想必会于那日将聚合的灵魂引导回冥界，所以老师才会让吾们等在那。”

“这样啊，”剑子用拂尘戳了戳脑壳，露出难办的神情，好一会，忽地一锤手心，提议道：“要不，趁这空挡，我们一块去一趟西域大漠吧。”

“啊？”

“回去干坐着等多无聊。而且，”剑子侧过脸看向龙宿，忽地展颜一笑，“不是说好了吗？”

龙宿一愣，迟了半瞬才反应过来剑子指的是弃天帝战前的那个单方面邀约。于是他故意偏过头，加快两步走在前面，故意怄道：“吾怎么记得吾没答……”然而，他还没说完，就感觉臂弯被冷不防一扯，明明那拉扯的力劲并不大，自己竟是毫无抵抗被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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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6樓發表於: 2022-05-26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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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五（4）

（4）

西域的旱地沙漠深处，举目荒凉，入目尽是飞沙，空气干燥，不含一丝水分，不知已有多久没下雨了，但就算下了也不过杯水车薪。天上一片云都没有，毒日头在顶上晃荡，无遮无挡，热浪一阵接一阵，足以把任何水分蒸干。沙漠越至深处，便越难发现植被，偶有几株仙人掌独立黄沙，却是枯墨得可以，满身细长的针争相往外扎，感觉缺水得很，能活下去就很韧性了，更别说开花了。这种干旱之地，别说白骆驼，连普通骆驼都难寻。

龙宿被剑子拉扯着御剑飞到了西域。剑子似早就计划好了行程，很是熟练地领着龙宿到边缘绿洲购了些水和粮食，挑了头普通的骆驼，也没雇当地向导，拿出早准备好的地图，就与龙宿步行深入西域最神秘的旱地沙漠。大漠里行进，两人皆没有动用法力神力，感觉就真像是两个普通旅者，备了行装，不畏艰难险阻，要到大漠里寻宝。

久居疏楼西风，难得出一趟远门，一开始龙宿还颇有游山玩水的兴致，在茫茫沙漠中漫无目的前行，四处张望，找寻仙人掌的踪迹，再不然遇到传说中的白骆驼也行。然而一过大半日，什么收获都没有。他本来就是条没什么耐心的龙，兴趣转得飞快，见苦寻不得结果，便很快失了兴趣。再加上沙漠里时不时刮起狂风，掀起阵阵飞沙，直扑他脸上全身，没几次就让他感觉身上重了不少，都快成沙袋了。他平日里讲究仪容整洁，哪忍得了这般狼狈，是真恨不得立即化龙飞出沙漠，回疏楼西风继续悠闲。只是，当他偷瞄到走在不远处的剑子牵着骆驼，明明风沙已吹打得他一身白衣不再轻盈，却仍是非常享受的样子，心下蓦然一动，便硬是按下了性子。

不知已经深入了多远，两人如今又在大漠中的哪个方位，太阳已经开始渐渐往下落，天与地开始黯淡，化为一片橘红。两人就近找了块巨岩准备打扎过夜。先是剑子跃上巨岩，坐在最前端，忽地沉静下来，眺望太阳西沉的方向，若有所思。夕阳的光影很重，龙宿看不清剑子的神情，也跟着跃了上去，顺着剑子视线看去，很快也沉浸在了圆日西斜的绚丽中。大漠的落日果真与别处不同，明明是同一个圆日，在这无尽沙漠中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占据了大半个天空，那落日余火，层层叠层层，仿佛要燃尽整片天幕，席卷漫漫黄沙，将他们两个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就像慢慢光阴，没有尽头。

只是，落阳终有尽，黑夜将来临，而那长影便会没入黑暗中消失了。

待得天幕彻底黑下来换作漫天星海，两人回到了巨岩下挡风处，如一般旅者点起了篝火取暖。大漠昼夜温差很大，白日里热得能将人烤干，夜里又冷得使人直打哆嗦。但于龙宿而言，他更喜欢大漠夜晚寒凉的感觉，还有顶上那片清朗开阔的星空，连接着荒漠。天地很大，是荒漠与天空的尽头，却也很小，就只有这一处小小篝火，以及他和剑子两人。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不叫龙宿，剑子也还不叫剑子的时候，他曾希望这世间就只有他们，这样他们就只能拥有彼此，不用再顾及其他。然而，如今景愿成真，他却无由来觉得不安了起来。

太不真实了。若这世间只有他和剑子两人，实在太不真实了。

就在龙宿漫无边际胡思乱想时，篝焰开始明灭，似有要熄灭的感觉。剑子随手取了一旁的枯枝，挑了挑柴火，再次严肃道：“希望号角利用所谓的‘实现愿望’玩弄人心，一定要被净化，不然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被害。”

“所以？”龙宿收回视线，侧脸看向剑子。篝焰摇曳不定，落在剑子脸上时明时暗，形态莫定，看在龙宿眼里突然觉得这人的脸竟是模糊了起来。

剑子沉默了一阵才点点头，道：“传说中的‘旱地圣泉’，就在这旱漠深处。”

“呵。”龙宿轻笑一声，并不意外。

剑子闻声苦笑，仍是继续道：“西域的高僧曾说，旱地圣泉的泉水拥有神力，能洗净希望号角的邪能……”

龙宿不以为意，耸耸肩道：“就知道汝特地邀吾一游大漠肯定没这么单纯。”其实他早发现了。在他四处寻找仙人掌时，剑子一直在对着地图，不知在找些什么。他早明白了的，剑子找他出门，从来不会有真正单纯的时候，总会有预定行程。他们之间，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纯粹的时候。所以，他能不应邀就不应邀，能少失望一次就少失望一次，何必为难自己。只是，此回生死一遭，这才发觉，比起彻底失去那人，其实也无妨。活着不可能事事如意，总要有妥协的时候。心之所向，必懂如何取舍。

就在他垂下眸掩去眼中失落时，忽地感觉剑子靠了过来，又听他嬉笑道：“这沙漠这么大，都不知道要多久，我一个人多无聊。”他故作不满地哼哼两声，又不期然听这人温声道：“而且，若要找谁作陪，我就只能想到龙宿。”

说完，剑子才侧过脸看向龙宿。此时篝火已经稳定了下来，橘黄色的火光映得他的神情格外柔暖。他徐徐道：“还能和龙宿一同来大漠找开花的仙人掌，找白骆驼，一同看日落，看星河如练，我很开心。”他白眉舒展，眼眸中满是笑意，有如春日细雨，灌溉着干旱的大地，又如长河落日，绵绵无尽期，“我很满足，真的。我还想和龙宿一起，做更多的事，看更多的风光。”

毫无预警的剖白，龙宿听后有一瞬怔然，分明该是欢欣，却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回想早前剑子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的模样，他心中百感交集，脱口道：“以后多的是机会，汝若喜欢，往后吾们还能再来。”也还能去更多其他的地方。话音落后，他又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剑子点点头，没有企图就此如常插科打诨，神情一敛，转而严肃道：“龙宿，任何事都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他说着低下头，化出希望号角，看了好一会，然后握紧，闭上眼皱眉道：“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你为我吹响号角。”

“呃，”龙宿猛地缩了下脖子，被剑子忽如其来的郑重吓了一跳，无奈叹气道：“好了好了，吾这不还没吹嘛，真是的。这回当汝赢了，就别再磨叽了。”

“呵呵，真是难得。”剑子脸上表情放松下来，再次展颜一笑，很是没有防备的模样。

龙宿见了一怔，立即鼓作气恼别开脸，转移话题道：“哎，找了大半天都没见半株仙人掌开花，扫兴。”

“哈哈，大概是神龙大人盛世美颜，仙人掌见了都羞得不敢开花了。”

“哼，满嘴胡言。”

“我还以为神龙大人要说‘汝之赞美吾受之无愧’呢。”

“哼。等找到圣泉将号角净化了，吾们再待久一点，吾就不信找不到！”

“哈哈。”

“吾说认真的！”

“我也没说你不认真。”

“剑子仙迹！”

“好。”

……

大漠星空下，两人这般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聊了多久，直到龙宿渐渐感到困意袭来。无人荒漠里，只有星月为证，篝火为凭，没什么好讲究了，实在耐不住了，他就歪过头靠到了剑子的肩头上，意识渐渐被困意卷去了。

干柴已经燃得差不多，篝火眼看要熄灭了。剑子这才扭过头看向龙宿，看余火微光在他俊美精致的脸上挣扎跳跃，明明暗暗，感觉无限真实，眸光温柔中透了浓浓的不舍。

“快了。”他抬头看向满天星子，语焉不详道。

“嗯？” 睡意朦胧中，龙宿本能应了一声。

“找不到的，开花的仙人掌，白骆驼，我和你。”剑子的叹息声带着沉重的无力。

“怎么了？”直觉不对，龙宿强撑睡意，揉着睡眼皱眉问。

“没什么。”剑子收回目光，浅笑着应了句，等了很久才重新回头看向已然睡过去的龙宿，良久，缓缓俯下身，前所未有地大胆亲吻了一下对方额上的血龙纹，依依不舍道：“晚安，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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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樓發表於: 2022-05-26 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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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五（5）

（5）

“龙宿，龙宿……”

急切焦虑的声音。

是谁？谁在呼唤吾的名字?

呼——呼——呼呼——

是狂风掀起飞沙的声音。是大漠的感觉。可什么都看不见，视野内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光亮，只有熟悉的声音在回响。

“龙宿你到底怎么了？这就是你不声不响消失的原因吗？”声音是出离的愤怒，几乎掩盖了暗含其中的浓浓的不安以及深切的无力，是从发自内心的呐喊，涌出了喉头吼出来了。

然后，又只剩下风沙的声音。良久，另一把声音响起，很是虚弱，带了难得的歉意：“抱歉，让汝看到吾这般不雅的模样。”

“你到底做了什么？”愤怒的声音弱了些许，开始颤抖，“是、是和我有关吗？”问声落，没得到回音，那声音突然拔高，“泫禺，回答我！”

熟悉的、久违的、遗落在时光洪流里的名字。

有虚弱的笑声响起。接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充满了怀念的语调：“真是很久、很久、很久没听汝用这般生气的语气唤吾这个名字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来着？真是怀念。”然，那声音一凝，转为严肃，“凌云……”

又是一个久违了的名字。

另一把声音急急打断，多了些仓皇无措：“不要赶我走。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那声音停滞半瞬，低沉下来，“求你。”然后是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接着耳鬓厮磨的呢喃低语，那声音能再被听清时已带了些哽咽，“不是说好的吗，撑过这阵，就一起去大漠，去找……”

“可惜了，”虚弱的声音打断了，听着透了无限的遗憾，“在这片大漠多时，白骆驼没看到，仙人掌也没开花……是吾们的机缘不够。”

“不、不是的，不会这样，你再等等，我现在就去找，一定能找到，一定……”那声音已成哭腔。

“如今，吾唯一能为汝做的，就是让这干旱的大漠下一场雨，只为汝而下，真真正正的五月雨……”

“泫禺，泫禺……泫禺？泫禺……”

滴、滴、滴答、滴答……

是水滴落沙中的声音。

啊，是下雨了吗？

“如果能有一个愿望，许一个奇迹，那我希望......”

声音朦胧而绵长，声音的源头隐隐透出微光。光渐渐扩大，一点点驱散四周的黑暗，然后——

混混沌沌中，龙宿身体一晃一倾，头一歪，“砰”地一下磕到了什么。他一惊之下本能睁眼扭头看去，冷不防看到了一堵墙，愣了一瞬，浑身一颤，彻底醒了过来。

这是什么？剑子呢？

他立即坐起迅速环顾四周：哪还有什么大漠黄沙、广袤星空，他所处不过是一间布置雅致的小小房间，而他如今则正坐在床头边上。不远处的镂花轩窗正有晨曦射入，落在地上，落在床头花瓶上，落在他身上，落在他身后床上，很是暖和明亮，感觉充满了希望。

他缓缓转回身。果不其然，剑子仍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面容苍白，胸口依旧没有起伏，一切和他入睡前一般无致。只是如今，天已明，窗外雨已停，阳光明媚，翠竹随风摇曳，散发着阵阵竹水清香，想来今天该会是个好天气。

然后，他低下头，并不意外看见，自己手中正握着希望号角。

前尘往昔皆是梦，醒时方觉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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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樓發表於: 2022-05-27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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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五（6）

（6）

苦境有一处诡异的槐树林，林中槐树皆已有年岁，生得骇状殊形，多枝少叶，树干与暗影交叠交错，虚实难辨，乍一看像极了怪谈里那些躲在黑暗中张牙舞爪的怪物，使得这片树林白日森然，夜晚可怖，一般人不敢踏足。更可怕的是，这片树林位于一片阴地，冥气极重，不适合一般植被生长，却滋养了恶毒稀有的妖草毒物，分泌出阵阵紫色毒雾。有一条河穿过树林，名曰黄泉，河长数百里。河的前半段靠近树林的部分，附近没有任何村落。据说误喝一口黄泉水，堕入魔道下黄泉。

七月十五中元夜，鬼门大开。这一日，龙宿入夜前就已在林中黄泉河畔阴气最重之地等待。所谓黄泉河，其实不过恰好流经冥界与人界交界的其中一条缝隙，是鬼门开闭时魂魄回流冥界的入口之一。

自梦醒后，他就在一直筹备等待这一日。他有种直觉，那个梦不是空穴来风，并非他过于忧心剑子所致。

——我不希望你为我吹响号角。

如果梦中的一切皆有意义，那他便不该过早放弃，吹响希望号角。要验证梦中所指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一趟儒林。自太学主与世长辞后，他再没造访儒林，已有上千年了。记忆中，他的老师是在绿林碧水环抱下百年而终，平常得不真实，那样一个厉害的人物。

果不其然，当他化作龙身自高空飞往儒林，远远就能看到树林深处地带已被浓雾笼罩，在上空连树冠都看不到了。想到这回是真的要再见到那隐藏在浓雾中早该死去的人，他竟是有一丝胆怯，不禁皱起了眉头，在浓雾上方盘旋许久，才猛地垂直冲入浓雾最深处。褐黄色的迷雾中，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场景，碧水成泥潭，游鱼变白骨，人事早已非。泥沼小径尽头是阴森可怖的破烂茅屋，他那早该化成黄土的老师，也如梦中一般，穿戴着蓬松的玄墨斗篷，站在窗边等着他的到来。

他站在沼潭入口，正要迈步，忽地感觉身后似有一道看不见的身影，感觉该是白衣飘然，正抬起手，指向前方。

是谁，在指引他？

他心一惊，正想回头，却听到了太学主略带戏谑的声音，一语道破他的来意：“汝如今眼底十分平静，已经没了当初的火光。与汝想复活的人有关？”

那是上千年前太学主逝去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课题，一个他本以为今生无解的课题。

遇到太学主时，他才自血龙湖醒来没多久，龙魂虚弱，只能勉强维持人形。那时他满心都是对凌云的怨恨，对失败的不甘。无从报仇，无法更变过去，亦不能放下遗忘，想要回避，却被那人如影随形追着。于是他隐匿行藏，放纵自己在苦境浪荡，才会一叶障目，识不轻太学主的心机，被一眼看穿，输得一败涂地。他的老师是对的，放不下过去，看不清前路，眼下亦是不知所谓，他赢不了的。

忆往昔，他极力控制住想要抚上心口的手，快步来到茅屋前，尽量让面上保持从容淡定，犀利回击道：“难得再见，老师何不揭开帽檐让学生看个真切。吾猜老师如今眼底应是燃了比吾当时还可怕的火焰，不复往日通透清澈。与您变成死神有关？”

他没听到他的老师的回答，只有阴森森的笑声代替了答案。

那笑声明明该是让人毛骨悚然，他却不再觉得他的老师有多么可怕了。初相遇时，他的老师如同空气般没有形体，如同流风回转没有行迹，如同山川湖泊有容乃大，他看不清，无法捉摸，亦无法触及底线，根本无从着手。空，无，最是无敌。而这死神之路，却让这人有了形体。原来，他的老师也会有欲望，有执着。这世上，六界生灵，何人真可通透？任何人，一辈子，总会有一道坎，一个难解的执念。也正因如此，希望号角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在对谈三天三夜后，作为第一个知道死神秘密的人，太学主终是告诉了他聚魂的方法以为奖励，还将用于对付冥界之人的隔魂网给了他。

离开儒林时，他还是忍不住，遥遥回望了一眼那片外表看着清圣、内里却已成无间地狱的古树林。他不知道是什么让那个人心中产生了执念欲望，但他想，现在的他能赢。

这般回想着，槐树林内夜越来越沉，子时将近，鬼门大开，鬼魂来回纷往，使得本就阴森渗凉的槐树林更是冰冷了，阴风自树林回流至河中。树林某处出现一个穿着艳红和服的小姑娘，面容惨白可怖，一看就不是当世之人，正提着木龛快速穿行在槐树间往黄泉河畔飘来。

是咒无怨。

龙宿抓紧时机撒开隔魂网。霎时间，散发着金色圣光的大网卡在大树间，拦阻了通往黄泉河的路。咒无怨被圣光一照，身形一颤，被迫停了下来，让龙宿截住。作为交换剑子佛剑魂魄的条件，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自己老师的信息卖了给咒无怨。看得提龛中木牌上显现出剑子和佛剑的名字消失，然后有透明的魂魄化作光点飘出，去往黄泉河的反方向，他再顾不得其他，立即化作龙身飞回三分春色。

三分春色的夜空很清，星海浩瀚，月盆如玉。

翠竹苑如故清幽，让人不禁屏息，放轻步伐，生怕打破此间平静。龙宿如风般来到剑子的客房门前，却是停下了脚步。

世上有什么比绝望更可怕，便是在看到希望后再次绝望。

他低下头，看向右边垂落的长袖。长袖下，他握住那枚号称能实现任何愿望的希望号角，一点一点握紧，这才感觉安心了些：还好，即便失败了，他还有最后的备案。

这么一想，他忽而兀自一怔，似有什么领悟，缓缓闭上了眼。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慢步踏入房内。房内很暗，一如既往的安静，檀香在无声无息燃着，使人定下心来。剑子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和他离去时一样。他来到床边，在黑暗中端详了那张他闭上眼也能描摹出的脸庞，颤抖着伸出手，一点一点探向那人鼻下，再次闭上了眼。

太好了，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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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樓發表於: 2022-05-27 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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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龙番外五（7）

（7）

不仅仅是儒林，连西域的旱地沙漠也如梦中一般的浩瀚无边，干裂的土地和砂石混在一起，散发着拒绝一切活物的气息。越往大漠深处，砂石越多越细，最后只剩下沙的海洋。大漠的狂风一阵接一阵，沙丘随风而动，远远看去有如大海翻滚浪潮，一浪没过一浪，要将不属于大漠的一切吞噬。

在确认过剑子和佛剑生命无虞后，没等两人苏醒，龙宿便携带希望号角前往梦中所见的西域旱地沙漠。如果一切皆如梦中指引，这个沙漠深处的某个地方，必然存在能净化希望号角的旱地圣泉。于他而言，这号角能不能被净化，他并不关心，大不了就是他的收藏宝库多了一样危险的藏品。然而，仿佛受到什么牵引，他总感觉有种冲动在要他亲自走一趟旱地圣泉。

和梦中与剑子携手同游的心情不同，这一回，龙宿没了深入沙漠探险的兴致，化回龙身自云端直飞入大漠一带，在上空寻找看似泉水绿洲的地点。在遍寻大漠少数绿洲仍无所获后，他仍不死心，继续在沙漠上空徘徊搜寻，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眼尖地发现在一片黑岩掩蔽下似有泉水流动的迹象。

等靠近一观，他才确认，确实是泉水在流动。那泉水呈金黄色，与黄沙颜色相仿，泉边除了嶙峋起伏的黑岩群，没有生长任何绿色植被，乍一看仿佛就是沙漠的一部分，难怪他方才苦寻不着。察觉有清圣的气息传来，龙宿眸光一亮，随即落到泉边化做人身，这才发现泉水中央，阳光折射下，竟隐有透明的瀑布自半空凭空而落，维持地面泉水的源源不竭，宛如奇迹般的存在，也不知是如何形成的。

不会错的，这一定就是梦中剑子所提及的旱地圣泉。

他一边感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一边自袖囊掏出希望号角，朝着圣泉瀑布摊开手掌，那号角便似受了什么牵引，自主缓缓飞到瀑布中接受泉水洗刷。渐渐的，有黑雾源源不断自号角散逸出来，然后融入泉水很快消失了。

看着号角在一点一点被净化，等差不多了，龙宿倏然开口，道：“梦中受到指点，得知聚魂之法，尚未来得及感谢，最后时刻，不现身一见么？”他顿了顿，眸光徒然锋锐起来，“死神。”

话音甫落，一直仍维持原样，没什么动静。他等了片刻，皱了皱眉，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可才要再发话，却不期然看到号角中涌出一大阵浓郁的黑雾，在瀑布前化作人形。那人身穿宽大的黑色斗篷，檐帽往下垂落遮去了大半张脸，即便如此，他仍能自露在外面的部分依稀辨认出那人的面容。没多久前，他才在儒林沼泽的小茅屋外，与那人对谈过。

那人先开口回应了龙宿的话，语调阴森，道：“毕竟汝是吾唯一的学生，姑且算是吾给汝的奖励。”

相似的对话。龙宿轻轻一笑，语意竟是有些轻漫，没了在儒林对谈时的谨慎小心：“即使失去了希望号角的力量也无妨么？”

那人似对龙宿的态度有些许讶异，迟疑半瞬才回道：“无妨。死神之力浩大无穷，号角之力不过冰山一角。”

“可这号角却能让您玩您最擅长的游戏——操弄人心。”

“吾对钟意的学生向来大方。”

“呵，呵呵，呵呵呵呵……”龙宿忽地笑了起来，眉眼一弯，眸中笑意如潮水般泛开，良久才柔下声道：“钟意是不假。”

他明白的，他真看明白了的，只是他还需要时间。

“只不过，”他话锋蓦然一转，犀利指出：“吾并非汝之学生。”他抬起眸，锐利的眸子盯紧漂浮在瀑布前的人，抢在对方开口前戏谑道：“汝之形貌有这般羞于见人吗，竟需要再次借用吾老师之形貌。”他顿了顿，一挑眉，揭破了对方的身份：“剑子。”

穿着斗篷的人并没有立即否认，而低下头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一口气，黑色斗篷和虚假的面容缓缓褪去，化作一身白衣翩然，白发随风飘荡，停落于这半空而落的圣泉瀑布前，当真像是仙人降世。

本应有千言万语，滑到嘴边却变成相顾无言。

还是龙宿先打破僵局，故作调侃道：“不得不说，在梦里，汝装得不错。若非早前再与老师会晤，吾仍未能辨出真伪。难怪在梦中汝不敢与吾多言。”

白衣人不接话，只是再叹一口气，无奈道：“何必呢？龙宿。”

这会儿，反是先开口的龙宿沉默了下来。他略略低下头，垂下眼帘，皱眉好一会，才低声问了：“是吾，吹响了号角？”说完，他没得到回应，猛地抬头，才要逼问，却不料恰好对上了那人眼中如水般的柔光，眉峰皱得更紧了。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定下神，上前一步，执拗道：“吾需知道真相。”

两人视线僵持了一阵，白衣人第三次叹气，语带无奈道：“哎，你啊，总是不懂得留白。”

龙宿却坚持道：“留白是遗憾。现时此刻，吾与汝之间，不需要更多遗憾。”

白衣人张了张嘴，似有千思万绪欲述说，却终只是缓缓摇着头难得坦诚道：“你一心要救我，却不知自你吹响号角的那刻起，经由号角复活的我，命魂就已与号角融为一体，即便你去大漠找圣泉净化号角，也只不过洗去了太学主的死神之力对号角的控制。待得太学主的力量消失，我便承继了号角的邪能，无法得到解脱。”

只是，幸运的是，在与号角彻底融为一体前，他仍有很长一段光阴，去寻找当年死结的破解之法，发现了太学主和死神之力的存在。

这般想着，他深深凝视着龙宿，轻声呢喃道：“本以为不过梦回一刻回到过去，却不料竟是滞留于此替代了死神对号角的操控之力。”他忽地一怔，似有领悟，转而感慨道：“啊，原来如此，这就是交易，果真讽刺。”

梦里梦外，数千年前，数千年后，过去将来，他从不想与龙宿亲口道别，即便一面之后便是永别。

白衣人的自语声很轻，但龙宿还是一字不落听到了。他微微瞠大双眼，脱口道：“莫不成汝……”他话还没完就见白衣人别过了脸，心中百感交集，末了却只能故作嘲弄道：“呵，当真五十步笑百步。”

白衣人面露苦笑，敛眉低声道：“如龙宿所说，久居人世，怎能不落凡俗。”说着，他很快打起精神，如过去的千百年般，挑着眉反唇相讥道：“再说了，先犯规的人没资格说。”

“又不是吾。”龙宿本能撇嘴辩驳了一句。

严格而言，确实不是。可到了此刻，是又能如何，不是又能如何？

他兀自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正苦恼，却冷不防看到白衣人的身体在渐渐淡化透明——号角的净化快完成了，这人要消失了。霎时间，他心头情绪开始翻涌，明明该有很多话，临到嘴边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能皱着眉问：“两度生死别离，如今，汝，就没有什么对吾说么？”

白衣人双唇明显动了动，却终是抿紧。他低头看向龙宿，眉目一点一点舒展开，神情渐渐淡下来，眸光依旧柔暖，明明该是释然的感觉，却透着哀凉。他终只是摇了摇头。

这世上，一辈子，一个时空，就只能遇到一次，唯一属于自己的那个人。

很多话，已不是他该说的了。他的时间早已结束。一生一次的眷恋，一个时空仅有一次的不舍，等待千年万年，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终成空。

泫禺，我心悦你，自天地初开，亘古洪荒，相识之始，本该无休无止，却转眼尽头。在属于我的时间里，我无处阻止，亦无法挽回。

“凌云？”久久没听到回应，龙宿轻轻唤了一声。这是自血龙湖重遇来，他头一次将这个埋藏在心底的名字唤出来。

白衣人一怔，仍是淡笑着摇头。然后，他朝龙宿身后望去，忽地瞠大眼，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抬起手指向远方沙漠，惊讶道：“看，是白骆驼。”

龙宿闻言很快转回身，顺着白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忽地感觉有飞沙入眼，眼睛有些涩。

他的身后，荒茫大漠中，除了滚滚黄沙，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立即回头质问，而是悄然握紧手心，保持回望的姿势看了很久，才缓缓转回身——

悬空的神泉瀑布前空荡荡的，早已没了那抹白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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