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1.22 【蒼競】著相短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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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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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22 【蒼競】著相短篇完結

原著向
時間線全程捏造

————————————————————————

一、
等待的時間裏蒼越孤鳴已經批完了今日的奏折，小小地打了個盹。

許是苗疆終得平靖的緣故，加上這些日子又開始飄起雪，讓人對新年有些期待起來。蒼越孤鳴夢到年幼的自己在北競王府抱著暖爐和千雪孤鳴、競日孤鳴一起守歲。女官們熱熱鬧鬧地湊在周圍，北競王府掛著紅艷艷的燈籠，有著相比苗王宮更為難得的自由和放松。只剩三個人的時候，競日孤鳴笑盈盈地轉到身後，給自己戴上那作為禮物的星星掛墜。

有煙火突然在黑夜裏盛放開來，眼前的燈籠周圍彌漫著溫暖模糊的光。可是喉嚨口開始越來越緊，越來越緊。他開始疑惑，祖王叔你要幹什麽。但是喉嚨上的力度絲毫沒有減弱。他聽到自己咳出來哭喊著踹翻了凳子。邊上的千雪孤鳴卻安安靜靜的，仔細一看木雕泥塑一般，一臉呆滯。

競日孤鳴在自己背後，星星還在胸前。夢裏自己好像可以看到他眼裏含著淚，輕聲說，很快就結束了，好蒼兔，很快就結束了。

醒來的時候燭火已經燃了大半，蒼越孤鳴摸摸眼睛是幹燥的，只是喉嚨有些幹澀疼痛，帶著冬日常有的粗糙和燥熱感。伸手往胸前一摸掏了個空，哈，忘了，早就不在了。

殿裏空空蕩蕩只有蒼越孤鳴一人，隔了一小會兒叉玀匆匆趕來奏報，修儒結束了正在收尾。蒼越孤鳴揉開緊皺的眉頭，半晌嘆了口氣：「走吧。」

北競王府重啟為如今的苗王宮，依舊龍樓鳳池，富麗堂皇。競日孤鳴以往的寢宮埋在瓊樓玉宇之中，進門可以看到紅木落地屏上雕著鶴鹿回春，可惜層層簾幔內伽南香卻裹著經年不散的藥味，只苦得年少的蒼越孤鳴眼睛疼。那時候的競日孤鳴總要跟女官們磨半天才肯喝下一碗藥，還會故意從蒼狼的蜜餞罐裏摸個梅子果脯壓口，再捧著心狡黠地問他會不會一輩子孝順祖王叔。好像小時候總是認真地許下會好好照顧祖王叔一輩子的諾言，現在來看這些事情，多少像一對謊言。那時候總覺得北競王府的回廊長得好似千山萬水，還有重重宮門和數不盡的朱紅立柱。回顧往日，復而又走在這些道上，那些曾經長得走不盡現在短得倏忽間就到了。

如今的競日孤鳴被安置在極偏遠的一個宮闕裏。空寂的庭院裏種了兩三棵白梅，和落了葉子的灌木一起安靜地蜷縮在粗壯的白玉蘭下。青石板鋪就的步道上竄著綿綿密密的半失水的青苔，兩邊的荒草已經黃了，橫七豎八地垂著耷拉在地上。柱礎石上爬上青綠，柱上的紅漆斑斑駁駁。進了門有一股灰塵和著黴斑的氣味，內閣臥房裏沒有暖爐沒有熏香，空氣裏帶著些許無人的冷寂感。

白日裏修儒過來忙活了很久，薄暮時分才堪堪處理幹凈，眼下正在收尾開藥。他告訴蒼越孤鳴，競日孤鳴失了功體，這下一身重傷全靠肉體撐著，肺腑之中的沈珂又冒頭添亂，需要好好調理一陣子。

競日孤鳴的事情不能被他人知曉。蒼越孤鳴讓叉玀送修儒離開，冽風濤守在外殿，待到月至中天的時候，房裏只留下了他自己一個。

已是深冬，房裏唯一亮著的蠟燭孤零零地立在桌臺。床前的炭火燒出紅黃色的火光跳躍在競日孤鳴的臉上，映出些許不真實的血色來。記憶裏競日孤鳴一直是暖色的，典則俊雅，雍容華貴，裹在厚重的毛皮大氅中笑著僅用言語就能捉弄人。而今卻單薄得顯得有些失血灰敗起來。競日孤鳴白日裏迷迷糊糊地醒來又睡去，來來回回盜了一身汗，柔軟的鬢發帶著薄汗黏在額頭。他頭發上的珠玉已經解了，棕黑色的頭發鋪在錦被上，襯得白色的頸子更加纖細。

有危險的想法在腦子裏閃現。蒼越孤鳴明白只要一只手，只要一只手也許他就可以完全徹底結束一切。可到頭來他只是坐在床邊，坐到手指冷得有些麻木，一動也不動。九龍之局到如今的事情一樁樁在腦海裏翻騰，他想到千雪孤鳴的失蹤，顥穹孤鳴的死，想到月荒涼的屍首，他突然想知道競日孤鳴的手是不是也是冷的，擡頭卻對上一雙迷迷糊糊的眼睛。

競日孤鳴眼裏沒有什麽焦點，只是迷瞪瞪地慢慢張開來。

蒼越孤鳴挺了挺背脊，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又閉上了轉過身站起來。他走到桌邊倒了杯水，天太冷了，似乎連蒼越孤鳴冰涼的手都比這茶水暖。再回去坐到床邊，不知道說什麽，也沒有把水遞過去，甚至沒有去看競日孤鳴。

最終燭火炸了一下，原本就昏暗的房間只剩下床邊那一小簇炭火，像多雲無月的黑夜裏一顆倔強的星。

競日孤鳴把眼睛閉上，壓抑著癢意輕輕咳了兩聲。

沈默的時間裏蒼越孤鳴的大腦依舊盤旋著那些長久以來困擾他的問題，想問他為什麽要父王死，為什麽要千雪王叔死，為什麽要自己死，還有為什麽在最後又要傳功讓自己活下來。那些曾經的問題也許都不再重要了，他只想知道他究竟要的是什麽。他曾經所做的令他切齒痛心，可最後的最後又使他大惑不已。但真當競日孤鳴真的醒來的時候，蒼越孤鳴突然間又不知如何開口。競日孤鳴琥珀色眼睛，讓他滿腔的仇怨和過去暖色的回憶一點點交疊在一起，逼得自己轉過了頭。會不會問還是不問，其實沒有必要。

眼角瞥到競日孤鳴依舊躺在床上，半閉著眼微微蹙著眉，一小節蒼白手腕露在錦被外頭，青紫色的血管匍匐在蒼白的皮膚上帶著一絲隨時就要破碎的剔透感。他就那樣躺在床上，蓋著錦被不言不語懨懨欲睡，和曾經每次犯病熟睡一樣，窩在那個絲衾裏安靜的樣子，安靜得好像時光都慢下來蒙著細紗朦朦朧朧的。蒼越孤鳴皺了皺眉，是懷念嗎？懷念什麽。那些過去分明都是假的，競日孤鳴對自己十幾年的溫柔最終磨成利刃一刀貫穿了自己，也斬斷了兩人之間所有的溫情。

窗外的雪下得紛紛揚揚，好似不會停一下，沒有一絲風聲，燭火安靜後夜裏的雪聲有些突兀起來，間或伴著競日孤鳴壓抑的咳嗽聲，在房間裏無限放大。

「草民，謝王上浩恩。」最終還是競日孤鳴打破了沈默。

蒼越孤鳴回頭，看到競日孤鳴呵出的熱氣凝成細小的白霧，還沒到他胸口就消散了。

「明日孤王會找些故人回來伺候祖王叔。」蒼越孤鳴端起冷茶一飲而盡，「珊瑚和冰心還是在的。」

競日孤鳴聽了頓了頓，看著蒼狼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起來，隔了半晌哈了一聲：「謝王上浩恩。」

[ 此帖被陸子在2022-02-04 18:02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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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競日孤鳴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冰心和珊瑚已經來了。兩人見他醒了跑過來行過萬福禮便忍不住開口關切，熟悉的兩張小臉上滿是擔憂。競日孤鳴坐起來撫著胸咳了兩聲，苦笑著說不必那麽多禮。接過珊瑚遞的茶水喝下去，略略舒服了些。除卻胸口，頭還有些鈍鈍的脹疼。冰心和珊瑚匆匆出去，不一會又端著洗漱的用具進來，還詢問是否用膳。競日孤鳴一邊借著冰心的手穿上中衣，一邊示意不必繼續，搖著頭擺擺手讓她們下去了。

房裏多生了些炭盆，空氣有些燥悶。推開窗隨意望了望，競日孤鳴記起來這是東北角的小偏殿，已是很久無人居住了。似乎這兒只有他們三個人，但對於偌大空蕩的偏殿依舊算是冷冷清清。

只略略通了一會氣，肺腑間又竄上來一陣陣帶著鐵銹味的癢意，讓競日孤鳴忍不住咳嗽。「哈。」仿佛認命自嘲一般，競日孤鳴關了窗坐到一旁的貴妃榻上小憩起來。

快到晌午的時候，競日孤鳴有些倦倦地從寢殿踱出來，慢慢悠悠地走到前院盡頭推開垂花門。兩位女官正在院裏灑水打掃，珊瑚看了剛邁出一步張嘴想說什麽，冰心一把把她拉回來，手指按在唇上搖了搖頭。競日孤鳴推開了朱漆大門，繞過雕著麒麟戲珠的大理石影壁，喘著氣咳出兩三聲，又拍著胸口順了好一會氣才直著身站著不動。門外的冽風濤坐在地上倚著鐵盒，擡眼瞥了一眼競日孤鳴，冷冷的樣子門神似的一動也不動。競日孤鳴直視著不遠處的殿門，又昂首望了望天苦笑一聲，扭過頭慢慢悠悠地走回了寢殿。

苗疆休憩了許久，即將迎來新王的第一個新年。這兩年的苗疆風起浪湧天翻地覆，除卻必要，蒼越孤鳴打著勤儉的名頭吩咐苗王宮內一切從簡。年底的事情多，到小年終於忙裏偷閑得了空，蒼越孤鳴帶著風逍遙到城裏轉了轉。長街掛起了燈籠，兩邊的商攤早早收拾了回家，留下幾家想多賺點的小攤子。出門逛街的人都帶著伴兒挽著手，每個人在燈火下看上去都笑瞇瞇的。正是快到飯點的時候，炸酥肉的味道從民房裏飄出來，銅鍋的蒸汽升起來，全部繞在檐下紅紅的燈籠上。偶爾有煙火竄入天幕，又嘩啦啦地綻放開來，照得人間一片喜氣洋洋。

兩個大男人漫無目的地轉了會兒，風逍遙就告了假回去陪鐵骕求衣，臨走還去酒樓打包了一只燒雞。蒼越孤鳴看著風逍遙的樣子，也跟上打包了一只燒雞，末了又加了一壇酒。他想到那個颯爽不羈的王叔，千雪孤鳴不喜歡宮裏的東西，他喜歡豪邁自由的世界。直覺告訴蒼越孤鳴他還活著，他不會死，也許哪天就會看到千雪孤鳴拎著酒挎著刀大步流星地笑著回來，陪自己喝到半夜三更不省人事。只是現在到了年節，蒼越孤鳴突然有些迷惘該去做些什麽，是祭拜還是思念千雪孤鳴？還有就要到來的新年和家宴，現在還有什麽家宴可言嗎？

胡思亂想間又開始想去年這時候自己在幹什麽，當時王族親衛還剩下幾個，幾個人湊在一起怎麽過的節。似乎嚓哈雷和奉天偷了酒回來，歲無償和叉玀陪著自己喝得大醉，天闕孤鳴看到了只是冷哼了一聲什麽也沒說。而現在，他們之間的距離突然拉寬。

當時帶著恨，過節也能挨過去，現在都結束了卻有些難捱。

有抱著孩童的人家在酒樓吃飯，蒼越孤鳴忽然間又想到祭鼓節那場有些自由奔放的晚宴。那日他看到那些帶著小王子小公主的族長部長，軟軟的小孩子在父母的懷裏撒嬌，吵著要吃這個吃那個。也有懂事早熟的孩子，早早地端著一副公主王子的氣勢，望向家人的眼神卻依舊帶著孩童的依戀。朝堂上再洶湧的暗潮在一家人之間也掀不出什麽花兒來。

情緒復雜混亂，還有莫名的酸澀和近似於嫉妒的感覺，蒼越孤鳴開始懷念小時候顥穹孤鳴對自己的愛深責切，想想小時候那些難熬的酒宴都變得可愛起來。

一路思緒飄忽著回了宮，最後蒼越孤鳴想把酒和燒雞都給冽風濤和叉玀，結果發現今天奉天也跑來找他們喝酒。當下奉天已經是醉呼呼的一個，手舞足蹈地謝王上浩恩，打著酒嗝噴了蒼越孤鳴一臉，絮絮叨叨地說著宮裏的東西一定好吃，末了把酒和雞全往叉玀懷裏一塞：「好喝的好吃的！全給你！」

蒼越孤鳴看著奉天瞎鬧心情好了許多，笑著解釋說這是兵長推薦的好酒樓，不是宮裏的，揮揮手拒絕了他們相送自己一個人往寢宮走。

宮裏的燈籠也已經掛起來了，照得路兩邊的殘雪也紅艷艷的一片。天邊有煙花竄上去炸開來，看距離離得苗王宮好遠。蒼越孤鳴兜兜轉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快到那座偏殿。他突然想知道藏在宮裏的那個人怎麽樣了，卻免不得又開始掙紮那些為什麽。認真地想年輕的時候有些問題可以不去思考，現在卻不可以。其實從撼天闕死前的話來想，有些事情大抵也有了方向和想法，只是得不到求證而已。

進門的時候冰心和珊瑚已經布好了菜，正要行禮，蒼越孤鳴朝她們揮手示意退下，轉頭看到競日孤鳴在窗邊的貴妃榻上閉著眼休憩。

蒼越孤鳴自顧自走到桌前坐下，又伸手倒了一杯酒。

「孤王以為祖王叔會離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競日孤鳴睜開眼淡淡地說。

蒼越孤鳴將杯中的酒一口飲盡：「孤王相信祖王叔的能耐。」

「哈，孤掌難鳴。」競日孤鳴站起來轉過身，神色掩映在不怎麽明亮的燭火裏，「更何況小王現在離開了，王上會安心嗎。」

「孤王給過祖王叔機會了。」

「王上不會囚禁草民。」

「你是要跟我賭嗎？」蒼越孤鳴握緊了拳頭，那些復雜的情緒又一齊湧上來，讓他開始有些煩躁。

競日孤鳴沈默了良久，嘆了一口氣復又躺回榻上：「蒼狼你不是那樣固執的人。」

蒼越孤鳴沒有回答，現下只覺得這酒辣得喉嚨不舒服。即使在這裏，也再喝不到曾經那樣綿軟的桂花蜜。苗王宮裏的酒總是帶著苦味。

安靜一點點蔓延開來。蒼越孤鳴並不健談，何況現在這個樣子也沒什麽事情可以繼續聊下去。蒼越孤鳴突然有預感這樣的日子會持續下去，一直到競日孤鳴的人生走到盡頭。冷不防又想到忘今焉的話，權衡得失，放下個人的情感，權衡得失，放下個人的情感。心臟突突地急跳起來，沿著脈搏蔓延到全身。這段日子有太多突然冒出來的情感了，蒼越孤鳴深吸了一口氣，握著的拳松了松，擡起來垂垂額頭，感覺腦子不甚清醒。

「祖王叔好生休養著吧。」

蒼越孤鳴站起來走出門去。

榻上的競日孤鳴閉了眼開口：「恭送王上。」

待到蒼狼離開，競日孤鳴又猛地咳出一口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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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2-01-22 1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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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冰心和珊瑚被嚇得有些失措，慌慌張張地告訴外頭的冽風濤，轉頭冽風濤就盡責地匯報了競日孤鳴的病情。蒼越孤鳴請修儒來了幾次，自己倒一次也沒去。聽修儒說競日孤鳴睡得很不太安穩，怕是常常被夢魘住，壓根沒好好休息，更別提養病。索性寫了藥方打算每晚來份分量十足的安神藥，讓他先把精神養好。

偏殿裏競日孤鳴斷斷續續地發著燒，在半夢半醒間昏昏沈沈地過日子。間或喊出一兩聲好蒼狼和小千雪，勾得冰心和珊瑚兩人對視著又嘆又掉眼淚的，但誰都不敢往外多說什麽。

臨近年關的時候出了大事。歲無償殺了中谷大娘。外面的守衛從冽風濤換成了歲無償。裏面的人倒沒什麽影響。競日孤鳴慢慢有所好轉，白日裏清醒了許多，只是不怎麽說話，咳嗽聲遠比他一天吐出來的字眼多。行動上也能走幾步，只是他最多挪到外廊，就又挪回去了。

除夕的時候競日孤鳴早早起來，倚在外廊往庭院裏望。梅花已經開了，深褐色的枝幹上埋著小顆的紅，開出五瓣的白花。仰頭看再高處的枝丫上有白玉蘭的花苞包裹在黃綠色的萼片裏，冒出一點白色的尖。再望開去就什麽都沒了。有宮墻鎖住這一方地界，只露出上頭四四方方的天空。前些日子下了雪，還沒開始化，現在的天灰藍灰藍的，寒冷的風呼呼地灌進來，苗北的冬天看著總是像要下雪。競日孤鳴歪了歪腦袋，院子裏冰心和珊瑚裹在尋常宮女的冬衣裏，埋著頭正在掃雪。這些本不該是她們做的粗活，現在這裏只剩他們三個，也是苦了她們兩個。

屋裏炭火已經加過了，還添置了不少用具，對於競日孤鳴來說似乎依舊有些冷。競日孤鳴合上窗戶攏了攏狐皮大氅，抱著暖爐慢慢悠悠擺開一局。

另一邊大祭司主持著祭禮，祭拜天地神明，祭祀先祖英烈，祈求來年的風調雨順。說來好笑，蒼越孤鳴成為太祖之後第一個練成三部寶典武學的王族傳人，卻也成了今日祭祀先祖在場的唯一一個王族，當真有幾分孤家寡人的意味。

年輕的樂師吹著蘆笙，身著傳統衣飾的姑娘跳著踩堂舞。申時便開始的晚宴鬧到戌時多多少少有些倦怠下來。原本就沒剩多少人的王族親衛在冽風濤離開以後更加零丁。鐵軍衛的將士們早早退了，軍長和兵長還需回去犒勞戰士。甚至連忘今焉都委婉地表示想要回去陪家中小女。唯一能給現場帶來些生氣的奉天已經徹底醉了，握著酒盞趴在桌上，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念些什麽。

散場以後蒼越孤鳴帶著叉玀和歲無償又去給月荒涼澆了壇酒，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去看看競日孤鳴。

走在路上他覺得彩燈照得路兩旁光禿禿的樹枝有些滑稽。還是王儲的時候蒼越孤鳴也曾妄想過登基以後的新年會怎麽過。千雪孤鳴和競日孤鳴定是要接回來一起過的。千雪王叔會帶來這一年在外的見聞，有他在苗王宮的新年定會喜慶熱鬧。苗北還是太冷了，或許應該早早地接回祖王叔。臘月，或者小年？若是想把祖王叔接回宮長住怕是得和一眾老臣糾纏許久。那時候他們也許都已經娶妻生子，宴會會一起喧鬧到午夜，而苗疆也該是國泰民四海升平。至於自己，或許能夠和相愛的人……現在再回想都是多余。蒼越孤鳴揉了揉太陽穴感到有些疲憊，也許是今日的流程過於繁瑣，也許是晚宴的酒喝得太多。這宮裏的酒過於澀口了，但還是不禁喝。

歲無償和叉玀示意冰心和珊瑚退下，而他們兩人自覺站在外殿不再往前。

房裏的競日孤鳴已經躺下了。

蒼越孤鳴自顧自在桌邊坐下來喝茶。

有絲絲縷縷的伽藍香從瑞獸模樣的香爐裏裊裊升起來。蒼越孤鳴想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守歲，千雪孤鳴說著嚇人的年獸故事，唬得年幼的自己一楞一楞的。煙花爆竹響起來的時候，眼角都快被嚇出淚來。千雪孤鳴刮著蒼狼的鼻子笑話他還是只乳臭未幹的小狼崽子。有時候越想過去越想千雪孤鳴，就越恨他。

驀然又想起來那日難得來苗王宮留宿的競日孤鳴後來一把把自己籠在懷裏：「怕就抱著祖王叔。」競日孤鳴身上那股熏香混著經久不散的藥味縈繞在周身，皮草上絨絨的獸毛撓得鼻子癢癢的。那時的心跳聲伴著競日的溫度一點點傳入耳膜，安撫得自己小小的心臟跟著一起穩定地跳動。

我還可以抱著你嗎？

蒼越孤鳴放下茶杯回頭看，能看到在薄紗屏風隔斷後模模糊糊的人影，他突然感覺已經好久沒仔細看看競日孤鳴的臉了。

蒼越孤鳴在床頭坐下，似乎覺得頭有些混沌，於是索性靠在床柱上低了眼睛往裏面瞧。競日孤鳴面朝外側著睡著，半張臉籠在陰影裏半張臉露出來。蒼越孤鳴感覺眼睛有些迷糊，揉了揉眼也沒再看出些啥，只能根據被面上的輪廓懷疑競日孤鳴還曲著腿睡。競日孤鳴似乎有些發熱，過了會兒從錦被下伸出一只腳來。蒼越孤鳴見了拉過錦被，打算給他塞回去。錦被的一角蹭在腳心，競日孤鳴反射性地縮了一下。蒼越孤鳴只覺得呼吸一窒，突然興起踢了鞋子，掀開被子湊進去。他輕手把競日的一只手折回胸前，又把他的另一只手擱在自己腰側，然後自己也輕輕攬住他，把頭埋在他肩窩。競日孤鳴綿長的呼吸就在耳側，帶著一點點苦澀的藥味。好似兒時在他懷裏一般，兩人一起埋在錦被裏。

怕就抱著祖王叔，那現在這樣還可以嗎？蒼越孤鳴迷迷糊糊地想，覺得近日的困頓都有所好解，顛沛流離的心臟微微安穩下來。

子時的時候新年的鞭炮劈裏啪啦地響起來，近處遠處的鞭炮聲夾雜著煙花聲連成一片。蒼越孤鳴從睡夢中突然驚醒，擡頭看到競日依舊睡得一臉安適。

他軟悄悄地坐起來，自嘲著笑了一聲穿戴整理離開。

門輕輕地關上了。床榻上的競日孤鳴緩緩睜開眼，似乎還能聞到懷裏殘留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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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2-01-22 1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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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师兄加油啊哈哈哈嗝

现在看来把师兄拉回坑简直太爽了唉嗨~

[ 此帖被miminisu在2022-01-22 15:0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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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2-01-22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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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很快歲無償便被喚回蒼越孤鳴的身邊。蒼越孤鳴換了口風緊乎的貼身守衛去偏殿那兒守著，末了又添上一句，他要走就讓他走吧，送他安全出宮就好。

年節帶來的短暫輕松很快過去，家事國事天下事一件件接踵而來，蒼越孤鳴開始用繁忙的政務刻意忽略競日孤鳴的存在。

直到競日孤鳴被其他人提起。

修儒說競日孤鳴最近似是好些了。守衛和婢女們回報他偶爾出門在院子裏走動一下，時常喜歡在午後望半晌天上的雲直至夕陽，只是閑靜少言的樣子，也並不出宮門。修儒踟躕了半天，道出對競日孤鳴的擔心，說怕他有什麽情緒郁積於心。蒼越孤鳴聽了不置可否。

臨走的時候小醫生背著藥箱跟蒼越孤鳴道別：「王上您也要保重自己。」

蒼越孤鳴抽空去了一趟競日孤鳴的小偏殿，看到競日孤鳴一個人坐在回廊那兒看開滿了花的白玉蘭。厚重的雲層蓋在月亮上，庭院裏昏昏沈沈沒幾縷光，照得那棵白玉蘭雪一樣的花色有些發灰發暗。競日孤鳴背對著他，他不知道他臉上會有什麽表情。

蒼越孤鳴就那麽站著望了半天，腦子裏冒出來一句繞遍回廊還獨坐，轉身就離開了。

爾後傳來歲無償在探查孤血鬥場的任務中殉職的消息。身邊的王族親衛只剩叉玀一人了。

得到消息那日蒼越孤鳴悲痛欲絕，卻明白這一切還需要自己沈穩處理。

待到余下自己，蒼越孤鳴在後花園坐了會兒，有些飄忽地想冽風濤在還珠樓會過得怎樣。如今苗王宮後花園修繕後的花樹草木已經冒出顆顆新芽，所有的一切都在慢慢步入正軌，迎來新生。是啊，冬天再冷，到了春天苗疆還是會變綠的。但那些離開的人再也回不來了。蒼越孤鳴伸手撒了半圈酒，是敬天地還是敬故人，他也不知道。

一個月以後就是清明。如今清明該祭奠的故人又多出一個。

這天大祭司來問過清明祭祀的程序安排，建議苗疆安定後的第一年清明牛祭，祭祀遠古祖先，求其禳災賜福。蒼越孤鳴帶著大祭司一起去村寨出巡，邀請寨老，看到唱著情歌的苗族小夥，還有跳著蘆笙舞的女孩子，想起來清明後兩天的三月三還有傳統歌會。

年幼的時候競日孤鳴抱著蒼越孤鳴唱他聽不懂的苗疆古語情歌，他帶著和煦又狡黠的微笑告訴自己要好好學會了以後唱給心愛的姑娘。而待到自己學會了，又帶著別的心思在三月三的日子裏反復向他討學，聽他對著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唱。到如今那些曾經埋藏著期待和不一樣的感情的節日，統統都變成了諷刺。

節前，寨裏的酒太公送來了了千雪孤鳴最喜歡的清明酒。蒼越孤鳴屏退了左右一個人坐在大殿裏發呆。苗疆終於安定下來卻要面對這樣一個揭人傷疤戳人痛處的清明。顥穹孤鳴的屍首早被毀了。千雪孤鳴還未找到。空空蕩蕩的苗王宮只坐著蒼越孤鳴一個人。空氣裏微弱的風聲被無限放大，從耳骨直鉆到顱腔裏，再擴散到四肢百骸，從毛孔裏鉆出來，時刻提醒著他這種空寂的喧囂是誰造成的。

他始終不理解競日孤鳴。是否他也應該給競日孤鳴在皇陵建一座墓，供一塊碑。至於那個東北角的偏殿裏的是誰，算什麽，或許是早就應該已經死去的存在。不知道他還在嗎？也許哪一天回去，他就不在了。

蒼越孤鳴站起來，提起幾壇子酒，一個人晃到競日孤鳴的小偏殿去。

蒼越孤鳴進去的時候競日孤鳴窩在軟塌上，他蓋著一件狐皮大氅，底下的獸皮毛毯垂到了地上，他一手托著書冊，一手撚著紙頁翻動著。珊瑚在一旁輕輕問蒼越孤鳴是否用膳，他微微搖頭擺了擺手，珊瑚和冰心便退下了

蒼越孤鳴抽走了競日孤鳴手裏的書，拉了他起來，坐到寢殿內閣的小圓桌旁。

競日孤鳴坐在對面，自顧自斟了酒，一小口一小口斷斷續續地抿。

他不勉強競日孤鳴些什麽，也不說話，一杯接著一杯自己灌自己。蒼越孤鳴不記得競日孤鳴戰敗之後他的牛角玉杯去了哪裏，心裏一瞬間閃過要給他尋回來的念頭。然後他搖搖頭，拎起酒壇放到桌上，大口豪飲起來。

大概武力高強最大的壞處是可以不醉。望見對面的競日孤鳴帶著醉意的嘴角微微上揚，熟悉的微笑似乎就要浮上來。蒼越孤鳴索性丟了酒壇站起來。心裏無端的憤怒一點點升騰，帶著不解和悲戚在腦海裏低嚎。

「為什麽，你還未告訴我為什麽。」蒼越孤鳴俯下身，酒氣夾雜著怨懟呼出來。

「叛徒競日孤鳴已經伏誅，天下再沒有這個人了。」競日孤鳴垂下眼，最終扯出一個自嘲的笑。

「呵，是啊。」是啊，留下的只有你，我在懷念其他所有被你算計傷害的人的時候，身邊卻只剩下始作俑者。我只能看著你，而你連為什麽都不告訴我，是嗎？蒼越孤鳴始終不理解為什麽他可以說得那麽雲淡風輕，「你們留下我一個，而我一無所有。」

「沒有必要執著一個當下沒有意義的回答。你現在擁有整個苗疆。」競日孤鳴再次強調，「你是苗疆的王。」

「這不是我要的局面。」蒼越孤鳴搖著頭，隨手把酒壇丟在鋪著毛毯的地上，酒水嘩啦啦地鋪了一地，彌散出酒香。

蒼越孤鳴捉著競日孤鳴的下巴逼得他擡眼看自己。競日孤鳴看著蒼越孤鳴的眼睛，平靜得好似沒有一絲意外。他伸手想撫上蒼越孤鳴過於哀傷的臉龐，卻被蒼越孤鳴一手按住。

「如果曾經我想要的，是你呢？

蒼越孤鳴把競日孤鳴打橫抱起走向臥榻，把他壓進柔軟的床鋪裏。

摘下他額上的流雲抹額就能捉住太陽嗎？金環寶石叮叮當當地砸在地上，一個個翡翠玉飾摔得粉碎。他的太陽垂了眼陷在一片烏發裏，糾纏著幾縷暗紅，仿佛要被黑暗吞噬一般。細密的吻落在競日孤鳴的眼角，鼻尖，一點點移到唇角，卻避開了那日思夜想的地方。

競日孤鳴嘗到一絲鹹澀的味道，睜開眼看到蒼越孤鳴紅著眼，他伸出骨節分明的手試圖拭去蒼狼眼角的濕潤，脖子上卻架上一雙手，一點一點慢慢地收攏掐緊。

「為什麽是你，為什麽會是你。呵……呵呵……」

蒼越孤鳴笑得比哭還難看，在競日孤鳴窒息前又松了手。指尖觸在競日孤鳴脖子上掐出來的紅印。

「為什麽我們會這樣，為什麽……」

他俯下身，重新把頭埋進競日孤鳴的脖頸裏，輕輕地吻在那裏，好像如此就能得到救贖一般。

競日孤鳴歪了頭怔怔地凝望著層層疊疊的床幔，過了許久把手輕輕放在蒼越孤鳴的頭上，一下一下輕撫起他的頭發來。

蒼越孤鳴楞了楞，隨即把競日孤鳴緊緊地擁在懷裏。競日孤鳴任他抱著，緩緩閉上了眼睛。他們貼得好近，卻又離得那麽近，隔著血緣隔著深仇隔著三代人造下的孽和債。兩個人就像寒冬裏蜷縮在一起取暖的狼，身上布滿了對方撕咬拉扯後的傷口，它們怎麽都結不了痂，汩汩地冒著鮮血。

「不要看。」

蒼越孤鳴松開臂膀，撐在競日孤鳴上方，伸出一只手撩開競日孤鳴額邊的碎發，輕輕將手蓋在他琥珀色的眼睛上，感覺到他微顫的羽睫帶著濕氣掃過自己的掌心。

蒼越孤鳴輕咬在競日孤鳴的喉結上，感覺到他血液流動的聲音，還有緊繃的皮膚和些微顫抖。

「不要拒絕我，好嗎，祖王叔？」

競日孤鳴聽到最後的時候微微一怔，隨即又軟下身子來。是的只要閉了眼，也許就可以逃避所有將要發生的一切。溫熱的唇落在心口，有微涼的液體砸在肩上，勾得他掉出眼淚來。競日孤鳴始終忍不住擡手想要輕撫蒼越孤鳴，只是雙手落下去之後，似乎又找不到任何安慰的理由來，最終只能僵直在蒼狼已經長開的寬闊肩背上。

蒼越孤鳴拿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描過競日孤鳴的眉眼，然後向下順著脖頸撫上他的鎖骨，胸膛。競日孤鳴的皮膚像窗外庭院裏盛放的白玉蘭，潔白厚實的花瓣孤零零地立在沒有翠葉的禿枝上，在初春的月光下被凍得又冷又美，輕輕一劃就留下褐色的傷疤來。可是他當真冰肌雪腸麽，他會崩潰嗎，他真的不會崩潰嗎。

蒼越孤鳴伏下身貼在他的胸口，聽到他心臟砰砰跳動的聲音。這不是有心的嗎？原來你還是有心的嗎？潛藏的暴虐在血管裏流動起來，想看他崩潰，想讓他瓦解，想緊緊攥住那顆心貼在唇邊逼問出為什麽。

可是競日孤鳴簡直乖順得不像活著。哪怕蒼越孤鳴粗暴地擠進他的身體裏，他只是昂了頭皺了皺眉小口喘息，咬著唇內的軟肉壓下嗚咽，努力不泄出一點聲響。即使蒼狼溫暖濕潤的手掌離開了眼睛，即使蒼狼狠狠地掐在他的腰側掐出烏紫，他始終聽話地沒有睜開過那雙琥珀色的眼。

占有競日孤鳴的那一瞬間，蒼越孤鳴錯覺那二十多年的笑話終於有了著落，然後下一秒就在在現實裏跌得粉身碎骨，萬劫不復。

人倫綱常是什麽，四維八德是什麽。什麽時候開始崩壞的，什麽時候發展到了這個境地。

荒唐的最後蒼越孤鳴從背後虛籠住閉著眼的競日孤鳴，睜著眼直到天亮。

頂端

taiha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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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2-02-02 05:2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写得太棒了……
老师真是把苍竞说不明理不清的肝肠寸断发挥到极致，他们都囿于这难以走出的囹圄……
看完真心实意感到好难受(つД`)

頂端

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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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2-02-04 17:5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五、

和忘今焉的師徒緣分在他和俏如來的對峙中消耗殆盡。蒼越孤鳴發現登基以後的每一天，都在逐步看清和適應這個詭譎的政治戰場。同時一直失去一再失去，失去親友失去親衛失去國師。肩上擔著的責任日復一日愈加真實，愈發沈重。什麽事情在苗疆，在國家面前，都是無足輕重的，而自己是苗疆的王，未來的抉擇權在自己手裏，這和年少時的紙上談兵和之前的王權爭奪都是不一樣的。蒼越孤鳴心裏有些沈郁，不免又帶著點疲憊，並且他明白這些情緒，在所有人面前，自己臉上一點都不能，也不可以顯露出來。

很快忘今焉的事情得以完全解決，當鐵骕求衣改名禦兵韜徹底收至麾下時，年輕的君王終於感覺到手中沈重的權利開始穩固起來。

叉玀邀了冽風濤和奉天一道來陪蒼狼。私宴晚些時候只剩三人，奉天喝多了就開始胡說八道，大著舌頭談到依舊想娶雨音霜。

冽風濤仰頭幹了一碗酒，睨了他一眼嗆：「那你給叉玀擋刀的時候在想什麽。」

奉天楞了半晌支支吾吾地說當時神誌不清記不得了。

「你自己心裏明白是什麽感情嗎？」蒼越孤鳴支著腦袋笑盈盈地問了一句。奉天又開始拿當叉玀當哥們，那是戰友情雲雲搪塞過去了。蒼越孤鳴聽了笑笑搖搖頭，不置可否。

冽風濤在一邊繼續蒙著頭喝，開始自言自語說離開中谷大娘這些年的堅持。

「我和茹琳……我一開始以為被囚禁的只有我一個人，直到再見到她才發現，她一直被囚禁在這段感情裏。」

「她很愛你。」蒼越孤鳴說，「你深愛過她。」

「可是我不舍得她受這些苦。」冽風濤換了酒壇仰起頭就喝，胸前被洇濕一片。

奉天打著酒嗝擺擺手：「是你們拐彎抹角的太多啦，為什麽不直接說清楚呢。是我的話一定要讓她知道，哪那麽多彎彎繞繞。若是誤會的話，就把人綁椅子上一直說一直說一直說，說到人聽明白為止。」

「你想跟誰說，你又打得過誰？」冽風濤放下酒壇子看著奉天。

「你說能是誰。總要死皮賴臉試一試。」奉天撓了撓頭，大著舌頭繼續嘆氣，「唉，實在不行就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誌在四方！」

「前提是你明白你心裏到底怎麽想。」冽風濤把酒壇拋給奉天，後者搖晃著站起來接了，接著一屁股癱坐下來抱著酒壇瞇上眼，直接睡了過去。

最後冽風濤並沒有留下來，蒼越孤鳴也沒有強求。但這一晚過去，蒼越孤鳴的心情開朗許多。

另一邊地門的事情同時帶來關於千雪孤鳴的消息，蒼越孤鳴接受了俏如來等人的合作與計劃，決定一同抵抗佛劫。

對於缺失的關於親情的那一部分，開始有些隱隱約約的冀望。

蒼越孤鳴掌控鐵軍衛後，便將守著那人的禁武衛換成了鐵軍衛。而隔了一層宮墻，苗疆和中原有多亂，外面的世界有多動蕩不安，都跟競日孤鳴無關一般。

清明之後競日孤鳴依然雲淡風輕的樣子，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他仍舊捉摸不透競日若有似無的感情。或許在一開始是有過那麽一絲開心的，競日孤鳴當時沒有表現出任何的厭惡或冷漠。可之後他的波瀾不驚讓自己逐漸不安起來，他是在忍耐自己嗎？又是忍嗎？

這段荒唐親密而扭曲的關系，日復一日糾纏成深入骨髓的刺，梗在喉嚨口，紮在骨頭裏，時時刻刻提醒著什麽。盡管如此，蒼越孤鳴依舊很喜歡在競日孤鳴那兒的感覺，仿佛可以暫時躲避外面的一切。那裏拘押著競日孤鳴，關押著那些諱莫如深的感情，還拘禁著一個似乎不需要控製太多情緒的自己。

來的時候看到競日孤鳴在院子裏賞花，手裏還拿著一把谷子餵野生的斑鳩和鴿子。

夏天已經來了，雨季也已經到了。院子裏的白花從白玉蘭轉眼成了梔子，花瓣雖然單薄了許多，但他還是那麽白，並且愈加的香，帶著夏日傍晚特有的味道，煽惑著什麽。

「祖王叔覺得如何。」蒼越孤鳴走到競日孤鳴身邊，看著半人高的大花梔子。養花的宮人們曾說它們可以長得比人高，而眼前的花樹不過半人高，白花瑟縮在綠葉之後有些伶仃。

「香得過了些。」競日孤鳴低垂著眼，一把撒幹凈了手裏的谷子拍拍手。有幾只膽小的斑鳩受到驚嚇，撲棱了幾下翅膀飛起一點高度又落下來，一邊側著面頰觀察著競日，一邊伸縮著頸子啄食。

競日孤鳴見他不接話，轉過頭看了會兒，拿手指頭一下一下地戳蒼越孤鳴的眉心：「蒼狼你真的長大很多。年紀輕輕的，眉頭不要皺得那麽深。」

競日孤鳴的手指有些涼，帶著一點谷物殘留的味道，蒼越孤鳴心想，他應該再多穿些吧。
倏然一陣暴雨叮叮當當地砸下來，院子裏的咕咕們一哄而散，蒼越孤鳴回過神趕忙拉著競日孤鳴奔回殿裏去。

落雨的時間裏兩人下了一局棋，但雨季的雨和太陽都來得太過匆匆，還沒結束雨便停了。雖是溽暑，現在的涼風吹著卻有些冷，雨後的雙虹掛在四方的小小的蒼穹裏，顯得有些可憐。

競日孤鳴率先甩了棋子棄局，站起來轉過身，站在窗前擡著頭看天上的彩虹。在苗疆的傳統裏，雙虹是吉兆。

蒼越孤鳴就那麽坐著看著競日孤鳴的背影發呆。不可否認自己已經習慣了競日孤鳴的存在，並且開始有些擔心他會離開，眼前的會是假象，一切會卷土重來。哪怕理智反復催眠告訴自己不會，他不會那麽做，思緒依舊日日翻攪，沸騰。他想過千種萬種他離開的方式，也想過各種應對方法和處理措施。也許應該囚禁地牢或者枷鎖加身，甚至有那麽一瞬間蒼越孤鳴贊同過戮世摩羅的話，不能讓智者開口，那是不是應該毒啞競日孤鳴？只是他已經失去功體了，如今似乎也並不多話，而自己竟然開始期待他可以對自己多說些什麽。

蒼越孤鳴走過去，從背後輕輕地擁住競日孤鳴，手指緩慢地撫上他脖頸處裸露的皮膚。張開手掌，感覺到競日孤鳴的血管就在手下跳動，他的生命就這樣握在自己手裏。他可以在最後原諒撼天闕，但他一直無法處理競日孤鳴，也不想等到一個競日孤鳴的最後。也許那日不把他撿回來，結果會對大家都好。

看不到競日孤鳴的臉，蒼越孤鳴隔著布料在他肩頭啄了一下。紗衫滾邊覆著一圈薄而密的獸毛，細長的絨毛鉆進鼻腔，讓蒼越孤鳴想打噴嚏又被卡在鼻子裏，不上不下。競日孤鳴的呼吸在耳邊放大，蒼越孤鳴垂下頭，把額頭靠在競日的肩膀，試圖調整呼吸直到和他同一個頻率。

正是夏天雨季濕熱交加的時候，空氣裏梔子花的味道開始變質，濃香蓋不住的腐敗味道一點一點溢出來。雨過泥潤，那些掉落在泥土裏發黃變黑的花朵，淋過雨顯得更加頹敗。等八月過去，再然後花就會慢慢變少，最後在夏天的尾巴裏銷聲匿跡。

兩人都不說什麽，就好像那日競日終於從昏迷中醒來，相顧無言那一刻。

「千雪王叔還活著。」蒼越孤鳴嘆了一口氣擡起頭，「我之前也，看過那本日記了。」

競日孤鳴默然不語，只是微微挪了挪頸子。

蒼越孤鳴收了手繞到競日孤鳴面前，靜靜地將弄皺的衣服整理好。

離開的時候，蒼越孤鳴腳步踏出門檻又停下來，也擡頭望向天上的雙虹。

「孤王要去把千雪王叔帶回來。」

「預賀王上凱旋。」競日孤鳴甚至沒有轉身，有些蒼白的聲調裏聽不出是什麽感情。

他依舊不知道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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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2-02-04 17:5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六、

東北角的小偏殿已無人造訪好長一段時間了，院子裏的鳥雀在朱門打開的一瞬間飛得四散，連帶著小小地嚇了兩邊的侍女一跳。競日孤鳴擡頭看著灰的斑鳩白的鴿子飛過高高的宮墻，對禦兵韜的出現似乎毫不意外。苗疆全境軍管，來到這裏是遲早的事情，更何況他應該早就了解自己的情況。

禦兵韜一步一步走得沈穩，護甲摩擦聲伴著腳步聲，規律中透露著一絲威嚴。競日孤鳴看到他兜帽下的眼睛微微反射的陽光，他整個人像只潛伏著的狩獵的獅子，卻又帶著軍人特有的克製和持重。

禦兵韜徑直走到競日孤鳴面前抱拳。

「王上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你信任我麽？」競日孤鳴把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嘴角扯出一絲譏嘲。

「我相信苗疆需要強盛。」

禦兵韜在陽光下站得筆直，投下一樣挺拔的影子。他定定地看著競日孤鳴，等待回答。但是競日孤鳴不說話，只抓了一些盤裏的谷子，在指尖慢慢摩挲著。

「也許你可以借此離開。」

侍女們早被屏退，四下裏安靜無聲，最後被膽大的鳥叫聲打破。

「咕咕咕咕咕咕咕……」

幾只灰色的山斑鳩落在靠近競日孤鳴的位置，抖了抖蓬松的羽毛，又走了幾步，歪著腦袋上下瞧著競日孤鳴等待餵食。

「小王自有分寸。」

夜裏的風吹得人有些清醒，但吹久了臉頰又有些微微的麻。從父王駕崩到自己奪回王位，從佛國地門到眼下元邪皇隕落，終於得到一點喘息的時間。蒼越孤鳴想到地門的生活，感覺那段溫暖的日子就像做了一場夢，恍惚著倏爾就過去了大半輩子。那段大智慧編織的美好過於空洞。當時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似忘記了什麽，同時腦子裏又有古怪的慶幸在感慨，還好，不記得忘了什麽。而當靈臺清明思緒回籠那一刻，他發現自己突然好想念競日孤鳴。

現下元邪皇自爆，伏羲深淵未開啟，最大的危機解除了。蒼越孤鳴莫名其妙地有些想家，想一個早已不復存在的事物。他救了自己，也救了千雪王叔，蒼越孤鳴明白，他以為的觸不可及的月光，一直是不可向邇的烈火。他本就該燃燒的，是那一方宮墻凍住了他。他也從來不是白色的，他是紅黃色的巖漿，耀眼而沈靜地流淌在地底。

但至少他還沒有離開。

千雪王叔還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那四方的宮墻潛藏的秘密。有隱秘的快樂一點點從蒼越孤鳴的心裏逃竄出來，又被狠狠地藏回去。似乎除了千雪孤鳴，他們都有各自的秘密，而這是屬於蒼越孤鳴的單方面的秘密。也許慢慢來，一步步來，總會變好的。誤會都解開了，前因後果都明了了，自己是相信他的，以後一定會好起來的。

風已經吹得人頭疼了，周圍眾人的鼾聲伴著傷兵呻吟聲在夜裏格外清晰。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蒼越孤鳴摸了摸紅底金紋的狼王爪，不能失去他，自己還要需要繼續變強。不論以後，當下，自己一定會保住苗疆，也一定會留住他。

禦兵韜再來的時候競日孤鳴依舊在庭院餵鳥雀。秋天已經來了，來蹭吃蹭喝的飛鳥又多了些。

「你還在。」

「我從未主動提過要離開。」競日孤鳴看了看再次被禦兵韜嚇得四散的鳥雀，把手裏剩下的谷子放回盤裏，語氣有些不滿。

禦兵韜皺了皺眉，按在礊龍刃上的手指輕輕摩挲。

「如今不過一個廢人而已。」競日孤鳴轉過身，接過冰心遞上來的帕巾擦擦手，柔和的聲音裏帶著點笑，「再說我怎麽舍得讓小蒼兔回來以後難過。」

「懇請先生輔佐苗王。」

「你要我以什麽身份？」競日孤鳴回過頭對著禦兵韜，自嘲著說，「鐵骕求衣也許已經死得透透，但只要在這裏，我就還得是競日孤鳴。」

禦兵韜站在原地挺拔如松，他想了想，最後抱拳一禮：「我明白了。"隨後便轉身大踏步離開。
鳥雀復又落在院裏蹦蹦跳跳，咕咕啾啾地叫著。

「還是以前王府的畫眉鳥好看。」珊瑚端過來一杯茶。

「一鳥害七命。」競日孤鳴搖搖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撒谷子，「野生的總比籠裏的快活。」

魔禍結束時桂花已經開了。叉玀留在鸮羽族安撫劫後的族人，順便和許久未見的羚罕一起過節。冽風濤依舊回了還珠樓陪鳳蝶，姚金池則留在了黑水城。國師匆匆來過又回去尋風逍遙。蒼越孤鳴在前線初步安撫處理完傷員和流民，終於趕在中秋的時候回到苗王宮。

院裏的梔子早就開盡了，現下簇簇桂花墜在碧綠的樹葉間開得熱熱鬧鬧。競日孤鳴歪在文椅上，等著誰一般，托著腮看著庭院裏透過花樹後落下來的月光隨風移動，打碎，重組。一旁的花幾上擱著碧玉雕成的竹筒，裏頭插著一支桂花，金色的花朵無力地垂在細軟的花梗下，看著有些時日了。冰心伸手想去換，競日孤鳴卻擺擺手不讓。

蒼越孤鳴進門時見到的便是這樣一番光景。

「地門的事情解決了，千雪王叔還活著。」蒼越孤鳴徑直向競日孤鳴走過去，接過珊瑚奉上的茶，示意她和冰心離開，「元邪皇自爆於伏羲深淵。」

「王上英明，天佑苗疆。」競日孤鳴，臉上帶著一貫的微笑。

蒼越孤鳴有些累，放下茶水俯身輕擁住他：「我很想你。」

競日孤鳴有些驚訝，楞了半晌只得一下又一下輕輕拍在蒼越孤鳴的後背聊做安慰。

「那本日記，那些過去，為何從未跟我提起，為什麽不肯告訴我。」蒼越孤鳴的聲音帶著一點委屈，貼著耳邊響起來。

「你相信嗎？」競日孤鳴輕笑了一聲，「也許那是小王欺你良善給自己留的後路。」

「我相信你。」蒼越孤鳴松開手，直視著競日孤鳴。

競日孤鳴有那麽一絲意外，嘆了口氣：「你也不是不明白的。」

「我只想聽你親口解釋」蒼越孤鳴低頭拉起他的手，扣得緊緊，「我心悅你。」

「你要的是你眼前這個篡權竊國的競日孤鳴，還是你回憶裏那個叫競日孤鳴的祖王叔？」

競日孤鳴的手有些涼，記得回報的侍從說他這些日子又開始咳嗽。蒼越孤鳴捂著他的手，苦笑著問：「那您以為的，不會囚禁您的蒼狼，是您眼前的蒼狼嗎？」

「小王相信自己的眼光。」

「您還是要跟我賭嗎？」

競日孤鳴垂了眼不說話。

蒼越孤鳴抵上他的額頭。

「看著我。」

淅淅瀝瀝的雨聲從窗外傳來，秋雨下得綿綿灑灑，天氣突然就涼了。寢殿裏午夜燭火的光跳躍在競日孤鳴雪色的皮膚上，映出溫暖昏黃的色調。蒼越孤鳴把頭埋在競日孤鳴的頸窩裏，伸手與他十指相扣。同床共枕交頸而眠，手指間的力道得到回應，他聽到競日孤鳴壓抑的聲音和輕輕的嘆息。

只一夜的雨就打濕掉所有的桂花香氣。那些細小金黃的花朵狼狽地趴在泥土上，被碾進輪回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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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2-02-04 17:54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七、

舌尖有安神藥熟悉的苦味，競日孤鳴醒來的時候外界安靜得好似下過雪的冬日。睜開眼發現屋子裏的蠟燭早就燃盡了，窗子上新罩了厚厚一層簾子，昏暗得有些分不清時辰。珊瑚和冰心似乎不在。有一絲不安，競日孤鳴覺得心臟突突地跳起來，漲得他胸口發疼。頭有些許昏沈，他撐著起來披上外衣，打開門，陽光晃得他眼睛一陣刺痛。深秋的桂花依舊寥寥落落地開著，地上還有昨夜下過雨的痕跡。只是中庭裏也沒有人，穿過花門繞過影壁，競日孤鳴看到不遠處的殿門緊閉，窄窄的門縫外頭橫著什麽，看著像是一把古銅色的鎖。

有哪裏不對勁。競日孤鳴走過去伸手推門，有鎖，門卻開了，露出外面青石磚鋪就的主道和掛著燈籠的宮墻。他沈下心順著主道走，這唯一的一條道好似看不到盡頭，然而下一秒，甚至感覺不到接觸過什麽，他又出現在熟悉的寢殿裏，沒有燭光，炭盆還在燃著，這唯一的光源有快耗盡的趨勢。

競日孤鳴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踏出殿門，重新走向影壁後面的朱門。他看得到那個古銅色的物品的一角，他確定那是一只鎖，但是是真是假，是夢還是術法？推開門的一瞬間，復又看到熟悉的青石磚路，回頭看門，那只古銅色的物品並不在。心臟跳動的聲音一點點響起來，鼓動在耳膜邊，一下又一下。好似諷刺一般，他想起曾經的自己對蒼越孤鳴說，王上不會囚禁草民。不對，哪裏不對，為什麽。競日孤鳴疾走著，又開始跑動起來，然後在掛著重重簾幔的寢殿，雕著麒麟戲珠影壁和青灰色的主道上反復徘徊，又跑動。

他出不去了。

不知道走過幾次幾個輪回，心臟有些認命般安靜下來。競日孤鳴累了，跌坐在寢殿的門檻上，歪著頭靠著門。外衣不知道落哪兒了，秋風吹過來鉆進他單薄的袖子，把裹著瘦弱軀體的單衣吹得鼓動起來，像冬日裏荒原上一支被風灌滿，孤獨而飽滿的草人。競日孤鳴的喉結骨碌著發出類似於嗚咽的聲音，他深深咽下一口氣把情緒堵回胸腔裏，開始想到底是哪裏出了錯，也許他再也出不去，又或者出去也已經沒有什麽意思。

擡頭依舊是四方的天空，藍灰色的天上沒有雲沒有飛鳥，安靜得好似在和這深宮一同沈默。

珊瑚和冰心被帶去詰問許久，兩人終於被放回去的時候才發現倒在寢殿門口的競日孤鳴。他臉上泛著病態的潮紅，額頭燙得跟屋裏快滅了的炭火一般。兩人急忙合力將他扶起來，競日孤鳴張口又吐出一灘黑血。

冰心匆匆忙忙又去請了門口的守衛通報，喊了珊瑚馬上去請修儒，又回去重新生了幾盤炭火，把手爐直往競日孤鳴懷裏懟。

蒼越孤鳴匆匆趕來，進門看到冰心珊瑚兩個小姑娘眼睛紅得跟兔子一般，驀然想到月宮裏寂寞的嫦娥和玉兔，還有砍不斷的桂樹和吳剛。

有多久沒有見到競日孤鳴這個模樣了。一年嗎？他躺在黃花梨木雕築的架子床上，四周掛著暖色的床幔，一層又一層，可他看著總是不暖。蒼越孤鳴不喜歡這種漢式的寢具，人在裏頭像住在雕花籠裏的金絲雀，讓他覺得現在競日孤鳴的樣子好像小時候無法馴化的鳥雀最後安靜的時刻。等他病好了，也許應該換掉這張床。卻又疑心開放式的床具會不會不夠暖，要不要等到今年冬天結束以後再做商議。

蒼越孤鳴默默地擦掉競日孤鳴額上的虛汗，伸手撩開他黏在鬢角的碎發，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聽著競日孤鳴微弱而規律的呼吸聲。

修儒在一邊為難地說競日孤鳴這些日子安神藥用了太多，眼下也起不了多少作用，或許他可以換個藥方試試，但不一定有用。競王爺還是需要好好調理，避免刺激。

蒼越孤鳴沈默著點了點。冰心和珊瑚領著小大夫匆匆出去，準備煎藥。

外頭已掛上了西沈的月。會後悔嗎？蒼越孤鳴問自己。最終還是拉了拉被角，將競日孤鳴妥帖地埋在那一絲溫暖裏。

競日孤鳴蘇醒以後不再去觸碰殿門，甚至不會靠近影壁。他窩在小偏殿裏乖乖喝藥養病，似乎真的被囚禁了起來，又似乎是自己囚禁了自己。

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競日孤鳴依舊窩在鋪滿獸皮的軟塌上看書。屋裏燃著熟悉的伽藍香，按時辰送來的藥到了喝了就好。蒼越孤鳴並不來，讓人給他帶來許多天南地北的書。競日孤鳴隨意挑了幾本風物誌拿起來看。厚重的書頁裏掉出幾粒砂石，粗製的紙頁帶來大漠砂石般的質感，帶著一絲自由而幹燥的風。書上說遙遠的西北邊有一種樹叫胡楊，能生長在荒漠裏，在那些不毛之地裏生根發芽。

後悔嗎，競日孤鳴從不後悔。自己的感情世界早就是一片荒蕪，連最後的胡楊屍體都燒幹凈在不該有的感情裏。燒幹凈了的鹽堿地啊，胡楊都成灰了，還能長出什麽呢。那為什麽總是難受呢。日子總會熬過去的，就好像當初靠著仇恨一步步苦熬過來的那些時光，總歸會過去的。可是競日孤鳴真的沒有想到，只要蘸上那麽一點點甜，那麽一點點酸，現在的日子會酸澀成這樣。

冬天還是沈默著來了，快到的冬至的時候終於有人到訪。

冰心伸著胳膊給競日孤鳴撐著傘，他昂著頭剪下一枝白梅花，聽到身後有人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蒼越孤鳴走過去示意冰心不必行禮，隨手接過她手裏的傘，揮手讓她離開。

「終於敢來見小王了嗎。」

兩人沈默著不說話，直到冰心硬著頭上來說菜都上齊了是否用膳。

「一起用膳吧。」

競日孤鳴走在前面，離開了傘覆蓋的範圍，有小片的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在檐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庭院裏的鳥雀已經不再來了，檐下的鳥巢都空了，空得好像一個裝飾，一個擺件，似乎它們從來不曾來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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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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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5)

9樓發表於: 2022-02-04 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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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一整個冬天沈默著波瀾不驚地過去了，新一年的春天來得無聲無息。

眼下是難得的太平日子，重創後的苗疆終於步入正軌一點點重新生長。蒼越孤鳴是個乾乾翼翼的好王，萬物生長的時候，大祭司適時地提醒他現下或許可以安排春獵。

春獵嗎，春獵為搜，也許可以趁此帶著競日孤鳴出去走走散散心。蒼越孤鳴不合時宜地想到許久未見的競日孤鳴，低頭摸上胸前的狼牙——一些年少時未完成的事情，無數次想送出去的狼牙，每每人在眼前又收回去，他害怕會傷到競日孤鳴。自從自己記事起，似乎從未見過他策馬彎弓的樣子。春獵和秋獵他是一向不參與的，連同宴會祭祀統統不去。回想起來唯一一次見到他在馬上，卻是敵對的時候，那一刻多多少少刺得自己心痛。

如果沒有那些仇怨，如果沒有那些債和孽，是不是他也可以馳騁疆場，也許和千雪王叔一樣，又或許就只像一個普通的苗疆男子，騎著馬握著弓或挎著刀，馬背上會有自己心愛的姑娘。是啊如果沒有這一切，也許自己也不會存在吧。蒼越孤鳴低頭苦笑了一聲，吩咐大祭司按往年的安排調整好，下去籌辦。

出門的那一日，蒼越孤鳴提前繞來偏殿，坐在一邊看著冰心和珊瑚給競日孤鳴易容，競日孤鳴的臉上覆了一張精巧的人皮面具，是穿得再豪華也教人記不住的那種大眾臉。

結果忙到最後，競日孤鳴長長嘆出一口氣，一把揭掉面具隨意放在桌上。

「沒必要。」

競日孤鳴站起來，優雅地轉了轉脖頸，回過頭看著蒼越孤鳴。

「嗯。」蒼越孤鳴站起來收了面具，拉著他慢悠悠地走出去。

競日孤鳴對蒼越孤鳴一路上藏匿自己的行為感到有些趣味又舒暢，橫豎有鐵軍衛守著，而他也不想再見那些和王權有關的一切。

繁瑣的祭祀和祈福的活動被恪盡職守的大祭司安排得井然有序。直到前期的慶典結束，春獵開始，大家自由活動，蒼越孤鳴才逮到機會帶著競日孤鳴出來走走。

天空又藍又透，沒有一絲雲。幸好苗疆的春獵無拘無束，蒼越孤鳴在心裏感慨。兩人往大部隊相反的方向慢悠悠地晃。蒼越孤鳴牽著馬，競日孤鳴騎在馬上，就那麽靜靜地沿著溪流走。
好像他們之間已經失去了交談的必要。偶爾有春來的飛鳥一群群嘰嘰喳喳地飛過去，空氣裏有股恬淡的草木氣息，帶著一點初春的濕冷。蒼越孤鳴把身上的大氅揭下來披在競日孤鳴身上，又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競日孤鳴的身子依舊有些單薄，虛掛在馬鐙上的腳沒什麽力氣。他示意蒼狼想下來走走。蒼越孤鳴伸手托著手臂扶著他下馬，競日孤鳴卻被馬鐙一絆跌進蒼狼懷裏，最後仰起一張帶著歉意的狡黠的笑臉。熟悉的琥珀色眼睛笑得像初春絢麗的陽光一般，整個人都鮮活起來。蒼越孤鳴一時被驚得不敢繼續看著他，心跳聲砰砰地鼓噪在耳邊。

「這穿得著實太多了。」競日孤鳴慢條斯理地站直了身體整理衣服，摘下最外層的大氅遞過去。

「嗯。」蒼越孤鳴接過自己的大氅，競日孤鳴卻毫不在意似的，抖了抖衣袖，仰著頭呼吸，自由自在的樣子不帶一絲包袱。

競日孤鳴漸漸走在了前面，最後隨意倚在一棵上了年紀的桃樹上。粗壯的老幹延展出崢嶸虬枝，桃花開在稍遠的細枝上，紅色從嫩黃色的花蕊根部蔓延開去，在花瓣邊緣淡成一抹胭脂色的霜。

蒼越孤鳴看到競日孤鳴背後的桃樹上顆顆新長的桃膠。這時候的桃膠還不多，卻帶著春天特有的生機和清香。王宮裏有打磨成水滴狀的桃膠，書上說那是桃花淚，可是蒼越孤鳴覺得它凝得那麽拘謹，沒有一絲淚滴的味道。這裏那些琥珀色的樹脂才剛從桃樹上溢出來，長得無拘無束肆意奔放。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桃膠就像競日孤鳴現在那雙亮閃閃的眼睛，蒼越孤鳴覺得很開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或許離那一天不遠了，或許應該多帶他出來走走。

這時候應該做些什麽，他想過桃花樹下的擁吻，事實上也那麽做了。反應過來的時候眼裏映著競日孤鳴蜜色的雙眸，甜得發膩，燒得他心慌，讓人反而突然就有些局促起來。

然後他聽到競日孤鳴笑了，有溫熱的唇印在自己額頭，他貼近自己的耳朵輕輕地問：「乖蒼狼，不繼續嗎？」

理智遽然撤退，最後記得的是漫山遍野的桃花，映在競日孤鳴瑩白的皮膚上。

回去的路上競日孤鳴蓋著鐵骕求衣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兜帽，大大的衣袍遮住臉，只露出一雙亮晶晶的眼。

叛黨舊部的刺殺來得猝不及防，蒼越孤鳴反應過來接住大部分迎面而來的弓矢，同時看到競日孤鳴猛地轉過來擁住自己。寬大的兜帽掉下去，而後是桃花花芯一樣紅的血從他嘴角溢出來，讓蒼越孤鳴也許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桃花。

蒼越孤鳴怔楞在原地，一時的哀痛和不解洶湧怕打上來：「你是……真心想替我擋刀……還是……就那麽，一心求死……」悲傷蔓延開去，身後親衛趕來的聲音，死士的慘嚎，一並被忽略掉。

蒼越孤鳴顫抖著雙唇抱著競日孤鳴癱坐下來，抑製不住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競日孤鳴的手背上。

「如果你真一心求死，又為何要用這種方式。」

蒼越孤鳴不敢觸碰到傷口，他看到修儒小小的一只遠遠地跑過來，還有冰心和珊瑚，強壓著情緒抹了一把臉，下顎上最後殘留的淚打在競日孤鳴的額頭上，滑進他一向攙著血色的黑發裏。

競日孤鳴的嘴唇囁嚅著，最後只是用顫抖的聲音輕輕發出聲：「對不起……」

蒼越孤鳴夢到競日孤鳴死了。他站在蒼涼的月色裏回過頭對著自己笑，有血色一點點從他的心口處洇出來，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麽就倒下了。

醒來的時候，修儒告訴自己，競日孤鳴已經脫離了危險。屏退了左右，蒼越孤鳴一個人守在帳篷裏握著他的手看著他。

「為何想與你攜手，會那麽難。」

無數次想放他走，然後無數次想囚禁他。還有無數次，他提醒自己，夢幻泡影是會碎的，有些事情也許，永遠跨不過去的。

苗疆漆黑無雲的夜幕裏掛滿了星星，可是他還會一起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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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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