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4（赭墨中心，玄宗相關）【為道】終章：同出 48F| 布布文學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24（赭墨中心，玄宗相關）【為道】終章：同出 48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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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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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40樓發表於: 2008-06-30 04:4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為道】之為奇（上）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
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者殺，是謂代大匠斵。夫代大匠斵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老子·第七十四章》

西南邊陲之地，一旦越過古蜀林便是望之無盡的群山，而青埂冷峰即包擁在群山之中。
自從昔年避入青埂冷峰之後，墨塵音每日都會抽出時間來勘察此山環境。
然這連綿群山較之封雲山更為廣大，兼且山地崎嶇，多數乃不毛之地；而他掛心赭杉軍的狀況，不能離開過久，是以待他將這山前山後摸索得大致了然，已經歷了數年之久。

“今日感覺如何？”
墨塵音扶著膝，從打坐的姿勢站起，回過頭詢問端坐在池上的另一個人。
那人頷首答道：
“無變化，一切如常。”

山間極其寒冷，在這數十年來未嘗見過人跡。
——但正是這般惡劣的自然條件才得以將天地靈氣不受幹擾破壞地積聚起來。
而此間洞中巖池，便是靈氣彙聚之地。
得巖池裡千年所成水靈仙氣之助，再輔以滌除魔氣的法陣，他總算將赭杉軍體內猛烈的魔性壓制了下來，使其不會時常爆發。
而沒變化，就是好消息了。
只要能將魔氣侵蝕肉體的情況控制住，他們便有餘裕應對其他事情。

“那我先助你調息一周天。”
“嗯，有勞好友了。”
墨塵音方抬手，卻見赭杉軍神色稍異。
“怎麼了？”
“有人需要救援。”
確實，從剛才開始墨塵音就感覺到有人往巖池的方向逼近——那氣息輕清，不似普通人一般重濁，倒偏向精怪一類；而他在意的是緊追在後的邪氣……若是追尋而來的魔物，可就不能大意了。

“我去去就回。”
一沉吟，心中便有了計議。
墨塵音手執拂塵，身形閃離巖洞之前不忘補充一句：
“你別隨便出手。”

入冬之後，風雪連日未停。地面積起深厚的銀霜，濕滑非常，走路稍不留神便要跌跤。
墨塵音立身山巔，遙望見一黃一紫兩個小小的身影在雪地裡跌跌撞撞地奔逃，看樣子是不過十歲的女孩子，而背生四翼，果不是一般人類。
他又略抬頭：在後面追趕的有十數人，體態比前面的女孩子稍大，雖散發邪氣卻不是魔物，倒更似是暗屬性的精靈……嗯……
這時，紫髪的女孩忽然噗地栽倒在雪地上。旁邊的金髮女孩一邊推著她一邊慌張地向後看。
“非恩~非恩~醒醒啊~”

驟然見到這情形，墨塵音未及多想，身形一晃便移至兩個女孩身側。
“你是？”金髮女孩迎著風雪睜大了眼。
“等下再說。”
更不打話，墨塵音將紫髪女孩背起，口中念動真言，拂塵一揮升起了結界。
後來的追兵撞上結界，瞬即被彈飛出青埂冷峰的範圍。
“走。”
他拉起金髮女孩的手，三人便化光離開了現場。

“她只是氣力不繼，昏過去了而已。”
墨塵音把她們帶回巖池，從金髮女孩的口中得知她們原來是光之國度的精靈，但此時她們的族人與生長之地已被敵對的闇族所滅——方才的追兵便是出自闇族——如非墨塵音及時出手，只怕便是兇多吉少。
三人閒談之間，紫髪女孩緩緩醒過來了。
“啊~這是哪裡？”
“這就是長老們說的……”金髮女孩湊近她耳邊悄悄地說。
墨塵音聽不太清她們說什麽，也無意細聽，待她們嘰嘰咕咕了一陣，卻見那個紫髪女孩忽然叉腰跳了起來。

“你們是什麽人？怎麼會在光之國度的屬地！”
“非恩別這樣……他們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什麽恩人？誰要他們救了？”紫髪女孩嘴上甚不饒人：“這混沌巖池本來就是咱們的地方，他們憑什麽就能當作沒人的便占了？現在倒來討人情，可沒這麼便宜的事情~”
這一下反客為主確實出乎墨塵音之意料。他抬頭與池上的赭杉軍對看了一眼，發現他也有點錯愕，但更多的還是同情和理解。
“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所謂的正人君子……那些闇族，全都不是好人、都該死！為什麽就這樣放他們離開？為什麽！”
“妳的心情，我們能體會……”
“你們能體會什麽？！……族人都不在了……沒有家可以回……就剩下我們兩個……”
女孩緊咬著下唇，本以為她要哭了，卻始終沒有哭出來。

“既然巖池是光之國度的屬地，那確實我們是錯在前頭。”
待她神色稍定，墨塵音才緩緩開口：
“我可以離開，但我有個不情之請：我的這位朋友身患重疾，必須在巖池療養。為此我可以答應妳們任何要求，就當作是條件交換。”
“哦？讓我考慮一下。”
“——非恩，這樣不好吧……”
金髮女孩扯扯她的袖子，紫髪女孩不理，思索了一陣，說：
“真的可以是任何條件嗎？”
“除了幫妳殺掉闇族。”
“……那好，你必須要保證我們的安全。”
“一言為定，絕無反悔。”

外頭的風雪已經停了。
墨塵音踏著積雪，翹首便能見夜幕中的一輪皓月。
那個小姑娘人雖小，警戒心卻重，執意要他馬上就離開巖池。他無法，只能跟好友遞過一個眼色；而赭杉軍會意，定會將她們照顧妥善。
今夜月明，宜於思考更宜於清談，可惜現在他孑然一身，只能一個人對月發呆。
仇恨可令人振作一時，卻不是能支持生命長久的意義……希望那小姑娘能早日明白此理才好啊；而他……
——嘖，該考慮這個晚上要在哪裡過了。

***

晚課之後尚有三刻便入靜，濃郁的夜色已籠罩整個封雲山。
墨塵音提起衣擺，也不管是否會讓人見著，放足就在山道上奔馳。
今天日間他與赤雲染、白雪飄一道設陣迎敵於歸藏連山山麓。他們所負責的一線本為牽制，是以也沒有帶領其他道子，只他們三人互相照應不但有足夠的機動性，在實力方面也足可應對；不料行至半途卻正面迎上意圖奇襲的魔界大軍。雖然蒼其後不久便帶著援軍來到，但因他一時疏失就讓殲敵的機會倏忽而逝……
這一天下來回到封雲山上已是晚課時候，之後又被翠山行拉住問起早時的戰事。調往四奇之後長久未見，他一時興起與翠山行聊得過久，忽然才醒起自己是應該要先趕回崇道館去的……

總壇的建築俱是依山而建，不同的宮館殿所有時會隔著一個甚至數個山頭——就好比如崇道館與平日做晚課的邱祖殿，這中間相隔的距離讓墨塵音實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飛過去算了。
遠遠看見呂祖殿屋頂上的黃瓦在月光下的反光，他在心裡暗道“總算是要到了”……
“哎喲——”
“……誰？”
夜色中趕路沒看得清，不留神迎頭就跟對面來人撞了個滿懷；待各自退開，墨塵音才發現原來是紫荊衣。
“就只顧著跑……有你這麼冒失的嗎？”
大概是著實撞得狠，紫荊衣竟也忍不住唸了他兩句。

“啊，對不起……”
墨塵音道著歉，一邊心懷忐忑地往前頭張望著。
“不用看了，”伸手拍了拍面前的人的肩膀，紫荊衣扯起嘴角笑道：“他們在裡頭等你。”
——等？不會吧……
墨塵音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他們在等……那你呢？”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實在問得很蠢……
“休息。”果然……
“接下來沒我的事，你就好自為之吧。”紫荊衣擺了擺手，徑自走了。
“弄什麽玄虛……”
雖然不知道紫荊衣此話所指為何，墨塵音決定還是要過去一趟。

行至門前，果見內中燈火通明，大概那兩人又打算在此通宵徹夜了。
“我來遲了。”
方推門而入，他立即感覺到兩道目光刷地掃了過來。
——紫荊衣平素寡言，但言必有中，這次同樣不例外……
他慢慢轉身關了門，慢慢走過去。本來想著那邊會先發話，但等了半天卻沒人開口。
這種氣氛……該說什麽開場白才好……
“呃……”他想了想，終於說：“我剛才是在跟翠山行交待今日之事。”
——所以才會遲到。
他自忖這個理由應該不錯，而且事實也確實如此。

“今日之事……我們也正想跟你講。”
金鎏影臉上有些為難，似不好開口：
“詳情我有問過白雪飄……”
說到此，赭杉軍卻截斷金鎏影的話：
“吾只問你，當時為何不出手？”

“為何不出手？”
墨塵音被問得一怔：是的，這個問題他現在也在認真思考當中。
當面前出現意料之外的大軍時，他同白雪飄他們確實都感覺驚訝。
但這樣的驚訝總歸一瞬。不管數量如何龐大，區區魔兵，他從來未曾放在眼內；相較之下，更讓他驚訝的是這支大軍的領軍者竟是個少年。
那少年雖披掛整齊，架勢十足，但顯見並不慣熟戰陣，臨戰應對更不似一般魔將殘暴狠辣——到底就只是個孩子啊……

赭杉軍繼續道：
“你的猶豫，使封魔陣出現缺口，讓魔人趁機而脫。萬幸這次不曾有人傷亡，但你知道你這麼做有什麽後果嗎？近則連累同修，遠則貽禍蒼生，多少人將因此受害……”
聽著他的長篇大論義正詞嚴，墨塵音忍不住小聲嘀咕：“如果那是個成熟的魔將，我便不會留他機會……”
“如果那是個成熟的魔將，那你就更不會有生路。”赭杉軍隨即接道，神色愈發嚴峻：“你太天真了。站在戰場上，你就要知道自己應該做的是什麽。”
其實墨塵音是記得的，就在準備施展最後一擊時，少年怒髪沖冠，眼中忽然迸出了血光——這是魔性覺醒的前兆；而也正在此時，他發現少年頭上只有一角。魔界鬼族之人皆首生雙角，獨角的少年原來並非是完全的魔族……
“但那個不過是個孩子……”
“到現在你還不明白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對手嗎？他不是普通的孩子，是銀鍠朱武的兒子。”
赭杉軍霍然站起，道：
“魔界並無心慈之輩。”
言畢，竟就背起手大步走出去，“砰”一聲關上門。

墨塵音看著還微微晃動著的門板，愣在當下目瞪口呆。
——現在是在演哪一出？這算是……發火嗎？
這時候，金鎏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就是這脾氣，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是啦是啦，反正我現在就該被教訓就對了……”
墨塵音一邊應聲一邊轉回去，心中還是忍不住腹誹。

“但他會這樣講，其實是有他的道理的。”金鎏影微笑道：“這是他的好意。”
“是嗎？那可真是多謝了……”墨塵音心想：這種好意誰受得了……
“有些感覺，他比我們體會更深……”金鎏影仍是笑，語速卻慢了下來：“我曾聽說他的家人早年便全數亡於魔人之手，而那個村子如今已是死地，再沒一個人剩下來……”
噹——噹——噹——
窗外傳來雲板敲擊的悠長聲響，是入靜的時刻已經到了。

金光布袋戲同人本《賭與毒》（狼主X赤羽）完售
狼赤小說本《七日情人》開始販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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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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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85)

41樓發表於: 2008-06-30 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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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赭墨文~大大更新了˙ˇ˙
赭杉發怒了阿...
不過也是因為關心小墨啦~
所以小墨你就別介意了(墨:聽不下去哪@@)

獻上小花一朵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頂端

雲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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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42樓發表於: 2008-07-01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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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奇詭。王弼說：“詭異亂羣謂之‘奇’也。”為奇，指為邪作惡的行為。（據陳鼓應《老子註譯及評介》）
*本章時間在《其無》一章之前。

【為道】之為奇（下）

兩日之後，是封雲山鶴會之期。
適逢其日，道俗雲集，山上各處皆見頂禮朝香，熱鬧非凡。
玄宗每與魔界開戰總以道境民生為優先，戰場要塞，多擇在無人之地。
烽火連年，至今仍有這等繁榮，墨塵音看在眼中便覺無論付出多少艱辛也值得了。

午後謝恩醮儀結束之後，他跟值事壇場的高功告了假，趁著晚齋前的空檔走了趟崇道館——前晚為在入靜一刻內趕回寮舍，走得匆忙，不慎將腰牌落了下來。這兩日來忙於鶴會，也一直未有時間取回，於是就一直拖到此時了。
今日崇道館裡空無一人。這次不是因為外間戰事吃緊，而是此期鶴會封雲山上共設壇場廿八處：靈幡香花，供奉諸天聖位；寶鼎霞煙，祈請來年福瑞。
六弦四奇是玄宗門人抵抗魔患的領軍者，但於平日修行，不過也是普通道子，各自持法守戒，力求精進而已。是以這日也就同其他玄宗門人一般於各壇場中唱經護壇，協同高功法師共成法事，絕無別樣閒心。

行至呂祖殿，忽見從崇道館走出一人來。
墨塵音認得那是赭杉軍，本想出口打一聲招呼，但人已經很快地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他的視線範圍，大概都不曾看見他。
“……咦？”
這時候他才忽然想起：方才赭杉軍手上拿著的……是紫霞之濤吧？
夫兵者乃不祥之器，有道者不處，故兵刃向來不帶入壇場；但赭杉軍此時卻特意來取回自己的佩劍，顯見並非是去參與接下來的晚齋。
——那他這是要去做什麽？

心中疑惑，墨塵音進門之後見案上有一張已經打開的帖子。
他拿起那帖子來看，發現正是指名給赭杉軍的；再看內容，竟是戰書一封：
“黃昏，青雲崖一決。”

青雲崖位在山下東北方、九鳳嶺的背面。九鳳嶺乃屬要地，向有駐軍；而青雲崖卻是一處斷崖，縱猿猴亦難以攀援，故一直以來倒是無人顧守。
墨塵音從後山小徑下山，繞開九鳳嶺上的崗哨，自西南面直接攀上青雲崖。
那封戰書上沒有留名，但指名要挑戰赭杉軍的人，除了魔界便不作第二想；而赭杉軍離開前不曾知會其他人，想來是不願在鶴會之時引起麻煩。
雖然知道赭杉軍這個人很厲害好像沒什麽好擔心的，雖然知道這一趟跟路要是被發現少不得又要挨一頓訓，但是啊……
墨塵音一邊暗暗唸叨著自己這婆媽個性真是要不得，一邊還是手足並用，提氣直往崖頂而去。

昨天夜裡方才落過雨，巖石覆滿青苔，滑溜異常；而那山壁本就如刀削一般陡峭，所以儘管墨塵音自信本身根基也不算差，單是爬山竟也費了不小工夫。
好不容易到達崖頂，正想先緩一口氣，忽從前方傳來一聲斷喝：
“赭杉軍，為吾兄償命來！”
話音方落，天上電閃雷鳴，竟成血紅之色，濃烈的魔氣在崖頂急速蔓延。
墨塵音心中暗叫了聲“不好”，連忙腳下加緊往前方趕去。

遙望見赭杉軍立在崖頂盡處，他面前一個魔人張開血眼騰至半空，雙手結成血靈咒印環覆週身，引動雷電向他直撲而去。
“放肆！”
赭杉軍橫劍一擋，紫霞之氣沛然而生，如浪濤澎湃；然而相持半刻，紫色霞濤竟有漸漸被血紅魔氣壓過之勢。
墨塵音實在按捺不住，身一縱便從樹叢中躍出，轟然擊出一掌。得這一掌之助，局勢重又持平了。

赭杉軍回頭，神色難掩訝異：
“怎麼是你？”
“會問這句話，證明你實在太不了解我了。”墨塵音手按拂塵，笑道：“我就愛多管閒事。”
“你……”
“先把他解決掉再說吧。”
墨塵音目光前指，只見魔人氣焰更加張狂，瞬間化出了無邊血霧。
“你們兩人今日都要死在此地！”
鈴聲響，殺氣升，益顯魔威狂放，正是夜鬼惡咒。
赭杉軍與墨塵音指捻道印，真氣接引北天星芒，同聲唸道：
“天地玄黃·陰陽妙法·真極烈焰！”
烈焰燃燒，太極雙化，魔氣、魔人終遭煉化，歸化於無，黃昏中的天色重又變得澄明。

“總算解決了。”
墨塵音鬆一口氣，收起架勢，回頭卻見赭杉軍神情複雜地看著他。
“你果然很愛管閒事……”
一語未完，赭杉軍忽地身形一晃，當即以劍拄地，才勉強穩住不致倒下。
“——你小心。”
墨塵音伸手要扶，赭杉軍卻忙退後一步。
“別過來。”
“站都站不住你這是逞什麽能？”
“我身上有染毒……”
“哇啊啊啊啊~~~”
墨塵音連跳開幾步，發現赭杉軍的眼神愈發複雜。
——幹嘛？明明就是你自己要我別過來的嘛=。=

赭杉軍不再看他，只以劍為支撐慢慢盤膝坐了下來。
既然對方沒開口，墨塵音沒得搭腔，於是也只能默默站在旁邊，一邊看他調息逼出毒素，一邊看彌漫的夜幕吞噬了天邊最後一絲陽光。
半晌，見他終於運功收勢，墨塵音轉過頭來，說：
“你剛才為什麽留手？”
“……”
赭杉軍沉默了好一陣，才說：
“即使你不出手，吾也有自信敗他。”
聞言，墨塵音不禁別轉頭偷偷翻了個白眼：騙誰啦……前日之戰他們雖不在一處，但也聽說赭杉軍那邊與鬼族打了一場硬仗。有傷在身還單身赴約已經夠不要命了，臨陣之際還會中毒會出手猶豫——之前教訓他的話正好全部原話奉還，當然他還沒那麼不厚道就是了。

又沉默了一陣，赭杉軍續道：
“前日，他之兄長為吾所殺。”
“於是就想到魔人也是有家人、有朋友，於是就下不得手嗎？”
——嘖，這個前日才教訓過他的人，真該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雙重標準。
赭杉軍抬頭看了他一眼，說：
“除了多管閒事，你還很愛揣測他人想法。”

“你說是就是吧……”
墨塵音乾脆也坐了下來，心裡想這個人說話怎麼就能總是讓人老大不爽……
今晚，大概就要在這山上過了。
且不說如今天色昏暗，這青雲崖山勢陡峭，以赭杉軍現在的狀況是決計下不去的。
最起碼，也只能等到明天了……
他最怕無趣更怕兩個人坐在一起沒話好講，忽然間，卻想起那天金鎏影跟他說的話來……

“其實，”他說：“你會恨魔界吧？”
“嗯？為何這樣問？”
“我有聽說……關於你的家人……”
赭杉軍反應了一下便明白了，於是說：
“是金鎏影告知你的吧？”
墨塵音連忙擺手說道：“我是怎麼知道的不重要吧？不過……是真的嗎？”
“嗯，”赭杉軍說：“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哎？”
“在吾受初真戒以前。”
墨塵音本來想著赭杉軍定不會輕易回答，不料他竟坦然承認，實在令人意外。
與將近弱冠才進封雲山的自己不同，赭杉軍是幼年入道，因此雖年歲不算很大，論起資歷猶在許多同輩道子之上；所以如果是在他受初真戒之前，那麼……
墨塵音腦海中不禁出現了一個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紅毛小孩的形象，但一抬頭對上面前那張長年硬得有如花崗巖的臉……他就被自己的想象冷得打了個顫，隨即就把方才的想法用力打消掉。

“所以你以為吾這是報私仇？”赭杉軍道。
“這也算不得是私仇……”墨塵音小聲嘀咕著。多年來歷經戰陣，雖也見過魔禍橫行之下許多家破人亡的慘況，然而到底是不如切身之痛來得刻骨銘心吧；有痛便有恨，若然這恨好比如嫉惡如仇，用以除魔衛道，也是好事一件……
赭杉軍淡然道：
“你小看吾了。”
“……咦？”
“若吾基於此心立身戰地，所殺雖是魔人，而吾所作所為又與魔人何異？”
赭杉軍翹首望天，身下仍維持著打坐的姿勢：
“吾之所願，是人世間再無此恨此痛。祈望道境如此，至最後……魔界亦能如此……”

咻——砰、砰！
遠遠地從封雲山那邊傳來幾下爆裂聲，隨即便見火樹銀花，燦耀天際。
原來是晚齋結束之後，山上放起了焰火。
亮麗的五光十色映在深沉的夜幕中，也映在崖頂兩人的臉上。

“那麼，”赭杉軍忽然問道：“你是為何而戰？”
“我嘛……”
看著天上的熱鬧，墨塵音想到，此時的封雲山上大概也是同樣的熱鬧吧。
“爲了每年都能看見這樣的焰火。”

“我，也是同樣。”
聞言，墨塵音不覺回頭去看。
——或者，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花崗巖也是會笑的……

***

千流影到外間巡視，以防再有魔人來犯。望天古舍裡，只剩了兩人。
“妳醒了？”
“嗯……”
昏睡了一日一夜之後，看見床上的金髮小精靈終於睜開眼慢慢坐了起來，墨塵音懸著的一顆心也總算放下了。
“非恩……”
兩人同時開口，卻又同時靜了下來。

“其實，非妙有感覺到的……”
金髮小精靈垂下眼睫，雙手鉸著被子。
“非恩她……已經離開我了……”
見她如此，墨塵音心中亦覺惻然：十數年來，朝夕相對，而那鮮花般的性命竟就如朝露消散於晨霧……縱然面對過無數生離死別，豁達如他，一時竟無法輕易說出寬慰的話來。
“抱歉……沒能及時挽救到她……”
“嗯，不要這樣說~”她連連搖頭，很認真地說：“雖然非恩不在了，但是非妙不傷心。”
“……為什麽呢？”
“因為我有看見她飛回光之國度去了，她跟非妙說，她現在不再恨了，她現在很輕鬆、很開心……所以非妙也不會難過的~”

墨塵音從望天古舍中走了出來——非妙現在還需要好好休息，才有助恢復。
他本以為脆弱的生命，實際上比他所想象的還要堅強，倒像是……他反過來被安慰了一般。
黃昏又至了，墨塵音背過手，目光不覺落在群山中混沌巖池的方向。
“願人世間，再無此恨此痛。”
——好友，在此願得遂之前，你我前進的腳步仍是不能停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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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樓發表於: 2008-07-19 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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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續在《司契》之後，接下來三章為同一系列事件的三部曲，將采取倒敘。

【為道】之去彼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
——《老子·第十二章》

嵐風撲面，林葉沙沙，這氣節本是春日，放眼望去，卻滿山暗啞之色。
日影西移，無言的墨塵音面對著同樣無言的墓碑，在斜暉當中俱各染上了暮色。
肆虐多時的異度惡火總算熄滅，於是此地雖已不復記憶中那般青山秀水，然靈氣猶存，在風波未平之前暫且只能委屈亡者了。

從天越峰至長生殿，再到斷魂崖，他在這一路所歷之情感起伏幾乎超越了百年來的總和。
看著那一點雲氣金光離了他的掌心、歸眠於墓冢之中時，心中懸了多年的大石總算放下，卻又有更深的惆悵涌上心頭。
如果當初他能有如今的心境，多一點體諒、多一點細心……那其後一切不堪，是否就不會發生；一切遺憾，是否就可挽回？

他默默凝視著墓碑上熟悉的名字，如同在遙遠的過去他們曾經無數次的共對。
“背叛之名，將是你們永生永世最沉重的懲罰。”
——不管曾經做下什麽，他們始終都是玄宗的一份子。
他們的根在那裡，這是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別人都無法拋開、無法否認的事實。
而最後，他們也始終都是他墨塵音的同修好友，過去、當下、未來……永遠都不會改變。

當初他曾為他們的背離感到難以置信、傷心、痛心乃至憤怒；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仍堅信他們始終是玄宗的金鎏影、玄宗的紫荊衣。
斷魂崖下，當昔日同修圖印互相契合，久違的笑容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他便能明白，這許多年來的堅持，並非是他的一廂情愿。
多年前被他所忽略的心情，如今的他，體會至深。
只是既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波瀾已定，罪惡終結之日，生命亦隨之終結了。
沉淪之人，何等癡傻……

“別了，吾之好友。”
墨塵音轉過身，將夕陽餘暉留在了身後。
——這剩餘功過，便是他必須走下去的道路。

***

烏雲捲動，封雲八峰不改肅穆。
數年前宗主與鬼族戰神驚天一戰，青雲崖在半刻之間崩塌無存。當下傷亡雖是不多，然亂石傾頹掩埋了入山要道，此後入山須翻越過艮峰周圍重疊的山巒，再逆流渡過數道溪流，反折自離峰西側才能進入總壇。
墨塵音為行動方便將拂塵插在腰帶上，施展起輕功，幾個起落便把漫漠山野拋在了身後。

上次負傷讓他臥床了差不多兩個月，自覺恢復了個大概就主動請纓出戰，於是這一去又幾乎有一個月不曾回到封雲山。
如今上山之路遠較以前迂迴費時，所以他這次回來不過就是輕身一人，待將事情辦妥並把前線情況回覆清楚仍是要再回去的。
天色越來越暗，悶雷滾滾，眼見山雨欲來，墨塵音不禁加緊了腳步：這場雨看來不小，若是在山路上遇上可是樁麻煩事。

只是他腳程雖快，大雨來得更快。待他一路奔回崇道館，已是全身被澆得濕透。
他抱著頭衝上臺階避在屋簷下，抬頭卻見金鎏影站在門前，正望著滂沱雨幕不知道出神地想著什麽。
“我回來了。”
雖然隱約覺得金鎏影的神色不同尋常，墨塵音也沒多想，直接推門而入；不久又走了出來，向仍站在簷下的金鎏影問道：
“只有你在啊……宗主在山上嗎？”

數年前的戰役，宗主慘敗於閉關重出的銀鍠朱武之手；此後玄宗防線漸次退縮，再不復昔日。
他近來所做最要緊之事，便是將道境各處剩餘的難民遷入月華之鄉暫避烽火。
在他的印象裡，道境在許多年前仍有著繁榮；至今，只剩處處焦土。
近年大戰頻繁，玄宗道人死傷無數，早已元氣大傷；而魔人憑藉異度魔龍之能，通過侵蝕道境地氣不斷產出魔兵，已逐漸將戰線推至封雲山外圍。
而現在天時將至了，四方封印的進行務必加緊，否則……後果如何他簡直無法想象。
所以現在，實在不是任由愁緒氾濫的時候。

“我想，應該是在的。”金鎏影答道，此時容色已同平時一般了：“遷移到月華之鄉一事，還順利嗎？”
“嗯，都還好。只是……”
他向來不習慣訴苦，現在被這麼一問，想起中間那些瑣碎複雜事，一時間倒躊躇了起來。
金鎏影見他遲疑，便道：“若不方便說，便罷了。”
“這……”
金鎏影這樣說，更讓他覺得不好意思。
自從上月武決決出四奇之首之後，墨塵音就約莫感覺到一種微妙的氛圍在他們四人當中彌漫。
——這種氛圍，讓他很不舒服。

事實上他們現在還是維持著與從前一樣的分工，每人都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大抵多年來都是以赭杉軍為首，如今一旦變更，在感覺上多少有點不習慣而已。
而在他們四人當中……金鎏影一向就是想得多……
“聽說你前日有對上伏嬰師，”墨塵音不願糾纏於此，便主動換了個話題：“結果怎樣？有收穫沒？”
聽他問起，金鎏影好似有些意外，一怔，才道：
“唔……被他走脫了。”
“可惜……”墨塵音不禁惋惜：“赭杉現在青華山，如果也同你一道去，料想那伏嬰師就沒走得掉的道理了。”
金鎏影沉默了半晌，剛一張嘴，天邊突來一個響雷，電光交熾，便把出口的話與他此時的神色淹沒在雷鳴電閃中。

“吾尚有事，先走了。”
金鎏影說著便一轉身，也不打傘，竟就這樣行入大雨中了。
“喂——”
雖是下意識地喊了出口，然而墨塵音心中也感覺莫名：就算把人喊回來，是該要勸慰什麽呢……

雨下得更大了，雨點落地如擂鼓聲響，紛紛水霧激起一片迷蒙，三丈之內幾不能視物。
墨塵音一邊將淋濕的衣衫一一除下擰乾、攤開擱在椅子上晾，一邊想著這場雨都不知道要下到什麽時候，若到等下下山時仍是這般陣勢可就多有阻滯了；再一抬頭，就見有人撐著傘拾級而上。
“哦——是你回來了。”紫荊衣將傘撐開放在門外，再跨步入內：“有見到金鎏影嗎？算算時間，他該在這裡才是。”
“他是回來過，但剛剛又說有事出去了。”
墨塵音繼續擰著衣服，一邊隨口回答。忽然想起金鎏影適才的異狀紫荊衣應該知情，於是就開口問道：
“金鎏影他最近是怎樣了？那一張臉可真臭啊……”
聽得他發問，紫荊衣“哼”了一聲，扯起嘴角，眉心卻打了個結：
“無端被人整一場，心情怎可能會好？”

“整？誰啊？”
話一出口，他看見紫荊衣的神情，立時就反應過來了。
“他呀……”墨塵音不禁覺得頭又痛了：同修多年，就那個毛病偏生怎麼都改不掉……
“他又訓人了是吧？我早就把聽他教訓當日常三餐了。”他把擰乾的外褂抖了開，轉過頭跟紫荊衣說：“太在意就是跟自己過不去啦~”
——話雖如此，一開口就說“整人”會不會話太重……
“他既不將多年情誼放在眼內，我又何必在意他？”紫荊衣冷笑道。
“嗯？”聽得紫荊衣這話頭不對，墨塵音忽然省起來一事：“關於赭杉軍讓位……你告訴金鎏影了？”
“何用我說？他們各自是有多少根基多少底細，憑他會猜不出來麼？”

——莫非金鎏影是去找赭杉軍吵架了不成？所以臉色才會差成這樣……
雖然他也覺得赭杉軍的做法有所不妥，事先又不曾跟金鎏影商量過就我行我素；但要論起他的做事不妥，也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最後的大戰來臨，最近大家的壓力都很大，較之平日更容易上火發脾氣——這種心情，這一個月來他可也有所領略。
“你知道，赭杉軍這個人就是這樣。”墨塵音說：“他要禮讓說到底都是一片好意，不可能有壞心的。”
“禮讓？”紫荊衣又是一聲冷笑：“我不客氣說，這是打壓，從上而下的打壓。”

此言一出，墨塵音正抖著衣服的手一頓，不覺皺起了眉頭。
“……你也太不客氣了。”
紫荊衣這人脾性甚是古怪，待人好時隨便好說話，但有時忽然就會語出尖刻翻臉不認人。
好比月前那場武決之後，他就特意跑來說那種莫名其妙的話……大家相識多年，明知不是真心話，何苦說成這樣徒惹不快呢……
“你這種話，在這裡跟我說說就好。”墨塵音放下手中的衣服，認真地說：“除魔大局之下，個人立場不過小事，犧牲一下有什麽？忍一忍不就過去了？你向來也不似金鎏影那般愛煩惱，回頭也該說說他才是。”

紫荊衣忽地回頭看他，眼神中一閃而過的神色竟似不可置信。
“……紫荊衣？”
“算了……”
紫荊衣搖了搖頭，語氣和緩平靜，便好像換了個人一般：
“在我看來，沒有這些煩惱……這大局，也無所謂了。”

看著紫荊衣又走出門去拿起門前的雨傘，墨塵音不覺問：
“你上哪？”
“你忙你的，我去找金鎏影。”
“哦……那你去吧，記得勸勸他——啊，對了，”離開一個月，墨塵音想起有一事剛才一直忘記問：“他與蒼一決，結果如何？”
他在外邊就有聽聞，不久前六弦四奇首位者之間有一場對決，目的是宗主為從中選出一人備位以防萬一。如此一來眾人便能在大戰之際放手一搏而無後顧之憂。
當然他現在不過是順口一問，最後無論是金鎏影也好蒼也好，他都相信他們兩人，而對玄宗而言總是有利無害的。

聞言，紫荊衣剛邁出去的步子停了下，卻沒轉頭：
“結果？哈，結果不是早就明擺著的嗎？”
言畢，便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天上雷聲乍響，紫荊衣的身影沒多久就消失在雨幕中。
墨塵音想，是不是天要打雷下雨，人就會相對變得不正常起來……

這天晚上，墨塵音離開封雲山回到前沿。
數日後，金鎏影前來告知他赭杉軍前往道海之濱赴戰約，已有多時未歸之事。
其時他不疑有他，更相信那些短暫的不快早已煙消雲散、撥雲見日。
只是待他將身中魔咒、業已昏迷的赭杉軍帶回陷入戰火當中的封雲山時，卻聽到金鎏影與紫荊衣已趁亂離開道境的消息……

***

青埂冷峰上飛雪漫天，望天古舍外卻盛放著繁花。
皆因那周遭都有用術法規下的結界，於是縱然冰天雪地仍有一番生機盎然。
一人在花中舞劍，一人在石上撫箏。
劍風颯颯，箏音紛紛，對應舞者、樂者的心境，冥冥中若有相契。

劍舞既停，一曲已終，好友把盞暢談，俱各是難得的閒情。
“顧左右而言他，是你最大的毛病。”
“一針見血，不容情地，好似也是你無法根治的沉疴啊——”

見對面一語既畢，竟忽爾沉默，伯藏主放下茶杯，不覺道：
“嗯——你的神情稍有異色。”
“……哦，不，”面對好友的關切，墨塵音將飄遠的眼光收了回來，微笑道：“或者是這兩句話，讓吾憶起了另一名同修。”
——昔日也曾有人當得起這八字考語，那人不但是他的同修，更是他的好友；而如今……
如今百年已過，情誼俱在，卻增了滄桑、身在彼方。

眼見外頭風雪又起，墨塵音手一揚，爐火再升。
“若真不介意，再共飲一壺吧。”
茶煙裊裊，織起一片縹緲，有如當日大雨之下的水霧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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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樓發表於: 2008-08-23 0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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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道】之飄風

希言自然。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
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
信不足焉，有不信焉。
——《老子·第二十三章》

巨石夾帶泥沙滾湧而下，山谷中迴蕩著如雷鳴般連綿不絕的聲浪，是矗立千年的青埂冷峰受極招衝擊、崩潰沉沒了。
赭杉軍負手，立身於殘存的冷峰之巔，回頭下望滾湧的石流，心情竟也不覺隨之動蕩：今日得脫桎梏，總算不負多年的堅持與等待。
“你元功已復七成，下一關——隨我來。”

跟隨好友的步伐，他來到了另一處山間。
此處山林，雖有此前魔火焚燒之後所留下的顯著痕跡，但舊枝上卻紛紛吐著新芽。長久穴居的他，難得見著這樣鮮活的綠意——毀滅總蘊藏著新生，為道者看在眼中，委實是值得欣悅之事。
只是林木掩映之間並立著新墳兩座，驟見到墓碑上的名字，徐徐晚風，竟將思緒剎那吹亂……
“這，便是你該面對的第二關。”

原來這就是好友給他的考驗，更是好友對他的好意。赭杉軍無語，卻不斷收緊雙拳，試圖將激動的心緒壓抑下來——就跟過去的無數日子裡他所做的一樣。
“見到此墓，你的心中是憤怒？抑或是感慨？”
——憤怒？感慨？
憤怒的心情，已被他遺忘許久，連同曾經受到的傷害一起埋藏在心底深處；
而感慨……或者就是到了如今，他從未想到——興許是從不願想——他們四人竟還有機會再聚，而這再聚卻又竟是這般不堪的情境：墓碑之下，那兩個人已然亡逝；墓碑之前，餘下的兩人亦身心俱創。
往事如烟亦如塵，紛紛擾擾，充塞於心頭：昔年之意氣輕狂，如今之愴然落拓，以至於竟不能輕率地付諸言辭。

“修道者只能有擁抱眾生的情懷……”
“赭杉，此地無外人，你不用再壓抑自己。”

他知曉好友希望他敞開心懷。
然而之後呢？
情感一旦決堤，便會淹沒應有的觀察與判斷，使理智失於偏頗……終至無可挽回的境地。
當年之事，當年之恨，何必重演、何必追認……

***

離峰演武場與金鎏影武決之後，赭杉軍便領命駐守於青華山，一來防範魔界入侵，二來憑藉月華之鄉的地氣構筑四方封印的最後一道——百年大計，皆為今朝，若是有所閃失，那便是無法預料的浩劫。
青華山乃是距離封雲山脈最近的山峰，其下毗鄰月華之鄉，另一側是兵家必爭要地祖延原，一馬平川，視野十分開闊，如有魔人來犯定可立時測知。
赭杉軍手按紫霞之濤立在山頭，杏黃七星旗在他身後排列如雁行，袍帶與旗幟迎著凜冽的山風發出獵獵的聲響。從山巔看去，即便有浮雲遮望眼，封雲八峰不過咫尺；然而他現在也只能鎮守於這一隅相望而已。
聽聞金鎏影在武決後就時常不在封雲山，墨塵音雖是傷好了卻也奔波在外，於是平日多是維持防務的四奇如今就只剩紫荊衣留守在崇道館。紫荊衣為人善謀，應對機敏，是他們四人中不可少的智囊，有他留守，自是盡可放心無虞。只是不知，現在總壇上是怎樣的情況？而宗主他老人家又……
想到此，赭杉軍一向平靜的心緒不覺也微微波動了起來。

巡察過山上的防務，赭杉軍回到山下，剛好看見金鎏影從裡面走出，不禁將他叫住：
“既然來了，怎不上來找我？”
金鎏影不防會被他看見，腳步一滯，才徐徐回過身來，道：
“……我在外頭不見你，料想你應該在忙。”
“吾今日也巡查過了。難得你來，不急著回去吧？正想問你山上的狀況。”
說著，赭杉軍便卸下肩上佩劍，腳步不停，當先走進了寮舍。
“這……倒是不急。”
遲疑了一下，金鎏影還是隨他一道進入寮舍中。

青華山本是荒山，連樵子獵戶也絕少，自從成為戰地之後就有道子在山上長年駐守，於是便築起簡單的寮舍以供住宿。
近來戰事吃緊，自昔年宗主敗於朱武，玄宗實力大為傷損。為減少道子的犧牲，保存實力，面臨魔軍進犯他們多是結陣以對，並不采取正面戰法。由於需要掩藏蹤跡，結界之內簡陋的寮舍也成爲了一應軍務交接之所。
日上中天，午時已過。這個時辰裡，其他道子都在外面守值，寮舍中空無一人，只看見在桌上放了幾個豆餅。
“用過午膳了嗎？”赭杉軍問。
“我是吃過才來的……”
金鎏影才說著，就見赭杉軍已經把手中的豆餅撕了一半遞給他。他略頓了下，也沒拒絕，就接過那半個豆餅，同赭杉軍一道在桌邊坐了下來。

兩人敘了一陣別來情況。聞說總壇上氣氛平靜，墨塵音也領著餘下的難民避入月華之鄉，赭杉軍心下覺得安定了些，忽然察覺金鎏影沉默了下來，眼神卻飄移開去，似在思索適當的措辭。
不曾想金鎏影是有什麽微妙的心理變化，想來也只是不見時久，一時找不著話題而已，赭杉軍便先行問道：
“接下來，你要去那裡？”
“過祖延原，往翼真谷。”
“翼真谷……那是伏嬰師守備的範圍。”赭杉軍想了下，認真道：“你要小心對付才好，千萬不能有所大意。”
“應付他，我自當打起十二分精神，到底我不是你。”金鎏影說著，笑了一下：“便是上月那場武決……按說，我還是不能勝過你的吧？”

這句話說得莫名其妙，赭杉軍蹙眉，神色瞬間嚴峻。
那次武決過去已有一個多月，要說質疑，當時便可提出；如今他自己都快將這件事忘得七七八八了——金鎏影怎會現在又提起……
“——你懷疑我。”
“不是懷疑，只是想問個明白。”金鎏影馬上接道，到此，又深吸了一口氣，才問：“你認為……是我的能力不足嗎？”
“你有多少能力，在武決時不就已經證明了嗎？”赭杉軍反問，並沒有一點遲疑。

金鎏影的志願、理想，他一直都非常清楚。
這份志願和理想，在不違背原則的前提下，他豁己所能也希望為他達成，就算要他承受任何壓力與責難，他都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然而正因為此，他並不想向金鎏影提說自己所做的事情。
“他比我更適合，”在私下請退時，他是這樣跟宗主說的：“四奇可以沒有赭杉軍，但不能沒有金鎏影。”
——金鎏影現在所欠缺的，不過是一點自信……

“吾沒有讓手。”赭杉軍斷然道：“既然你得著這個機會，只管努力爭取便是了，與我是否相讓有何相幹？”
“你……”金鎏影聞言，神色一凝，卻反笑道：“哈，我既不如你，又怎勝得了蒼？別人說的也有道理，就算是宗主他老人家，也是這麼個意思吧？”
此話一出，赭杉軍不覺將眉頭鎖得更深，勉力才把將升的怒火壓了下去。
——這金鎏影到底是怎麼了？這口氣……分明便是在質疑宗主的品格。
“就算你在比試中輸給蒼，這種情緒也該收斂一下了。”赭杉軍試圖為金鎏影述說正理，愈發嚴肅起來：“你現在就是四奇之首，怎能為些小流言就動搖了你自己的立場？”

近來竟有傳言，說蒼早已被內定為玄宗繼承人，金鎏影不過是陪襯——真是荒謬之極。
“這種傳言，分明就是魔界細作所散佈，”赭杉軍續道：“妄圖動搖人心，簡直是無稽之談——你總不會就聽信這種讕言吧？”
“哼，空穴不來風。”金鎏影冷然道：“你本來就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赭杉軍默然，他心知金鎏影定是誤會了什麽，於是認真想了一陣，才鄭重開口：
“備位人選，宗主尚未確定。”
“……你怎知道？”
“宗主親口所述，還會有假？”

記得上次他回轉封雲山，順道探視宗主的傷勢時，就有聽他老人家講起此事。
其時蒼亦在場，宗主便傳予他們二人一式秘式。該秘式是玄宗先賢針對異度魔界能操縱空間的特性而創。異度魔界本身乃是活體，只是通過幾度空間轉折而隱匿其形，從外部絕難破壞。這秘式能使靈識穿越四境空間隙縫，得以從內部對異度魔龍進行破壞。然此式耗元甚鉅，若無相當根基便會反噬自身，而且由於需運動全身功力，發招之時運招者便會處於無守備狀態，此時一旦遭受攻擊，所受之傷害更倍於平時。
正因為此秘式兇險異常，故向來只獨傳掌門；但當此非常之時，只能采取非常之舉。所以儘管人選未定，宗主仍將此式提早傳予他們，一切只為大戰之下若有萬一，不管是他們之中的誰需要肩負重任，始終還是能為玄宗留下一絲道脈，為世人留存一線生機。
“以後，便全靠你們幾個了，你們務必要同心協力才好啊……”
那時金鎏影不在封雲山，因此並未一同傳授；而待他回來，宗主自然也是要知會他的。

“哦……原來就是這樣嗎……”金鎏影道，聲調卻黯然起來：“多謝轉告。看來我本來……不過就是無足輕重的吧。”
“不是無足輕重，”赭杉軍斂容，金鎏影這副樣子真是讓他看不下去：“我覺得你該注意的是你的態度。大敵當前，自該以大局為重。我知道你興許是有所不滿，但像你這樣，連自己的情緒都不能控制，如何能當得了宗主、承擔起整個玄宗的責任？”
金鎏影瞪大了眼：“誰說我就要當宗主？”
“難道不是嗎？我看得出來，你就是私心太重，到此時都不懂為人多想幾分。你現在是輸在技不如人，往後如果不好好檢討一下，我看你的理想就遙遙無期……”赭杉軍斬釘截鐵道：“一直以來你所想、所求，不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成功當上宗主的位置嗎？不然你的所作所為到底是為什麽？你如今已經有了跟蒼公平競爭的機會，還有什麽可不滿的？……”

“够了！”
——砰！
金鎏影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怒道：
“是，我金鎏影就是那自私自利、蠅營狗茍之輩！反正我就是因為你才有這種‘公平競爭’的‘機會’，不然就是技不如人的窩囊廢！所以活該受人戲弄聽人擺佈、便連多年好友也棄我於不顧！什麽四奇之首……我還給你總可以了吧？！”
赭杉軍的火氣也上來了：
“好啊好……既然你就是不求上進自暴自棄，算我看錯你了！橫豎你是不相信我，那你自己回去問問紫荊衣，看我說的是不是實情！”
“我會回去向紫荊衣求證。”金鎏影恨恨地一咬牙：“你太令我失望了。”
說著，便徑自走了。

“我對你也非常失望。”
看著桌上那半個豆餅一口未動、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赭杉軍仍是氣不住。
然而氣歸氣，他亦心知金鎏影的發作有其理由。不過金鎏影向來並非是執著於得失之人，有紫荊衣在旁，料想定能為他陳述清楚，使他不致被一時的情緒所影響。

毫無疑問，金鎏影是他相識時間最長的友人，也是最好的兄弟。
每次在他決意冒險之時，都會事先告知金鎏影——這是他們多年來合作所形成的默契：或者留下聯繫的線索，或者直接將對手送來的戰帖置於案頭。
就在前往道海赴約之前，他仍同以往一般，將伏嬰師約戰之事讓金鎏影知曉。
因為他始終相信，不管是讓位也好，爭論也好，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爲這位他所珍惜的友人著想；而他更加相信，無論他面對怎樣的危險、怎樣的困難，這一位友人、這一個兄弟都值得他以性命相托，從而使他能放手一搏，心中沒有絲毫掛慮。
直到決勝一招，逆轉的紫霞之濤上竟浮現熟悉的金色太極印——
“這……怎有可能？！”
震驚、錯愕……種種強烈情緒衝擊之下竟令他腦中瞬間空白。
“赭杉軍，成功的軍師，掌握的不只是成功的計劃，還有人心的渴望。”
創口血湧不止，紅染衣袍；
然而身傷，卻怎及心痛之萬一……

***

霞煙茫茫，落陽灑地，昔日故人，已歸世間泥塵。
當日遭遇劇創連番，使他多年來都不曾與任何人提及此事，即便是對墨塵音，他亦三緘其口。
曾以為往事如煙，總要隨風消散；然而直到日前為解釋邪籙來由、向素還真述說起這段過往，他才發現原來他一直都未曾忘記、不能釋懷……百般自責，還似當初。

“你無法釋懷，就因為不管再如何卑劣，金鎏影與紫荊衣始終是我們的同修好友——墨塵音這樣說有誤嗎？”
他不能否認，墨塵音說的並沒有錯；甚至，他便是一直處在這樣的矛盾中。
而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個人私情自不應當擺在優先的位置。
“莫被私人情感淹沒你分辨善惡之念。”
“人之情感，無善惡是非；而你所逃避者，正是你內心隱藏的情感。”
“吾未曾這樣想過……”
“若非如此，為何當初你自願將四奇首座讓與金鎏影？為何你自願放棄與蒼競逐宗主之位？你爲了他們兩人的過失而自責，你認為是你害他們兩人步上歧途。你認為這是你的責任。”

赭杉軍仍是握拳，乾脆閉上雙眼——墨塵音的步步進逼，讓他內心掙扎不已。
“遭受背叛者是吾，誰比吾更痛心？吾何由……為兩名叛徒擔起責任？”
“你確實痛心。而你所痛心者，非因遭受背叛，而是自責自己沒善盡同修之義務、提早察覺他們內心的不滿。在你向素還真訴說約戰之事時，你的眼神你的語氣，早就透露你心中的難過與諒解。那才是你真正的自我，才是毫無掩飾的你。”
他吃驚地睜開眼，卻正迎上墨塵音眼中的殷切。
“赭杉，你做得夠了，別再將它視為自己的責任。”
這時候，他才恍然省起：那一番錐心之痛，這一段漫漫長路，從來便不止他一人在孤獨承受。
幾歷滄桑，風塵滿身，最終卻在這塵濤塵浪中再次心意相通。
斜陽下，芳草裡，兩兩相對，已俱是一片坦蕩心懷，再無掛礙。

“多謝你……”
“今日，你面對自我，亦替你尋回兩位好友。”
他抬起頭，終於向失而復得的友人道出遲來的歉意：
“……金鎏影紫荊衣，你們是否也原諒吾當初的任性？”
而山風脈脈，清徐和緩，吹送心曲。
同於道，同於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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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樓發表於: 2008-10-26 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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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道番外】如石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
其致之也，謂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將恐蹶。
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穀。此非以賤為本邪？非乎？故至譽無譽。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老子·第三十九章》

這個冬天，封雲山上沒有一點雪色。
會同白雪飄一道在重玄峽谷設陣攔下魔火前進之後，赭杉軍回山，順道就來到了崇道館。館中並無他人，只得金鎏影伏案整理著圖冊之屬。紫荊衣厭煩雜務，赭杉軍不擅此道，至於白雪飄只是初來乍到；所幸金鎏影心細，又嫻於應接，於是一向就只由他獨力打理，相較之下還比其他人亂插手來得更利落些。

“宗主今日跟我說……”
赭杉軍解下兵刃放落椅上——平日如非必要，他都不願將紫霞之濤隨身攜帶；只是近數年來，這樣的時候愈發地少了……
“想將六弦之一與白雪飄對調。”
“咦？”金鎏影聞言不覺抬起頭，問道：“那就是說……六弦有人要調過來？啊，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
“是啊……”
他點頭應道，卻也沉吟了起來。其實他並不清楚宗主此舉的用意，而他們兩人又俱各缺乏查根究底以及解釋明確的習慣，於是在宗主向他詢問“是否有麻煩”他就條件反射地答了聲“不會”，然後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而已……

“嗯，墨塵音——你知道是誰嗎？”
聽到赭杉軍這樣問，金鎏影停下筆想了一陣，說：
“大概有印象。是不是很愛講話的那一個？”
經金鎏影這麼一說，赭杉軍就想起來了。翠山行與他在寮舍共處一室，偶爾閒談時就有說起他們六弦那邊有個同修，年資最淺卻是話最多……想來就是同一個人了。

“如此一來，陣式又得重排……好不容易才讓白雪飄熟習起來啊……”
想起這次異度魔界放出惡火，滅火的陣式方才完成，現在這時候卻忽然被通知得重頭再來，金鎏影就感覺頭又開始痛起來……
“重排就重排吧，六弦雖不重術法，但能進六弦畢竟底子還是有的，不用花太多時間。”
聞言，金鎏影想想也覺得有道理，或者明天就去跟這個墨塵音接觸一下好了——先熟悉起來，以後也方便共事。

此事既畢，金鎏影便換了個話題：
“如今同修會也結束了，過不久宗主就該派人下山傳道放戒……”
察覺到赭杉軍臉色微變，金鎏影馬上把話頭收煞，頓了下，才又開口說：
“抱歉……我以前好似聽翠山行說，你對傳道很反感。”
“不是反感，唉……”赭杉軍嘆了一聲，說：“我當初也是受先賢傳道才有上封雲山修習的機緣，若非如此，而今都不曉得在何處繼續懵懂……又怎會對傳道有所反感呢？”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啊……”
赭杉軍說得含糊，但這話倒勾起了金鎏影的懷想。追念了一會，便又說：
“其實以年資而論，你也已經有了下山傳道的資格了吧？”
“我沒有資格。”
赭杉軍低頭，略一沉吟，又補充道：
“或者該說，這資格，在以前就已經失去了。”

回想起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果說他是一個一直在峭壁上的登攀者，那麼那件事不過小得如同山崖上的一枚碎石。
那石子是如此之小，以至於只是被登攀中的他隨手一按，便滾落深谷，再聽不見回聲。
只是如今想來，竟不知是遺憾更多，抑或是悵恨更多。

***

那年春天到得甚遲。此時四境同修會既畢、正月裡一應儀典暫歇。於是每五年一次、在老君誕之前的空檔，便是玄宗派遣道人下山往道境以及其他三境傳道的時期。
其時封雲山上的積雪尚未消融，山風颯颯，一派春寒料峭。而待到自艮峰沿途走下、穿過下山門，隨著地勢漸趨平緩，也慢慢地見著綠意了。
今年剛好是赭杉軍在封雲山上學道的第十一年，也是他這十一年來第一次下山，跟隨前輩去傳道。同行的還有翠山行，他跟赭杉軍在寮舍住在同一間房，已是第二次去傳道了。

一路上赭杉軍都不曾說話，只是悶頭在走路；倒是那位前輩談鋒甚健，自下山以來跟翠山行講東講西，不覺已經聊了好一陣。
翠山行不時回過頭，去看後面那個悶聲不吭的人：雖說同室這幾年，也知道赭杉軍平素就寡言，但像今日這般沉默、好似有什麽心事的樣子卻是很少見。想起從前嘗有聽人說，說赭杉軍在還是道生、尚未正式入道前簡直頑劣異常，闖下禍事無數；如今相處下來，不但沒發現有哪裡相符，反而覺得他總是一派老成持重。傳言未必全是虛妄，但若說這是成長後的轉變，卻也未免轉變得太過厲害——到底他今年也不過是二十歲剛出頭而已啊……

行了大半日，三人才行至一个大鎮。封雲山雖不出人世，但也遠離人烟稠密之處。與其他道境民眾聚居之處相比起來，這個鎮子倒是距離封雲山最近也最繁華的了。前輩領他們來到一座大宅院，建築頗為古樸，似是一門書香世家。門前早候了個下僕，一見到他們便迎上來說：
“道長們終於來了，老爺等好久了呢~”
翠山行認得這是這鎮上一戶墨姓人家，說起來也是一門望族，世代奉道，上回來此傳道也是宿在這邊——這家的家主墨員外人是極好，卻一連生了十幾個女兒；好不容易得了個兒子，又體虛多病，如今長成大約也有十五六歲了，都幾乎不曾離家半步。上蒼有好生之德，但有時德行與回報，並非總是相應的呢……

“……就是這裡？”
跟在後面的赭杉軍忽問道，臉上滿是愕然——這倒是他今日第一次說話。
一句話四個字，問得沒頭沒腦，翠山行咀嚼了一番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什麽。
“嗯，是啊。你是第一次下山，而我也不過是第二次。這邊比較平靜，也較穩妥些。總不可能是讓我們到青華山或者道海那種危險的地方去吧？”
一句話讓赭杉軍又沉默了下來，之後更是一言不發，只繃著一張臉，好似有些失落。
前面的前輩本來正跟墨家的僕人說著一些事，這時聽到翠山行的話，便轉過來對兩人說，年輕人有進取心是好事，但總歸得量力而為，不可急進。

其後幾日，三人便住在墨家，日裡外出到鄰近村莊宣教，至黃昏便回來；有時還承墨家出資，在鎮上舉辦法會。食宿之類每天有人招待，而且因為遠離戰場，不必隨時憂心異度魔界的突然襲擊致使民眾傷亡。翠山行覺得這確實省心多了，但赭杉軍卻不這樣認為。
這幾天來他曾數次向前輩提出，要到更靠近魔界的邊境去；要是會打亂這邊的傳道任務的話，就讓他獨自一人前去便可。可這提議都被前輩拒絕，於是他無法，惟有繼續留下來。

“過兩日打算為小兒成婚，還須請道長作主，定個吉時。”
前日晚膳時，墨員外對前輩這樣說。
“哦——這可是喜事，恭喜恭喜~”
前輩欣然應諾，同墨員外有說有笑便到後堂商量去了。
“哎，那看來明天可以休息一天啊。”
翠山行一邊望著離去的兩人一邊說；而赭杉軍聞聽此言，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第二天的傳道果然停了一日。
翠山行趕早就去了市集——難得出來一趟，答應了好些人要幫他們帶東西。赭杉軍不願去，便只在墨府裡四處逛。這宅院甚大，他也不曉得方向，只知道看著四處張燈掛彩、喜氣洋洋就覺著煩躁，於是專揀人少的地方走，走著走著，卻誤闖入內眷居住的後花園去了。
在花園碰上幾個婢女，她們見著陌生男子都紛紛走避；而他還以為沒有什麽不妥，瞥見前頭有個紫藤花架，便輕身躍上，盤膝坐在上頭。
這裡的視野要比地面上開闊得多，一眼望去，幾乎都能縱覽園中的全貌。
園中央有座三層的紅色小樓，除此之外就只有假山草木、一池春水——偌大的園子竟這樣浪費，要是用來蓋上房舍，不知能住多少人家了。

他從來沒住過這樣大的宅院，事實上他也不想住這樣的宅院。
這花棚雖高，但無論他如何極目卻還是看不出圍墻之外，更不要說是遠方的烽烟了……
在這座宅院之外，在這座鎮子之外，不知道有多少人因受魔禍而流離失所、朝不保夕。
他修道十年，所為者不過就是能救助更多生民脫離苦難，卻不是在這種地方向一群不知疾苦的人們宣講無用的經卷。
又見到幾個婢女經過。這次她們沒留意到花棚上的他，一邊說笑著，一邊捧著花籃食盒等物事便從他眼前經過了。於是他又想起了前頭張燈結彩準備婚事的喜慶場面，這些婢女想必也是去那邊張羅。之前就有聽說，這家的少爺是個病鬼，長年在家養病不能外出走動。如今突然決定成親，必定是爲了沖喜。不管是娶了哪家的姑娘，不都是誤人一生麼？
想到這，赭杉軍不由得心下憤懣：雖然他立志濟世，但這些只管自家無憂無慮、不理他人死活的富人卻從來不在此範圍之內。

“好高……”
驀然聽見底下傳來一聲嘆息，赭杉軍低下頭，才發覺花棚下站了個少年，一身月白色衣衫，正抬頭望著他看。
“好高。”
赭杉軍本不想搭理他，但少年重複一次，把頭仰得更高：
“你是怎麼爬上去的？跟螞蟻上樹一樣嗎？”
聞言，赭杉軍不覺把那少年仔細端詳了一番：少年身量不高，看上去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一副白凈面皮，卻白得泛青、透著一股子文弱書生氣，敢情不是一般家人，倒似是個書童。
——主子病弱，書童也病弱，這座封閉的宅院真不是養人的地方。

赭杉軍從花棚上跳下，騰空前故意手下使力一撐，於是身子在空中飛了一陣才翩然落地。
然後回身，挑了挑眉，對那少年說：
“螞蟻？怎麼著也該說是大鵬才合適吧。”
“那你應該……去過很遠的地方吧？”少年趨前兩步，眼裡閃出亮光：“我曾看書上說，鯤鵬可扶搖而上九萬里，你也有這種本事對吧？”
“當然。”這兩字一出口，赭杉軍忽然想起自己現在也不過是被困在這座鎮子裡，這“當然”二字真是應得毫無底氣啊……於是就不出聲了。

“真想到外面去看看……”少年低頭，輕輕地說：“我想知道堤岸上的小粉花開了沒有。”
“想的話就去啊。”
“可是……”
少年抬頭看著高高的院墻，眼神裡流露出擔心。
見到他這個模樣，也不知是實在憋得氣悶還是一時玩心起，赭杉軍脫口而出道：
“是男人的話就下個決定。只要你想，我就帶你出去。”
聽到他這話，少年的眼神忽然不再遲疑，顯然已下了某種決心。
“好，那就出去吧！”

在赭杉軍的幫助之下，兩人一道翻過院墻。
院墻之後有一條河，站在堤岸上，回首恰好能見到園中紅色的閣樓。
看那少年原本在園子一派病懨懨，甫一踏上草地就似被放飛了一般，這邊看看那邊玩玩，對什麽都有說不出的新奇。
赭杉軍沒有跟他一起跑，只枕著手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流雲。
——果然，出來是對的。
沒有圍墻限制的天空終究是要更加鮮亮美麗，連雲朵的飄動也有自由的色彩。
眼前這個書童就是最好的例證：小孩子嘛，放出來玩才是正道。整天悶在房子裡養成一副老氣橫秋，受那些規條束縛，不過是混吃等死的又一凡俗人而已。

“啊……好無聊……”
“是啊，她今天都沒有來。”
赭杉軍聽見了兩個小孩嘰嘰喳喳聊天的聲音，而這時，他發現一道跟他出來的小書童也對這對話留了心，連跑動也停止了下來。
“她過兩天就要出嫁了呢。”
“啊……那以後不就見不到她了？”
“真傷心……不知道今後還能不能一起玩……”
“當了少奶奶……沒機會了吧……”

兩個小孩也沒有在堤岸上多停留，說著聊著，一會兒就走遠了。
赭杉軍坐起身。“怎麼了？”他發現那個小書童在發愣。
小書童卻沒看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然後慢慢坐下來，一邊笑，一邊在面前比劃著：
“往年這個時候……這邊都會開滿粉色的花，花都很小，但有好大、好大的一片……”
他形容得動聽，赭杉軍不禁回頭四望：堤岸上只有才冒頭、黃黃的小草，哪來什麽花的影子？
“只是，今年的春天遲了。”
堤岸上的風忽然大了起來，吹得月白色的身形搖搖欲墜。
——卻終也是倒了。
“喂——！”

赭杉軍將昏迷的少年帶回墨府，才剛從圍墻上跳下，就看見園子裡一群僕人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一看見他，突然大喊：
“啊！少爺！找到少爺了！！”
數個人搶上接過他手上的少年，簇擁著抬進那座紅色的閣樓。才一瞬間，方才喧鬧的園子空無一人，只剩下他一個呆立當場：
“少爺……？”
他覺得那個少年年歲甚幼，所以才一直沒往那個方向去想——原來，這不過是他的錯覺而已。

他與前輩、翠山行三人，沒過兩天就因為急事而離開這個鎮子，回到封雲山。
臨行時聽說墨家的少爺病情再次惡化，回天乏術。
墨家沒有辦成喜事，最後竟是白頭人送黑頭人——而那婚約，卻是那少爺自己退掉的。
“我也曾跟墨員外說，他這個孩子啊……命不在此，強留無益，惟有捨家修行方可化解；而老爺子就只是捨不得……”
站在歸去的渡船上，前輩這樣跟他說：
“捨不得時，還須捨去，這就是命啊……”

***

這事早已過去多年，當初的前輩已是如今的宗主，而他的心性比之以往亦沉著許多。
只是每次想起，赭杉軍還是不禁耿耿于懷：
雖然少年是死於天生的疾病，但如果沒有他因為偏執而產生的任性，是否……就會有另外的可能性在未來等待著他呢？
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而短暫，而他，在那短暫的瞬間甚至還來不及知道那個少年叫什麽名字。
或貧或富，或賤或貴，再普通的生命，也是重若千斤……

“怎麼還沒來……”
紫荊衣等得心急，一邊嘀咕，一邊就忍不住出門張望。
而赭杉軍仍候在崇道館中，他信得過金鎏影，絕不會誤事。
趁著今日過大堂，人比較齊，金鎏影說，正好把那位墨塵音帶來跟大家認識。
只是也過去一些時候了，等下還必須參與撲滅魔火，怎麼還不見人呢……

這時候，他看見紫荊衣重又進門。
“來了。”
紫荊衣遞了個眼色，不久就見金鎏影帶著個揹著琴、一身藍衫的人進來了。
“讓我來介紹，這就是墨塵音。”
那人走上前，臉上的笑容熟悉得讓他恍然憶起了那個春日裡，在河堤上，青草的氣息……
——不過這只是錯覺吧。
現在，明明已經是冬天了。

“吾是，赭杉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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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樓發表於: 2008-10-29 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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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小墨並沒有死囉
赭杉你就別再自責了
不過以後要好好守著小墨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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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141)

47樓發表於: 2008-10-29 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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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下面是引用霜之隕落於2008-10-28 23:30發表的: (/rIodHJO
所以小墨並沒有死囉 A5>gLhl7
赭杉你就別再自責了 e^l+#^fR
不過以後要好好守著小墨才行 ;r@R (Squ
贈花~

謝謝小花^^

關於當年真相的謎底，要到很久以後才揭開XD
當時的兩人都還蒙在鼓里呢=w=

而當年的相遇，這邊看來好像是對赭杉軍影響更大，但其實對墨塵音也是一種至關重要的影響
他給了他翻過院墻的勇氣，於是他終也下定決心為自己做了人生的第一次決定
——只是墨少爺的初戀就這樣結束，真是一件令人心酸的事情啊……=w=
（其實知道這個決定的時候，那位未婚妻姑娘說不定還會因此愛上他呢……當然這就只能是猜想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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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樓發表於: 2008-11-25 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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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道】之同出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
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老子·第一章》

神州第二支柱崩毀，陰陽失衡，天地裂變；而魔患四起，生靈涂炭，影響所及比之淚陽奇象時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赭杉軍不由得憶起昔日道境魔瘴紛紛、白地千里的景象。
難道苦境，也要遭受同樣的浩劫嗎……
他現在立身的村莊已經空無一人，天頂上紫黑色邪雲仍積聚未散，背上的紫霞之濤似感應到死寂空間中的靈魂泣訴，發出一陣陣低沉的悲鳴。

然而赭杉軍心知，造成眼前這一切的並非僅僅是魔禍。
一路行來，他曾遇上一個村民挑著行李攜著兒女，匆匆忙忙地往外趕路，但見他正往村裡走，便驟然停下來高聲說：
“這位道長，你是要往哪去？裡面正在鬧兇獸，住不得人了——”

於是赭杉軍也停了步，向那村民問起內中的情況。那村民說，前段日子村子裡跑來一隻頭上長角的猛獸，把那黑狗養生堂給搗毀了。一向助人不少的黑狗兄找不到人，養生堂的養蟲人也被那兇獸所殺；如今天災人禍，他一個人帶著這麼一雙兒女，已經是村裡頭走得最遲的了。
最後，見赭杉軍仍是堅持要往村中去，那村民就好心地提醒他：
“道長，我看你還有點武藝，就別去管這閒事了——那畜生啊，聽說就專愛挑有功夫的人下手……”

黑狗養生堂果然已經面目全非了。
藥房、丹灶、水井以至進行藥浴的木桶、用於診療的金針……全都被用難以想象的力量毀壞得支離破碎，如同刻意要將曾有的良善回憶破壞殆盡一般。
這是多麼強大的力量，卻又是多麼虛怯的悲傷……

此前在豁然之境，為免被棄天帝一黨尋得第四柱的位置，劍子仙跡勸他不如暫避風頭歸隱去。
出身玄宗的他總慣於直面危難，因此對這建議竟反應了一下才意會出箇中利害。
“吾會即刻找尋藏身之處；但之前，赭杉軍尚有許多人情要還。”
這一番退避，不知要避到何時。或者就像當初隱在混沌巖池一樣，不管如何焦慮煎熬亦只能默默等待下一個天時的來臨。
然而當初隱遁，是為身不由己；現在的赭杉軍，在情在理，都無法放任孽角繼續作亂。
他相信蒼，也相信那些與他同一戰線的戰友，最終必可戰勝棄天帝、還世間之清明；
但孽角，目下只能是他一個人的責任……

赭杉軍閉了眼，提升五感追蹤邪能的流向。
四下無人，大概孽角離開已久，但養生堂內仍遺留強大的邪能，血腥味糾合紛擾的氣息，是純然的黑暗力量，也昭示著這力量的主人決意拋卻善性、不再回頭。
方位已定，赭杉軍背轉手，沉然按下紫霞之濤的悲鳴。
——縱然希望是如此渺茫，他仍相信上蒼之德，不是教人就此淪喪。

當他踏出養生堂的時候，天頂的邪雲隨著時間的流逝也漸散了，儘管依然陰暗，卻慢慢透出了光亮。
“黑暗再久，總有光明的時候。”
恍然憶起這句話的同時，他想起了已故的宗主。
——也許在那個時候，墨塵音所見到的宗主也是懷著同樣的心情吧。
於是更堅實的步履，迎向那個只有死屍與孽角存在的地方。

***

“你別轉了好嗎？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墨塵音從屋子這邊走到那邊，又急急地從那邊走回這邊，來來回回不知道幾趟，不時還發出“嘖嘖……”、“啊——”、“哎呀……”的聲音——紫荊衣終於是看不下去，才忍不住開口。
“你叫我如何不急？”墨塵音一跺腳，總算是站定了：“宗主居然就這樣一個人上了青雲崖！”
“宗主不是一個人。”紫荊衣淡定地糾正道：“赭杉軍跟蒼，不也跟隨在後護持麼？”

“赭杉跟蒼嗎……”
說到這，墨塵音就不由得大大地翻了個白眼。
這兩個人，一個是六弦之首，一個是四奇之冠，武功什麽的好是好得沒話講，但兩個都是拼命三郎的脾性，遇上什麽事都是自己先衝在前頭拼了再說。
——這種搭配真可以讓人放心嗎？真是讓人好不放心才對吧！

繼年前的一番血戰，今年仲秋剛過，異度魔界再次大軍壓境。
封雲山上下緊急調度各處人力，縱是拼上死戰一場也要護住民眾辛苦一年的收成。
正當此時，玄宗卻收到來自異度魔界領軍者銀鍠朱武的一封戰書。
戰書指名只約戰玄宗一人，地點由玄宗一方決定，敗方邊界後退一百里。
於是宗主慨然應戰，更將決戰地點定在了青雲崖——今日特地囑咐眾人不可妄動，便自己一個去赴約了。

“宗主沒那麼輕易便敗的。”
“我是不擔心宗主會敗……”
墨塵音嘟囔了一句，悶悶地坐回椅子上。
是的，他是不會擔心宗主落敗。宗主的修為遠在眾人之上，就算那個銀鍠朱武有著“戰神”之譽、這次又是閉關重出正是氣勢如虹之時，但若果連宗主也勝不了他，這以後的仗就別打了。
他所擔心者，乃是另一方面：青雲崖就在山下東北方，距離封雲山不過咫尺之遙。慢說在山崖上便可望見封雲八峰，若是魔人不守信諾、趁隙來襲，玄宗的守勢將會相當被動。

“你是擔心魔界會使什麽伎倆？”
紫荊衣鼻子裡“哼”了一聲：墨塵音會想些什麽他可是一清二楚。
“放心，他們的主子在這邊，該擔心的是他們吧？難得誘敵深入，合該擒賊先擒王。把主將制服了，餘黨便不足為懼。”
“你說得是有道理啦……”墨塵音嘆了一聲，於是不說話了。
雖然他到底是覺得有些不安，但就算宗主此行確有風險，除赭、蒼二人之外，前頭還有金鎏影在調度著，如有不測總有後路可以退。
也許說到底，他會那麼焦躁只是因為不忿自己什麽都不能做、只能在此候命而已吧……

突然，遠方傳來一聲驚爆——
“發生什麽事？”
紫荊衣才一開口，就見到墨塵音已經當先衝了出去。
“喂——”
再開口，人都已經跑沒影兒了。

——如果他判斷沒錯，爆炸的方向就是在青雲崖那邊。
墨塵音再也按捺不住，此時的他非要知道出了什麽事不可，不然是怎麼都無法放心。
就這樣一路奔著下山，才到離峰之下，墨塵音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
原本參聳入雲的青雲崖此刻蕩然無存，而一向通坦的入山通道被亂石堆積，漫天煙塵，儼然是又一幅不可逾越的山壁。
看來方才的驚爆，便是整座山峰遭受強大外力而崩塌的聲音。
——這到底……是怎樣的戰況……
青雲崖崩塌了，那宗主他們……

呆了半晌，才看見在暮色煙塵中出現了熟悉的人影：是蒼，還有赭杉軍——而他背上的是……
“宗主他——”
“回去再說吧。”赭杉軍道。
墨塵音不再說什麽，便同他們一起送宗主上山。

夜色漸沉，缺角的圓月艱難地攀上了樹梢，雲遮霧罩，今夜的封雲山靜得出奇。
蒼說要把情況告知翠山行他們，便先離開了，只剩赭杉軍和墨塵音兩個在床前守護。
宗主仍在昏迷當中。依這傷勢，墨塵音心想，縱是可以痊愈，功體自此也只得從前的七成……這銀鍠朱武竟有這般強大麼……
良久，見赭杉軍始終沉默，墨塵音就開口問道：
“這一戰，是……”
赭杉軍神色黯然，道：
“敗了。”
“什麽？”
——宗主被傷至此，竟還是敗了？
墨塵音感覺難以置信，不禁脫口而出：
“該是宗主讓手了吧？”
“此戰攸關道境生民，怎可退讓？”赭杉軍馬上反駁道：“宗主會是這樣的人嗎？”
這時候他也沒心情跟墨塵音多說，就只別轉頭，決心沉默到底；而墨塵音也同樣沒心情去不滿，於是兩人乾脆就把這話頭斷掉了。
過了一陣，蒼又轉回來，說魔界已經退兵，翠山行正會同金鎏影一道處理後續，這幾天恐怕要加緊將邊境的難民重新遷移。
言畢，也加入到沉默之中。

論起來他們三人各有度師，但這些年來多蒙宗主啟導指點，在心中已將之放在與師尊同等的位置。其時已是夜半，他們三個也不願離開，不約而同都留守在了方丈室。
墨塵音抬頭，看見蒼跟赭杉軍兩相對視，那神情是前所未見的凝重和……沮喪。
其實，他能感受到同樣的沮喪，他更想擺脫這樣的沮喪。
自從他立身戰地，就從不憚於任何犧牲與付出，因為他相信這樣的犧牲與付出總有一天會迎來和平與安寧，這便有價值了；
——但……現在連宗主亦敗於異度魔界之手……
如果這樣的犧牲與付出最後只會歸於絕望，是否證明人力終究是無法抗衡天意；而道……至此也將終結了呢？
想到此，墨塵音不覺心中一凜：若道終……豈不只剩虛無了……

窗外透入黎明的曙光，然後是一聲聲、開靜的鐘聲——原來他們三人竟在這坐了一夜。
此時床那邊也有了動靜。“什麽時辰了？”才剛醒來，宗主第一句便問道。
“晨鐘剛敲過，是卯時了。”赭杉軍答道。
聞言，宗主撐著身體端坐起來，徐徐說：
“天明了，你們怎還不開始早課？”
三人同時一怔，卻已聽見宗主起首誦道：
“老君曰，大道無形……”

三人意會，亦隨之同聲誦道：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靜矣……”
——那日，是他們入玄宗以來第一次不在大殿上誦早課。

數年之後，道魔之戰已入終局。四方封印已成其三，而今只剩最後一處。
天時將至，再不加緊，便來不及了……
“赭杉，第四處究竟在何處？快告訴我啊！”
墨塵音負著赭杉軍在荒原上急行，既要趕路，又要避開魔兵的追擊。他緊握手中拂塵，心內是萬分焦急。
“未……未濟……”
縱是負傷沉重，意識昏沉，赭杉軍總算還是有聽到墨塵音的問話。
“未濟淵是吧？好，我馬上去！你要撐住！”

得到答覆，墨塵音馬上調轉了方向，直奔目的地而去。
未濟淵從前本有人家，早年受兵燹之害，已成死境。
“找到了，就是此地。”
墨塵音口誦道訣，準備啟動地下埋藏的陣式，驀然察覺地氣在急速流失。他尚在愕然之間，卻忽見從月華之鄉的方向竄出了一金一紫兩道氣芒直衝天際。
“這……”難道是……
見他呆立半晌，背後的赭杉軍艱難問道：
“怎、怎還不動手？”
“沒什麽……”
墨塵音一回手，將拂塵插在腰間——這封印的陣式，已經不能啟動了。
“你抓穩，我帶你回封雲山。”
赭杉軍沒再應聲，大概是又昏過去了。

墨塵音帶著赭杉軍即刻回轉封雲山，卻見處處火海，竟是異度魔界在他離開之時突然來襲。
往時入山道上，今日屍橫遍野，有道人，亦有魔兵；而在不遠處的其他地方，仍有激戰的硝烟。
但他現在也顧不得太多，唯一所念便是將赭杉軍儘快送到山上安置好；然後……然後再趕到前方，與其他同修一道，擋得一陣便是一陣。
停不下奔跑的腳步，他的心思紛亂如麻——這天意，他已經完全無法把握了……

為避開纏鬥，墨塵音繞過前山，自震峰偏南再入離峰主道；由此直奔而上，便是總壇。
與山下沸騰的戰況相比，山上竟是靜得如同死城。墨塵音踏過那青條石階，仿佛都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到底應該放那裡才是……”
各處道院空無一人，以赭杉軍如今魔氣侵身的情況又不能隨便丟下就算……
就在墨塵音煩惱之時，卻見亦有人從山下步上。
“宗主——”

墨塵音趨前一步，宗主發現他背上的赭杉軍，便問：
“這是怎麼回事？”
墨塵音將赭杉軍的情況大致說明，然後說：
“未濟淵的陣式，已經……”
未等他說完，宗主便說：
“吾知道了。”
墨塵音怔了下，後來想想地氣的破壞是在月華之鄉，其中詳情，宗主當然是比他還要清楚……
“那現在……”
現在地氣已經被破，封印第四處受損，以玄宗目前的力量……還能抵抗魔軍到何時……
宗主沉聲道：
“你帶他離開道境吧。”

“……離開……道境？”
墨塵音一時無法反應：為何宗主要他在此危難之刻離開……在前方尚有無數同修正在死傷，他怎能在這種存亡關頭棄他們而去？
宗主繼續說：
“吾要上總壇，抓緊時間，再不走，便來不及了。”
……總壇？
墨塵音忽然心中一震，當下明白宗主意欲為何：
“難道您要以總壇代替第四處——”
這樣不但是魔界，便連封雲山、整個道境都將被封印在異度空間……
“蒼他們已經做好準備，成敗在此一舉。”
“但是——！”
——這些年來，宗主的傷勢一直不曾好，以這樣的身體去啟動四方封印豈不是……

墨塵音還要抗辯，宗主卻直視他，忽而問道：
“你可記得吾因何要上青雲崖？”
青雲崖……正是青雲崖一戰，宗主才會負傷至今，玄宗實力才會大損，道境才會在成為如今的滿目瘡痍……
墨塵音憶起了那時的焦躁、彷徨、絕望；也憶起了那一次，不同以往的早課——激動的心情，好似也稍微得到了平復。

當他奮起餘力，一路血戰突圍至黑暗道時，忽見天上一道驚雷擊中異度魔龍。
——這本是玄宗眾人在百年來所等待的天時，等待著借此畢其功于一役。
“有些事情，總需有人去做。為何不能是你？為何不能是吾？”
臨別時，宗主這樣跟他說，之後他便見宗主一個人步上了山巔。

巨大的光華自封雲山的方向鋪展開來，籠罩了整個道境，歸去的道路就此斷絕，而未來的道路是無盡的黑暗。
路的盡頭有什麽，墨塵音並不知道；現在的他，唯一所剩就只有責任以及信念。
至少他清楚，屬於他的天命，總要走下去才能明白。

***

吊屍壁中滿目所見皆是屍骸，滿耳所聽皆是鬼哭，恍如森羅魔殿，令人不寒而栗。
赭杉軍手握紫霞之濤，面對兇暴嗜殺的獸人，心中卻是一片澄明。
縱然眼前的孽角已是一身冷酷，但他始終相信，黑狗兄所擁有的良善在孽角身上也是一分不缺。

他感覺到他的生命力隨著鮮血的流出也漸漸減弱了，支在地上的劍刃再支撐不住他的重量，“砰”一聲，寸寸斷碎。
曾經，他的好友以墨曲證明了道終之道；今日的刀狂劍癡，已立身在對抗棄天帝的最前線。
——現在的他，不過是做著一樣的事情。

“黑暗再久，總有光明的時候；人性再惡，終有醒悟的一天……吾，相信你……”
赭杉軍艱難地抬頭看向天際，如同他一生中總是在不斷地追尋天意，追尋生命所能帶來的價值。
儘管他雙眼所見，已盡是血色模糊。

天數運行，是每個人的天命環環相扣所構成的鏈條。
在天道循環之間，為道者不過是選擇了一條將自身一環化入無限輪回的道路。
——當道終了，是一番了悟，又是一番新生的開始。
不行過這一遭，不曾走到最後，到底不會明白“道”之含義。
當日他在巖池葬下至友，亦從他手中接過他的天命；而今，也許只是到了該傳予另一位至友的時候而已。

——至於此“道”究竟為何？
赭杉軍含笑，終靜默無語。

碧血丹心，紫霞證道。
周而復始，天地無窮。

（全系列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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