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28 草芥[魔皇恒沙蘊果佛母痕審微浪風微焱裳] 卷十七釋名字 18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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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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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8 草芥[魔皇恒沙蘊果佛母痕審微浪風微焱裳] 卷十七釋名字 18F

卷一首楞嚴

　　太陽總是不變的。
　　每日升，每日落，每年的那一天都在固定的某個地方，看見太陽，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無論狂風如何吹塌沙丘。無論流沙如何吞沒綠洲。
　　月亮如此。星辰也如此。
　　所以緞質辛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即使沙丘已經不是上一回見過的模樣，緞質辛仍然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但緞質辛還是感到了焦慮。在這條商路上，所有的水源都已經在以往的來回中記在了他的腦中，無論狂風如何塑造沙丘的形狀，他看著日月星辰，就能在某個沙丘後面找到先人鑿下的深井。
　　但那是以前。
　　緞質辛騎在駱駝上，在這個本來有深井與看水人的位置四處眺望，目光所及儘是沙海，無邊無盡，在蔚藍天空下更顯得金黃明亮。
　　這裏已經沒有水井了，甚至沒有那口水井存在過的跡象，連曾經生長在井邊的那棵金合歡樹也不知蹤跡。緞質辛握著駱駝的韁繩，在那個位置轉了幾圈，四周沙丘變換，沒有小屋的殘片，也沒有金合歡樹的斷枝，他無法確定這口井是因為四天前的地震被埋在了黃沙之下，還是已經遭到了破壞，但無論這口井的遭遇如何，這個取水點已經不再存在了。
　　緞質辛估算了一下水囊中的水還能讓自己和駝隊堅持多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是否能夠行進到下一個取水點，他騎著駱駝，握著水神的雕像祈求她的庇護，祈求她為自己的子民留下水源，指引他的駝隊往前方的那個取水點去，狂風吹起的沙礫在他身邊飄撒，太陽烤得他的頭和背發燙髮疼，他望著前方，茫茫沙漠中重疊的沙丘就像是海浪，沙礫如水霧，籠得陽光與沙丘的輪廓都朦朧起來，像是那些籠罩在早晨霧氣中的綠洲。
　　緞質辛警覺了起來，他停下駱駝，慢慢地觀察，四周沙海沉寂，只有風聲，只有駱駝偶爾打一聲響鼻噴一口氣，他又驅趕著自己的駝隊往前走，爬上沙丘，看見沙丘之下竟然有人在行走。
　　這種地方，怎麼會有人在？還是單單的一個人？
　　“喂——”緞質辛喊，騎著駱駝往沙丘下走，風吹過沙丘，那人的斗篷隨著風揚開，在太陽底下閃著青白色如水的光澤，那人聽見緞質辛的呼喊聲，便停下來，拉住斗篷，回頭張望。
　　那是一個女人，棕色頭髮，面容安靜而端麗，斗篷下面是薄紗的衣裙，繡著孔雀羽毛和金色的蓮花，皮膚的顏色在刺繡之間若隱若現，胸前一隻黃金打造的雲形佩物上鑲嵌著海螺中生長的有火焰紋的明亮大珍珠，她沒有穿鞋，腳上掛著黃金與綠寶石的墜鏈，她望了緞質辛幾眼，便轉身要繼續往前去，緞質辛又叫住了她。
　　“你一個人？”緞質辛問，他騎著駱駝趕過去，從上面望著這個女人，她胸膛的顏色和形狀從斗篷的布料之間透出來，像質地最好的絲綢，緞質辛只瞥一眼就覺得臉上發熱，連忙從駱駝上跳了下來。
　　“我一個人。”那女人回答。
　　“沙漠裏的女人從來不一個人到這種地方來。”緞質辛握著韁繩走近她，仔細打量她，她不高，只到他肩膀，脖子上掛著珍珠和黃金的項鏈，斗篷和衣裙的質地與刺繡並不是普通人家能夠負擔的東西，只是能夠負擔這些東西的家庭並不會讓家裏的女人獨自一人在沙漠裏行走，沒有護衛，沒有駝隊，甚至沒有隨從。
　　除非她曾經有這些，但在出遊的路上遭到了洗劫。但那些貴重的首飾還掛在她的身上，價值不菲的衣物也沒有淩亂或者破損。只是她沒有水囊，在沙漠裏，什麼都可以丟棄，唯獨水囊貴重過一切。
　　“那麼現在有了。”那女人回答。
　　“你的家人呢？”緞質辛皺眉。“沒有水，你一個人，能在沙漠裏生活多久？”
　　“我能尋到水源。”那女人說，拉了拉斗篷，又轉身要往前走，緞質辛伸手要攔，手指觸在揚起的斗篷上便覺得不妥，他放開韁繩，往前跨了幾步，攔在那女人的面前。
　　“你既然知道何處有水源，能否告訴我位置？”緞質辛問，那女人抬頭看了看他，微微地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一下。
　　“你跟我來。”她說，繞過緞質辛往前面沙丘走，緞質辛跑回去抓住韁繩，帶著駝隊跟上來，又攔在了她的面前。
　　“水源遠嗎？”緞質辛問。“你叫什麼名字？”
　　“恒沙普賢。”那女人回答，她走得很快，流動的沙子也無法讓她的腳步放慢一點，緞質辛一步一退地跟著她往前走，逐漸被甩在了後面，他騎上駱駝，驅趕著它，追著恒沙普賢爬上了沙丘。
　　“騎駱駝比步行更快一些，你介意與我同乘一匹駱駝嗎？”緞質辛問，恒沙普賢側過頭望瞭望，便向他伸出手，緞質辛握住她的手，將她拉上駱駝背，讓她坐在自己前面，恒沙普賢伸手往前面指，緞質辛便領著駝隊往前面走，駱駝行進的晃動讓恒沙普賢看起來搖搖欲墜，緞質辛伸手環著她的腰，她便扶著緞質辛的手，將自己靠在他身上。
　　恒沙普賢的手指摸起來光滑柔軟，頭髮裏散發出昂貴的花朵香油的味道，緞質辛的手指觸到她的裙子，心中更生出一些疑惑。她這樣的女人，別說走在沙漠裏，就算走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翡翠堡的街道上，也是不可想像的，她應該是富貴人家私藏的珍寶，養在高牆深院裏，用來換取利益，或者用利益交換而來，這樣的女人不可能知道水源在什麼地方，但如果她不知道水源在什麼地方，又怎麼敢一個人在沙海中行走？沙漠的居民就算不知道水的寶貴，也不可能不知道沙漠有多可怕。
　　“你害怕嗎。”恒沙普賢突然問。“怕我把你引向死亡。”
　　“若你把我引向死亡，那你一人能夠獨活嗎。”緞質辛回答。“沒有水，你我都生存無望。除非你是食人的妖魔，能夠依靠我的血肉生存。”
　　“那，你可以放心了。”恒沙普賢似乎是笑了起來，她又往後靠了靠，幾乎將自己整個靠到了緞質辛的懷裏，緞質辛扶著她的腰，心中堅定了幾分她是富貴人家玩物的猜測，他在翡翠堡的神廟裏見過幾次這樣的女人，還有一兩個少年，他們的腰身都柔軟，好像沒有脊樑，在神廟的花園中坐下時，就算後面沒有軟墊，也要靠在隨從的身上。
　　“我要去翡翠堡，如果你一路上都給我指水源，我就送你回家，繞路也行。”緞質辛望著恒沙普賢手指的方向說，那個方向看起來還是一片金黃的沙丘，但沙漠中的水源，除了綠洲都並不大，說不定翻過這座沙丘，後面就有乾淨的泉眼。“你的家在什麼地方？”
　　“我忘記了。”恒沙普賢回答。“你帶我去翡翠堡就行了。”
　　“忘記了？”緞質辛有些驚訝。
　　“忘記了。”恒沙普賢依然這麼回答。
　　“連家在什麼地方也能忘？”
　　“忘記了，你送我去翡翠堡，帶我到神廟就行了。”恒沙普賢說。“我只記得這個，或許能在神廟裏找到線索吧。”
　　“恒沙，你到底經歷了什麼？”緞質辛問。“地震？沙暴？還是搶劫？甚至是……”
　　“沒有。”恒沙普賢搖頭。“你叫什麼名字。”
　　“緞質辛。”
　　“緞質辛，這些問題，對於一個剛剛見面還不熟悉的人，不該問。”恒沙普賢拍了拍駱駝的脖子根，那駱駝噴了口氣，停了下來。“尤其對女人，不禮貌。”
　　“抱歉，我們繼續走吧。”緞質辛回答，他拉了拉韁繩，那駱駝又往前走，翻過沙丘，沙丘的後面是一座高大的沙山，恒沙普賢指著沙山，說山的後面，就是水源所在的地方。“這水源能讓多少駱駝飲夠水？”緞質辛問。
　　“你帶的駱駝足夠了。”恒沙普賢回答，緞質辛望瞭望太陽，領著駝隊爬上沙山，沙山的後面果然臥著一片不小的湖泊，波光粼粼，閃得緞質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地方本來沒有泉眼！”緞質辛說，他帶著駝隊，慢慢地從沙山上下來，他越走近湖泊，就越感到潮濕的水汽，還有沙子被水浸泡之後發出的帶著灼熱氣息的腥氣，只是在這個湖泊邊上寸草不生，沒有什麼生物活動的跡象，他越走越懷疑，這個湖泊裏的水會不會有毒，或者味道苦鹹，無法飲用？
　　“現在有了。”恒沙普賢回答，她抓著緞質辛的手跳下來，走到湖泊邊上，捧起水來喝了一口，水滴從她的指縫裏掉下來，在陽光下顯得清澈而誘人，緞質辛也從駱駝上跳下來，走到她身邊，捧起水來喝了一口，水裏沒有什麼古怪的味�l3甚至還像翡翠堡的神聖泉眼中流出來的水一樣微微發著甜，只不像那麼涼，他趕緊將駱駝趕到一起，取來水囊裝滿了，然後才將駱駝放過來，他沿著湖岸轉了轉，找到避風的地方支了帳濔^y回頭時看見恒沙普賢正往湖中央去，湖水漸漸沒過了她的膝蓋，薄紗裙子在水中展開得像蓮花的花瓣，她捧起水來，一下一下往天上拋，不知道是在玩樂還是在進行什麼古怪的儀式，她拋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走回岸邊來，濕透的裙子和斗篷貼在身上，露出身體的形狀和皮膚的顏色，緞質辛連忙把頭埋下去，從行囊裏摸出面餅來放在盤子上，恒沙普賢在他身邊坐下，水滴落在沙地上，被陰影攏成更深的顏色。
　　“四天前，這裏發生了地震。”緞質辛說，把柴堆在一起準備太陽落山之後點火。“原來的水井或許是因此而消失的，也或許，這個湖泊也因此而產生。”
　　“許多泉眼因此消失，也有許多泉眼因此而出現，你記住位置，告訴路上的人。”恒沙普賢說，她站起來，往四處望，緞質辛抬頭看了她一眼，又將頭埋下去，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腳上，她腳上的綠寶石墜鏈下面，有發暗的金紅色花紋，像是一朵又一朵的蓮花在生長，也不知道是畫上去的，還是刺上去的，對沙漠居民而言，這種依水而生的花朵是水神的化身，只在最好、最安穩的年代裏才會開花，它們是神聖的，是只屬於神廟和富貴之家的，代表著尊貴的身份，恒沙普賢身上的花紋或許正表明著她的身份，她或許確實與財富有關，又或許與神有關，再或許，與兩者都關係緊密，這讓她不能對自己說出自己是誰，家在何處，她與自己才相遇，有所防備也是應該。
　　“那裏，等會兒會有沙漠羚過來。”恒沙普賢說，緞質辛抬頭看了看她，又往她指的方向望，那邊沙山上什麼都沒有，但一會兒就滾下來幾個隨風翻滾的幹樹球，緞質辛連忙站起來要過去接住那幾個可以當作柴禾的幹樹球，恒沙普賢抓住了他的衣擺。“有弩箭嗎？有就帶上，射一隻沙漠羚晚上可以吃。”
　　“你怎麼知道那裏會有那東西？”緞質辛問，他將弩箭翻出來握在手裏，往幹樹球滾下來的方向跑。
　　“我聽見的。”恒沙普賢回答，她望著緞質辛，慢慢地在柴堆邊坐下來，不一會兒沙山上果然出現了幾隻沙漠羚，它們望見緞質辛，連忙轉身奔逃，緞質辛撿了柴球回來，將弩箭放回去。
　　“沙漠羚太大了，帶著不方便，等到了翡翠堡我請你吃羊肉。”緞質辛將柴球一枝一枝掰開，堆在一起。“不過，我也不知道翡翠堡情況好不好，你也知道，這裏發生過地震。”
　　“翡翠堡無事，你不必擔心。”恒沙普賢說，她將緞質辛放在盤子裏的面餅拿起來，掰下一小片嚼，她望著遠處漸漸落到沙山下面去的太陽，緞質辛點了火，她瞥見跳躍在柴枝上的火苗，吃完那一小片面餅，便站起來，脫掉斗篷，在湖邊跳了支舞，緞質辛望著她的姿勢，還有照在湖面上的火光，覺得像是風吹過水中的蓮花，她跳過舞，慢慢地回來，在火堆邊坐下，將斗篷又穿上。“在神話裏，這是讚頌蓮花和水的舞蹈。”她輕輕說。
　　“你的舞與神廟裏的並不相同。”緞質辛從行囊裏拿出厚氈鋪在地上，向恒沙普賢做了一個請的動作。“水源附近會有野獸出沒，今夜我來守夜，你先睡吧。”
　　“此地安全，不會有野獸，也不會有盜賊。”恒沙普賢搖了搖頭。
　　“未來之事，誰能說得明白。你先睡吧。”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個世界的星辰。”恒沙普賢轉過身，背對著緞質辛。“它們從上古的時候起，就一直是這個模樣，沒有改變，不會熄滅，與你我都不相同。”
　　“你在感慨生命短暫嗎？”緞質辛問，他也抬頭望著星空，記下這個水源上面，是哪一顆星星正在閃耀。
　　“不。”恒沙普賢搖了搖頭。“我在感歎時間。”

[ 此帖被羅宣在2014-03-07 08:4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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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3-08-23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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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寶印

　　叫醒緞質辛的是水的聲音，還有太陽照在眼皮上的溫度，他記得昨夜篝火熄滅前恒沙普賢的背影，絲綢和薄紗的斗篷下面棕色的頭髮間露出的綠寶石珠鏈在火光下將陰影投射在她的皮膚上，他睜開眼睛，朦朧地看見已經熄滅的火堆那一邊放著那些繡孔雀羽毛與金色蓮花的衣服，胸佩放在貴重的綢緞衣物上，海螺珍珠的火焰閃光與陽光一起熊熊燃燒，他的目光順著沙子中那些發光的小雲母片移過去，光漸漸聚集，光漸漸閃耀，在水面上跳躍，在恒沙普賢的皮膚上跳躍，順著水珠流淌，順著她身體的曲線流淌，水的波紋反射著光，在她身體上畫出水的模樣，像水聚集成人的形狀，太陽為她染上皮膚的色彩，為她染上人類的溫暖，這是水神誕生的故事，也是水神創造人的故事，水神創造人，太陽創造人，在人誕生之前先有蓮花，在人誕生後水神歸於蓮花，光明歸於蓮花，只有太陽不變，月亮不變，星辰永遠不變。
　　緞質辛勾著羊毛織的毯子，悄悄地拉起來，把頭蓋住。太陽照在織著花的毯子上，光芒透過針孔，把他曬得發熱，發幹，沙子漸漸變得炙熱，還有水，水聲讓他身體中升起古怪的潮氣，又濕又熱地裹挾著他，毯子上織造的花紋在水聲裏扭曲形狀，花朵在光裏盛開，在光裏凋謝，牛在光裏走動，甩動尾巴與頭角，成群的羚羊從捲曲的毛茛葉上踏過，水聲嘩啦地響，像蓮花在水面伸展花瓣，水動，波光動，風沙吹動，他忽然聽見恒沙普賢說你不必躲著可以直接看，他全身一抖，聽見泉水正在流過蓮花瓣尖。
　　緞質辛拈著毯子，將它從頭頂上拉下來，陽光刺得他的眼睛發黑，恒沙普賢的影子落在他臉上，他翻了個身，用手臂把臉擋住。
　　“為什麼不叫我避一避。”他問。
　　“沒有必要。”恒沙普賢回答，她慢慢地穿上衣服，戴上首飾，又將斗篷穿在外面，太陽漸漸將她身上的水珠曬乾，緞質辛略微有些疲憊地收拾了東西，將駱駝拍起來，他爬上領頭的駱駝坐穩了，又拉著恒沙普賢的手，讓她坐在自己前面，恒沙普賢的頭髮上仍然散發出一種花朵的香味，繞在緞質辛的鼻尖上發癢，他扶住恒沙普賢的腰，望瞭望天空尋找到去翡翠堡的方向，驅趕著駱駝站起來，繼續沙漠中的商旅。
　　“在沙漠裏，最不能丟失的，就是水和方位。”緞質辛說，他望著太陽，辨認去翡翠堡的方向，駝隊在沙山上行進，在沙丘中行進，天空沒有邊界，沙漠也沒有邊界，偶爾有風，吹過身體也不會覺得涼爽，緞質辛拉了拉深色的斗篷，將布料往前環，蓋住恒沙普賢的肩膀和手臂。
　　“我並不會被陽光傷害。”恒沙普賢說，她仍然拉了拉緞質辛的斗篷，將自己蓋在陰影中。
　　“一天或許不會，但我們去翡翠堡還要走七天。”緞質辛握著韁繩，望著前方沙漠，前方沙漠裏依然是沙山，依然是沙丘，像高低的海浪。
　　“並不漫長。”
　　“但足夠讓太陽曬傷你。”
　　“我以前在沙漠裏行走，沒有樹，沒有陰影，沒有蛇與動物，我忘記了我走了多少天，但這許多天裏，太陽從來沒有傷害過我。”
　　“這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緞質辛笑了笑，恒沙普賢把絲綢斗篷的帽子撩下來，風吹著她的頭髮，掃在他的下巴上。
　　“很多人都不會相信，但這片沙漠正對應著上古時大海的形狀，風吹過沙礫，如同吹過海浪，沙丘起伏，海浪也起伏，大地下面，埋藏著許多秘密，如同大海埋藏著它的秘密。”恒沙普賢說，她伸出手，在空中柔軟地舞動，像是在隨著風飄搖，像是在捕捉風。
　　“水神在海螺中居住，所以海螺是神聖的。”恒沙普賢說。“神廟裏供奉發光的海螺，用彩色的海螺殼製作神聖的事物，賜予神聖的人，賜予眾生。神廟尋找海螺，在沙山中，在沙丘中，在龍脊一樣的石山中，尋找海螺。在極遠之地有海，越過沙漠，越過沙漠的盡頭，越過世界的盡頭，有海，有無數的貝殼與海螺在沙上堆疊，有繽紛的色彩，有絢麗的閃光，那是遠古海洋的遺跡，海螺也是遠古海洋的遺跡，水神創造人，水神被光驅逐，水神棲居海螺，而水神離開的地方，海洋變得鹹而苦澀，有毒，不能飲用，水神避居地下，咸水侵蝕她，她淨化咸水，所以泉眼從地下流出，泉眼有鹹苦，有清甜，鹹苦的泉眼是邪惡的，要有海螺鎮壓，清甜的泉眼是神聖的，要有神廟供奉，神廟也供奉海螺。”
　　“這個故事，神廟裏的人已經講了很多次了。”緞質辛說，恒沙普賢的手臂在眼前揮舞，柔軟如同風吹拂的樹木軟枝，綠寶石與黃金的手鐲手鏈隨著她的動作碰撞，閃光，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每年固定的某幾天裏，雨水來臨後，陽光把樹葉的顏色照射在水上。“被太陽拋棄的人類，被水神憐憫的人類，還有被光驅逐的水神。”
　　“水神不會拋棄人類，所以泉水從地下流出來。”恒沙普賢把手舉起來，做出一個祈禱的手勢。“水神與光、與沙漠、與太陽戰鬥，所以現在還有水，所以現在還有人。每一年神聖的泉水從天而降的那天神廟會舉行慶典，無論多小的神廟，無論神廟裏有沒有蓮花，那是水神勝利時的恩賜，神殿裏放滿泉眼滋養的花樹，泉水從天而降，之後它們就會開花，種植的花朵會開花，野地裏驟然開出花，被水神藏起來的動物們會從地下爬出來，在天空裏翻飛，而這時太陽與沙漠與光會反擊，趁著水神休養，讓蝗蟲混在水神眷顧的昆蟲裏，破壞她恩賜給世界的禮物，所以人要在這個時候保護花朵，保護泉眼，保護水神。”
　　“這是神聖泉水的節日上會講的故事，你到翡翠堡，是因為兩個月後就是節日？”緞質辛問，他努力將視線固定在天與沙丘之間，而不去觀看恒沙普賢的手臂。“你會在節日上講這個故事嗎？”
　　“我會在我願意講的時候講這個故事。”恒沙普賢搖頭。“與神聖泉水無關，與節日也無關。”
　　“你真是個奇怪的女人。翡翠堡裏也有與你裝扮相似的女人，不過她們大概不會像你這麼說故事。”
　　“每一個人都知道這個故事，這是在沙漠裏生存的根本，你的父母也對你說過這個故事，在你能夠記得神聖泉水節日上的那一次訴說之前。”
　　“我沒有母親。”緞質辛昂了昂頭。“我是父親從廢墟裏撿回來的孩子，我的父親為神廟工作，用黃金白銀和貝殼海螺製作護身符。”他收回一隻手，摸到領子裏面，勾住掛在那裏的繩子，拽出一枚小小的貝殼來，遞給恒沙普賢看。“絕境長城物資並不豐厚，這已經是父親能夠做的最精緻華美的護身符。”
　　“這是最寶貴的東西，是水神和你的父親對你的愛與守護。”恒沙普賢拈著那枚小而潔白的貝殼，手指摸了摸上面雕刻的女神像，水從女神四肢的末端洶湧流淌，女神的胸前，一個小小的三角形正在發光。“關於這個故事，還有舞蹈，在神廟內廷裏跳，你或許沒有看過，這個舞蹈只有受到邀請的人才能看。”
　　“你又是怎麼知道這個舞蹈的？”
　　“我忘記了。”恒沙普賢將那枚貝殼護身符遞回去，緞質辛接過來，又放回領子裏。
　　“你是不是神廟的人？普通的沙漠居民，並不會像你這樣說話，也不會跳你跳的舞。”
　　“或許是，或許不是。”恒沙普賢回答。“我忘記了。我忘記了很多事。我照看塵寰第一眼，就是無邊沙海，沙丘與沙山，像海浪一樣起伏，天空也藍得如同海水。緞質辛，你或許並沒有看過什麼是海洋，我也不記得我是否真的看見過海洋，但我知道海洋的形狀，海洋的聲音，還有海洋的顏色。”
　　“沙漠居民都沒有見過海洋，海洋在世界盡頭的那一邊。”
　　“你把沙山和沙丘想成藍色，上面有一些白色的邊緣，風吹起的沙粒也是白色，它們由水組成，但打在身上還是會疼痛。”
　　“這和神廟裏的馬賽克畫一樣。”
　　“不盡相同，海是活動的，風吹過海，就像風吹過沙丘，但風吹動沙丘需要許多許多的時間，而風吹過海，海水立刻就會隨著風擺動。你把海想像成一個巨大的湖，沒有邊界，也不知道有多深，浪花更高更猛烈，你就會知道海是什麼模樣。”
　　“恒沙。”緞質辛動了動環在恒沙普賢腰上的手。“你到底，是從那裏來的。”
　　“我忘記了。”恒沙普賢回答。“這個世界上，其實有海。但是海水是邪惡的，越靠近海洋，水就越邪惡，奪去人的生命。上古先人是見過海的，知道海的模樣，海的顏色，海的聲音，所以神廟裏會有海的馬賽克畫。但現在沒有人去尋找海，因為上古祖先曾經告訴他的兒女，不要去尋找海洋，海洋是邪惡的，海洋保守著它的財富，用最殘酷的方式對待尋找它的人，不要去尋找海洋，不要覬覦它的財富。”
　　“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故事。”緞質辛把恒沙普賢的手臂拉過來，蓋到斗篷下麵。“除了海洋，還有一個故事，太陽憎惡人，因為人偷取了他的火種，為了懲罰忘恩負義的人，他要用自己的火焰和熱度來炙烤大地，炙烤人，所以人向夜晚祈求黑暗與涼爽，夜晚回應了人的祈求，賜予陰影庇護。”
　　“所以你現在在與我分享陰影的庇護嗎？”
　　“所有人都需要陰影的蔽護，恒沙，我不知道你在沙漠中一個人待了多久，但將自己完全置身在太陽的火焰中，你並不能活太長的時間。”
　　“或許你是對的，水神並不能長時間對抗太陽，否則她也不必在地底蟄伏。”恒沙普賢說，她拉了拉緞質辛的斗篷，將自己的肩膀完全蓋在裏面。
　　“這條商路我已經走了十來年，對它的瞭解比你所知道的更多，你能找到水源，但你或許並不瞭解沙漠的可怕。我遇見過沙暴，踏入過流沙，被狂風吹起的沙丘掩埋過，也遇見過風吹斷龍脊的石柱，也曾經在沒有去過的地方迷路，而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女人天生就是比男人更需要水的。”緞質辛的駝隊爬上前面的沙山，他拉緊韁繩停住，指著下面一小片聳立在沙礫中的山岩讓恒沙普賢看。“這是這條商路上唯一的龍脊，看見它，就知道自己還有多長時間能到達目的地，昨天原來那口水井不見的時候我以為它也會不見，按照往常，我從那裏到這個龍脊還要走一天。今天我們在那裏宿營，再過六天就能到翡翠堡。”
　　“在這附近還有一個水源，你要去那裏嗎？”恒沙普賢問，駱駝走下沙山時有些顛簸，她伸手挽住緞質辛的手臂，將自己穩住。
　　“不必，我們有足夠的水支撐到下一個水源點，繞遠反而並不合適。”緞質辛感到恒沙普賢的胸脯貼在他的手臂上，隨著駱駝行走的顛簸撞著他，他按住她的腰，將自己的手臂支開，但隔著絲綢與羊毛織物的碰撞觸感仍然停留在他的手臂上，讓他感到熱，讓他感到水汽順著手臂蔓延，他將手往下移，恒沙普賢的腰腹摸起來軟而溫和，像蓮花的花瓣，在那些與水有關的神聖的節日裏，他與狂熱的人群一起爭相觸摸過神廟的人手中捧著的蓮花。觸摸過蓮花，又觸摸過女人，才懂得為什麼在沙漠居民的藝術作品裏女人總是被形容為蓮花。“從龍脊往前方走四天，會有河流，河流周圍的樹木和花草四季生長，那條河流是神聖的，蓮花盛開的時候，神廟的人每日送來一朵花，順著河水漂流，獻給水神。”
　　“你擔心會消失的水源就是那條河？”恒沙普賢問，緞質辛點了點頭。“不必擔心，這條河會一直存在，一直在那裏，或許改道，但它不會斷流。”
　　“若它改道反向，那對這條商路也沒有意義了。”緞質辛領著駱駝走到龍脊下麵，讓頭駝跪下，扶著恒沙讓她下去，他取下駱駝背上的東西，在背風的地方搭了帳篷，天黑下來的時候生起火堆，風吹著焰苗扇動，沙礫裏的雲母碎片迎著火光，在黑暗裏閃得像散落的黃金。
　　恒沙普賢站起來，將絲綢斗篷褪在地上。“好好看，緞質辛，這是神廟裏獻給水神的舞蹈。”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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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3-08-23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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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獅子遊戲

　　恒沙普賢伸展開手臂，她的動作又軟又輕柔，就好像沒有骨頭，就好像在隨著水漂流，她旋轉，她低伏，她的裙子像蓮花一樣展開，火光照著她的腿，還有腰腹，騰躍與挺扭之間白得如同大湖在風裏泛起的白浪，風吹過龍脊的聲音應和著她，沙撞擊龍脊的聲音應和著她，火焰燃燒的聲音應和著她，退避著她，黃金與寶石的閃光環繞著她，她的身上出了一層汗，沾了沙，在火光裏明亮得如同神廟中用白色的石頭雕鑿的女神像，光潤，潔白，柔軟，她的腰翻騰如同每年最好的時節裏逆流的魚，逆流而上，逆流，她昂起頭，將脖子胸口與腹部的曲線放在火光裏，還有腰側，還有背上的陰影，還有薄紗下深淺變換的顏色，背脊蜿蜒如蛇，晃動的肉體在孔雀羽毛與金色蓮花的刺繡下洇出水的痕跡，她伸展腿，腳踝上的墜鏈發出鈴鐺一樣的聲響，力量和美在肌肉裏聚集，還有女神的雕像所包含的意義，美，力量，豐饒，萬物生，萬物成長，萬物生息，生生不息。
　　恒沙普賢猛然停了下來，風牽著她的衣服飄動，風牽著她的頭髮飄動，她默默地走回來，撿起斗篷穿上。“再往後是繁衍的儀式，你還不到能看的時候。”她說，在火光裏將汗水烤幹。
　　“這確實不是能在人前跳的舞。”緞質辛站起來，將撥弄柴火的棍子交給恒沙普賢：“你看著火，我去去就回來。”他拉著斗篷，迅速走到龍脊之間的陰影裏，恒沙普賢拔出插梳，默默地梳順了頭髮，又把沾在身上的沙子都拍下去，火光跳動，她默默地念了一段祈文，緞質辛回來的時候她躺在羊毛毯子上，望著星空，他在火堆邊坐下，把影子透射在她身上。
　　“很久以前，也是在人前跳的，這支舞與繁衍有關。”恒沙普賢回答，她往後面挪了挪，空出一半毯子。“你也睡吧，這裏很安全，天地會護佑你我。”
　　“我想再坐一會兒。”緞質辛說，他撥著柴火，聽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裏混了一點織物在沙上挪動的聲音，轉頭去看，看見恒沙普賢背對著他側躺在毯子上，火焰的光芒侵蝕影子，在她身上落了一層暗暗的金黃，她的輪廓像沙山，像馬賽克畫裏的海浪，還像蓮花在水中的倒影，模糊不清，又引誘著人，他轉回頭，凝視火焰，火焰裏柴枝被燃燒成黑色，熄滅後會漸漸發白，像是恒沙普賢的紗裙一般的顏色，比紗更白的是恒沙普賢的腿，還有腰，被火光閃耀成黃金的顏色，他又默默地轉頭去看，恒沙普賢的腰窩裏似乎有一朵蓮花，從裙裏生出來，在陰影中暗藏，他看不明白，也不敢靠近去看，他回想早晨在那個湖邊，恒沙普賢的腰上，在水光蕩漾的陰影中，是不是也有這樣的一朵蓮花開放，他拍了一下額頭，捂著眼睛昂起頭，頭頂上星空閃耀，沒有月亮，只有群星聚集的星河橫臥天際。

　　“駱駝是神聖的動物。”恒沙普賢說。“太陽給予人光明，給予人溫暖，但太陽的承諾只在白天，當夜晚降臨之時，他帶著他的光明與溫暖回到天空另一邊的居所中，將人放逐在黑暗的大地，默許野獸與妖魔以人為食，而夜晚是野獸與妖魔的庇護神，人向她祈禱，請求她約束夜間的掠食者，夜晚告訴人驅趕野獸與妖魔的方法，告訴人在夜晚裏燃起太陽的光明就能得到保護，人向太陽乞求火，乞求照亮夜的身軀，太陽拒絕將火種交給人，於是神聖的駱駝獨自出發，尋找太陽與雲歡愛的場所，等待太陽與雲歡愛之時將火抛灑向大地，它循著太陽的喘息聲，穿過沙漠，穿過綠洲，穿過斷流的河，尋找沒有熄滅的火，將它帶回人的居所。所以駱駝也是低賤的動物，它看見了太陽與雲的歡愛，太陽懲罰它，讓它背負山峰前進，步履沉重，也不許它每日進食。所以當雷聲響起、電光閃動的時候，人要回避，如果看見了太陽與雲的歡愛，便會受到懲罰，被燒成焦土。”

　　“而人感謝夜晚，卻也憎惡夜晚。”恒沙普賢說。“夜晚讓人去偷取太陽的火種，在夜晚點燃照亮黑暗，驅趕野獸與妖魔，得到安穩的睡眠。但偷取火種讓太陽討厭人，太陽脫下斗篷，用自己全部的熱量炙烤大地，曬乾河流，曬乾湖泊，曬乾樹木與花草，讓果樹與糧食枯死，讓牲畜與人旱熱而死，人在太陽的報復下苟延殘喘，奄奄一息，只有夜晚來臨時能夠得到挽救。人憎惡夜晚，怨恨她讓人失去了太陽的愛護，讓人死亡，但人也感謝夜晚，因為夜晚告訴人躲避野獸與妖魔的方法，夜晚也庇護人，讓人遠離太陽。於是人向夜晚乞求，希望她能夠在白天給予庇護，夜晚回應了人的乞求，賜予人陰影，讓人在白天得到陰涼，能夠躲避太陽。”

　　“雲是一個溫柔的女神。”恒沙普賢說。“她是水神的朋友，時而與水神在大湖中戲水遊玩，水潑向大地，就成為了陣雨。太陽傾心於她的溫柔，愛慕她，與她歡好，雲不喜歡太陽，不喜歡太陽的易怒與暴躁，也畏懼他的強大，她在天空裏飄蕩，有的時候躲藏在天空的衣袍後面，有的時候拉著風的手奔逃，雲與風相戀，而風被沙追求，太陽與沙追逐雲與風，沙的熱烈讓風躲避不及，而太陽的強大也讓雲無處逃避。雲無計可施，太陽追趕雲，將她推倒在地，層層的紗衣覆蓋著大地，而沙拖住風，讓他只能悲鳴著看著太陽佔有雲。雲受到玷污，哭泣著去尋找水神，水神用神聖的泉水清潔她的身體，將她從太陽的罪惡裏拯救，清潔過雲的水從天空裏落下來，掉在地上，所以第一場大雨總是帶著腥味，總是帶著太陽的力量，催開花朵，催生葉片。”

　　“也催生邪惡之物。”恒沙普賢說。“太陽的力量，一面是光明，賜予大地溫暖，一面是罪惡，炙烤大地奪走生命。太陽的力量落到地上，光明催生花朵與作物，罪惡為核，以沙為衣，聚攏成型，聽風而飛，它們是蝗蟲。蝗蟲尋找著太陽的氣息，尋找著雲的氣息，尋找著水的氣息，尋找著人的氣息，蜂擁而至，鋪天蓋地，吞噬一切，不留一切，而太陽的力量在它們的身體中衝撞，太陽的力量在它們身體外面灼燒，衝破沙織造的外皮，回歸於太陽，包裹核的沙衣回歸于沙，而太陽仍然追尋雲，玷污雲，佔有雲，雲仍然會尋找水神，仍然會用神聖的泉水清洗身體，泉水掉落在地上，仍然會滋養花朵與作物，催生蝗蟲。蝗蟲還會誕生，還會追尋太陽的氣息，雲的氣息，水的氣息，人的氣息，人點燃火焰，用太陽的力量灼燒蝗蟲，用太陽的力量對抗太陽，保護水，保護作物，保護人。”

　　“人被太陽驅逐，被太陽拋棄，而夜晚收留了他們，應人的請求，賜予陰影庇護他們。”恒沙普賢說。“夜晚收留人，庇護人，雲拋出紗衣，遮擋太陽，庇護人，庇護生命，水神賜予清涼與神聖的泉水，神聖的雨水，庇護人，庇護生命。水神的舉動激怒了太陽，水神保護雲也同樣令太陽憤怒，太陽驅逐人，光驅逐人，而水神保護人，太陽與光驅逐人，太陽與光也要驅逐水神，水神與他們戰鬥，為人爭奪土地，太陽與沙尋找鹽，將鹽撒滿大地，讓作物死亡，讓人死亡，水神用神聖的泉水沖洗大地，鹽溶解在水中，彙集在低處，成為海，太陽撒下無數的鹽，水神也帶來無數的泉水，海因此而碩大無朋，充滿邪惡，掀起巨浪，與太陽和光一起驅逐水神，想要吞噬水神，海螺敞開它的門戶，讓水神棲居於此，保護她，瞞過海的眼睛，水神為了感謝海螺，在它的身體中留下一滴水珠，海螺用自己柔軟的肉包裹它，孵化它，許多年後，那滴水珠變成了明亮的珍珠。”

　　“水神在海螺的身體中躲藏，夜晚主宰世界時，她從海螺中走出來，穿過惡海，她在地上行走，看見死去的人和作物，果實乾枯在枝頭，幼小的鹿倒伏在路邊。”恒沙普賢說。“她感到痛苦，向夜晚訴說，夜晚告訴她地下洞穴的入口，讓她在地下居住，躲避太陽和光，人生起的火焰將夜晚與水神的交談告訴了太陽，太陽將力量借給海，讓海水在地下蔓延，侵蝕神聖的泉水，孔雀聽見了太陽與海的交談，飛上龍脊，向水神告知海的行動，向雲告知太陽的行動，於是雲庇護著水神，用紗衣包裹她，藏匿她，雲揮動紗衣，引誘太陽，協助她與太陽戰鬥，與海戰鬥，與光戰鬥，水神降下甘霖，滋潤大地，沖淡海水，將海水帶來的鹽再一次沖入海中。所以聽見孔雀的叫聲，看見孔雀的舞蹈，人就知道將要有雨水降臨，水神會戰勝太陽，戰勝光，戰勝灼熱的大地，作物生長，鮮花盛開，而追尋氣息而來的邪惡將與他們戰鬥。”

　　“我們到了。”緞質辛說，他指著前面高聳的城牆給恒沙普賢看，城牆裏面隱約透出綠色，是神廟與城牆角樓的屋頂，緞質辛領著駱駝，在翡翠堡城門前停下，讓守城的衛士檢視他的貨物，恒沙普賢騎在駱駝上，轉頭去看，緞質辛的箱子裏裝滿了香料和寶石，寶石裏混著沙子，她隨手抓起一把來，輕輕吹了吹。“地震的時候我有幾箱貨物掉在地上，摻了沙。”緞質辛說，衛士揮手示意放行，他便牽著駱駝，帶著恒沙普賢與他的貨物進入了翡翠堡。
　　恒沙普賢騎在駱駝上，轉著頭看街道和兩邊的房屋，翡翠堡裏人來人往，在道路上停留，土牆從路邊高聳起來，牆面和屋頂貼滿綠色的馬賽克，遠遠眺望，就好像城市中滿是蒼翠的樹木，城的中央有金合歡樹，依靠地下的水源，長得很高，樹冠蓋滿了許多院落，恒沙普賢昂起頭，柔軟而清涼的樹葉就從她的臉上輕輕地貼了過去。
　　“我先去集市裏，把貨物和駱駝託付給看守人，然後就送你去神廟。”緞質辛說，他牽著駱駝在泉水邊轉了個彎，走到一邊的集市裏，與看守人談好價錢，將駱駝上的貨物卸下來裝到庫房裏，恒沙普賢望著他，他搬完了東西，抬起手來拍了拍她的小腿。“你在這裏等等，我去去就回來。”
　　“你去什麼地方。”恒沙普賢問，她伏在駱駝的脖子上，伸手勾住他的手指。
　　“去給你買雙鞋。”緞質辛說。
　　“我不需要鞋子。”
　　“城市裏總有雜物丟在路上，不像沙漠裏，只有沙子。”緞質辛輕輕地將手指從恒沙普賢的手中抽出來，他回來的時候手上提著雙布鞋，恒沙普賢伸手要接，他握住她的腳踝，將她的腳趾收在鞋裏，恒沙普賢的腳上有蓮花，緞質辛順著花朵的線條撫摸過，覺得涼，覺得光滑細膩，摸不出是刺上去的，還是畫上去的。
　　“有雜物也無所謂，它們無法傷害我。”恒沙普賢說，她扶著緞質辛的肩膀跳下來，踩在地上，覺得不能直接接觸地面的感覺有些奇怪，她慢慢的走動，緞質辛與看守人說了話，帶著她走出集市，回到有金合歡樹的廣場上，許多人看她，許多人悄悄說話，緞質辛帶著她穿過廣場，穿過街道，穿過兩邊綠色屋頂的房屋，神廟的前方有椰棗樹，守衛持著矛守在門口，恒沙普賢撩開斗篷，讓他們看見自己鑲嵌著海螺珍珠的胸佩。
　　“我要見奉皇靝。”恒沙普賢說，摘下一隻戒指遞給傳信的人，不一會兒就有人抬著軟轎，請貴客乘轎到神廟裏去，緞質辛握住恒沙普賢的手，往後面拉了拉。
　　“你一個人，在不熟悉的地方，要小心。”緞質辛微微屈膝，壓下頭在恒沙普賢耳邊小聲說。
　　“你多慮了，他們不能傷害我。”恒沙普賢偏了偏頭，垂下眼微笑，她托起緞質辛的手，取下一隻鑲嵌綠寶石的黃金手鐲放在他的手上，緞質辛手指一收，握住了她的手指。
　　“我送你到翡翠堡來，不是為了要這東西。”
　　“我給你這個，也並不是報酬。”恒沙普賢用力地將自己的手指抽了出來。“我給你這個，是讓你在任何一個神廟裏，都能憑藉它暢行無阻，都能憑藉它得知我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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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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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3-08-23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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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妙月

　　緞質辛聽見了琵琴聲，在這個市場裏，有許多賣琵琴的攤子，都是各地手藝最好的匠人制的琴，用各地出產的木材金屬寶石鑲嵌出圖案，牛，駱駝，領駝隊的人，花朵，羚羊，毛茛葉，神廟定制的琴上會有貝殼和海螺碎片鑲嵌的蓮花，只有神廟定制的琴上會鑲嵌貝殼和海螺的碎片，只有神廟定制的琴上會有蓮花。緞質辛循著聲音去看，這一條街的盡頭有賣琴的老人正彈著琵琴唱歌，唱的是某個部族的歌，聲音高亢如天上飛翔的獵鷹，許多人圍在那裏聽，一些人跟著唱，聽老人唱，聽老人笑，人群散去之後緞質辛走過去看掛在那裏的琴，琴如滿月，上面用顏色不同的木片和樹皮鑲嵌出圖案，有花有魚，還有蛇與浪花，賣琴的老人在一邊抽煙鬥，他伸手撥起一根弦，一放，琴弦啪地拍在琴身上，那老人咬著煙斗呵呵地笑起來。
　　“年輕人啊，不懂唱歌跳舞，討不到婆娘，日子很難過吧？”老人把煙斗放在小凳上，走過來捏住緞質辛的手，彎起他的手指，在琴弦上側著一劃，劃出幾聲弦音來。“談情啊，就要這麼談，手指要有力，心要柔軟，聲音甜，唱歌好聽，跳舞要跳得熱情，不然啊，悶得像個龍脊樁子，婆娘唱歌的時候你只能聽，婆娘跳舞的時候你只能看，就不能怪自己的婆娘變成別人的婆娘咯。”
　　緞質辛頭一扭，回到自己攤子上，將摻了沙的那幾箱寶石拿出來，一把一把抓著吹掉沙子，各種顏色的寶石混在一起，打磨過沒打磨過的也混在一起，他一顆一顆地分開裝在口袋裏，分好了倒出箱子裏的沙，撿回來的寶石比出發時帶的少了許多，他一邊整理一邊計算著這一次能不能賺到足夠的錢，一邊計算著，一邊瞥著口袋裏恒沙普賢給的那只鐲子。那只鐲子非常重，用了許多的黃金，鍛造成枝條，纏繞著大塊的雕刻成蓮花葉片形狀的綠寶石，他把它拿出來，對著光看，綠寶石的顏色讓他想起神廟裏剛剛露出水面的蓮花葉尖，這是最好、最昂貴的綠寶石，在所有的綠寶石中，只有它是神廟專有的。
　　緞質辛握著那只手鐲，猜測恒沙普賢是神廟中地位高貴的女人，她對自己的來歷三緘其口，用遺忘來敷衍，或許是害怕身份外泄而帶來困擾。
　　她在害怕什麼？或者，身份外泄之後，會帶來什麼麻煩？神廟裏的女人，也是可以離開神廟、回歸世俗的。
　　緞質辛猛然把那只手鐲收回口袋裏，他匆匆地整理了摻入沙子的箱子，把各種顏色的寶石分開放好，賣琵琴的老人還在彈著琴唱歡樂的歌，混著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或許興起了在跳舞，他鎖好箱子，去那老人的攤子上買了把琵琴，那老人抽著煙斗笑，緞質辛提著琴匆匆地跑回去，把攤子收了，拉著板車把箱子都帶回驛館裏，他站在窗前，看金合歡的枝葉中間露出來的神廟的綠色屋頂，翡翠堡的名字正來源於這些綠色的屋頂，它們修建起來的時候，美麗得如同雨水洗過的新葉，在沙漠裏遠眺，閃閃發光的模樣就像是巨大的綠色寶石。
　　而恒沙普賢就在那裏面。

　　恒沙普賢的舞是怎樣的？緞質辛想，他捧著琵琴，把手指彎成老人教的樣子，去撥弄那些琴弦，叮叮咚咚的聲音響得並不動聽，他回憶偶爾一起出發的商隊，還有一同走過一程的商隊，他們駐紮的時候，會聚在一起，圍著火堆唱歌跳舞，手鼓和琵琴的聲音響在一起，偶爾還有鷹笛與其他的一些笛子，有人抽著煙斗唱歌，有人在火堆那邊跳舞，很熱鬧，歡聲笑語，讓人一霎那忘記明天又要在變化無常的沙漠裏行走，要分離，有的人還能相聚，有的人就此再無音信。他抱著琵琴，想恒沙普賢的舞與別人的舞那麼不同，別人的舞是火，是沙，而恒沙普賢的舞是水，每一個旋轉，每一個扭擺，都帶著水的氣息，都帶著水的溫度，潺潺流動，溫和，溫柔，溫暖，還有……
　　緞質辛猛然抬起頭，恒沙普賢的影子落在他的寶石箱子上，像一隻鳥伸展開翅膀遮擋住陽光，他張了張口，恒沙普賢站在那裏，看著他慢慢地把琵琴放到背後去。
　　“你想學琵琴？”恒沙普賢問，緞質辛沒有說話，她從店鋪旁邊繞進去，跪在緞質辛的坐櫃上，將他放到背後的琵琴拿出來。“琵琴不是你這麼抱，也不是你這麼彈的。”恒沙普賢說，她坐在緞質辛身邊，把琵琴抱在懷裏，緊過弦，開始彈一首歌，歌很歡快，但恒沙普賢臉上卻沒有笑容，有人停下來聽，有人往這邊張望，緞質辛支著頭，把臉轉到另一邊去，買琵琴的老人也跑過來看，看一眼就哈哈地笑起來，咬著煙斗沖他豎拇指，他捂著額頭，去瞥恒沙普賢的動作和手，恒沙普賢仍然穿著薄紗的衣服，下面露出皮膚的顏色，被他的寶石折射的光染得繽紛琳琅，她彈過一曲，把琵琴放在腿上，去摸那些顏色各自不同的木片，緞質辛把深色的羊毛斗篷取下來，從頭蓋到她身上。
　　“就算是在城市裏，沙漠的陽光也足以曬傷你。”緞質辛說，他勾著琵琴的弦柱，將它拉過來，放到身後去，恒沙普賢的腳上穿著縫了貝殼碎片和寶石珠的布鞋，絲綢鞋面在陽光裏的色澤比寶石還要亮，通常而言這樣的鞋子只有在盛大的祭典當中，神廟中身份崇高的人才會穿著它坐在轎子上，捧著蓮花讓人們去撫摸，恒沙普賢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腳尖，提了提裙擺，將它遮住。
　　“奉皇靝要我穿的。”恒沙普賢說，她把緞質辛的斗篷拉起來蓋住頭和身體，又把他塞到背後的琵琴拉出來，抱在懷裏撥。“我本來並不習慣穿鞋，我在沙漠裏行走時，腳踩在沙地中，或者石上，能夠感覺到大地的生機，穿上鞋將這一切都阻斷了。”
　　“他是為你好，太陽把沙地和泥磚地面都曬得很燙，赤腳踩在上面會受傷。”緞質辛目不斜視地抽了把羊毛撣子，把吹到寶石上的沙和灰塵掃掉，恒沙普賢一邊撥著琴弦，一邊看著他的動作，在缺少植物的沙漠裏，綠色總是被人推崇備至，所以販賣寶石的商販那裏最多最貴的也是綠色的寶石，緞質辛這裏最多最貴的也是綠色的寶石，其次是藍色，大塊大塊的藍色岩石放在箱子裏，它們往往被用來製作成水神的雕像，或者是海螺的雕像，恒沙普賢抱著琵琴站起來，伸手去摸，它們被太陽曬得發燙，仿佛再曬一會兒就會燃燒起來。
　　“這個市場裏最多的似乎就是寶石和香料，還有絲綢，許多商旅都在這裏聚集，出售，或者購買，每個部族的物產都不一樣，絕境長城是以出產寶石而聞名的？”恒沙普賢問，她的手指隨著動作染上寶石的色彩，紅的藍的綠的，還有少量的黃色，她的手指就像鳥翼，在寶石表面上輕輕撫過的時候，仿佛連風都在跟著舞動。
　　“絕境長城本來也是有香料種植園的，不過一場天災之後，那裏再也種植不了香料，後來發現了寶石礦脈，也算是神為絕境長城留下一分生機吧。”緞質辛回答，恒沙普賢抓起一把綠色的寶石，攤在手裏，轉動手掌讓他看太陽折射在寶石上的光芒與色彩。
　　“我去過水源豐富的地方，那裏出產許多氣味芬芳的花朵，當地人採用蒸餾的方法提取花朵裏面的香味，做成香精，也運送到翡翠堡來販賣。”恒沙普賢說，將寶石一顆一顆放回箱子裏。“翡翠堡似乎是這個世界的中心，所有的貨物都在這裏雲集，神廟裏也都是從各地來的修行高深的人，許多在其他地方沒有見過、或者不會留在當地的東西，都會在翡翠堡找到。翡翠堡也有人種植那些花朵，甚至比水源充沛的地方長得更香，但翡翠堡水太少了，花朵開放，只有一季，不像那些以蒸餾香精為生的地方，花朵隨時盛開，無論旱季，還是短暫的雨季。”
　　“翡翠堡當然是這個世界的中心，出產各種物產的部族都會有商隊帶著貨物到這裏來，出售貨物，購買自己需要的東西回去。”緞質辛看著恒沙普賢將手裏所有的寶石都放回箱子裏，然後她又轉身回到自己身邊，坐在坐櫃上撥琵琴的琴弦。“恒沙，你不接觸這個世界，或許已經太久了，居住在神廟中的人不會瞭解真正的沙漠與真正的沙漠民族。”
　　“對，我離開這個世界已經太久了，它已經不是我熟悉的樣子。”恒沙普賢笑了起來，她將琵琴抱在懷裏，端正地面朝緞質辛坐著，伸手去拉他的袖子：“我知道，你沒有進過翡翠堡神廟，你或許已經在自己家鄉的神廟裏徘徊過許多次，但是你一次也沒有進入過翡翠堡的神廟。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絕境長城曾經有非常雄偉的神廟，父親說那座神廟甚至比翡翠堡的神廟更雄偉，更寬闊。”
　　“但它荒廢已久。”
　　“即使如此，在那裏還是有人居住，有人照顧的，沙漠居民只有信奉神明，才能懷抱希望掙扎著活下去，所以神廟都是最中心、最重要的，即使是荒廢的神廟，也總會有篤信神明的人自發進行照顧。”
　　“我聽說過絕境長城的神廟，在災難發生以前，那裏面有許多平靜的水池，神聖的泉水穿過這些種著蓮花的水池，從神廟的大門流出來，流過水渠，穿過絕境長城的城市，流到河流裏。絕境長城以前也不叫絕境長城，是災難的發生，讓它得到了這個名字，而它原來的名字早已淹沒在時光之中，翻閱一些古籍，或許還能找到，據說那是一個神明讚頌祝福的名字，但災難毀滅了它，也毀滅了這個名字，更毀滅了曾經莊嚴輝煌的神廟，那裏成為一個詛咒之地，許多年來，沒有人再提起過要去那裏駐紮，沒有人再想過要去那裏朝拜。”
　　“那是我誕生之初發生的故事。”緞質辛說。“我並不知道那座神廟以前是什麼模樣，我的父親還記得，他描述過那些水池，還有那些光影斑駁的走廊，柱子的陰影在牆上投射，馬賽克拼的海浪與蓮花就在光芒裏晃動，如果從這些走廊裏跑過，會以為它們在起伏生長。水池中的蓮花一季一開，開放時，每天會有人摘下一朵，在神廟中舉行祭祀的典禮，然後在神廟門口將它放在水渠中，讓它漂過水渠，漂進河流，人們跪在水渠邊，蓮花漂過的時候都伸手去碰觸它的花瓣，希望分得一點水神的福祉。現在泉水還從神廟門口流出來，從半毀的水渠中流到河流中，神廟裏還有蓮花，但它開放的時候已經沒有人為它舉行儀式，把它摘下來放在水裏漂走，大家信奉神，信仰神，但也怨恨神，神毀滅了絕境長城，但我們並不知道神有沒有拋棄它，神還在讓泉水流動，拿走了香料，卻給予了寶石礦脈。絕境長城或許也成為過世界的中心，但天災毀滅它的時候，它就再也無法得到曾經屬於自己的東西。”
　　“那你要不要與我一起去看看這個世界現在的中心的神廟？”恒沙普賢問，緞質辛望著她，她的面容一如相遇之初，端麗，溫和，但眉宇之間仍然是冷的，沒有笑意，甚至沒有情緒。
　　“你為什麼執著於邀請我去神廟？”緞質辛問。
　　恒沙普賢伸開手指，握在手中的衣料從指尖輕輕地滑了下去。“我不知道。”她回答。“我不知道，但，在這個世界上，我認識的人其實只有你。”
　　“你認識奉皇靝。”
　　“我只知道他的名字。”恒沙普賢搖頭。“在這個世界上，我認識、不帶目的地交談過、一同旅行過、也被溫和而不帶目的地對待過的人，只有你。”
　　緞質辛閉了閉眼睛，他吐了口氣，望瞭望天，天色還早，不到收拾的時候，但他還是將裝著寶石的箱子一隻一隻蓋上，都鎖起來，搬回後面的屋子裏，恒沙普賢抱著琵琴望著他，他鎖上屋門，將遮陽的布幔放下來，蓋在門上。
　　“走嗎？”緞質辛問。
　　“走吧。”恒沙普賢回答，她抱著琴，慢慢地往前走，她穿過被陽光切割成大塊形狀的陰影，像一條魚在水波中穿行，緞質辛望著她的背影，還有拖在身後的影子，慢慢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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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3-08-23 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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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月幢相

　　緞質辛曾經在金合歡樹下走過許多次，有的時候是旱季的末尾，金合歡的樹葉被曬得發黃，發幹，風一吹就沙沙地響，黃綠的葉片間露出灰白色的刺，又長又尖，似乎猙獰；有的時候是雨季的末尾，花朵已經凋謝，葉片還很新鮮，大而軟，樹冠並不茂密，但足以將陽光鏤成碎金，尖利的刺藏在葉片下面，仿佛連猙獰都柔和了許多。緞質辛也看過金合歡樹開花，花朵不大，像是茸茸的毛球，無端讓人想起一些禽類初生的幼崽，層層堆疊在枝條上，雨季快要過去的時候就會枯萎，像它們盛開時一樣迅急。緞質辛許多次在金合歡的樹枝下走過，太陽的光斑落在他的身上，被枝條和葉片阻隔過，炙熱的陽光似乎都多了點溫情，恒沙普賢在光斑裏行走，像走在水光蕩漾的回廊上，甚至連衣裙蕩漾的弧度裏都充盈著水汽，兩邊街巷裏多的是販賣絲綢、珠寶與高級盤碗水壺的店鋪，也有神廟裏的工匠在雕鑿水神的雕像，有請求神明保佑的人托著神廟出具的文書請工匠為自己或者子女家人親友雕鑿神的雕像，有大有小，有穿著色彩樸實質地卻昂貴的袍裙的婦人接過精工鑲嵌的貝殼雕塑掛在小姑娘的脖子上，緞質辛伸手去摸塞在衣服裏的貝殼片，當年緞君衡做了這件雕塑，也是這樣掛在他的脖子上，說水神會保佑他。
　　“恒沙。”緞質辛問。“你還記得你的父母嗎？”
　　“我不記得了。”恒沙普賢回頭望了他一眼。“我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我也不記得我幼年時的情景，我的記憶是從遇見你之前的十幾天開始的。”
　　“但你知道許多在我出生之前發生的事。絕境長城，那些舞，還有那些神話。”
　　“我還知道翡翠堡什麼時候建造，那時被叫做什麼名字，為什麼會把綠色的馬賽克鑲嵌在屋頂上。但，那只是我知道的事，不是我記得的事。”恒沙普賢搖頭。“知道和記得是不同的，緞質辛，你知道絕境長城發生過災難，並不等於記得它發生過災難。”
　　“你是在玩語言的遊戲嗎？”
　　“並不是。”恒沙普賢笑起來，沒有聲音，也沒有什麼人看見，她走到神廟門口，衛士便單膝跪下向她行禮，來往的人群都聚集在前殿，對白石雕刻的女神像頂禮膜拜，緞質辛望著陰影中的雕像，雕像站在蓮花叢裏，燭光照耀著它，曖昧的光芒將與生殖和繁衍有關的位置攏在陰影之中，恒沙普賢從旁邊的門往裏走，緞質辛跟著她，穿過用馬賽克拼貼出海浪與蓮花的圍廊，圍廊環繞著方形的水池，倒映著兩邊椰棗樹的婆娑樹影，池底的泉眼蕩漾著池面，將陽光反射上來，抛灑在圍廊中，抛灑在圍廊中的人群身上，有負神職的女性在為求取泉水的人取水，她們跪在池邊的海螺雕像前，求水的人們跪在她們面前，恒沙普賢伸手推開緊閉的門，領著緞質辛進去，有人在他背後將門關上，更多的人將手中的刀與戟放在地上，對她跪拜，門前的路穿過庭院，穿過水池，直通到另一座建築裏，院牆很高，上面插著水神的孔雀旗，恒沙普賢隨便將腳上華貴的綢鞋甩開，赤著腳領著緞質辛從道路上走過去。
　　“絕境長城的神廟廢墟也有這樣的院落。”緞質辛說。
　　“所有的神廟幾乎都有這樣的院落，就算很小，一步就能跨過，或者只放得下一隻陶碗，也要完成三重水池的結構。”恒沙普賢回答，她進入建築，穿過第三重水池的圍廊，帶著緞質辛從旁邊進入側院裏，側院中種植著許多花草，奉皇靝正在那裏等她，她上前去，與他交談，說已經傳信給所有的神廟，說已經準備好出發，她點頭說好，奉皇靝便跪下來，親吻她的腳背。
　　“需要為貴客準備什麼嗎？”奉皇靝問。
　　“照常就行，你退下吧。”恒沙普賢回答，奉皇靝便帶著下人退開，緞質辛微微轉過頭去看他，奉皇靝在翡翠堡中地位崇高，近四十年來出生在翡翠堡的嬰兒都是在他的懷抱裏獲得水神的祝福，所有人都崇敬他，所有人都尊重他，只是在恒沙普賢面前，他卻將自己擺在了卑微的位置，卑微，仿佛是她腳下的沙土。
　　“我對你的身份越發地好奇了。”緞質辛說，他聽見大門在他背後發出關閉的聲響。“奉皇靝是這個世界精神的中心。”
　　“正是因為他是有信仰，心靈純潔而虔誠的人，才會跪拜我。”恒沙普賢將懷中的琵琴放在亭中的軟墊上，將緞質辛的斗篷和自己的斗篷一起褪下來，丟在地毯上。“太陽將力量借給海，海用太陽的力量包裹海螺，逼問水神的去向，海螺沉默不語，太陽的力量滲入它的殼，使它再也無法發出聲音，而水神留在它身體中的那滴水珠吸收了太陽的力量，將火焰包裹在裏面。所以海螺中取出的珍珠會有火焰的影子，損壞海螺珍珠也是不祥的。而擁有海螺珍珠的人，是水神的使者，水神的信徒見到他們，要跪下來，頂禮膜拜，親吻他們的腳背表示信仰與虔誠。”
　　“那你需要我親吻你的腳背嗎？”緞質辛問。
　　“你不是神廟裏的人，自然是不同的。”恒沙普賢搖頭。
　　“你邀請我來，是為了什麼？”
　　恒沙普賢微微昂起頭，望著緞質辛，她的眼睛明亮而深邃，像朝陽之下的湖水，看得緞質辛心裏感到一種古怪的乾渴，他抿了一下嘴唇，把頭偏了偏，她也垂下眼瞼，把臉撇到另一邊去。
　　“你不會彈琵琴，我來教你。”恒沙普賢說，她打開櫃子，從裏面拿出一把鑲嵌著貝殼蓮花的琵琴，遞到緞質辛的手裏。
　　“遇見的人不會琵琴，你都要教嗎？”緞質辛問，他照著恒沙普賢抱琴的方式，盤腿坐下，將那把琴抱在懷裏。
　　“只有你。”恒沙普賢回答，她埋著頭，教緞質辛如何調弦，如何勾著手指，將琴弦撥出風鈴一般的聲音，緞質辛望著她，看她的手指在琴弦上翻動，像大花瓣在風裏翻飛，她彈過一支曲子，又彈另一支，天色漸漸變得昏暗，太陽落到院牆下面，霞光盡斂，然後月亮在漸漸變得發紫發藍發黑的天空裏顯現，星星閃耀，天河閃耀，有風吹動幔帳，椰棗的倒影在水池中扭曲，變形，嫋嫋晃動，恒沙普賢望著緞質辛，手指的動作漸漸地慢下來，指腹按在弦上，滑出滑音和顫音，忽然一撥，金石敲擊的聲音一響，又戛然按住，她慢慢地將琵琴放下來，踏在地毯上，開始跳一支舞，舞蹈熱烈而豔麗，像雨季裏那些羽毛鮮豔的鳥類在拍動翅膀，緞質辛抱著琵琴，看恒沙普賢潔白的身體在黑夜裏閃耀著光芒，像貝殼裏那層珠層，像珍珠，或者，像她胸佩上那顆海螺珍珠，他沒有見過這樣的舞蹈，在任何神廟裏，或者在任何慶典上，這或許是恒沙普賢說過的、只有受到邀請的人才能看的獻給水神的舞，又或許是她跳過的那一支舞裏、關於繁衍的那一部分，他抓著琵琴琴弦，手指按在琴身上，關節緊得發疼，恒沙普賢退到水池裏，在及膝的水中旋轉，低伏，扭動腰身，水潑濺起來，將薄紗衣裙貼在她的身上，刺繡下面隱約露出皮膚的顏色，白，象牙白，看不真切的緋紅，還有胯骨內側生出來的蓮花，他抓緊琵琴琴弦，手指用力按在琴身上，恒沙普賢水淋淋地跳那支舞，他的背上出了層汗，忽然一點錚音響起來，他手指一抖，斷開的琴弦在他指腹裏抽出一條血痕，烈烈地發疼。
　　恒沙普賢跳完最後一段，水將她的紗衣都貼在皮膚上，好像她的身上披著孔雀的羽毛與金色的蓮花，她緩緩地走上來，在池沿將水抖落下去，然後伸手將緞質辛懷裏的琵琴拿過來，擰松琴柱，將斷弦取了下來。“你撥弦的方式不對，今天也沒有認真學。”她說。
　　“我的貨物沒有人看守，今晚我要回去。”緞質辛回答，他埋著頭，看見恒沙普賢的腳背上纏繞著金紅的蓮花，這是他曾經看過的蓮花，藏在墜鏈下麵，妖嬈而聖潔，恒沙普賢換了琴弦，將那把琵琴塞到他手裏。
　　“我讓人送你回去？”她問。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你一個人住在這裏，要小心。”緞質辛抱著琵琴，匆匆地走出門去，圍廊裏點著燈，光線昏黑，照得緩緩晃動的池水幽暗而深不可測，他在圍廊裏行走，路過的人紛紛向他躬身行禮，有人匆匆前來，舉著蠟燭為他引路，他出了神廟，穿過金合歡樹下的街道，回到屋子裏，琵琴放在床頭，然後將臨時鎖在店鋪裏的寶石箱子都搬上來，堆在角落，他在床沿坐下，抬起手來，捂著臉一下一下磨蹭，他感到汗水從頭髮裏流出來，或者順著脊背流到腰上，風從窗戶裏吹進來，漸漸將他吹得發涼，吹幹了汗水，他深深地吸氣，又深深地吐出來，眼角瞥見一點白色的閃光，便抬頭，看見床頭的琵琴上，貝殼鑲嵌的蓮花正在燭光裏閃動著光彩。
　　緞質辛撐著床，伸手去摸那把琵琴，琴是溫的，不知道是沾染著他的體溫，還是沾染著沙漠的熱度，他按著蓮花，順著花瓣與花莖的方向劃過，貝殼的白色在深色的夜裏晃著他的眼睛，如同陰影中的女神像，如同恒沙普賢站在夜色裏，他勾起手指，撥動琴弦，弦音倏然一響，微微發著悶，發著顫，他將那把琴抱起來，像恒沙普賢那樣坐在床沿上，斜抱著琴，勾起手指去撥琴弦，在絕境長城，緞君衡曾經也教過他和黑色十九彈琵琴，那時他們都沒有學琵琴的興趣，也不知道現在會想學琵琴。他耐著性子，撥了幾下弦，弦音並不好聽，在神廟裏被琴弦劃傷的手指也疼起來，他抬起手，舌頭舔在傷口上，又將手指含到嘴裏，他嘗到一點發鹹的腥味，順著咽喉，慢慢地滑了下去。

　　恒沙普賢站在太陽裏，看緞質辛背上那把用羊毛毯子裹好的琵琴，將布料、羊毛、棉紗和金塊銀錠還有香料和作物的種子裝在箱子裏，放在板車上，她披著緞質辛的斗篷，將身體和臉擋得嚴嚴實實，緞質辛埋著頭，將拖板車的繩子甩在肩上，拖著往駱駝場走，恒沙普賢慢慢地跟上，走在他身後，他埋著頭走到駱駝場，將箱子捆在駱駝背上，恒沙普賢站在他身邊看，就好像來這裏的路上，他忙碌時，恒沙普賢站在邊上看。緞質辛裝好了貨物，騎上頭駝，恒沙普賢站在旁邊，他閉了閉眼睛，抬起頭來看她。
　　“你來送我嗎？”緞質辛問，他垂著眼，不去看恒沙普賢的眼睛。恒沙普賢的眼睛就好像深淵，深，坦蕩，單純而且危險，凝視她的眼睛，就好像在凝視毒蛇的眼睛，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吸進去，或者就要被致命的毒侵染。
　　“你去哪兒？”恒沙普賢也問。
　　“回家。”緞質辛回答。
　　“穿過沙漠，到絕境長城去？”
　　“對。”
　　“那，我要和你一起去。”恒沙普賢慢慢地走上去，緞質辛抬起眼，將目光挪到她的臉上，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眼睛藏在頭髮和斗篷的陰影裏，暗而幽深。
　　“你為什麼不留下來？”緞質辛問。“你在翡翠堡住得挺好的，這裏是世界的中心，你想知道什麼、想要什麼，全部都能夠輕鬆得到，你每天到我這裏來，我知道你沒有時間去看翡翠堡其他的地方，這裏有很多你意想不到的美景，你也還沒有看過金合歡開花，金合歡開花的時候，是翡翠堡最美的時候，還有蓮花，等到雨季，翡翠堡裏的蓮花會開花，這裏，生活很方便，所以神廟裏的人有更多的時間來種植花朵。”
　　“但是，緞質辛，在這個世界上，我只認識你。”恒沙普賢說，她望著緞質辛，直視他的臉，緞質辛也望著她，她的眼睛暗如深淵，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跌落，被暗河吸到地下洞穴裏去。
　　緞質辛的嘴唇顫抖起來，他握緊韁繩，又鬆開，太陽曬得他頭腦發熱，曬得他全身都發熱，在這炙烤中，卻又似乎發著冷，他僵著手指，把韁繩放開，側過身伸手到恒沙普賢面前，恒沙普賢握住他的手，順著他的力撐到駱駝背上坐好，他環住她的腰，緊緊地捏住韁繩，把頭駝趕起來，緩慢地走出了翡翠堡的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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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13-08-23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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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出諸法

　　霧氣順著山坡爬上來的時候，矩業烽曇還沒有回來，爾善多站在寺院門口，一下一下撥著琵琶，錚錚的聲音響起來，在潮濕的空氣裏傳得很遠，同樣傳得很遠的還有狼群的嘯聲，野獸的嘯聲，葦江渡走過來，將寺門關上了。
　　“審座還沒有回來。”爾善多說，她站在門邊，仍然一下一下撥著琵琶，用聲音為迷失在霧氣黑夜和森林裏的人指路。
　　“欲明王說不能因為他一人就把寺裏所有人置於險地。”葦江渡搖了搖頭，他站在爾善多身邊，聽她一下一下撥響琴弦，風吹著門口的燈飄，金屬和厚重木材敲擊的聲音砰砰地響在夜色裏，狼群和野獸的嘯聲遠遠近近地起落，葦江渡舉著蠟燭，又檢查了一便門閂。
　　“今天是你上門樓值夜嗎？”爾善多問，葦江渡點了點頭。“那我與你一起去吧。”她一邊說，一邊撥動著琵琶，弦音撞在門上，沒有風聲撕扯，倒是比閉門前更響了一些。
　　“晚上風大，你跟我上去，多穿件衣服。”葦江渡一邊說，一邊把蠟燭吹了，舉著爬上梯子，把上面值日的霎無樓換下來，爾善多一邊撥著琵琶，一邊看著上面交接了弓弩，她回去披了件羊毛斗篷，抱著琵琶上了門樓，葦江渡站在門樓裏望著牆外黑暗而霧氣濕重的森林和荒野，爾善多時不時撥一聲琴，刀兵交鳴似的一聲響，撕開狼群和獸群交織在一起的嘯叫聲，傳出不遠，又被風的嗚咽聲壓了過去。
　　“你這樣，其實也沒有什麼用處。審座他走得遠了，聽不見。”葦江渡說，順著山坡漫捲上來的霧氣一團一團地往他身上撲，染得他披在身上的斗篷外面一層發潤，到了淩晨，還會沾染夜露而潮濕起來，火光被風吹得獵獵搖擺，照在他的臉上，看著暖，他撩了一下吹到臉上的頭髮，把它們順到脖子後面去。
　　“審座跌下凜風崖的時候身上帶著火折，他如果還活著，一定會想辦法爬上來，也有火可以驅趕野獸。”爾善多偏過頭，望著牆外的荒野，荒野裏深黑一片，樹木的搖晃也只聽得見聲音，見不到形體，遠處的村落裏燃著篝火，小小的一團，在夜色裏越發地明亮，爾善多聽見嗚嗚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哭聲穿過風聲傳到這裏來。
　　“或許吧，摔下凜風崖的人，現今也不見有生還的。”葦江渡說，後面寺院裏漸漸傳來誦經的聲音，在夜風裏聽起來竟然還很溫暖，爾善多望著虛無一片的黑夜，默默地隨著誦經聲念誦，風吹得她的手指發冷發硬，她撥過一聲，將手指縮到斗篷裏暖一會兒，又撥了一聲，風吹得嗚嗚地響，狼群的嘯聲在風裏嗚嗚地響，葦江渡在狹窄的門樓裏站著，從這一邊走到另一邊，又從另一邊走回來，他借著幾盞燈往牆外看，燈光照著門前一小塊地方，僧人們日日進出，騾馬日日進出，已經將那裏踩得很平，在這樣的夜裏，這樣的山裏，很少有人會出現在門前。
　　“凡七夜今日下崖只找到了惑苦，審座或許還活著，明天他會再帶人下崖去尋一回，應該能找到點蛛絲馬跡。”爾善多說，她斷斷續續地撥著琵琶，弦音突兀地響過，梵唱漸漸地息了，那邊村寨裏的火焰也漸漸地小了下去，她默默地念了一段超度的經，忽然一聲狼嚎響起來，打斷了她的念誦。“狼王夜獵？”她問，葦江渡扶著欄杆探出頭去望瞭望，回來拿了弩箭，握在手上。
　　“狼王夜獵。”他回答，聲音才落一聲尖利的狼嚎便在夜空裏響了起來，這一聲狼嚎響過，那一聲狼嚎又響了起來，又高又亮地嚎過一陣，突然低沉下來，只剩下風聲在呼嘯，夾雜著一點樹木晃動的聲音，爾善多抱著琵琶站起來，想到欄杆邊去看看外面有什麼，突然之間四面八方都響起了銳利的狼嚎，長長短短，高高低低，有的像笑有的像哭，冷颼颼地摻在冰涼的風裏，吹得門樓上的燈驚惶地搖晃，聽得人面頰發顫，腰腹發酸，甚至要抖起來。“你下去，把門看好。”葦江渡說，一邊說一邊抓起旁邊的弓搭上一支響箭，逆著風射到黑暗裏，發出一聲割破夜空的哨音，爾善多抱著琵琶握著蠟燭，匆匆地從梯子上滑下來，點起燈仔細觀察門框，早晨的地震曾經晃得寺院圍牆掉下許多土灰，不遠的村落裏甚至倒下了一段圍牆，她小心翼翼地檢視門框，檢視榫頭，被響箭叫出來的僧人們舉著火把拿著棍棒和農具，在圍牆下站住，霎無樓扛著惑苦蹬著梯子幾腳爬上門樓，和葦江渡一人一邊站定了，爾善多抬頭望著他們，燈光被風吹得晃來晃去，黑暗一會兒籠罩葦江渡，一會兒籠罩霎無樓，只有光明在此起彼伏的狼嚎裏奄奄一息。
　　爾善多抱著琵琶，兩隻手捧到嘴邊呵了口氣，用力地搓得暖了一點，她慢慢地把琵琶滑下去，提住琴頭，風聲和狼嚎聲隔著厚厚的圍牆都聽不真切，燈被吹得拍在門上，發出啪啪的聲音，爾善多望著門，不知道門的那一邊究竟有什麼，究竟發生著什麼，突然間她似乎感到了大地的震動，接著有什麼東西撞在門上，發出沉悶的閌啷聲，她望著門，兩扇緊閉的門扇顫動著，在門閂上碰出一點聲響，忽然又有什麼落在門上，門扇猛烈地撞擊門閂，晃得它幾乎要跳出來，爾善多連忙撲上去，肩膀抵住門扇將門閂死死吊住，幾乎同時她聽見一聲弦響，弓箭破風而擊，接著又是一聲，幾聲哀號從門縫裏擠進來，她的耳朵貼在門上，似乎還隱約聽見一點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是把我們當作獵物了嗎。”凡七夜自言自語，他望了一眼門框頂部，把爾善多拉開。“你到後面去，拿好你的琵琶。”他說，將天羅寶傘握在手裏。
　　爾善多握著琴頭退下去，站在凡七夜側後方，門樓上的燈不停晃動，畫下的光影也不停地晃動，她拉緊斗篷，注視著前面的門，耳邊風聲夾著狼嚎聲和箭的離弦聲間雜地響起來，火焰在燈裏跳動的聲音響起來，猛然間門被猛力地撞擊，凡七夜掄起天羅寶傘將跳起來的門閂敲下去，落在格架裏哐啷地騰跳，門樓上霎無樓爆喝一聲，大步踏在木板上的聲音和劈砍聲震在一起，凡七夜用力摁著跳動的門閂，一聲沉重的聲響落在門外，落在門外的還有一陣痛苦的哀號聲，嗷鳴聲，爾善多咬住牙抿緊嘴唇，活動了一下手腕，霎無樓在樓上喘氣，聲音大得似乎要蓋過風聲去，葦江渡握著弩，又往黑暗裏射了幾箭，箭羽劃破黑夜和霧氣的聲音被圍牆攔成一點破音，霎無樓扛著惑苦探身過來說沒有箭了，爾善多握著琵琶，沖到大門邊的崗屋裏提起一捆箭，匆匆地爬上去遞給霎無樓，霎無樓伸手來接，一些血滴掉在爾善多的臉上，她昂頭去望，下巴擦在霎無樓衣袖上，擦出一片發溫的腥臭。
　　“你受傷了？”爾善多問，霎無樓接了箭，拉著捆箭的麻繩一抽將箭散在桌子上，丁零噹啷的聲音還沒落，又有幾聲破風弦響沖進了夜空。
　　“狼血。”霎無樓簡短地回答，拖著惑苦又轉到另一邊去，爾善多滑下幾步，從梯子上跳下來，仍然站在凡七夜後面，她握著琵琶，聽見不斷的離弦聲與狼嚎聲，風聲裹挾著一切，裹挾著火焰燃燒聲，裹挾著光明，爾善多望一眼門，又望一眼上面門樓，她聽見一點哀鳴聲，這點哀鳴突然間拔高，放大，血肉撕扯聲隔著門傳進來，她往前跨了一步，凡七夜伸手將她擋了下來。
　　“有狼在吃葦江渡射下去的死狼。”凡七夜說，他壓著門閂，往一邊偏了偏頭。“你去看看門框的榫頭有沒有被撞裂。”
　　“沒有。”爾善多回答，她檢視了四面門框，退開時又有撞擊敲在門上，狼嚎聲時而低伏似乎遙遠稀少，又時而高亢似乎近在耳邊，風獵獵地吹，火獵獵地燒，門那邊的血腥味傳不到門裏來，爾善多握著琵琶，將釘著格架的釘子也檢查了一遍。
　　“不管有沒有，等狼退了一定要把榫頭和卯口再加固一遍，地震本來就震歪了門框，這門不好修，山上狼多，不知道什麼時候撞垮門躥進來。”凡七夜說，一邊說一邊放鬆力氣將壓緊的門閂放開，他按著門扇，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門外都是群狼喘氣的呼哧聲，還有皮肉撕扯的聲音，間雜著一點骨頭被咬斷時發出的哢哢聲，忽然一股力撞在門上，震得他往後退了一步，門閂彈起來，還沒落回格架裏，另一股力又撞在門上，幾乎要將門閂從格架中推出去，凡七夜丟開天羅寶傘撲上去把門死死地壓住，門上掛的燈掉在地上，炸起一小片火焰，爾善多連忙將它踢到空地上，把門閂卡回格架裏，一隻手摁住。
　　一個舉著農具的沙彌奔過來，將火焰撲熄了。
　　“天亮了叫霎無樓在鐵件上加條鏈子再加個鎖，我們把門閂固定在門上。”爾善多說，她臉貼著門，側著眼睛去瞥格架上的鐵件，沒有燈，她仔細看也看不出這裏是不是有什麼損壞，也不知道白天的地震有沒有把裏面焊接的部分震壞，她聽見外面的動靜，似乎是安靜了下來，狼嚎聲還四面八方響著，混雜在風聲裏，似乎要被蓋過去，她緩緩放開門閂，退到凡七夜後面，仔細聽著夾在風裏的聲音，突然她聽見一點不同尋常的呼號，像是狼在慘嚎，又像是人在慘叫，這聲音穿過門，直刺到她的耳朵裏，霎無樓奔過來伏在欄杆上喊火把，守在一旁的沙彌匆忙取來火把遞上去，她抬頭去望，霎無樓接了火把，借著轉身將它扔出去，火焰在黑夜裏滑開一道弧度，掉到圍牆的那一邊去，將一點火光透過門縫，她往旁邊挪了挪，從門縫裏望見那點光芒慢慢地熄滅了，慘嚎聲越來越大，夾雜著撕扯聲，那呼號猛然間拔上去，又猛然跌下來，她分辨清了內容，腿一軟要往地上坐，凡七夜抓住她的手臂，將她又提了起來。
　　“現在不是腿軟的時候。”凡七夜說，他望著門外熄滅的火焰，將門扇抵得死死的。
　　“外面的，那可是人！”爾善多說，聲音輕得連她自己都聽不真切，她抱著琵琶，手指在弦上按出聲響，她忽然想起天黑前自己撥動弦音說要用聲音在黑暗裏為矩業烽曇引路，矩業烽曇也認得她的琴音，她回想自己聽到的慘叫，那聲音帶著哭，帶著絕望，連是男是女都分不清，可她越想，越覺得像是矩業烽曇，她奔到門口想要從門縫裏往外看，門縫外一片罩滿了昏暗金黃的灰黑，凡七夜扳著她的肩膀，將她推了回去。
　　“那是不是審座？”爾善多問，她抓著凡七夜的袖子，手指抖得松不開。“審座認識我的琴音，審座也會想辦法回來，那外面的，是不是審座？”
　　“他哪來那麼大本事，從凜風崖上掉下去，又自己爬起來。掉下凜風崖的人都死了。”凡七夜把她的手甩開，他按著門，壓著門閂，從門縫裏望著外面，葦江渡在上面說狼吃了人，說狼開始退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別的人在森林裏被它們發現了，霎無樓又要了火把，和葦江渡一起用力拋到黑暗裏，凡七夜抵著門，身體將門縫擋了個嚴實，爾善多站在那裏，看不見火把究竟照亮了多長的距離，甚至看不見陰影中凡七夜的臉上，到底是什麼表情。
　　“葦江渡！”爾善多昂頭喊。“你看得見狼吃掉的那個人嗎？”
　　葦江渡伸過手來，對她招了招，也不知道是說看得見，還是看不見，爾善多望著他的手，像望著微薄的希望，那點希望隨著風飄搖，在風聲和逐漸低落的狼嚎裏飄搖，在忽明忽暗的光明裏飄搖，然後它垂落下來，像死亡的鶴垂下它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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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3-09-01 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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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觀頂

　　爾善多站在門後面，看著門樓在漸漸明亮起來的天光中顯出細節來，梯子上被鞋底磨損的地方已經光滑如銅，映著並不晴朗的天色，門樓上陳舊的木料發著黑，生著青苔，灰色漸綠的松掛和匍匐生長的景天掛在簷上，往下面擠，葦江渡的紅衣和霎無樓的灰衣被黑沉沉的屋頂壓著，都在漸漸熄滅的燈火中逐漸清晰，山中又起了霧氣，但早晨的霧氣與晚上的不同，更冷，但更清澈，今天則帶著已經散去的血腥，霎無樓慢慢地轉過身，慢慢地垮下肩背，連表情似乎都微微地往下垂落，他從門樓上下來，口齒沙啞地說可以開門，他把被血浸透的硬邦邦的上衣垮下來，隨便拖在腰帶上，扛著惑苦往鍛爐回，他的背上留著鐵水飛濺燙出來的傷痕，像是煙花盛開，凡七夜也扛著天羅寶傘往禪房裏回，寺裏突然響起了鐘聲，聽在爾善多的耳中又啞又破，像滾石從懸崖上砸下來。
　　“看來今天欲明王會從深闕裏出來。”葦江渡也從門樓上下來，在鐘聲裏與沙彌、霎無樓和凡七夜一起跪在院落中，等待神聖的鐘聲平息，爾善多也跪下來，與他們一起念誦祈求平安的經文，在閣樓裏，欲明王也在念誦著經文，梵唱裹挾在鐘聲裏，水一樣往外面飄蕩，撞擊沿途的每一個物件，每一個人，他念誦，他們念誦，他祈禱，他們祈禱，鐘聲響，鐘聲落，鐘聲激蕩，戛然而停，葦江渡站起來，也把沾染了狼血的衣服垮下來掛在腰帶上，他取下門閂，推開大門，門上留著一些新鮮的抓痕和血跡，門外也有血跡，爾善多抱著琵琶奔出門去，在荒野裏搜索，野地裏霧氣彌漫，夜露沾濕她的衣服，浸透她的布鞋，擾亂著她尋找的視線，把她往荒地裏引，把她往樹林裏引，她掙扎著擺脫霧氣與雲氣的誘惑，抗拒著幽深密林的誘惑，在低伏的灌木與草叢裏尋找，她找到一點人類的殘屍，旁邊殘留的衣服碎片也看不清是什麼顏色，她在潑灑著黑色血液的草叢裏尋到一點瑪瑙珠串，矩業烽曇身上也有珠串，卻不是瑪瑙的，她捧著那幾串珠串，想笑，又想哭，腿一軟就跪在地上，她呆呆地望了一會兒沒有剩下多少的殘屍和將泥土浸得發黑的泥土，伏在葉片細小發紅的灌木叢上哭了起來，葦江渡走到她身邊，將所剩不多的屍骨撿到口袋裏，又用盒子將爾善多手裏的珠串裝起來。“等會兒你把這些東西帶到村子裏，問一問有沒有人認識他。”葦江渡說，說完盤坐在裝屍骨的口袋邊上念超度的經文，爾善多哭過，擦過了眼淚，也盤坐在旁邊念誦超度的經文，寺廟裏鐘聲回蕩，不一會兒又響起了鈴聲，在鐘聲裏越來越近，她停止念誦，抬頭去看，欲明王坐在牛上，帶著一隊僧人緩緩前進，他戴著寶冠和面具，腰和背挺得很直，牛一邊走，系在牛脖子上的鈴杵一邊搖晃，發出清脆的鈴聲，撞開早晨的霧氣，葦江渡和爾善多跪下來，對著神聖的牛和欲明王叩拜，鈴聲漸漸地遠去了，葦江渡和爾善多直起身來，將中斷的經文念完。
　　“葦江渡。”爾善多說“審座他還活著，我知道，你也這麼在想。”她拿過裝著瑪瑙珠串的盒子，將它揣在袖袋裏。
　　“霎無樓也這麼想，但凡七夜不是。”葦江渡望著欲明王離去的方向，他的手上沾著點血，便隨手拔了草葉將它擦盡。
　　“凡七夜怎麼想，對你我和霎無樓，也並無影響。他還是會帶著人下凜風崖去找。”
　　“我今日淨化此處，然後去凜風崖那邊的石筍上去找一找，審座如果真的從凜風崖下面上來，會知道待在那裏更安全，懸橋上橋板都沒有了，狼群過不去，夜裏雖然冷，但沒有狼，也算一處庇護之地。”
　　“你若找到審座，無論生死，請將他帶回來。”
　　“那是當然。”葦江渡點了點頭。
　　爾善多垂著眼睛，抱著琵琶慢慢地站起來，爬上荒地，沿著人和牛羊驢馬踩踏而出的土路往欲明王前進的方向去，陽光漸漸將樹林中升騰起來的霧氣驅散，又將雲氣從草地和灌木的泥土中曬出來，懸在腰腿處，隨著風慢慢地流動，像摸不到的水流，在陽光裏往天上升，往雲的方向去，爾善多的白衣漸漸融合在雲氣裏，他轉過頭，有風從樹林裏吹上來，吹過灌木和野草，吹過巨石和崖壁，在荒地上呼嘯漫捲。
　　葦江渡找來柴火，將裝在口袋裏的殘屍和浸泡著血液的泥土放在柴堆上，點火焚燒，青煙在霧氣裏升騰彌漫，他撥著念珠，為死者念誦超度的經文，火焰的聲音和飛灰被風吹得往天上去，往雲上去，往神的國度去，他合著手，念誦著經文，祈禱死者的靈魂隨著風隨著陽光飛升，他望著天空，忽然感到大地在震顫，風吹過荒野的聲音似嘲諷似嗚咽，他抬頭去望，欲明王去的方向有無數的光點一沖而散，顏色如同敷塗神像的金粉，璀璨而絢麗，他回頭，看見籠罩在寺院周圍的陣法也化作光點，像火焰一樣沖天而去。

　　爾善多揣著盒子，追上欲明王的僧隊，在後面緩緩地行走，她望著地面，面容與列隊而行的僧侶一樣沉靜虔誠，欲明王念誦的經文悶在面具裏，嚶嚶嗡嗡，一聲也聽不明白，只有法杖篤在地面上的沉悶聲響與上面金環碰撞的玎玲聲在嗚咽的風聲與草木低伏掙扎聲裏響動，如同狼群的嗷叫或者鷹隼的尖嘯一般，驟然一響，激得人全身發顫，像神的啟示，或者神的警示，神聖而威嚴，壓得她幾乎要俯身跪拜，幾乎要五體投地、動彈不得，她抬頭去望，僧侶們埋著頭躬著身，跟在神聖的牛後面緩慢地行走，只有欲明王挺直著腰背，頂天立地一般，仿佛神正借著他的身體觀望世間。她慢慢地把頭埋下去，壓著背，跟在僧侶後面走到村莊裏，打開盒子，詢問村人是否認識這些瑪瑙珠串，有的人搖頭，有的人哭，僧侶們念誦著經文，散在村中各處。

　　欲明王騎著牛，繞著村莊行走，村落已經損壞，在昨夜的狼王夜獵裏也死去了許多人，他一邊念著超度的經文一邊拈著法印淨化這片土地，跟隨他而來的僧人們撿起殘落的屍骨，用火焰去焚燒，活下來的人們哭泣著跪拜，哭泣著去摸神聖的牛，火焰升騰起來，僧人們圍坐在火焰邊念誦經文，他一邊走，一邊將環繞在村莊周圍的法陣解開，那些從泥土裏面浮現出來的金色陣圖慢慢地散成灰塵的形狀，往天上升騰著，消失不見了。
　　“喲，你終於允許這裏的人使用術法了？”有人喊，欲明王抬起頭來，望了一眼挎著金剛輪的行腳僧侶，慢慢地把面具取下來，僧人們和村民們都伏下身埋下臉，不敢去看他的面容，那行腳僧卻盯著那張臉大笑了起來。“哈，你這張臉，真是許久未見了，臭老禿！”
　　“野胡禪。”欲明王緩慢地開口，跪伏在地上的僧侶和村人將身體和臉又往地上壓了壓，將自己壓到塵埃裏，卑微得就像是泥。“山巒崩壞，害獸遊獵，人信仰我，我自然要給人活的機會。”
　　“冠冕堂皇之言就不必多說了，你自己降服不了狼王，又取信不了神明，難道還想讓他們信仰著你去死嗎？”野胡禪揮了一下手，欲明王將面具戴上，又念著經文驅趕著牛繞著村莊行走，他撥著念珠握著法杖，念誦到某一處，便將法杖往地上一篤，野胡禪跟在牛側，一邊叨叨地說欲明王不是神扛不起神的職責一邊去看那些法杖壓出的印記，裏面落著一些閃著光芒的東西，他看過幾個，跨上去拉住緩慢行走的牛。“臭老禿！你是想燒毀這個村落？”
　　“此地被污濁之血浸染，自然要焚燒淨化。”欲明王回答，他埋頭去拂野胡禪的手，野胡禪緊緊握著韁繩，他便摳住他的手腕，將他拽開。“與其花時間阻攔我，野胡禪，你不如到其他村落去，看看他們是否需要遷居到寺中暫避。”
　　“你想庇護他們？哈哈哈哈，狼王連你自己的寺院都敢襲擊，你以為自己是誰？至高神？”野胡禪甩開欲明王的手，拉著韁繩大笑，牛在笑聲裏甩頭，搖得脖子上銀制的鈴杵噹啷地響。“你不如帶著僧兵入山去剿滅狼群，還不用擔驚受怕！”
　　“狼群聽命於神，你我非是至高神，抗神而行，必然招致災禍。”欲明王再次握住野胡禪的手腕，野胡禪捏著韁繩不放，他手上用力，掐得野胡禪不得不將手放開，他驅趕著牛，繼續繞著村落行走，僧侶們焚燒了殘骨，將灰掃在一起，念誦著經文裝在盒子裏，安放在村落中央，村人們收拾好殘留不多的東西，和僧侶們一起往寺院去了，欲明王念誦著經文，望著他們走遠了，法杖在地上一篤，杖上金環碰撞著發出叮噹的響聲，火焰猛然騰躍起來，在村落的廢墟上燃燒。
　　野胡禪望著遠去的人群，他們馱負著沉重的行李，像螻蟻一樣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火焰燃燒的聲音和欲明王念誦經文的嗡嗡聲在他耳邊響，他轉回身，抓住韁繩用力拽得牛跨著步哞哞地叫了兩聲。“臭老禿，你說得這麼堅定，什麼神，什麼聽命於神，你真的相信這世上有神？”
　　欲明王停止了念誦，他微微側過頭，從面具後面望著野胡禪，那張人臉沒有什麼表情，不慈悲，不憤怒，不疑惑，不喜悅，不悲哀，甚至連平靜都不是，它是死物，從來沒有活過，沾染人的呼吸與溫度，被皮膚磨得光滑細潤，那也仍然是死物，沒有慈悲，沒有憤怒，沒有疑惑，沒有喜悅，沒有悲哀，沒有平靜，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
　　而面具的後面，欲明王的目光似乎是冰冷的，又似乎熱得能夠將一切都燒毀，野胡禪望著他，心裏生出畏懼，仿佛他面前的人不是他的師兄，而是裹挾憤怒降臨的天神。
　　“野胡禪。”欲明王說，他的聲音悶在面具後面，像大地在震鳴。“這個世界上，確實有神，你看不見，不相信，也無法否定他的存在。他在天上，在雲中，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世界，注視著人。此刻，也在注視你我。”
　　野胡禪望著那張沒有悲喜、不見情緒的面具，他看不見欲明王的眼睛，又似乎能看見那雙又清澈又混濁甚至沾染塵埃的眼睛，那雙眼睛像是深淵，排斥著人，又仿佛要將人吞噬而空，他怔怔地放開手，欲明王拍了拍牛的脖子，牛哞叫了一聲，轉過身，搖晃著鈴杵慢慢地走了。
　　“……臭老禿！”野胡禪喊，幾步追上去，走在牛的身側，他伸手去拉韁繩，欲明王握著佛珠，隨手一揮將他的手掃開。“哼！你當我三歲？你這些陳詞濫調，師父沒死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了！什麼世上有神！什麼神在天上！什麼神在注視你我！什麼神全知全能！我呸！”他一邊說，一邊作出誇張的動作，欲明王沒有理他，挺直腰背坐在牛背上行，鈴杵的聲音叮叮噹當地落在荒野中，野胡禪說完了，抬頭去看，欲明王仍然端正地坐在牛背上，握著法杖，握著佛珠，寶冠莊嚴面具冷淡，仿佛在這裏的不是他的師兄，而是借體而來的至高神。
　　“……喂，臭老禿。”野胡禪拍了拍牛的肩背。“這世上真的有神？”
　　欲明王沒有回答他，仿佛沒有聽見他的問話。
　　“你相信真的有神，還是你見過真的有神？”他又問，鈴杵的聲音和牛蹄敲在泥土石板上的聲音在開始變暗的荒野上又詭異又空，似乎傳得很遠，似乎激起回聲，又似乎是從遠處而來，他四處張望，荒野上沒有別人，沒有動物，草很低，而且黃，露出石頭，樹木生長在下方山坡上，似乎籠罩著霧，又似乎沒有。
　　“臭老禿？”野胡禪喊，聲音和鈴聲撞在一起，似乎有風聲，似乎又沒有。
　　“野胡禪。”欲明王說，聲音和回聲一起從面具裏透出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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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3-09-01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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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畢法性

　　緞質辛生了火，把下午獵來的小跳羚剖開，串上肉在火上烤，火光在風裏跳躍，明滅，獵獵地隨著呼嘯的風聲搖擺鳴響，在龍脊上畫下幢幢影子，恒沙普賢坐在他身邊，看著油光在跳羚肉上漫溢、發響。
　　“我們再走一天，就能到這趟旅途中最大的綠洲了，如果它還在的話。”緞質辛說，他轉了個方向坐下，擋住風以免裏面夾帶著的沙落在肉上。
　　“那是水神祝福過、也庇護過水神的綠洲，這個世界發生任何災變，它都會存在在那裏。”恒沙普賢說，她抱著琵琴，手指在琴弦上隨手撥動，發出錚音和彈音，在呼嘯的風聲裏跌落。“那是神聖的河，沿著河流行走，就能夠走到世界的終點，終點的那一邊是海洋，但是沒有人能夠到達那裏，每一年，水神與太陽與光戰鬥之前，會從河的源頭出發，先戰勝海洋，再從那裏回到神的世界，回到天上，戰勝太陽和光。”
　　“這個故事，你相信嗎？”緞質辛突然問，他將烤好的肉切下來，放在乾面餅上，與水袋一起推到恒沙普賢面前。“絕境長城的人，其實都並不是十分相信神的，神拋棄了他們，神欠他們太多了。”
　　“我相信有神。我也會讓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神。”恒沙普賢說，她撥著琴弦，發出水流一樣叮咚的聲響，緞質辛笑起來，說神在天上或者地下的洞穴裏並不關心人世，恒沙普賢便埋下頭，低低地唱了一首讚頌孔雀的歌，她的聲音和琴聲融在一起，輕得仿佛被火焰燃燒聲蓋過，又嘹亮得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她的呼喚，忽然間又被天邊傳來的隆隆聲蓋過，緞質辛把手中的肉一丟，握著她的手腕從龍脊下奔開，往沙漠中跑。
　　“不必擔心，此地不會有災禍。”恒沙普賢說，她抱著琵琴，與緞質辛一起在沙地上奔跑，龍脊在他們後面搖晃，風沙從他們身邊吹過，緞質辛一手攬住恒沙普賢的腰扛到肩上，踏著不斷往下滑落的沙子爬上沙丘，撲倒在頂上，恒沙普賢躺在沙上，忽然笑起來，將他拉起來，指給他看龍脊下面閃爍的火光。“大地在遠處震顫，但此地是安全的，你看，你的駱駝們也並沒有奔逃。”
　　緞質辛望了她一眼，拍了一下額頭，他坐在沙地上喘氣，恒沙普賢也在他身邊坐下，和他一起遠遠地望著龍脊下的火光和投射在石柱上的影子，緞質辛拉住她的手腕，手指按在她的皮膚上，她的皮膚摸起來就好像綢緞，被太陽灼曬過，被沙漠炙烤過，也仍然是光滑的，也仍然是白皙的。“地震會把沙子抖下來，再持續一會兒，你我和駱駝就會被埋在龍脊之下。”
　　“不會。”恒沙普賢搖頭。“遠方的震顫不會傳到這裏來，即使傳到這裏，也已經只是哀鳴的終點。”
　　緞質辛轉過頭，恒沙普賢注視著前方的神情就好像神殿裏女神的塑像，無愛，無恨，無喜，無悲，漫長而永恆不變的星空那般堅硬，他放開她的手腕，抬起手來摸了摸她的臉，那張臉是軟的，與人一般溫暖。
　　“怎麼？”恒沙普賢問。
　　“你總是對的。”緞質辛回答，把手覆蓋在她的臉側。“你就像神，知道一切。你也像神像，堅硬如鐵，冰冷，連恐懼也無法動搖你。”
　　“我是水神的使者，水神知道的事，我當然知道。”恒沙普賢回答，她側過頭，將臉貼在緞質辛的手心裏，緞質辛的手心裏沾著沙子，磨著她的臉，她站起來，把手伸給緞質辛：“我們回去吧，你的羚羊肉快烤焦了。”
　　“你還惦記著肉？”緞質辛抓著她的手站起來，和她一起慢慢往沙山下滑，恒沙普賢看起來似乎很開心，回到火堆邊上又撥著琴弦唱了一首歌，歌詞發音模糊而曖昧地連在一起，像潺潺的流水，恒沙普賢唱完這一段，說是一種古老語言中讚頌雨季的第一條溪流的歌曲。
　　“語言和神話經過流傳，會改變它的聲音與形狀，過去的歌與現在的歌並不相同，過去的舞與現在的舞也並不相同，神廟的人懂得過去的文字，將那些故事說給人聽，但神廟以外的人則無法明白年代久遠的殿堂裏那些花朵一樣的圖案究竟是什麼。”恒沙普賢說。
　　“你如果離開神廟，會利用一些方法來遺忘這些古來的語言和文字嗎？”緞質辛問，羚羊肉烤得剛剛好，在沙漠中，這樣的一餐通常是十分奢侈的，在很大、有人居住的綠洲中才能吃到。
　　“不必，從神廟中回到俗世的人會向水神發誓，永遠不再談論神的文字，永遠不再使用神的語言，違反誓言的人，全部失去水神的庇佑，被太陽曬成枯骨。”恒沙普賢搖頭。“但我是特殊的。我無法完全回到俗世，所以誓言對我並沒有意義，我為水神奔走，水神賜予我特殊的地位與權力，為她連接神與人，也為我定下特殊的規則，不能因為俗世而遠離她。”
　　“連與俗世通婚，也不能讓你離開神廟嗎？”
　　“不能。”
　　“那與你相戀的人，豈不是只能像拜訪神廟那般，來拜訪你？”緞質辛問，他按著毯子，往恒沙普賢靠了靠，恒沙普賢的影子被火光照在龍脊和沙地上，漫長得直拖進黑暗，她微微抬起頭，火焰跳在她的眼睛裏，投下陰影，又把棕色的瞳人染成發暗的金色。
　　“我不知道。”恒沙普賢挺直得發硬的腰背軟了下來，頭髮從肩頭滑到胸前，將她攏在大片的陰影中。“在我之前，大多數水神的使者似乎並沒有真的被愛過，她們出生在神廟裏，成長在神廟裏，血脈的延續也由神廟中的人來決定，她們的子嗣在神廟中長到成年，有的離開了，有的接受了神廟的安排，成為神廟的正統。奉皇靝的祖先便是這樣的人。”
　　“那你呢？”緞質辛問，他按著毯子，又往前挪了挪，影子如黑夜，攏住恒沙普賢的腿。“你也是出生在神廟中的嗎？”
　　“我忘記了。”恒沙普賢搖頭，她垂著眼，火光描畫的影子上，似乎掩蓋著一個詭譎的微笑。“與你相遇之前，我一個人在沙漠裏過了一段時間，那並不長，或許是幾天，或許是十幾天，在那之前我在什麼地方，經歷過什麼事，我都記不得了。”
　　“你卻記得你是水神的使者。”
　　“我還知道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一切。”
　　“但你只是知道，並不是懂得。”緞質辛緩慢地伸手，身體往前傾斜，去摸她的頭髮，她的頭髮涼得像水，又似乎沾染著火焰的溫度，恒沙普賢沒有動，他便又往前挪，膝蓋與她的膝蓋靠在一起。“恒沙，你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你似乎知道一切，又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你懂得大地，懂得水，懂得天空，卻對人一點都不瞭解。”
　　“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相信你，不應該要和你一起去絕境長城嗎？”恒沙普賢問，她轉了轉身，把抱在懷裏的琵琴放在毯子一邊。
　　“如果你遇見的不是我，是的。”緞質辛點頭。“你是……按照一些人的標準來看，你是非常罕見的上等貨物，很漂亮，又單純，無論哪個城市，都會有人願意出很高的價格，來擁有你，或者只是與你過一晚上，聽你唱歌，彈琵琴，還有跳舞——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是吧？”
　　“我知道。”恒沙普賢點頭。“那你呢，你有過這樣的想法嗎？”
　　“如果你希望，我現在可以跪下來吻你的腳背。”
　　“像奉皇靝那樣？”
　　“我比他更虔誠，而且，他的虔誠獻給水神，而我的虔誠獻給你。”
　　“我不需要這個。”恒沙普賢笑起來，她也往緞質辛的方向靠了靠，雙手按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的心中並沒有想過要害我，神正在看著你我，如果你心懷歹意，她不會饒恕你。”
　　“如何不饒恕？”緞質辛問，恒沙普賢向著他傾過身體，他連忙伸手，將她的腰撐住。
　　“擾亂你的方向，將你的水變得苦澀難以入口，然後向黑夜借來狼群，狩獵你。”恒沙普賢說，她盯著緞質辛的眼睛，像毒蛇在盯著洞裏的沙鼠。“你死後，她會將你的靈魂投入海中，讓它吸滿鹽，永遠沉在海底，你的靈魂無法進食，也無法飲水，每日被海水蒸煮，被太陽炙烤，夜裏爬滿毒蟲，被齧咬出坑洞，但你的靈魂無法呼嚎，無法哭泣，無法乞求寬恕，因為神已經拋棄了它。”
　　“……你相信神的懲罰？”
　　“我希望永遠沒有向你證實的那一天。”恒沙普賢慢慢地把自己推開，她微微地埋頭，額頭上垂下鑲嵌著綠寶石的金額飾，將陰影蓋在她的臉上。“這是一個可怕的話題，抱歉和你談這個。水神的使者也有過與神廟之外的人相戀的，那些神廟之外的人，有的進入神廟成為奉神者，有的仍然生活在俗世，而水神的使者是屬於神的，不是屬於神廟，是屬於神，她們在神廟中出生，在神廟中死亡，死後骨灰被裝在蓮花形的盒子裏，連同她們的海螺珍珠一起，被供奉在神廟當中。奉神者死後會按照他的願望，回到俗世，或者留在神廟，他們的靈魂會與水神的使者一起，飛升到水神的花園裏去，但他們的子嗣如果無法成為水神的使者，那他們將沒有機會團聚。”
　　“恒沙，你的故事讓我無法相信水神的仁慈。”緞質辛捏著恒沙普賢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裏壓了壓。“而且她對絕境長城做的事，讓我更加明瞭她的殘忍。”
　　“神當然不可能總是仁慈，他們也有情緒，太陽生氣的時候會降下天火，太陽盡興的時候會降下雷火，風憤怒的時候會因為攻擊沙而淹沒城市綠洲，夜晚心情不悅，便乘坐狼群拉的車在黑暗中狩獵人類。”恒沙普賢笑起來，她捧住緞質辛的手，手指在他手腕的血管上碰擦。“神廟的誕生，為的就是取悅神，安撫神，為激怒神的人向神賠罪，為對神不敬的人乞求寬恕，我們做得好，神信任我們，願意答應我們的請求，那麼神廟在人的心中就會變得神聖，而失去了神的信任，神廟就不再有價值了。”
　　“絕境長城的災禍是因為它失去了神的信任嗎？”緞質辛問。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你。”
　　“罷了，神的心思，你也無法去揣度。”緞質辛縮著眉，輕輕地笑了笑，他撥著火堆，凝視跳動的火苗，溫暖和光明在寒冷而黑暗的夜裏照耀著他，照耀著坐在旁邊的恒沙普賢，她裹著斗篷，將毯子蓋在肩膀上，盤坐的姿勢像是幼獸，他的心裏更生出一些奇怪的感覺，像是憐憫，像是珍惜，像是疼痛，如同雨季第四天的鮮花一般，驟然開放，驟然燎原，驟然肆野，姹紫嫣紅，琳琅繽紛，擠得他的心中裝不下什麼別的東西。他轉頭去看他的駱駝，這是他賴以生存的夥伴，它們安靜地臥在龍脊下，忠誠地為他馱負著交換來的貨物，在絕境長城，還有他的家人，他的養父緞君衡，他的兄長緞十九，還有他的家鄉，種植著收穫不多的莊稼，開採寶石，讓他這樣的商人帶著駝隊出發，往生活優越的城市去販賣，或者交換絕境長城缺少的東西，黃金，白銀，糧食，作物的種子，香料，在這條路上，他們或許會遇到流沙，或許會遇到沙暴，說不定迷失方向，泉眼也會枯竭，有許多人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被看到過。他熱愛他的家鄉，為他的家鄉感到驕傲，也為他的家鄉感到悲哀，只是當他將目光轉回來，再落在恒沙普賢身上時，那些驕傲，那些悲哀，那些危險與辛勞都暫時被遺忘了，她那麼美好，如同蓮花，如同天上的星辰，如同神本身，只是這樣望著她，那些痛苦與不甘，疲憊與辛勞，恐懼與危險，病痛與窮困，都在那一瞬間變得微不足道，變得令他甘願接受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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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13-09-01 1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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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畢幢相

　　恒沙普賢感到濃重的陰影和光明落在她的眼睛上，紅色與黑色交替，熱與冷交替，她睜開眼睛，看見緞質辛的肩膀上，太陽正在慢慢地升起來，慢慢地放射出炙熱的光芒，裹挾著沙丘的熱度與乾燥侵襲她。她閉了閉眼睛，緞質辛的溫度在幾層織物之外溫暖著她，軟而柔和地包裹著她，她掀開毯子，慢慢地站起來，緞質辛從下面望著她，暗金色的眼睛藏在陰影當中，像魚的鱗片在水下閃光，她俯下身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早晨，有東西抵在我的腿上。”恒沙普賢輕輕地說，一邊說，一邊笑起來，緞質辛閉上眼睛，把手掌按在臉上。
　　“我猜你知道那是什麼。”緞質辛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會去那邊向水神祈禱，你可以隨便做點什麼。”恒沙普賢站起來，慢慢地往前走到那邊沙地上，開始跳晨祈的舞，緞質辛閉上眼睛，聽風和沙的碰撞聲，還有她身上那些珠串的碰撞聲，太陽曬著他，沙礫凍著他，熱和冷都在他的身體當中聚集，然後迸發，他把臉摁在陰影中，汲取沙礫的涼意與乾燥，然後默默地掀開毯子，坐在那裏看著恒沙普賢跳晨祈的舞，恒沙普賢的舞姿優美而曼妙，他從來沒有在神廟中看到過這樣的舞蹈，也從來沒有聽說過神廟裏的女人能跳這樣的舞蹈，那些神廟裏的女人或許是美麗的，或許是溫柔的，或許也是嫵媚的，但她們從來沒有在任何節日裏或者慶典裏跳過這樣的舞，或者類似的舞，她們的舞姿也是端莊的，柔軟，溫和，嫵媚，優美，並不曼妙，並不像恒沙普賢的舞，熱烈，妖嬈，某一個瞬間甚至是誘惑的，或者是情色的，像枝頭上昂首求愛的鳴禽，與情有關，與愛有關，與繁衍有關。
　　緞質辛默默地把毯子卷起來紮好，捆到頭駝背上，恒沙普賢做完最後的祈禱走過來時他微微撇開頭，恒沙普賢望見他的表情，便拉了拉他的袖子。“這是人的本能，你不必感到羞愧。”她輕輕地說，緞質辛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那只手白皙而纖細，像白睡蓮細長的花瓣，他反手捏住那些手指，握在手心裏，它們是涼的，摸起來也像是蓮花。
　　“你以前也會和人說這個嗎？”緞質辛問，他盯著恒沙普賢的眼睛，那雙棕色的眼睛清澈如水，一望見底，也深邃如水，掩藏著洶湧暗流，它是真的，也是假的，如果她想掩蓋，那麼緞質辛將得不到任何真實。
　　“我忘記了。”恒沙普賢搖了搖頭。“或許說過，或許沒有。但，我只記得你。”
　　緞質辛吸了口氣，他拉著恒沙普賢肩膀上的斗篷邊緣，將她的頭頂和臉蓋住。“白日太陽毒辣，不要讓它曬傷你的臉。”他說著，轉過身去騎上駱駝，又伸手來將恒沙普賢拉上駱駝背，恒沙普賢一手抓著斗篷，一手扶住緞質辛的手臂，她慢慢地往後靠，靠到緞質辛懷裏，緞質辛環著她的腰，將駱駝趕起來，繼續向著滿月河去，風吹著沙山，駱駝行走中踢起的沙子就像戲水時潑起來的浪花，金光閃閃，從他們腳下掠過，撲在同樣金光閃閃的沙丘上，令人生出行走在黃金海浪上的錯覺。
　　“我知道你在意的是什麼。”恒沙普賢突然說，她抬起手，從前面伸過來，指尖摸到緞質辛的下巴，順著皮膚攀上來，撫了撫他的嘴唇。“沒有人，除了翡翠堡的侍女，沒有人如你這般近地觸摸過我。”
　　緞質辛望著前方，太陽在他的臉上投下光芒和溫暖，為他指引方向，也蒸發著他身體裏的水，恒沙普賢的手指則灼燒著他的嘴唇，讓他感到熱，熱得皮膚上的汗水隨著太陽漸漸高升而消散，只留下鹽粒拉扯著皮膚，無端讓他想起昨夜裏恒沙普賢告訴他的那些對神的使者懷有惡意的人，被拋棄的靈魂和被鹽侵蝕的身體，明明是行走在沙漠中時常會感到的炎熱與黏膩，此刻卻似乎越發地難以忍受，他微微地將嘴張開，恒沙普賢的手指劃在他的嘴唇上，像水在蕩漾，他猛然合上牙齒咬住那兩隻柔軟的手指，恒沙普賢的手指一縮，指甲撓在他的舌頭上，不知道是疼還是癢。
　　“恒沙，我從來沒有見過誰像你這麼可恨。”緞質辛說，氣息裹在恒沙普賢的手指上，又熱又濕。
　　“那你現在是恨我了？”恒沙普賢問，她動了動手指，緞質辛咬著她的手指關節，牙齒切得她的手指疼得發顫。
　　“是，我恨你。”緞質辛回答，舌頭觸在她的手指尖上。“我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但你讓我如此恨你。”
　　恒沙普賢笑了起來，伸開手指去摸了摸他的臉。“那，你可以繼續恨我，恨入了骨，就不會忘記我。”她緩緩地拉動手指，將它從緞質辛的齒間抽出來，那上面的牙印微微發著紅，切在白肉上生疼，她按了按那點齒印，手指一抹，將它們消掉了。
　　“為什麼這麼說？你害怕被人忘記？”緞質辛問，他低頭看了看恒沙普賢，恒沙普賢的額飾在陽光裏閃閃發光，明亮得像是水，緞質辛第一次拿到那些清澈而透亮的寶石時，就曾經思考過人喜歡這些寶石的原因，是否就是因為它們看起來像五顏六色的水滴。
　　“所有人都會被忘記，神也會。”恒沙普賢回答。
　　“你是不是想說你只害怕被我忘記？”緞質辛問。
　　“不，我害怕的是在漫長的時間裏忘記你。這是一定的，我的靈魂不會去神的花園，就算你以後成為奉神者，死後靈魂飛到水神的花園，那我也一定不在那裏，我的靈魂會毀滅，但那之前會經過漫長的時間，無論你的靈魂是飛到水神的花園還是重新回到世界，最後我都不會記得你。”
　　“為什麼你的靈魂不會去水神的花園？”
　　“我不能告訴你。”恒沙普賢說，她拉了拉斗篷，將自己裹緊了一些，緞質辛一手握著韁繩，一手從下面伸上來，環了環她的肩膀，她軟下腰背，將自己往緞質辛懷裏縮了縮。
　　“那我會放棄進入水神的花園，讓靈魂在世界上輪回，我會用這一生記住你，然後在漫長的時間裏再與你相遇。我們可以相遇很多次，無數次，直到你的靈魂毀滅，只要你尋找，每一個我都會記住你，而你也會一次又一次記起我。”緞質辛望著寬廣無邊的沙漠，陽光和沙山都刺著他的眼睛，明亮得幾乎要奪走他視物的能力，他覺得自己的手似乎有些顫抖，又覺得正在顫抖的是自己的心，它被熱得快要沸騰的血液撞擊，像那些被河水拍打得漂來蕩去的沙粒。“……我……我沒有想過自己會說出這種話，如果你覺得這是冒犯，那就記到心裏去，記得我曾經這樣冒犯過你。”
　　“我也沒有想過竟然會聽到這樣的話。”恒沙普賢拍了拍緞質辛的手。“我會記住你的冒犯，然後在靈魂毀滅之前找到你，每一個你，讓你為此付出代價。”
　　“你會向我索要什麼作為冒犯你的代價？”
　　“我要你的一生，你沒有拒絕的餘地。”
　　“如果你願意一直讓我冒犯……”緞質辛微微地弓起背，他的下巴輕輕擦在恒沙普賢的頭頂上，恒沙普賢的頭髮和斗篷隨著駱駝的走動撓動他的皮膚，他又往下壓了壓，下巴和脖子都貼在微微發熱的斗篷上。“那無論你向我索要多少世的人生，我都會給你，人生，還有虔誠，都給你。抱歉，我又冒犯你了。”
　　“三番五次冒犯於我，難道你還期望我原諒你嗎？”恒沙普賢發出了一些笑聲，這些笑聲與風聲和沙礫碰撞的聲音糾纏在一起，像泉水在多孔的山石之間撞擊，緞質辛沒有聽過泉水在多孔的山石之間撞擊的聲音，但聽到這些笑聲時，他想起自己的養父曾經說過許久以前，他撿到他之前，有一天絕境長城開鑿豎井尋找新的水源，豎井打進地下的洞穴，洞穴裏有風，有水聲，在裏面擠壓撞擊，有的時候像女人笑，有的時候像女人哭，神廟的人站在井口聽，聽過便跪下祈禱說這是水神歌唱的聲音。他環著恒沙普賢的腰，將這個故事說給她聽，她聽過，便壓著聲音低低地唱起了歌，依然是緞質辛並不懂得的語言，依然是他沒有聽過的曲調，又長又安靜，像風聲或者水聲，又或者沙礫碰撞龍脊的聲音，他默默地聽，默默地指揮著駱駝在山丘與沙山上行走，太陽指引著他的方向，也炙烤著他，奪取他的體力和身體中的水，恒沙普賢的歌聲像浪花一樣蕩漾，甚至有一種魔力，似乎讓他在歌聲裏感到了清涼，駝鈴聲叮叮噹當地響，沙礫被行走的駱駝掀起來，又簌簌地潑在沙地上，太陽漸漸往西，漸漸西斜，駝隊爬上一座沙山，在山下的平原上，滿月河與河邊的綠洲像一條絞纏綠寶石的白銀項鏈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往常我會在這個綠洲停留四天，我們去你知道的那些水源耽擱了一些時間，不過駱駝的情況比以往要好，我們可以明天就出發。”緞質辛說，駱駝慢慢地從沙山上下去，陽光在河水上落下粼粼的金光，一點夾帶濕氣的風從綠洲吹過來，恒沙普賢將斗篷從頭頂上褪下去，她伸出手，手掌在風裏上下翻動，像是在捕捉什麼，她望著手心，低聲地念誦著古老的語言，緞質辛望著她的手，她的手中只有夕陽撒下的光芒在閃耀。“你看見了什麼？”他問。
　　“適合出發的時間。”恒沙普賢回答。“我們明天不能離開這裏，今夜就會有徵兆。”
　　“我該選擇相信你，還是相信自己的判斷？”
　　“你等今夜的徵兆出現再選擇也不遲。”恒沙普賢晃動手掌，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她的手心裏而她現在要將它放出去。
　　“今夜會出現什麼徵兆？”緞質辛問，恒沙普賢沒有回答他，他注視著駱駝前方的沙坡，沙礫中那些細小而扁平的雲母片在陽光之下亮得如同黃金，駱駝緩緩地走下山坡，從稀疏的樹林裏穿過，滿月河的那一邊有許多開墾的農田，種植著水果和穀物，緞質辛領著駱駝走到駝隊的圍欄邊上，滿月河神廟的人已經帶著軟轎在門口等候，他們看見恒沙普賢，便跪下來行最恭敬的禮，請她到神廟裏去。 “他們是怎麼知道你今天要到這裏的？”緞質辛問，他領著駱駝往圍欄裏走，立刻有神廟的人跟進來，為他安排駱駝的圈舍和草料飲水。
　　“我與神廟之間有特殊的交流方式，就像你剛才看見的，這個世界上與神有關的事，不在神廟當中的人，自然無法知曉。”恒沙普賢回答，她站在駱駝的圈舍外，有神廟的人恭敬地問她是否需要替貴客飼喂這些駱駝，她伸出手撇了撇，那人便弓著腰退了退，退到了圍欄外面。
　　“我的養父曾為神廟工作，他從來沒有提過有關神的使者與神廟交流的事。”緞質辛把駱駝拴在圈舍裏，為它們添加了草料和飲水，恒沙普賢站在外面，他抬頭從駱駝的身後望瞭望，覺得站在陽光裏的她就像是一個神跡。
　　“沒有進入神廟真正權力階層的人，當然不可能知道神的使者與他們聯繫的方式。我想你的養父或許並沒有進入過神廟的孔雀池。”恒沙普賢等著緞質辛喂好了駱駝，將看護人給他的木牌放在口袋裏，他的身上沾了些草料碎屑，恒沙普賢便伸手去將它們拍了下去。
　　“我沒有聽他提過這些，他曾經告訴我自從那次災變之後，絕境長城的人談論起神廟和神的時候，都不會如同其他地方的人那般虔誠，神廟的人在絕境長城也不如其他地方那麼有威信，事實上，有一些生活無法恢復到從前那樣的人憎惡神。”緞質辛看了看那些站在柵欄外的神廟的人，他們站得很遠，似乎沒有聽到他與恒沙普賢的交談。
　　“人不懂得神的想法，神也不會考慮人的苦難，有人憎恨神或者厭惡神也很常見，神也不會在意。”恒沙普賢也轉頭去望瞭望神廟的人，那些人看見她望過來，便又將身體壓了壓，躬成一個卑微的姿勢，仿佛只要她需要他們甚至願意親吻她踏過的沙土。“緞質辛，今夜將有先兆降臨，你與我到神廟去，那是最安全的地方。”恒沙普賢說，她轉過身，往圍欄外面走。
　　“這是危險的預兆嗎？”緞質辛問，他慢慢地伸手碰了碰恒沙普賢的袖子，將絲綢壓在她的皮膚上，恒沙普賢沒有動，於是他順著她的手腕滑下手，握住她的手指，他感到一點輕顫，皮膚磨在一起的感覺就好像是水流緩緩而過。
　　“至少在滿月河綠洲，預兆都並不預示危險。”恒沙普賢回答，她伸直手指，又屈起來，輕輕地勾住緞質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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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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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7)

9樓發表於: 2013-09-01 1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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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金剛

　　滿月河綠洲的街道上飄著一些花的香味，河泥建造的土牆上用礦物顏料繪畫著各種各樣的鮮花，成串成片，恒沙普賢伸手去摸，粉質的牆面粗糙地磨著她的手指，一些礦物的粉末和泥粉沾在她的手指上，又澀又幹，在雨季之前這個綠洲裏居住的人會從河中撈起泥來抹在牆壁和屋頂上，而雨季之後，人們會將這一季荒原上野花的模樣再繪畫在牆面上。
　　“描繪鮮花是滿月河綠洲的一件大事。”緞質辛說，他拉著恒沙普賢的手，與土牆一起將她夾在陰影當中。“通常是雨季結束的那個晚上，由神廟主持的儀式開始，一整個晚上都在廣場上唱祈禱的歌，跳獻給神的舞，這個綠洲的居民也跟著唱，跟著跳，用火把各種礦物燒成粉，再用水把粉末調成糊狀，第一縷陽光照射在神廟的門楣上時，德高望重的繪畫技師會用這些神聖的顏料在神廟的牆上繪畫這一個雨季裏荒野上最美麗的鮮花景象，他們通常花一個白天的時間來繪畫，這個晚上神廟的人還會通宵達旦地唱歌跳舞供奉神，到了第二天，居民才能分到顏料在自己的廳堂裏和土牆上繪畫鮮花。”
　　“因為雨水會沖洗掉這些礦物顏料，所以描繪花朵只能在雨季結束之後進行。”恒沙普賢伸著手指，一邊行走一邊勾描花朵的形狀。“滿月河綠洲出產無花果和花朵香油、蜂蜜，花對綠洲居民來說，是神賜下的珍貴之物。”
　　“你知道這些東西倒是理所當然。”緞質辛拉著恒沙普賢在縱橫交錯的街道上走，這些街道接近河邊，河流滲過來的水分讓牆下生出一些雜草，側面的道路直接通向滿月河邊，河上的風順著街道的方向吹過來，夾帶著河水的濕氣，等到太陽落山之後，這些濕氣和風才會真正涼爽下來。“但我想你其實沒有真正看過滿月河的送花節。”
　　“我沒有看過，確實。”恒沙普賢側過頭，從緞質辛背後望著滿月河的對岸，對岸是居民和神廟的種植園，成片成片的無花果樹生長在稀疏的金合歡樹之間，用金合歡木的架子捆成穹隆的形狀，寬大葉片的陰影中種植著生產漿果的果樹和生產香精的花朵，河風吹拂它們，河水滋養它們，河泥鑄造著這座城市，這些讓它成為翡翠堡之外另一處人間樂土。
　　“神廟通常會從頭一天的晚上開始準備。”緞質辛說，一邊說一邊拉著恒沙普賢在小巷裏行走，神廟的人遠遠地跟在後面，恒沙普賢避開他的目光，舉起手來晃了晃，讓他們離開。“成箱的礦物和寶石碎成小塊倒在鐵盒中，玫瑰從神廟的種植園裏運過來，木柴在廣場上堆成許多層，那些鐵盒就埋在柴堆之中，到了晚上，神廟中地位最高的人會首先托著黃金做成的盒子，坐在神轎上在城中廣場上巡遊，盒子上刻著水神誕生和水神創造人的故事，裏面裝著滿月河神廟裏歷史最悠久的那一尊小雕塑，神廟裏的女人提著籃子，將裏面的玫瑰花抛灑向人群，人們跪在地上，伸手去觸摸神轎的下緣。”
　　“與水神有關的節日裏，這確實是不可少的。”恒沙普賢一邊撫摸著土牆上繪畫的鮮花，一邊仍然側著頭望著滿月河那邊的種植園，種植園裏勞作的人正在慢慢地涉水過來，有男人也有女人，即將落到沙山之下的太陽將河水染得像是火焰，影子拉得很長，像人在火焰中漸漸化成灰燼。“等到天完全黑下來，星星開始閃耀的時候，那位守護著金盒的人會舉著火把，唱給水神的讚美歌，然後將木柴點燃，開始跳奉獻給水神的舞，他跳過一支，會有另一人接上，接著是第三人，聚集在廣場上的人會跪伏在地聽他唱歌，而舞蹈開始時，他們會跟隨他的舞步跳一些簡單的動作。這種在火堆邊一個人跳許多人應和的舞會持續一個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木柴燒成灰，神廟的人會將柴灰裝在船上，運送到種植園裏，抛灑在無花果樹下，而裝著礦物碎塊的鐵盒會打開，將裏面燒成灰的礦物粉末調成顏料。”她跟著緞質辛走到綠洲城鎮的邊緣，面前是火色的河流，還有沙山之間稀疏的、灰綠色的金合歡樹，風從河上吹過來，河流的濕氣在乾燥而炙熱的空氣裏染出一點腥味。“你帶我到這裏來，是想給我看什麼？”恒沙普賢問，她拉著斗篷，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沙子還很燙，但太陽的離去讓它的熱度也開始消散，等最後的天光消失時，它們甚至會比河水還要更涼爽一些。
　　“一些在別的地方看不到的東西。”緞質辛說，他拉住恒沙普賢的手腕，引著她走到金合歡樹的陰影下躲避最後的陽光。“但我也不知道今天它們會不會出現。”
　　“是椋鳥嗎？”恒沙普賢望瞭望天空，天空裏太陽的光芒已經收斂了下去，東方逐漸發紫發藍，過一會兒這些藍色和紫色就會像毯子一樣鋪滿整個天空。“它們此時正在飛來的路上。”
　　“是椋鳥。恒沙，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東西？”
　　恒沙普賢抬起頭來，她望著緞質辛，眼中竟然緩緩地閃耀出淚水的光芒。“世界的未來，還有人的心。”她輕輕地說，緞質辛慢慢地伸手過來按在她的臉側，柔軟而緩慢地挪過她的眼角，她微微眨了眨眼睛，睫毛帶著濕潤的氣息刷在他的手指上。
　　“我說了什麼讓你傷心的話嗎？”緞質辛問。
　　“沒有，我只是想起令人擔憂和不安的、無可預知的未來。”恒沙普賢把頭撇到一邊去，她望著河水，目光又深又遠又混濁，緞質辛緩慢地靠近她，將太陽最後的光芒擋在背後，恒沙普賢抬起頭來，眼中淚光幻化成神采，似乎望著他時她的靈魂才漸漸回到身體當中，她翕動嘴唇，似乎在渴求什麼，又似乎在猶豫，在遲疑，緞質辛輕輕按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彎下腰，側過臉，將嘴唇貼在她的嘴唇上，恒沙普賢的嘴唇又涼又柔軟，像花朵或者新鮮無花果的柔軟花蕊，他伸出舌頭，輕而癢地碰觸貼在一起的皮膚，恒沙普賢沒有動，似乎不抗拒，又似乎不應和，他將手往裏縮，捧住她的下巴，像膜拜神像一般輕柔地舔舐過她的嘴唇，他聽見一些像是水流從遠處奔騰而來的聲音，這聲音逐漸靠近，逐漸清晰成翅膀拍打天空的聲音，鳴叫很低，被鳥群的飛翔聲蓋過，太陽的光芒也漸漸被蓋過，只有羽毛上紫紅色的光澤隨著翅膀的動作在天空裏如花瓣一般灑落。
　　“你這樣……擋著我……我看不見鳥群……了……”恒沙普賢模糊地說，水聲在唇舌移動碰擦間嘖響。
　　“我們……可以明天再……來看……”緞質辛也模糊地說，恒沙普賢有些退縮，他傾身過去，舌頭在她嘴唇上點過滑過。
　　“明天我們可以在神廟裏看，在滿月河，神廟塔樓上才是看椋鳥和對岸種植園最好的地方。”恒沙普賢擦了擦嘴唇，她的呼吸很快平復下去，天空裏椋鳥還在飛翔，鋪天蓋地，翅膀拍打聲和鳴叫聲響作一片，只是太陽的光芒早已落到沙山之下，那些羽毛上的華麗紫紅色也被天空的藍與紫掩蓋，不再那麼熠熠生輝。
　　“或許，但我還是更想與你單獨看。”緞質辛摸了摸臉，覺得手指上的熱度比被太陽曬過還要高，他望著恒沙普賢，恒沙普賢的神色平靜一如往常，似乎羞赧這一類的情緒不會沾染她。“你不覺得我的行為失禮嗎？”他問。“在這樣隨時可以被人看到的地方親吻你。”
　　“是很失禮，但我也沒有必要因此而害羞或者生氣。”恒沙普賢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好像是應該生氣，但，好像我又無法生氣……你……”她抬頭看了一眼緞質辛，輕輕地笑起來。“你好像比我更窘迫，是在害羞嗎。”
　　“……你可以自己看，別問了。”緞質辛摸了摸臉，他撇過頭去望著逐漸紫藍的天空，椋鳥漸漸在金合歡樹和無花果穹頂上停了下來，恒沙普賢慢慢地走到他面前，拉住他的手，又慢慢地往城鎮裏退。
　　“巫陽的人過來了。”她輕輕地說，緞質辛轉過頭，看見燈光與土牆的陰影之間，有隊伍提著風燈緩緩地行過來，走得近了，才看見領頭的人穿著一身黑衣，黑色的面紗蓋著下半張臉，她按下手，讓後面的隊伍停下，自己走上來，跪在恒沙普賢面前，緩緩地將面紗拉下來，伏地親吻她的腳背。
　　“滿月城神廟神女巫陽，前來迎接恒沙小姐回歸。”伏在恒沙普賢腳邊的黑衣女子輕輕地說，她頓了頓，又問：“小姐身邊的人，是小姐的奉神者嗎？”
　　“他現在還不是，但你可以按照奉神者來待他。”恒沙普賢回答，巫陽神女緩緩地站起來，恭敬地領著恒沙普賢和緞質辛去滿月城神廟，有侍從埋著頭垂著肩走來將風燈遞給巫陽神女，她接過來，走在恒沙普賢身旁，引著她和緞質辛穿過列隊在巷道兩邊的人，他們都埋著頭垂著肩膀，提著風燈的手也壓得很低，仿佛一不小心看見了恒沙普賢的容貌都是對神不敬。恒沙普賢和緞質辛跟著巫陽神女穿過滿月城縱橫交錯、昏暗光線透出窗戶重疊交纏的小巷，回到中心的街道上，街道兩邊種著金合歡樹，這些樹的樹根紮在很深的沙土中，有它們的地方，就有水源，就有人居住，就有水神的力量在庇佑著人。她跟隨著身側的燈光，穿過廣場，踏著臺階慢慢往上，神廟的門口燃著火堆，將門楣和兩旁的椰棗樹照得發金，守衛看見巫陽神女恭敬地引著人上來，都跪下來，將手中的武器放在一邊，額頭觸在地上，向恒沙普賢行禮。
　　“神廟中已經備好飲食，也備好了浴水，小姐隨時可以沐浴或者進食。”巫陽神女埋著頭敲了敲門，門從裏面緩緩打開，通往廟堂的道路邊種滿了椰棗和開白色芬芳花朵的樹木，守衛紛紛放下武器在路邊跪伏行禮，恒沙普賢踏進門去，跟著巫陽神女穿過道路，穿過廟堂，在三重水池的庭院裏走過，庭院中的樹木還沒有開花，只是鼓鼓的花蕾已經掛在枝頭上，被火光照出一點青色、一點金色，孔雀旗下點燃了許多火把，將庭院中的水面照得如同鏡子正在反射陽光，巫陽神女引著恒沙普賢走到側院裏，與幾名侍女一同留下。
　　“貴客現在還不是奉神者，要單獨為貴客準備嗎？”巫陽神女問，她將風燈遞給跟隨在身後的侍女，那名少女立刻提著燈退到了後面。
　　“不必，他今日與我同住。”恒沙普賢揮了揮手。“明日我與他要上塔樓一觀，你去準備吧。”
　　“是。”巫陽神女埋下頭，又恭敬地行了一禮，帶著那名提著風燈的侍女從門裏退了出去。
　　恒沙普賢慢慢地走到桌邊坐下，她望著緞質辛，動了動嘴唇，又閉上，然後忽然笑起來，把頭側到一邊去。“抱歉，我不習慣招呼別人，你就當這是在自己家裏，隨便坐下吧。”
　　“因為你不記得曾經招呼過誰嗎？”緞質辛也走到桌邊，在客席坐下，巫陽神女留下的侍女立刻圍過來，詢問他們喜愛的食物和飲料，幾名侍女得到答案迅速而安靜地退出門去，不一會兒端著託盤過來將裏面的食物和飲料乾果放在桌子上。
　　“我或許沒有招呼過任何人，因為我的地位至高無上，只有神才有資格讓我低頭。”恒沙普賢回答，她拿起白銀嵌著金絲的酒壺，侍女們立刻迎上來要為她代勞，她立起手讓她們退了回去。
　　“我想也是，我來吧，你做這些事總是不順手。”緞質辛伸手將那只酒壺接過去，取來兩隻杯子，杯子底用金片鑲嵌著蓮花，琥珀色的酒慢慢地注在杯裏，仿佛有光將顏色染在水上，生出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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